“普通人在塵世”小輯 《天涯》2024年第3期|王善常:塵埃之下
編者前言
《天涯》2024年第3期的“散文”欄目推出“普通人在塵世”小輯,陳年喜、南焱、王善常和劉先國以質樸之筆寫塵世百態,面對漫漫人生路上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苦難救贖,普通人唯有相互依靠、相互支撐。
現推送王善常的《塵埃之下》。作為勞動者的王善常用其質樸的文字,記錄了8位工友在塵埃之下的喜怒哀樂……
塵埃之下
王善常
胡大錘
2005年12月的一天,胡大錘凍死在了他的小屋里。他佝僂著身子,側躺在炕上,兩腿蜷著,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那樣子就像一只脫水的蝦米,又像一個子宮中的胎兒。人生不過是一個圈,他只用了不到五十年的時間,就匆忙地把這個圈畫完了。因為畫得很潦草,不是很圓,所以令人唏噓。
胡大錘是個站大崗的,就是在勞務市場等活兒干。佳木斯的勞務市場在長安橋下,那里站大崗的多得像一窩螞蟻,雇主可以在那找到任何工種,木匠、瓦匠、水暖工、電工、油漆工,還有力工。胡大錘沒有技術,只有力氣,算是力工,在站大崗的人中屬于最低的一等。但他和別的力工不一樣,別的力工啥活兒都接,他卻只干砸墻的活兒。他去站大崗只帶兩樣工具,手里拎著一把大鐵錘,腰里別著一把小手錘。胡大錘這個名字就是從那得來的。胡大錘砸墻確實有兩下子,只要雇主給他指出來,不管是大洞、小洞、方洞、圓洞,他都能分毫不差地砸出來。他認為他這也算是技術活兒,因此他難免會對其他的力工有那么點看不起。可是誰家能總砸墻呢?所以他有時站了一天也攬不到活兒,午飯錢倒是花了二十多塊。
胡大錘每天的午飯是固定的,一大碗安徽板面,四杯散酒。他喜歡吃安徽板面,面里可以加干豆腐卷、火腿腸、鹵雞蛋和獅子頭,十塊錢一大碗面,連飯帶菜都有了。白酒一杯二兩半,四杯正好一斤,一杯兩塊錢。
胡大錘是個貪酒的人,一天必須喝三頓酒,要不就渾身乏力,沒有一點精神頭,連小手錘掄起來都費勁。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我這么大一棵人參,要是不用酒泡著,早該干巴了。他早晨通常都不吃飯,想吃飯也沒人給他做,他媳婦早在十多年前就跟別人跑了。沒人給他做飯,他自己也懶得做。他起來后,太陽都老高了。他隨便洗一把臉,或者干脆不洗,就騎上破摩托車直接往市里跑。到了勞務市場,他心里就有底了,也就不著急了。他停好摩托車,進了勞務市場旁邊的那家安徽板面館子,他得喝兩杯酒。他早晨只喝酒,不吃面。因為前一晚喝酒的原因,他早晨都很不舒服,胃里火燒火燎,腦袋昏昏沉沉,嗓子里直惡心,根本吃不下去飯。他早晨喝酒是為了透一透。只要兩杯白酒下肚,他就精神了。板面館子的老板早就認識他了,他一進屋,馬上就給他接了一杯白酒。他也不坐下,站在柜臺前一仰脖,把酒就干掉了。干掉一杯酒后,他抹一把嘴,哈出一口酒氣,又把杯遞給老板,老板也不問話,直接再給他接一杯,他再一口干掉,然后轉身出去,開始等活兒。早晨的酒錢他都不給,留著中午一起算。
胡大錘后來不站大崗了,砸墻的活兒少,供不上他吃喝,就像他說的那樣,再干下去他會被餓死。他找到了我,想讓我把他介紹到工地干活兒。那時我正在工地干鋼筋工,我一問,我們鋼筋組正好缺小工,于是他就進了我們工地。進工地前我特意跟他說了規矩,讓他千萬不能喝酒。工地不比勞務市場,有人管著,喝酒不但會耽誤活兒,更主要的是有安全隱患。我又給他舉了個例子,上個月有個瓦匠中午偷偷地喝了酒,砌墻的時候跑線了,最后被工長攆走了。他急忙點頭,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證,他早晨和中午都不喝,就晚上喝。
但他早已染上了酒癮,頭幾天還好,幾天后就不是他了。他開始偷偷地喝起酒來。午飯時,我們都到工地門口的幾家小飯店吃飯,只有他跑到離工地比較遠的一家小吃店去吃,在那他能喝兩杯酒,不會被工地的人發現。每天午飯后,我都能在他的身上聞到熏人的酒味。我就跟他說,你別喝了,你這樣喝不是給我找麻煩嗎?我給你安排到這,好大的面子,你要是不守規矩,工長咋看我?他口上連連答應,說一定不喝了,但沒兩天,他身上的酒味就又出現了。
終于有一天,他被趕出了工地。他是鋼筋組里的小工,平時負責搬運鋼筋,有時也會用切斷機下料。那天他用切斷機下料時,因為喝酒的緣故,操作不當,右手的食指被擠了一下,指甲登時就被擠掉了,鮮血呼呼地往外淌。還好,他只是指甲被擠掉了,并沒傷到里面的骨頭。工長說什么也不用他了,這次是擠掉了指甲,下次說不定就是指頭甚至是整個手掌被切下來,如果真的那樣,誰能負起責任?
胡大錘不得不再去站大崗。因為醉酒,他失去了不少活兒,雇主剛和他搭了兩句話,他身上的酒氣就被聞到了,誰會雇一個酒鬼去家里干活兒呢?因為貪酒,他失去了不少活兒,失去了不少活兒他就上火,就更得靠喝酒解愁,這樣就形成了惡性循環。到了最后,他索性就破罐子破摔,站大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掙的錢連吃飯都供不上。尤其到了冬天,裝修的人家少了,勞務市場里冷冷清清,砸墻的活兒有時好幾天也遇不到一次。這期間有人攛掇他一起去掄大板鍬卸煤,可他嫌埋汰嫌掉價也沒去,最后耍了賴,干脆待在家不去勞務市場了。沒有錢買煤取暖,他就靠喝酒暖身體。一喝喝到半夜,然后和衣而臥,佝僂在冰涼的炕上。
胡大錘死了。他生前我曾勸過他,讓他少喝酒,對身體有害。他當時滿不在乎,說他身體壯得像一頭牛,最起碼能活七八十歲,死離他老遠了。他的話說得太滿了,死神聽到了很不爽,就提前對他下了手。
我和幾個工友一起把胡大錘送到了火葬場,骨灰也沒要。他直接化成了一縷煙,消失在了人世間。
老楊
我和老楊在家紡路口的朝鮮館子里喝酒。鹵豬蹄,涼拌牛腱子肉,外加一個小火鍋。這幾個菜挺硬,是老楊花的錢。他動不動就請我喝一頓。他說他要錢沒啥大用,他光棍一個,自己吃飽全家餓不著。
窗外的天暗了下來,不知從哪忽然就滾來一大團黑云,地面起了一層薄薄的風,許多塵土和塑料袋貼著水泥路面疾跑,像受到了驚嚇。
老楊大我十歲,一直單身。他的姑奶是我的太奶,按理我該管他叫叔。他十八歲的時候不聲不響地離開家,去了山東,在別人的漁船上捕了二十多年的魚,又在建筑工地干了十年的鋼筋工。家里人不知道他去哪了,那么多年沒有音信,都以為他死在了外面。后來他爹死了,他娘也死了,他才回來。那年他正好五十歲。他在異鄉揮霍掉了大把的年華,卻沒有混出一點名堂,最后不得不赤手空拳,帶著一身疲倦重回了故鄉。
他回來的那年我正在鑫富源工地干活。我已經干了兩年的鋼筋工,因為能看明白圖紙,正給一個包鋼筋項目的人扒票。他找到我,先細論了我倆之間的親屬關系,又請我吃了一頓燒烤,才說明他的意思。他想進我們的工地干鋼筋活。我在鋼筋組里說話當然好使,第二天他就進了工地。
馬上就要下雨了,街上的人四處亂跑,像灶臺上的螞蟻。
你等我一會兒,我出去一趟。他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向外走去。
大叔你去哪?我在后面問他。
他轉回腦袋,嘻嘻地沖我笑,眼角和脖子上都是深深的褶子。我去放松放松,他說。他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很小,眼白發黃,左眼的眼皮上長著一個米粒大小的黑痦子,像落了一只小蒼蠅。
走出飯館的門,他先抻著脖子向天上看了一眼,開始用雙手拍打衣服。他衣服上落滿了灰塵和黃色的鐵銹,他一拍打就竄起一股細小的塵煙。我們上午還在工地,下午沒活才出來喝酒的,所以我們都還穿著工作服。拍打完衣服,他向街對面走去,斑白的頭發在風里一起一伏,如被霜打過的茅草。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跑,只有他慢慢地走,腳步拖拖拉拉的,像是肩上扛著很重的鋼筋。
我向對面看去,是一家足療館,曼麗足浴。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天越來越暗,像是黃昏。街上已經沒有人了,只有一只粉紅色的塑料袋在空氣中打著旋。忽然一聲炸雷,嚇得我一哆嗦,震得飯館櫥窗的玻璃嗡嗡地響。瓢潑大雨落了下來。
我一邊喝酒,一邊發揮我的想象力,想象著他如何走進足療館,又如何同老板娘交涉。他應該很害羞,因為他穿著帶有一身鐵銹的工作服,這讓他失去了自信,口氣難免軟弱,沒有底氣。想到這,我又喝了一口酒,接著往下想。他被一個妖艷的女人領到一個小房間。房間是用膠合板隔離出來的,很局促,也不隔音……
沒想到剛十分鐘他就出來了。我笑了笑,有點鄙視他。
他立在足療館的門口,憂傷地看著天,雨下得正大。他沒有冒雨往這邊走,也許他怕把自己澆成落湯雞。我放下酒杯專注地看他。他貼著墻,躡手躡腳地走到足療館旁邊的建材商店的雨棚下,那里雨澆不到他。他慢慢地蹲了下來,摸出煙盒,抽出最后一支煙叼在嘴里,把煙盒捏扁,丟在腳前的水流里。煙盒在水中打了一個轉,順著水流漂向了遠處。他又在上衣口袋里翻打火機。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他站起來,手伸進了褲兜,掏出了打火機,把煙點著,又蹲了下去。
雨一直下,我隔著雨幕看著他瘦弱的身影。使勁抽完最后一口煙,他垂下頭,腦袋像夜色那樣沉,額頭離膝蓋只有一拳遠。滿天都是雨點子。他可憐巴巴的,像一只被猴群拋棄的小瘦猴子。
老楊跟著我一連干了三年的鋼筋活,后來建筑行業興起了外墻保溫,工資高,我就改了行。他看我掙錢多,也想干外墻保溫,托了好多人,勉強找了一個師傅肯帶他。誰知他卻有恐高癥,第一天上吊筐就嚇得不敢站起來,閉著眼睛,兩手緊抓著護欄在吊筐里晃蕩了一上午,下午說什么也不上去了。
2010年,佳市的樓房幾乎蓋飽和了。老楊好長時間沒找到活,就又去了山東,找了之前的老板,在那面干起了鋼筋工。那之后我一直沒有看見過他。有一年過年的時候他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他在那邊干得挺好的,又說他給我找了一個大嬸子,準備結婚。
2015年冬天,我從別處得到消息,說他在山東得了腦溢血,很嚴重,沒兩天就死了。
武大貴
2007年冬天,工地的活兒停了,我在家閑不起,就托人安排找到雙鴨山市的金山糧庫,去那裝火車。
糧庫的裝卸工都欺生,每去一個新人,他們都要故意使使壞,好驗證一下,這個新來的人是生手還是熟手,活兒怎么樣,也算是給新人一個下馬威。我第一天扛袋子,兩個搭肩的就調理了我。我還沒到垛邊,袋子老遠就沖我飛了過來,速度快,力道大,像一發炮彈。我之前沒扛過麻袋,頂多是在家秋收時扛過幾次小膠絲袋子。我雖在工地練出了一身的力氣,但對于扛麻袋的技巧卻一點也不懂。看見麻袋飛過來,我慌忙中一貓腰,卻忘記了低頭,麻袋撞在了我的腦袋上,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雖立刻就爬了起來,但其實卻受了傷,沒多大會兒,我的脖子就疼了起來,應該是抻到了肩膀和脖子間的一條肌肉。但那天我還是咬著牙堅持了下來,因為我明白,如果當時我退縮了,那我就無法在裝卸隊站住腳,弄不好就得卷鋪蓋回家。
后來時間長了,我和那些裝卸工也都熟悉了,我發現他們其實都是可愛的人,即使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有小小的惡習,也都值得原諒。他們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每個人身上都有許多故事。
金山糧庫的裝卸工都是外地的,住在糧庫的宿舍里。這里有一個叫吳大貴的裝卸工,我剛來時,搭肩調理我的那兩個人里就有他。他人高馬大,干活兒是把好手,但腦袋反應有點慢,給人的感覺有點呆愣、愚鈍。大家都拿他不識數,不但平時愛取笑他,還總讓他多干活兒,有什么跑腿的事也都支使他干。還有一個人,姓趙,是一個光棍,和吳大貴是一個地方的。據說趙以前混過社會,在他們那兒有一點惡名。裝卸工都說趙和吳大貴的媳婦有一腿,這事其實吳大貴一開始并不知道,但架不住大家平時總用這事說笑,甚至把他的名字都給改了,叫烏大龜,平時喊他都是大龜大龜地叫。當然,我一次也沒有管他叫過,雖然我剛來的時候他調理過我,但后來我發現,他并不是一個心眼壞的人,他當時只是按著裝卸工慣常的做法試探我,和人品并沒有關系。
吳大貴看上去有些傻,其實心里也有數,但他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所以別人調笑他,他就一直忍著,只是越來越內向了,一天也不說一句話,一看就是憋了一肚子火。
后來終于有一天,吳大貴爆發了。起因是趙那天說要請大伙兒喝啤酒,他讓吳大貴跑腿去買。當時宿舍里加上吳大貴一共是十五個人,但趙卻只讓吳大貴買了十四瓶啤酒。吳大貴把啤酒背回來后,趙就挨個兒把啤酒分了下去,十五個人十四瓶啤酒,他誰都給了,就是沒給吳大貴。吳大貴等分完了啤酒才弄明白,原來沒有他的份。雖然他平時不喝酒,但那不等于他不會喝,他只是舍不得花錢。可是那天他給趙跑腿,付出了勞動,按理說趙應該給他一瓶,但趙就是沒給他。吳大貴越想越生氣,這分明是拿他不識數,把他當成了傻逼。他尷尬地看著趙他們樂呵呵地喝啤酒,看了一會兒,站起身,走出了宿舍。他一出去,趙他們就樂了,他們以為吳大貴是不好意思了,但沒用多大會兒,吳大貴就回來了。他黑著臉,兩頜上的咬肌像剛出水的蝦一樣跳個不停。他進屋后一言不發,直接走到了趙的身后,像鐵塔似的緊貼著趙的后背站著。趙回過頭問,你啥意思?吳大貴說,沒啥意思。趙說,沒啥意思就滾遠點,別站我身后,我覺得別扭。吳大貴不再說話,伸手入懷,他立刻掏出了一把菜刀。菜刀剛抽出來,他的另一只胳膊就抱住了趙的腦袋,菜刀眨眼間就架到了趙的脖子上。大伙兒一下子就驚住了,原來吳大貴剛才出去是到廚房拿菜刀。趙也嚇壞了,但他畢竟是混過社會的,關鍵時刻他沒有慌,他破口罵道,操你媽,吳大貴,你他媽的敢和我玩刀,我玩刀的時候你還淌大鼻涕呢。趙罵吳大貴,吳大貴并不還嘴,只是拿刀的手上加了一分力氣。刀刃在趙的脖子上壓出一道凹痕,凹痕里滲出一絲血跡。趙的臉立刻就白了。他哪里還敢罵吳大貴,不但不敢罵了,而且還說起了軟乎話。趙說,大貴,有話好好說,你別動真格的,這可不是鬧笑話的。但無論趙怎么說好話,吳大貴還是執意要殺了他,我們在一邊勸也都不好使。后來趙不住地求饒,又保證自己再也不去他家了,吳大貴才決定不殺他,但吳大貴卻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讓趙當眾喊他一聲爹。
最后趙真的就喊了吳大貴一聲爹,不喊也不行,那次吳大貴真急眼了,他要不喊估計吳大貴會毫不猶豫地把他的腦袋切下來。這事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但我一直真切地記得,不久前我還根據這事寫過一篇小說,名字叫《叫我一聲爹》,我要表達的意思是,底層人也有自己的尊嚴,他們的尊嚴一樣不可侵犯。
潘大發
我和潘大發在一起干了三年的鋼筋活。潘大發這個名字是他爹絞盡了腦汁才想出來的。他爹本想靠這個吉利的名字,一舉扭轉幾代人貧困的局面,但事與愿違,潘大發不但沒有發大財,反而更加貧困了,直到三十多歲,也沒成家。
潘大發人長得粗壯,像栽在土里的一截粗木樁子,這使他干起活來毫不費力氣。同樣六米長的25號螺紋鋼,我們一次頂多扛三根,他卻能扛六根,而且腰不塌,腿不軟,連大氣都不喘。我們都夸他能干,他卻說,我這輩子就攢力氣了,發大財看來是不行。他說這話的時候,總要咧著紫色的嘴唇笑,臉上看不出對命運的抱怨。
民工都喜歡買彩票,潘大發也不例外。
我們在平安新城干活時,工地對面就有一家彩票站。有一次我聽彩票站的老板和別人閑聊。他原先生意很不好,本打算把彩票站兌出去的,誰知時來運轉,街對面搞起了建筑。搞建筑就會有許多民工,而民工都癡迷于買彩票,他的生意竟然一下子紅火了起來。我常常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覺的輕視。也不怪他,我其實心里也很清楚,買彩票的人就是異想天開的傻瓜。也就是說,我們民工就是傻瓜。
潘大發買彩票沒有耐心研究電腦彩票的各種走勢。他說他一看那些數字腦袋就會變大。他更喜歡買即開型的刮刮樂彩票。按他的說法就是,還是這種彩票過癮,中不中獎大拇指一刮,當時就見分曉,不用揪著心等開獎。
他刮彩票的時候我見過一次。剛開完工資,我們許多人合伙出去喝酒,喝完酒就去了彩票站。他先買了五張刮刮樂。他買的時候不讓老板動手拿,而是自己親自去盒子里挑。他認真地翻動著一排彩票,像算卦時虔誠地在簽筒里尋找著能預示自己命運的竹簽,小心而謹慎。他先在中間抽了兩張,又在靠兩邊的位置各抽一張,抽最后一張的時候,他猶豫了很久,抽出了一張又插了回去,這樣來回兩三次,直到老板的臉上現出了不耐煩,他才選中。
彩票到手,他撅著屁股在玻璃柜臺上刮。他的拇指又黑又粗糙,像一截干樹枝,手指肚上還纏著一圈發黑的膠布;指甲好長時間沒剪了,指甲縫里藏著一道黑色的泥垢。
他用骯臟的指甲在彩票的刮開區一點點地刮,從一角開始,像一條蠶在小心地吃著一片寶貴的桑葉,唯恐幾口就吃完了。刮開區里的圖案慢慢地露出了一角,是一個黑桃,他興奮起來,眼睛放著光,加快了刮開的速度。又露出一個方塊,他有點失望,眼睛里的神采瞬間黯淡下去,三下兩下把剩余的部分都刮干凈,沒中獎。他小聲地罵了一句,把這張丟在地上,又拿出了第二張。
刮第三張的時候他中了獎。他的手顫抖著,原地跳了起來,激動地大喊一聲,中了。他中了二十塊錢。他把中獎的彩票啪的一聲拍在柜臺上,豪邁地說,再給我換五張!那天他足足花了將近一百塊錢,雖然中了幾次小獎,但又都被他換成了彩票。最后是我強拉著他走出彩票站的,否則的話,我估計他還會買下去。
他耷拉著腦袋跟我往工地走,邊走邊后悔,發誓說,今天手氣太臭,見好就收好了,以后就買五張,不中拉倒,多買不是人。
那之后,潘大發繼續買著彩票,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都花很多錢。我知道他上個月剛回村相了一次親,對方別的不要,就要城里的一套房子。可我知道,雖然他這些年在城里不知蓋了多少幢高樓,但他連一平方米都沒有。
我有時候就猜測,也許他一直在偷偷地幻想著,有一天他的大拇指能刮出一套城里的房子,好把那個女人娶進去。
我也買彩票,其實我和他一樣,都是窮人。我們窮人都想改變,但也都清醒地知道,單靠出力氣賺錢,我們一輩子都難以翻身。對于我們來說,通往富貴的路都被堵死了,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寄幻想于彩票,雖然機會十分渺茫,但畢竟彩票能給我們帶來一夜暴富的美夢。
平安新城完工后,我和潘大發再也沒見過面。我希望他現在不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彩票上,更希望他找到了一個肯和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一起過著平淡的生活。
張宏
2006年,在樺南建高層的時候,我們的伙食很差。米飯是拋光后的陳化糧,一股霉味,不敢在嘴里多嚼。菜是稀爛賤的大頭菜或老茄子燉成的湯。當然這湯里也放油,小米粒大小的幾十點金黃的油花,浮在菜湯表面,顯得十分珍貴。
就是這樣的飯菜也不夠吃。全工地的瓦工、木工、鋼筋工和小工都在一個伙房里吃飯。最初的時候所有人都排隊打飯,但人太多,隊伍排得太長,輪到最后一個人的時候都快干活了。工人們就有了意見,那些排在后面的,就開始抱怨,甚至罵娘。掌勺打飯的人很倔,來了脾氣,撂挑子不管了,誰有能耐誰往前搶,搶不上槽的活該。也不怪他脾氣大,他是工長的小舅子。
在開飯時,上百號人端著塑料小飯盆蜂擁而上,像飼養場里的牲口一樣拼命地往前擠。這樣一來就極容易引起矛盾和爭執,好比非洲大草原上的動物一樣,為了一口食物,常常要發生慘烈的爭斗。
在這個工地,瓦匠和小工都是樺南本地人,木工和鋼筋工是外來的。
一天午飯,吃的是燉豆腐,算是改善伙食。我們鋼筋組的張宏那天很幸運。他長得瘦弱,平時打飯的時候像一片樹葉一樣,在人堆里被擠過來擠過去,即使有時離鍋邊很近了,也會被別人擠出來。但那天他卻迷迷糊糊地被擠到了鍋邊,正好前一個人打完菜,剛放下勺子。他大喜過望,急忙伸手去抓。不巧的是,他的手剛摸到勺子,另一只手就把勺子搶了過去。當時張宏并沒有去看搶他勺子人的臉,要是看了估計那天也不會打起來。他當時一雙眼睛正盯著鍋里白嫩嫩的豆腐呢,心里也許盤算著,這么好的菜,一會兒要不要偷摸地喝兩口酒?
到手的勺子被一只手奪了去,任誰都會覺得憋屈。張宏的怒火一下子就沖上了腦門。他想都沒想,張嘴就罵了一句,媽了個逼,一點不講究。他罵完就后悔了,因為他罵完人后就抬起了頭,就看見了搶他勺子人的臉。那人是個瓦匠,本地人,一臉橫肉,光著膀子,胸前刺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張宏認識他,整個工地的人都認識他。據說他曾在社會上混過,還坐過大牢。
張宏后悔不已,剛想道歉,但已經晚了,一小盆豆腐湯不歪不斜,正好扣在了他的腦袋上。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臉上就又挨了一記重拳。他像廢紙片子一樣飛了起來,鼻孔里噗呲噗呲地冒著血泡。人群忽地散開。
瓦匠并不罷休。他曾經混過社會,也算有過臉面,但現在他不得不在工地里撅著屁股砌磚,這讓他很委屈,也很憤怒,就像一個炸藥包,隨時都會爆炸。瓦匠不斷地用腳去踢張宏。張宏無聲無息,像一截破木頭,抱著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
看見張宏挨打,我們鋼筋組的人一擁而上,兩個人把張宏扶起來,另一些人沖上去,拉住了瘋狂的瓦匠。
瓦匠被我們控制著,嘴里罵聲不斷,遙指著張宏,叫囂著說,明天就找人廢了你。
那天下午,有本地好心的小工告訴張宏,瓦匠認識樺南縣黑社會大哥,估計用不上兩天,他們就會找上門來。他提醒張宏要小心些。
當天晚上,張宏沒有去吃晚飯。我們回來時看見他已經打包好了行李,正坐在板鋪上抽煙。
我一會兒坐晚上的火車走,他說。他的臉腫得像豬頭,眼睛只剩了一條縫,看上去十分陌生。
別走,怕啥,他們要敢來咱們一起上,咱不能讓他們欺負死。大家紛紛說,義憤填膺。
張宏說,不了,我不能連累你們,出來干活都不容易,我走了,他們要是來了也不會為難你們。說完,他掏出煙,挨個給我們發,又親手給我們點上,然后扛起了行李走出了工棚。他的行李很大,這讓他本就瘦弱的身體顯得更小了。我們沒有再勸他,站在工棚外目送著他遠去。夜色越來越濃,他單薄的身影不一會兒就融進了夜色里,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湖中。
老李
外墻保溫就是給樓房外表貼上一層泡沫保溫板,這樣冬季室內的溫度就不容易散失,起節約能源的作用。現在北方幾乎所有新建的樓房都在采用這種工藝。這工作其實在建筑工種里也算是一門技術活,不像鋼筋工那么累,雖然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工資一直相對較高。
為了多賺錢,我毅然決然地扔掉了在我腰間掛了三年的鋼筋鉤子,干起了外墻保溫。
夏天在向陽面做外墻保溫最遭罪,人像烤箱里的地瓜,幾乎能被烤熟。
給建設銀行家屬樓做外墻保溫時,正碰上高溫天氣,每天都三十攝氏度以上,有一天甚至達到了三十七攝氏度。
那天早上就十分熱,剛伸手干活汗水就濕透了衣服。從十三樓望出去,遠處的樓房和樹木在悶熱的空氣中泛著水一樣的波紋,不斷地顫動著,扭曲著,模模糊糊的,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天上一片云都沒有,應該是被太陽烤化了。天空白茫茫的,像無影燈下危重病人的皮膚。太陽不是很大,白得不敢睜眼去看,敵敵畏一樣毒。它似乎在緩慢地轉動著,每轉動一圈,就射出來成千上萬支細若牛毛的毒針,扎在人的皮膚上,鉆心地疼,像被蜂子蜇了一樣。
干到九點多的時候,相鄰吊框里的胖子老李實在受不了了,他摸出手機給工長黑子打電話。手機在他的褲兜里沾滿了汗水,閃著濕漉漉的黑光。
不行咱放假得了,太熱了,他對著手機說,同時俯身看著樓下的黑子。黑子正光著膀子坐在樓下的陰涼處。
不能放假,甲方著急完工驗收。黑子從陰影中站起來,一邊對著手機說,一邊沖著樓上的老李比劃。
國家不是規定超過多少攝氏度就不讓在室外干活了么?老李不甘心,繼續說。
那是指國家正式工人,你是么?黑子急眼了,在樓下跳著腳喊。
我熱得實在受不了了。老李的臉上不住地向下淌著汗,幾縷濕頭發從安全帽下露出來,貼在腦門上,像被牛犢子舔過一樣,黏糊糊的。
那你就回家,明天別來了,以后也別來了。黑子用手點指著老李,對著手機大聲吼叫著。
老李無聲地掛斷了電話,罵了一句娘,轉過身接著干活。他灰色的襯衫全濕透了,粘在肥胖的背上,像蒙著一板剛點完鹵水的豆腐。
天越來越熱,頭發絲粗細的風都沒有,空氣是黏稠的,感覺像融化的瀝青。我機械地干著活,身上像箍了一層濕熱的黏泥,別說抬胳膊了,就連喘氣都很艱難。用鋸拉保溫板時,保溫板白色的碎末被熱氣托了起來,落在我汗濕的臉上,粘住了,癢癢的,像有許多小昆蟲爬來爬去。頭發里都是汗,安全帽是塑料的,一點都不透風,還不敢摘下來——如果看見誰不帶安全帽,安全員就會當場開票子,罰款一百元。
保溫板是白色的,貼在墻上就像一面鏡子,不斷地把陽光和熱量反射到人的臉上、身上,吊筐里的溫度應該超過了四十攝氏度。我看見老劉不停地在喝水,用不上倆小時一大塑料瓶水就見了底。每喝完一瓶,他就求小工再給他灌一瓶。樓下有自來水,雖然是溫熱的,但總比沒有強。
天太熱,表針都懶得轉,越著急下班,時間就過得越慢。汗水吱吱地從毛孔里鉆出來,匯成小溪,不住地往下淌。我的腦袋像剛洗過一樣。有些汗淌進了眼睛里,火燒火燎地疼,像是辣椒水。我手上沾滿了粘板膠,黑乎乎的,根本沒法擦汗。我不得不來回扭著脖子,再勾著腦袋,用臉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就當是擦汗。最難受的是大腿根也出汗,濕漉漉的,稍一邁步就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好像褲襠里藏著一只蛤蟆。
下午更熱,就連吊筐上的方鋼護欄都被曬得滾燙,身子不敢挨上去,一碰就能把肉燙熟。
兩點的時候老李下了吊筐。他太胖,實在熬不住了,雖然他有一個正在讀大學的兒子在等著他的錢花,但他確實顧不了那么多了。
媽了個逼,老子不干了,再干命都沒了。大不了明天不來了,以后也不來了。他嘟囔著,笨拙地下了吊筐,從窗子爬進樓里。他的臉像萎靡的向日葵花盤,眼皮是腫的,好像哭了一天一夜。
老李拎著工具筐下了樓。我從吊筐上看著他。各個吊筐上的人都看著他,眼睛里都一定像我一樣,帶著許多的羨慕和敬仰。
在樓下,老李和黑子爭吵了一會,就慢吞吞地向他的自行車走去。他耷拉著腦袋,仔細地把工具筐綁在自行車的后貨架子上,上了車。但他剛蹬了兩下,就停了下來。他歪著身子,先用一條腿支著地面,兩手把著車把,慢慢地把另一條腿從大梁上艱難地抽下來,蹲下身去,用手去捏車轱轆上的車胎,捏完前面的,又捏后面的。他的兩個車胎好像都癟了,應該是被太陽曬爆了。他早晨沒有考慮周全,自行車放在了太陽下。
他沮喪地在太陽下蹲著,一動不動,我甚至疑心他被太陽曬化了,站不起來了。
過了好半天,他終于掙扎著站了起來,推著自行車走出了工地。他的影子又矮又小,但卻十分沉重地拖住了他的身子,讓他走得十分緩慢。他拖拖拉拉地走,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燥熱的空氣里。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他應該是被蒸發掉了。
大奎
外墻保溫屬于高危工種,雖然多是在吊筐里施工,還有安全繩和安全帶的防護,但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幾次傷亡事故。干外墻保溫的人都一直抱著僥幸的心理,寄希望于危險不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那年在沿江新城干活,樓層很高,但用的卻是最早的手扳壓葫蘆式吊筐。這種吊筐相對來說安全系數要差一些,但租賃費用低,所以不少施工單位都愿意租用這樣的吊筐。
一天下午,我們正在干活,大概是十一二層樓的高度,忽然聽到樓下有人大喊,快來人啊,有人掉下來了!聽到喊聲,我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把吊筐升到窗口,急忙跳進樓里,又沿著樓梯往樓下跑。
掉下來的是大奎,在這個工地剛認識的,我沒和他說過幾句話。他長得胖,皮膚也白,乍一看不像出體力的,如果穿上西服,扎上領帶,別人會以為他是什么領導或是老板。大奎愛說,嘴總不閑著。中午吃完飯,大多數人都會找一個涼快的地方瞇一會兒,只有他不睡,坐在那說個沒完。他最多的話題是他正上初中的兒子。他對他的兒子充滿了無限的期望。
沿江新城屬于豪華住宅小區,最小的戶型都二百多平方米。記得有一天我從吊筐上進到樓里去方便,正好碰到大奎下來抽煙。他在一個兩層的復式房里,樓上樓下挨個房間轉來轉去地看,邊看邊感嘆。感嘆完了他對我說,我頭拱地也得讓我兒子考上大學,以后好當個大官,也弄一套這樣的房子住,我也好跟著享享福。
大奎是從十二樓掉下來的。他在扳動壓葫蘆的時候壓葫蘆忽然就出現了故障,吊筐的一面忽然急速地下滑,幾乎上下垂直地立在了半空中。當時和他同一個吊筐的小濤被安全帶吊住了,而他的安全帶卻似乎因用的時間太久,有些老化了,沒有承擔住他沉重的身體,在急速下墜的慣性下,一下子斷了,他就從十二樓的高度摔了下來。
我們圍著大奎看。他側臉趴在水泥地上,兩只胳膊向兩側自然分開,一腿伸直,一腿微蜷,好像一個淘氣的胖小子玩累了,趴在床上睡覺的姿勢。要不是他的腦袋旁邊淌了一地的血,我疑心他過一會兒就會一翻身,打個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爬起來。
人越聚越多,不大一會兒,承包保溫工程的老板開著一輛破面包車來了。他下了車,腳步踉蹌地往人群里走,大伙紛紛后撤,給他閃開了一條通道。他是一個小老板,據說今年才開始承包外墻保溫,已經干完兩棟了,掙了不少。但干這一行最怕出事故,死一個人不但一年白干,還要倒貼上不少。
叫沒叫救護車?他一邊走一邊問,腦門上全是汗,臉色蒼白,腮上的肉不住地抖。
還叫啥救護車,人從這么高的樓上摔下來,還有個好,登時就沒氣了。有人回答他。
聽了這話,他的大腦里一定是變成了一片空白。他眼睛瞪得溜圓,但眼珠卻是灰色的,沒有一絲神采。望著趴在血泊里的大奎,他的嘴一張一合地動,可怎么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接近黃昏的時候,一輛三輪車突突地開進了工地,車上呼啦啦下來男女老少十幾個人。一個女人歪斜著身子往樓前跑,腳下像踩了棉花。那一刻她的眼睛好像失明了一樣,看不見腳下的路,剛跑幾步,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她一跤跌在了地上,兩手一支,順勢爬起來,繼續跑。她太著急了,但是腿腳卻跟不上,于是身子就一直向前傾,好像隨時都會再次撲倒在地上。
終于,她跑到了大奎身邊,收住了腳步,愣怔了幾秒,大叫一聲,像一個空麻袋一樣癱坐在了地上,腦袋無力地掛在了胸前,睡著似的。同來的兩個婦女急忙扶住她,不住地搖晃。好半天,她才醒過來。
我們知道,她就是大奎的媳婦。她被兩個女人夾在中間,上半身左晃一下右晃一下,雙手富有節奏地拍打著自己的膝蓋,閉著眼睛嚎啕大哭。她的哭聲干癟而削厲,像一根細竹竿在空氣里到處揮舞。那一刻,她的哭聲穿越了人群,穿越了夏天金黃的陽光和溫暖的風,飄到了遙遠的地方。
那天我還看到了大奎的兒子。一個瘦弱單薄的身影,在人群里顯得無助而孤單。他站在他母親的身后,兩手垂在腿側,胸脯一聳聳地動,不住地哽咽著,好像隨時會背過氣去。我眼睛濕潤起來,心里默默地為這個可憐的孩子祈禱著,希望他好好學習,考上大學,當一個大官,買一套復式的大房子。
可是我也知道,即使他買了這樣大的房子,大奎也住不進去了。
張姐
2014年夏天,我跟著小陶的工程隊,在第一加油站旁邊的小區內給兩棟舊樓做外墻保溫。我不太愿意干這樣的活。如果是新樓,我們可以隨時從窗口跳進樓里方便或抽煙,下班時也不用費力地把吊筐放回地面,從樓里的樓梯直接走下去就行。舊樓不同,因為樓里有住戶,他們既怕我們骯臟的鞋踩黑他們潔凈的地板,又怕我們這些陌生人覬覦他們寶貴的財物,幾乎沒人愿意給我們開窗子。
有一天,我的吊筐在六樓出了毛病,卡在了那里。小陶說明天才能來人修,讓我先下樓。
我憂愁地看向正對著吊筐的窗戶。窗玻璃上映著我污濁的影子:衣服上沾著保溫板的碎末,臉上掛著灰塵和汗珠。一分鐘后,無計可施的我硬著頭皮把臉靠向了窗玻璃,又舉起一只手罩在眼上,向里看去。屋子很大,地面鋪著金燦燦的地板,墻上掛著像紙一樣薄的電視,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正仰躺在沙發里看《非誠勿擾》,她的兩只腳交叉搭在茶幾上,白嫩的腳趾一勾一勾地動,像幾條白胖胖的蠶在晃著腦袋。
我深吸了一口氣,屈起食指輕輕地敲了兩下玻璃。她沒有反應,似乎被電視吸引住了。我等了一會兒,又敲了兩下,聲音比剛才大了些。她轉過腦袋看向我,兩道又細又長的眉毛跳了兩下。我沖著她比著手勢,告訴她我想從她家下樓去。她懶洋洋地把身子從沙發里拔出來,走到窗前,把窗子開了一條細縫。
大姐,我的吊筐壞了,我想從你家下樓去。我趕緊說,臉上帶著謙卑。
我還沒說完,她就嘭地把窗子重新關上,臉上帶著不可觸犯的慍怒,轉身重新回到了沙發上,繼續看電視里的一個禿頭和許多美女。
我傻愣愣地站在吊筐里,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樓下傳來了張姐的聲音,你等著,我上樓去叫門。我低頭看時,張姐已經進了單元門。
不到兩分鐘,我看見屋里的女人懶洋洋地站起身,走向了門邊。門開了一尺多寬,露出了張姐的腦袋。一開始張姐的臉上是討好的微笑,但沒過一會兒,也許是女人的拒絕惹怒了她,她的表情激動起來,嘴里滔滔不絕地說著我聽不見的話。終于,那女人轉回了身子,嘴里嘟囔著,很不情愿地翻出了一沓報紙,從門鋪到了窗邊。我知道,張姐成功了。
張姐是負責給我上料的小工,人很勤快,只是太瘦弱了,胳膊上沒有多少力氣,用滑輪拽一桶三十多斤的膠很吃力。每當她給我上料時,我都會暫時放下手里的活,轉過身來,幫著她往上提繩子。她省了不少力,為了感謝我,隔三差五就會買一瓶冰水給我提上來。
張姐的兒子剛考上哈爾濱的一所大學。她對我說,她兒子想要一部蘋果手機。我試圖說服她,告訴她小孩沒必要買那么貴的手機,能用就行。又說我女兒也在上大學,用的是一千多塊錢的聯想手機。她嘆了口氣,說之前為了鼓勵兒子好好學習已經答應了他,現在無論如何也得買。
后來張姐出了車禍,是八月末的一天。那兩棟樓完工了,我們趁中午轉工地,去佳西交警隊后身的一棟住宅樓。我們一起往小區外走,張姐騎著電動車,馱著四只膠桶,從一個小丁字路口直接就上了友誼路,想要騎到對面的慢車道上。也許她太著急了,沒有注意來往的車輛,剛一上道,就被一輛飛馳而來的面包車撞上了。我那時正在她的后面,耳邊只聽見一聲刺耳的剎車聲,一抬頭,就看見張姐倒在了路上,滿地都是電動車的碎片。我趕緊跑過去。看見她正用雙手支著地,皺著眉,努力地想爬起來。但她似乎很累,身體里的力氣已經被抽空了,無法克服地面的引力,試了兩三次,她放棄了,重新躺回地面。
你感覺哪撞壞了?我問她。她茫然地搖搖頭,閉上了眼睛。我不放心,在她身上仔細查看了一遍,除了左手和額頭有些擦傷外沒見到有什么血跡。我稍稍放了心,應該不太嚴重。
這起事故張姐的責任要大些,她沒注意瞭望,直接逆向橫穿道路。面包車司機很沮喪,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張姐,報了警,想了想,又叫了救護車。
我掏出手機,問張姐,姐夫的電話是多少?
她睜開眼,連忙搖頭說,先別打,應該沒啥事。她兒子今天去哈爾濱報到去了,她丈夫陪著去的。我想了想,終于沒有再問。她一定是不想讓她兒子知道她被撞的事。
警車和救護車遲遲不來。太陽很熱,地面有些發燙。我摘下我的手套,墊在了她的頭下,又側蹲在她的腦袋旁,替她擋住刺目的陽光。她一直不肯睜開眼睛,很困的樣子,臉上好像新長出了許多皺紋,如同撒了一把碎釘子。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看見有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了出來,順著臉慢慢地向下淌,最后掉到了路面的塵土里,不見了。
其實那天張姐傷得很嚴重,左腿的腿骨斷成了三截,盆骨也差點全碎。
王善常,黑龍江佳木斯人,中國作協會員,黑龍江作協第七屆簽約作家,2016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見于《北京文學》《清明》《四川文學》《廣西文學》《星火》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