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6期|蘇瑛:暖冬(節選)
一
盛辰接到蔚蔚的語音留言,她朋友在南加州的女兒失聯,請盛辰協助尋找。盛辰頭回聽說這位半長輩及她的煩心事,蔚蔚廣締友邦,交際圈涵蓋她的朋友、家人的朋友及朋友的朋友。這位母親初初與蔚蔚之母交好,天長日久與蔚蔚更為親密。盛辰在外婆面前稱蔚蔚為她的好友,蔚蔚去她家,外婆特地燒點心盛在藍花細瓷碗盞里,那只碗高置在櫥頂,盛辰每年生日爬凳子拿下。盛辰作為寄讀生,學生干部蔚蔚適當多予關心,盛辰少時不覺得,及長曉得自己貪心。蔚蔚本該在盛辰之后西渡,后來想明白便不過來了。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人稱亞裔分校,蔚蔚要找的人剛畢業,盛辰離開學校些許年,同過班的不曉得去哪里找,她答應試試看。
領命之日臨近感恩節,中小學及高校放假,盛辰大可借節日問候各方打探。感恩節是家庭聚會的日子,結婚生子的同學每個系都有,可大家尚未到廳堂迎客、相互感恩的年紀。盛辰翻看校友會發給她的通信冊,一時吃不準向誰咨詢。急性或惡性事件家人會找警方,這個顯然不是。她打算下個月圣誕節再設法。
節前亨瑞邀她旅行,等不來她的首肯,獨自拿了長假去中部。他弟年底畢業,全家人約好同去觀禮。大學的畢業典禮通常在春季,他弟中途轉學,新學校只接受他修完的部分學分,弟弟延期半年補齊其余。盛辰想不清他倆關系的走向,害怕進入旅行的私密空間,做人的旅伴,況且得在異地初見人家父母。她推說補習中心只放一天假,她要陪爸爸媽媽過節。
感恩節當天中心關門,周五某單身爸爸徑直來中心,他兒子小學二年級,半周跟著他住,咨詢能否每周只來一次。主管以中文提醒盛辰我們才收這么點錢。盛辰曉得主管看到門前超大越野車頂部的劃艇,煩惱他自己的口音,對方若是當媽的又好些。她跟做爸的商量先讓男孩每周六補兩小時,下個月再酌情調整。
周末主管帶兒子查訪北部幾間大學,盛辰惦記著首次上課的低年級男生,主動要求加班。下午一時半,單身父親發來短信,他們在邊上的餐廳進食,半小時后過來。父子仨邁大步跟在夏琳母女身后,兩相對比,前者好比迪士尼小矮人被趕進真實世界。為父的帶來他的一雙兒女,學前班的小女孩幾近夏琳肩部。
小男生托尼板著張長臉,三十年后會是父親的孿生兄弟,屆時盛辰肯定記得當下的這位父親。父子仨俊顏肅容,足以充當故事里的外星人,卻不是盛辰臆想中的另類生物。她構設的外太空同類內里云彩般柔和斑斕,而面前的三位舉止機械,新科技材料般冷峻且過敏。托尼答題時節奏性抽動鼻子,盛辰遞給他紙巾,跟他講中心的問卷大幅度超前,別當作考試,老師只想知道他的程度,好為他量身打造教學計劃。問他要不要換成一年級習題,這份留待日后完成。托尼垂下長睫毛不吭聲繼續演算,寫了擦,擦了寫,隔幾分鐘瞪大眼睛仰望父親。他爸進門后問盛辰要了張桌子,帶女兒落座。盛辰遞給女孩金字塔游戲,當爸的挪走智力玩具。他撥開桌面的鉛筆草稿紙,鋪展手里的大規格課本,示意女兒自習,自己則側過身子對向三尺外的兒子。托尼頻繁吸鼻子,好幾次盛辰以為聽到抽泣,正想讓小男生跳過超綱的題目,為父的盯著兒子抬起的頭,簡短命令他接受挑戰。
到點時,父親檢查兒子的答案,取出手機拍攝。加盟店規定中心提供的題目不外傳,盛辰扭頭看看干著急的主管,舉頭望向違規者,張幾次嘴又閉上。父親完事后站起垂手,瘦削的身體,像極盛辰前些年在月華城常見的超高棕櫚樹,傲立道邊,細樹干一路狂飆于半空中頂出顆腦袋,近看每株都挺壯的。
托尼周三與周六補習,夏琳女兒也改在周三上課,兩位家長極其負責,每次抵達前都給中心發短信。有課的日子,女兒叫累,夏琳會在四十五分鐘左右起身,周六則補足時長。夏琳所坐位置與那位父親迎面相向,男士那張酒杯臉正好顯露在對穿書架的空格里,對她居高臨下。看到他示意兒子堅持,夏琳以中文講這個爸爸好可怕。每位嚴厲的家長,家長的每種嚴格要求都會觸動夏琳。盛辰看著她復雜的表情,明白夏琳又在做虎媽還是慈母之間煎熬,可惜自己不夠資格給出更多建議。
下回送她女兒回等候區,盛辰告訴夏琳,剛剛拿二年級的題目給女孩做,完全沒有問題,英文詞匯則大大超越托尼。表示她不敢倒過來拿她女兒的題目給托尼,爸爸肯定不允許小男生示弱。托尼在他爸面前,好比盛辰爸媽形容的老鼠見到貓,其實妨礙小孩智力的發揮,“老鼠本來多么聰明。”盛辰對夏琳說道,“和他相比,你女兒真幸運。”“你這么認為呵,”夏琳輕呼,眼波閃爍,淡妝的臉瞬間生動,架起穿彩條拖鞋的雙腿。盛辰自己不裝扮,卻愛揣測人家上妝的手勢,恰似她設想他人間的友情。
節后復學的還有幾位,奧塔娜亦在其中,她爸裝傻,麗茲父母再次為她付補習費。麗茲媽媽拿信用卡的手揮過肩頭,背對等候區的眾家長,宣布這位是她的義女。
奧塔娜恢復初來時的靦腆,躲在朋友身后靜觀眾人。趁她去廁所麗茲告訴盛辰,朋友數學考試得了個F。她的讀書環境太糟糕,姨家人多事雜孩子吵鬧,母女倆偏居的車庫暑悶冬寒,前幾天她去朋友住處,大白天里老鼠到處亂竄。談話間奧塔娜聳肩弓背緩步歸位,盛辰留意她濕潤的大眼睛,廁所的抽風機極吵,她應該聽不到教室內的談話。
朋友落座,麗茲轉而談論剛過去的周末。她要補的功課心中有數,他們一家三口樂于助人,主管由著麗茲高聲大嗓。她們此次的童子軍營地設在展覽中心,展廳大而空蕩,有廁所無淋浴。藍灰地毯一年至尾物蹭腳踏,管理員來不及請人清洗,邊角處露出的藍甚為扎眼。“我們真不如去野外宿營。”麗茲講她們全體一致罷睡。深夜里女孩們吐槽各自的母親,“我以為只有我媽逼我,”麗茲接著說,“結果她們的情況更糟糕。媽媽們祭出各種借口懲罰她們,不及時拉出垃圾箱,早上才開洗碗機,跟弟妹口角。某個組員差點沒去成,因為她周四把課本忘在學校,耽誤了交作業。就為這,她媽扣了她兩周的零用錢,那是她吸塵及遛狗所得,憑什么不給。還拿走了她的手機。”
“你以為只有她用假手機,”麗茲搭上朋友肩頭,奧塔娜端坐不動,上了泥金脂粉的眼皮微轉,“我們的機子統統不帶通話芯片,她媽就算賺工資也不給她買。媽媽們拒絕為我們加錢,以為我們會勾引男孩子,或被他們勾引。以為不給手機我們就沒辦法了。媽媽們真有神經病。”
節日前后,麗茲來中心不再定時,有時開門便來,或者關門前才到,不管多晚盛辰都主動留教。每次見面她黑著熊貓眼圈,雪白的面龐緊繃,薄薄的表皮下青筋漫延。她的粉唇及銀色耳墜,與腕間的彩圈相呼應。麗茲收集娛樂場所的各色門禁,包括醫院的封條。盛辰夸腕飾好看,麗茲答謝時試圖放松面部。她隨即做幾個擴胸,轉動腕上的彩條,閉下眼瞼。麗茲自稱得靠迪士尼鼓勁,否則不知何時撲地癱倒。她課后去各大商場門外擺攤,周末拖著餅干跑遍附近幾個街區,為了省下補貨用時,她這次拖出行李套箱中的大件。上個季節的童子軍募捐銷售,本縣冠軍售出九千多盒餅干。麗茲的小部隊她領軍,她的個人銷量為五千五百盒,真不曉得那位怎么賣到近萬。無論做不做得到,她都會拼命,本屆活動力爭全縣前三。
每次來中心麗茲都是第一時間聯絡朋友,這天她媽送奧塔娜進門,主管讓盛辰轉告她初三的數學開始難了,奧塔娜除了完成數學作業,得補習之前的功課。公約數及公倍數她不夠熟,分數及小數仍需操練,讓她有空就送女兒過來。她們住得近,吃完晚飯過來都行,別等麗茲招呼。當媽的邊猜邊聽,交握雙掌沖著主管方向頻頻致謝,裂開雙唇夸大笑意。
每次奧塔娜來補習,與媽媽在門口嘰嘰喳喳半天。想是叫媽媽早些來接,又或者交代得多了不好意思。
節日聚餐盛辰遇到媽媽的前同事,此人辭去大公司的工作,在家以網售為生,賺得不多,優點是自由。阿姨喜歡攝影,上傳的照片時而被人采用,稿酬不足抵日常開銷,卻能抵消采風的額外支出。阿姨主動向盛辰傳授經驗,盛辰媽夸耀過女兒構圖設色的直覺。盛辰反正得領人四下看房,不妨如法炮制。年輕人腦子快精力旺盛,做得好,可以辭去半份教職。她媽擔心兼職侵占她正常進餐及交友的時間。長輩的好意盛辰明白,卻不愿意她們過問她的事。她暫時會留在補習中心,蠻享受與家長們比如與夏琳的交流,家長們也珍惜她,她私下把夏琳當朋友。
二
本周六盛辰代班,她陪著托尼做習題,半道上某女士一屁股坐在小男生邊上。顯然這位是他媽,學前班的漂亮妹妹在其身后。緊接著某男子跨前兩步,貼靠在他們課桌邊。男人遠較當媽的年輕,面相體態及族裔與托尼爸大相徑庭。同行中另有位略大的女孩,卷曲的蛇盤黑發,身材玲瓏,五官精致。女孩指著托尼講,我知道10×10,他不知道。“這些題目有四年級程度,”盛辰對女孩講,“你大概也沒學完。”盛辰向眾人展示托尼的題目,他以加法解題,思路和邏輯清晰準確。她把習題紙還給學生,在幾道答案處屈指輕扣。托尼瞟幾眼,拎起鉛筆涂改,抬頭看盛辰,晶瑩的藍眼珠像滴過眼藥水。做媽的始終不發一語,這時起身,高出男士一頭,一大兩小跟著她往外走。
家人重新出現在玻璃門外,盛辰向托尼重復10×10的答案,問他想不想知道12×12,托尼點頭,“是144,”盛辰輕聲說,“你先記住,以后教你怎么做。”大女孩在門口叫人,托尼磨磨蹭蹭。幾分鐘后,三個孩子跑回中心,兩個女孩徑自去獎品柜臺,托尼走到盛辰身邊,在草稿紙上寫下12×12=144,最后的4畫出紙張邊緣,在光滑的白色桌面上看著像9,盛辰趕緊求證孩子的記憶。三個孩子在柜臺前流連,直到成年男子拉開玻璃門,打手勢督促他們撤離。
下次托尼來上課,他父親送到門口折返,說是陪女兒在車里睡覺。盛辰好高興她取得了父子倆的信任。工作真的鍛煉人,她以前光顧自己害羞,不承想周圍人也怕生,有些男性或許更怵與人搭訕。她察覺來中心的父母行為差異頗大,當爸的送兒女基本不進門。
男學生普遍話少,眾多男生中唯杰米自來熟。小男生杰米穿西裝前來,一周換三只表,只只帶著碎鉆。他四肢柔軟舒展,棕色皮膚細膩。這天下午主管老師考杰米乘法口訣,隔桌小女生搶先作答。從他進來,小女生的目光就追隨他,此時發問:“你幾年級?”“三年級。”“可你這么高呵。”杰米聳肩攤手,微笑著搖晃腦袋。小女生與他同年級,不同校。主管讓盛辰接手訓練他倆,指示說這些孩子記熟乘法口訣前,提升他們的計算力幾乎沒可能。盛辰問7×8是多少,“56”,小女生再次搶答,“你贏了。”杰米很大度地替女孩計分,對方的白臉漲成紅粉,淡褐色的雀斑環繞眼鼻。盛辰接著報數,杰米俯身在紙上畫杠,誰贏了得一條。四豎加斜杠,幾組過后,女生明顯跑神,他自己的名字下很快積滿三組。
盛辰回身給卡蘿補課,她的歷史作業講到瑪雅,杰米聽到了,隨口一串西班牙語。同年級女生問,“你剛剛講什么話?”“西班牙語呵,我是墨西哥人。”“你不是。”小女生騰地站起,面上雀斑加深。“我生在這邊,但我們全家來自墨西哥。”杰米朗聲回應。卡蘿咬著筆桿,藍灰眸子盯住杰米,她說西語時從來壓低嗓門。
下次見面,白人小女生講她最好的朋友是墨裔,她們課余使用西班牙語。杰米笑笑,這堂課他只講英文。杰米跟盛辰熟了,進門遞給盛辰他的中文功課,他在讀的學校教授中英雙語,老師甚至用中文教數學。盛辰建議他以中文背乘法口訣,他們那張表,1×1開頭至12×12,對半切足夠了。杰米的漢字寫得像模像樣,四聲則難以掌控。他們小學教學質量一般,媽媽決定下學期為他轉學,新學校教法文。盛辰自薦為杰米鞏固中文,那樣他從小掌握英西中法四種語言,長大了還不炙手可熱。小男生得意地綻開笑顏,深凹的雙眸如雨中寶石般閃亮。
自此杰米母子以中文問候盛辰。
這天母親跟在兒子身后進教室,宣布她得早走,由爸爸來接兒子。“他爸高個子,光頭,在邊上的小城工作,很可能會晚到。”盛辰讓母親安心辦事,她兒子這么機靈,除了親爹不會跟人走。杰米擱下家制三明治,扶正腕表,抖抖小西裝,抿著嘴笑。“他還有個爹,我丈夫。”做媽的理出兒子的作業放在課桌上,站直身體,很滿意突發消息帶出的效果。她告訴盛辰,她查出懷孕,男人離開。兒子出生,當爹的回歸,他們結婚。緊接著他又走了。當男人二度要求回家,杰米媽拒絕接受,“我說我受夠了。”她堅持與當爹的離婚,嫁給現在的丈夫。“我有兩個爸爸,”杰米插話,“他們仨是朋友,感謝上帝。”當媽的目光黏著兒子。前夫每周見杰米兩次,她和現任丈夫愛孩子,本想再生兩個,試了各種辦法。她今年四十六,再試要出人命。“他是我的唯一。”媽媽轉向杰米下腰,兒子熟諳地與她嘴對嘴互吻。杰米動作利落而溫柔,盛辰頭次見人親昵而沒有不適感。
杰米的爸爸高且挺,壯而顯瘦。他媽也高大,盛辰想這對前夫婦像極了武士。男方更典型,面容剛毅,墨裔中不常見。女方則是團臉,兒子是爸爸線條的柔和版。
杰米每次在中心待很久,他話稠且著意對話者及聽眾的情緒,跟從盛辰糾正中文發音。許多學中文的孩子,包括中國家庭在內都是先認拼音,他直接記方塊字。主管見到他笑容滿面,對小男生的各種要求,不管是做網上找來的智力題,還是玩跳棋或學魔方有求必應。同年級小女生摸準了杰米的作息,常常踏著他的腳跟進教室。女生哥哥每周的橄欖球訓練,與杰米的補習日重疊,按理兄妹倆該隔天才來中心。杰米講話小女生仔細聽,隨時輔以大笑,但不再提與朋友講西班牙語的事。中心的角落放了架簡易電子琴,杰米去玩,她尾隨,兩個孩子誰也沒學過樂器。
常來中心的還有奧塔娜,她輕聲慢語,老師們個個喜歡她,也曉得她不喜歡數學。學校的作業之外她不肯補習,教員們輪流嘗試著輔導,奧塔娜睜著大眼睛望著解說者,人家的語音甫落,她俯首繼續畫畫。她的卡通形象足以亂真。
圣誕節前學校不再布置作業,盛辰翻看奧塔娜的習題夾,跟她商量:“我們復習下分數好嗎?”她垂下上了啞光的眼皮不搭話,稍后暗挪手提電腦壓住習題夾。麗茲這天恰好在,按例坐奧塔娜身邊,沖她嚷:“你應該做題,人家勸你老半天了。她為你好你懂不懂,你這樣做真粗魯。”片刻后麗茲表示她爸來接,她得提前回家收拾,明天一早坐飛機。麗茲推開椅子拖書包,繞過奧塔娜直接往外走。如今人人曉得她倆住斜對角,兩人即便分頭來補習,見到對方雙雙給家里發信息,同車回家。奧塔娜至今沒找到手機,這一向由朋友單獨與家長聯系,盛辰想問她們今天不同路嗎,奧塔娜安靜的眼神阻止了她。
麗茲走后,盛辰讓奧塔娜與卡蘿同坐,便于她講解分數。無論她打什么比方,采取怎樣的教學形式,倆學生都無法獨立通分。盛辰好比在失眠的月夜遙望星空,蔚蔚那位尋找女兒的母親會有同感吧。近七點,奧塔娜媽媽出現,盛辰放下心來,跟女孩們講不著急,分數比較麻煩,你們先照著步驟做,練夠了哪天便想通了。
麗茲去外婆家過節,走前兩位朋友應該沒機會講和。節后奧塔娜來補課,盛辰正猶豫著是否詢問麗茲的行蹤,麗茲本尊昂然而入,拖著她的熊貓書包直抵盛辰身后的空桌。盛辰俯身指導卡蘿做科學功課,忽聽到麗茲的笑聲,扭頭看,她手中拿著糖紙,奧塔娜手中玩著兩條彩色門禁。麗茲隔著走道大聲問:“這個味道很好,哪來的?”“萬圣節留下的。”“你在哪里過萬圣節?”“在我阿姨屋子里呵。”她媽的阿姨奧塔娜也叫阿姨,盛辰爸媽聽到絕對不習慣。搭話間奧塔娜拉開書包邊袋掏出棒棒糖,剝開放入口中,數秒后拿出來遞給麗茲,對方接過含住。卡蘿面露羨慕,盛辰卻微微有點惡心。學友或同行共享飲料或酒杯她都閃避,盡管她從小和外婆外公同個碗里夾菜。
小時候在外婆家,表妹婷婷每個周末來,說是表妹其實只小她一個月。幾個孩子中數媽媽老實,讀書好,外婆偏愛她,連帶著偏心盛辰。外公其實更喜歡婷婷,婷婷乖巧。阿姨本想跟著盛辰爸媽出國,爸媽沒替他們辦,媽媽在盛辰面前辯解:“我們正在苦讀學位,處處仰人鼻息,哪有那個本事。”爸媽的身份很晚才落實,媽媽把她留在外婆家,阿姨就此斷定指望不上他們。姨父的三產公司后來轉做外貿,姨父跟外頭的接觸面超過她爸媽。他們下手買了幾套房,滬上房產瘋長,阿姨跟外婆講:“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出不去,是他們回不來了。回來只有沾老媽的光。”媽媽當然不跟弟妹爭國內的財產。
這些都是后來的事情。當初婷婷每個星期來找盛辰玩,隨身背只包,帶上她所有的新物件,當外婆外公面,讓媽媽給她倆買美女戰士的文具盒。盛辰不好表示她不喜歡娃娃,洋娃娃或日本玩偶都不愛。不僅不愛,盛辰還有點怕人形的玩具及用具,更不懂怎么在電話里問媽媽要答禮。外婆講小人太精怪了大靈不靈,出錢讓大女兒送婷婷迪士尼的白雪公主,要媽媽買架天文望遠鏡給盛辰。望遠鏡盛辰帶來這邊,大學時帶去宿舍,現在還在她公寓。
三
物業在社交廳舉辦居民聯歡,盛辰下班后直赴現場,趁人少裝滿餐盤,這樣整晚她不用跟人擠。從人手里接過公叉令盛辰反胃,她厭惡與他人朝同種食品或飲料探手,明曉得在自欺也沒辦法。
捧著紙盤盛辰退到墻邊,悄然而快速地消滅盤中的小山頭。安妮森便在此時踱到她跟前,盛辰咽下食物回應人家的問候,交換信息時發現她們居然住在隔壁。跟著安妮森來到角落的還有林妲,她是前者招來的分租客。安妮森托著小蛋糕及幾樣前菜,往嘴邊送小奶酪的手乍然停頓,問盛辰吃得完盤中內容嗎。盛辰表示自己是大胃王。安妮森聞言驚笑,笑過坦白她的德裔母親極其嚴格,從小飯桌上由母親分食,分給他們兄妹的食物必須吃完。越不愛吃越得吃,但凡留下一點,下餐飯甚至全天母親停止供應。盛辰以餐盤擋臉,余光掃視鄰居的身材,暗忖拿這丁點做前戲,這位今晚預備圍著餐桌大跳華爾茲嗎。安妮森這種自幼受過刺激,長大后遇上壓力就饕餮,盛辰在大學里碰到過。中學同學里應該也有,她當年只顧自我調整忽略了。
夜半盛辰聽到厚重的門鏈響動,她擰亮臺燈抱著毯子坐正,進來的是亨瑞。他今日加班,他倆原本講定明晚見。亨瑞跌坐床邊,說他的病人死了,并非任何人的過錯,卻是他經手的頭樁死亡病例。他低頭看看床單,說聲對不起,但他消過毒了,盛辰搖頭表示沒關系。亨瑞甩下外套歪在她身邊,他隱瞞了身世。他父親是半個猶太人,母親再半,有四分之一猶太血統。這個盛辰知道,他要講的是他們兩個好人,卻不能容忍彼此。弟弟出生后,他們離婚,在母親的堅持下,父親仍住同個社區,便于照顧兄弟倆。母親要求保持之前的生活質量,父親一直工作得頗辛苦。感恩節他見到的父親,從外貌到精神全面衰頹,還好沒帶她前去。他不堅持帶盛辰見他父母,是不曉得該如何解釋。他兄弟倆讀書時兩邊住,父母親的住處僅備獨間客房。盛辰去了也得兩邊跑,他與弟弟自幼一邊一周搞慣了,他不能想象她跟著適應。亨瑞的意思是盛辰家兩代甚至三代人關系融洽,不可能理解他家的狀況。他本意在盛辰面前維持形象,留住他倆共同制造的有關他及他家庭的體面。
隔天盛辰來補習中心開門,才放下背包,小男生杰米拉門探頭,腳抵門板倏忽轉身。中心帶金屬框的玻璃門頗沉,盛辰慌忙趕上扶住門框,杰米捧起腿邊的小狗親幾口,蹲下攬住隨之而來的大狗,開口講中文:“它一百四十歲了。”“你說什么?”盛辰發問,她聽慣杰米的口音,學生可能錯誤理解中文數字。跟來的媽媽搔下狗頭,說道:“它十九歲了,”那么換成人類確實接近一百四十歲。盛辰細看狗狗,肉色的皮毛松軟,狗眼微濁。
“它吃得有營養,定期看醫生做按摩,”做媽的很自豪,“它是功臣,陪我度過所有好時光及爛時光,而一歲的這個則是搗蛋鬼。”說著她屈腰,與兒子共同撫弄他們的兩只寶貝。“家里所有的家具都被它盡數毀壞,”杰米補充道,“你不讓它去哪里,它非去。趁人不注意,跑去院子,渾身泥巴回家蹭在地毯上。”“我們家鋪長絨地毯,”當媽的接過話頭,“跟它們的膚色相同。”也與她穿的皮草及靴子同色吧,盛辰打量昂起身子的人及狗的媽媽,其身材氣度北歐氣派,臉型及發色則與之背馳。
杰米又去玩琴,做媽的講:“你看他那雙手,不學琴糟蹋了。人家說鋼琴老師大多脾氣臭,我不要他受那種苦,我要他所有的學習過程都快樂。你有沒有認識的鋼琴老師可以介紹,講中文也沒關系,他正好練習。”盛辰倒真有認識的老師,暗忖九歲學藝是否太晚,不曉得瑜茜阿姨肯收嗎。
隔周星期二主管參加本地區加盟商會議,盛辰提前去中心開門。午餐期間停車場車多,她繞著圈尋找車位,聽到旁邊車上有人招呼她,原來是杰米母子。這個時候教室里只他們仨,盛辰問起他們家的狗狗,“你上次說起它陪著你度過困難時光。”“是。我失去房子、存款,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全世界就它陪著我。”杰米仰臉望向敘述中的母親,感嘆:“那是多么壞的時光呵!”嗓音飽滿真切,那些事發生在杰米出生前,他顯然不是頭次聽這個故事。
當媽的與兒子對視,繼續她的人生回顧。她拿到旅游簽證,要求旅行社:“給我買張美國機票,要最快離境的航班,管它去哪里。”結果飛到圣荷西。下了飛機才發覺兩眼一抹黑,語言不通,環境陌生。出了海關來回翻通信錄,找到個老鄉的號碼,換了分幣在公用電話中求救,人家過來把她從機場載走。第二天去肯德基面試上工,兩個月后她買了車,開去酒店打第二份工,給客房做清潔。看到盛辰的神情,她解釋,“我不是赤手空拳來的,我帶了點錢。那些年房貸寬松,我用帶來的錢付頭款,又以它抵押貸款再投資。后來我失去投資的房產,自住屋幾乎不保,多次上法庭,幾度破產,差點丟了性命。走投無路時碰到位巫醫,跟我講要想活命,必須生個孩子。結果我有了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做媽的朝兒子伏下身子,杰米擁吻媽媽。
“他出生起跟我寸步不離,剛會講話就學著買糖果點心。我們不管去哪里,再高級的飯店,或回國過海關統統由他跟人交流。我說你英文比我好,你替媽媽講。”盛辰媽媽如果把盛辰留在身邊,讓她做父母親的喉舌,她會鍛煉成小男生嗎。答案是否定的,還有個天性的問題。就像蔚蔚朋友的女兒,對父母有看法的人很多,選擇斷親的沒那么多吧。杰米隔門看到主管,走去門邊招呼。主管隨手遞給他三角形魔方,向兩位女士表示這小子長得好,任何人不得罪,整個一個推銷員的上等材料。盛辰莞爾,主管羨慕杰米的情商,表示過想學,想歸想,事到臨頭本性難移,母子倆恐怕志不在彼。果然當媽的宣稱:“我兒子說他要當千萬富翁。”做總統或大富翁,飯桌上爸爸嘲笑孩子,尤其是每個小男生的人生目標。媽媽與盛辰對視,爸爸不會承認,他多少有點酸葡萄。
這個媽也在兒子身上補償童年,以杰米的現狀,他媽做得不錯。盛辰給瑜茜阿姨發短信,講明他不是音樂神童,為提升修養學琴,應該最符合阿姨教學的初衷。下次來當媽的感謝盛辰,杰米見過老師,很喜歡老師的性情及教法。他們每周日去上課,順路去附近商場吃中餐,兒子學會用中文點夫妻肺片和揚州炒飯。中餐店從老板到跑堂個個認識他。瑜茜阿姨也被杰米迷住了吧,假期里盛辰尋找失聯的學妹,意外碰上瑜茜的前學生。姜老師的每堂琴課精排到分鐘,專收有天分的孩子,進軍各路比賽,學來玩的唯有杰米。
盛辰惦記著杰米媽媽的抑郁癥,向相熟的家長咨詢。家長講盛辰朋友的情況時有發生,某些患者表面上很開朗。
四
加緊步伐進入電梯,盛辰發覺安妮森竟在身邊。她們兩個皆內向,但安妮森在交往方面比她訓練有素。盛辰回答完鄰居的問候,禮貌詢問她同屋的近況。“林妲結婚了。”安妮森回答。“這么快,在這所公寓里認識的?”“不,在網上,但住得不遠。他倆會看同種語言。”“什么叫會看?”盛辰不很明白,“林妲聽得懂他的話,他聽不懂她,但能看,他倆共用波斯語。”“林妲哪里人?”“阿富汗人。”“她先生呢?”“美籍伊朗人。這樣她的身份問題就解決了。”
她倆相約隔天買幾個菜到社交廳,如果廳中沒別人,她們可以在大屏幕上放連續劇。盛辰是網飛及HBO的會員,正好安妮森想看《王冠》。觀劇過程中聊起林妲,安妮森現在很少與她聯系,她怕林妲時間不夠用。林妲首先要學會當妻子,還要復習備考。林妲家事上低能,教都教不會。她住進安妮森公寓,幾周后安妮森騰出臥室給她住,自己搬去廳里,實在受不了客廳那么亂。她要給安妮森她媽當孩子,肯定罰不勝罰。“不,我媽養不出這種孩子。”話出口安妮森咬起嘴唇。盛辰想自己接受不了她的前室友,不能想象清理人家用過的廚房及浴池,林妲的毛發極為茂盛。“你真是個好人,對林妲那么好。”盛辰由衷感嘆。“我覺得她可憐。”安妮森臉上發燒,盛辰想她不習慣得到贊揚,不善于與人私密,難為她主動結交自己。盛辰調低電視的音量,聽對方講林妲的過往。林妲少女時出過車禍,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周。蘇醒后體能逐漸恢復,可記憶力頗受損傷,從她國內的大學休學。反正她是這么說的,大概也為集中精力攻英文。林妲周圍的人個個動腦筋出國,她的哥哥姐姐表兄表姐赴歐陸登美洲,她從懂事起預備來美國,下決心進這里的大學。林妲講起他們國內時常打仗,學校動不動就停課,她沒讀到幾天書。林妲在口語上有天賦,但英文讀寫,尤其以英文學習其他學科障礙頗多,安妮森之前試著輔導她,無奈讀寫能力假以時日,而林妲的數理基礎太差。安妮森認為林妲選對了人,“她能聽懂丈夫的話,她丈夫大學畢業,應該能幫到她。”
翌日盛辰為奧塔娜補習,女生近來尚未落座便想走,她媽有時會來等候區督學。今天恰巧是杰米的補習日,他媽發現翹首期盼的奧塔娜媽媽,立即講起西班牙語。兩位媽媽很快聊起來,不熟悉的語言聽在盛辰耳朵里似快進。她拿起習題遞給奧塔娜,示意她多做兩頁。對她說:“讓你媽媽跟人多聊會兒。她不上班,可能需要各種時機結交外人。”奧塔娜側過臉捋長發,試讀紙上的應用題,警醒的大眼睛不時轉向母親。盛辰對隔壁桌上的卡蘿講,“我要能聽懂西班牙語多好。”
兩位墨裔女生來得勤,盛辰讓她倆面對面用兩張桌子,她自己居中坐。卡蘿做西班牙作業時,她向奧塔娜請教。奧塔娜很熱心,主動向卡蘿講解墨西哥的習俗,卡蘿至今沒去過。卡蘿父母及外祖父母非法羈留,哪里都去不得。而奧塔娜幼時她媽身份仍在有效期,帶她回國生活。
奧塔娜除完成英文科學及數學作業外,不愿多做題,要來紙張畫畫,且以講話打發時光。她現在成了話癆。她們在墨西哥的房子,住著外婆外公、阿姨姨父及表妹表弟,還有她及媽媽。她家在城中另有幾處房產,家人帶她常去的那幢,隔壁條街上住著與她同名的啞巴。
晚間奧塔娜的表弟來叫她,她主動向盛辰介紹道,“我阿姨的小孩,留在國內的那位阿姨,我媽的姐妹。他們來這邊度假,我們要帶他們玩。”臨走奧塔娜補充說下個補習日她將缺席。
奧塔娜再露面,盛辰問她親戚們的近況,“他們回去了。”奧塔娜語尾拖得很長,“他們想留下來嗎?”“他們很想。”而她想回墨西哥。她想念她家的各個居所,懷念祖孫三代數戶同屋居住,她和母親占東南角上的大間。她描述她小時的學校,很大很大,大過這個補習中心所在的整座商城,光幼兒園就單獨占幢樓,樓上樓下三四層無數間教室。“私校嗎?”盛辰問。“是的,校服有兩種,繡著橘紅及淡綠的校徽。”下周來奧塔娜上網找到圖片,撥轉電腦給盛辰看,“這是我們學校,”“你在那里讀了多久?”“我三歲進校,讀了三年幼兒園,再加四個多月的一年級。”她就那樣學會西班牙語,阿姨及媽媽的所有事情,填各種申請表或日常購物,她做雙語翻譯。表姑表叔及表兄表姐,在她都稱作表親,這些人和大家一樣,是西班牙語文盲。
言談間奧塔娜撥弄腕上的手鏈,她自己串的,她媽試著在網上賣。她十八歲后會回墨西哥生活,做設計師及當藝術家。“你過來七八年了吧,”盛辰向學生求證,“回去過嗎?”奧塔娜答曰:“沒有。”
隔天麗茲與朋友前后進中心,奧塔娜后到,放下書包報告爸爸新買了房子,她就要有單間了。她爸爸搬去更遠,她平時還是跟著媽媽住,上這邊的中學。麗茲拉長了臉,明顯不認同朋友的興奮,作勢發聲,盛辰怕她冒失,向她打聽她們上周的童子軍活動。
周末活動日大家曉得會下雨,領隊不以為意。大雨突襲,她與隊友急急忙忙把餅干推到帳篷里,然后逃生。“金屬撐起的帳篷,”麗茲神情嚴峻,“暴風雨天誰送死。”盛辰聞言壓下笑意,周末她居住的小城及中心這邊下陣雨,隔十幾英里的童子軍營在同片云區,那種雨量無論如何稱不上暴風雨。盛辰想起媽媽的評價,沙漠長大的人情緒干燥,驚風懼雨。麗茲所屬童子軍隊伍在雨中待上幾小時,臨了有人問她們為何不換干衣服。“我們帶著衣物來到集合點,它們與我們分道揚鑣。”麗茲搶答。問話人講:“是啊,她們收去綁在樹上。你們的補給就在邊上,我們部隊的在另外的樹洞里。”友軍指著身上的干衣服,“還以為你們知道。”雨前或雨中沒人通知她們,隊員們個個淋透了。幸虧麗茲媽媽帶著數套衣褲,她打開媽媽的箱子,分發給本部的各名成員。盛辰想象瘦小女生穿她媽超碼的大褲子,拎著褲腰甩動手中濕衣,對麗茲露出撫慰的笑容:“你媽媽想得真周到。”
節日里托尼的媽媽帶他進屋,妹妹跟著,黑人女孩不在。她是他們領養的。是他媽和男友,還是男人與前妻或前女友,托尼沒有講明,或許小男生不清楚。看到新學生進門,盛辰拿出附加習題,囑咐托尼自己做,這些題目類似腦筋急轉彎,她保證他姐姐或同學沒見過,等下由他試著教給新學生。新學生媽媽向盛辰表示抱歉,今天來晚了,他的藥性已過,會給盛辰添麻煩。報名日這位男生很不情愿進門,家長聲稱他有多動癥,靠藥物控制。藥物作用下的男生依舊難弄,拒絕做作業,老師們無論教什么,怎么講解他都表示沒意義。盛辰接手替男孩補習,藥性過不過,男生只按自己的理解做題,英文句句以我開頭,加減乘除統統用加法求答案。讓他換張紙做題都困難,盛辰以為他更像強迫癥患者。跟做媽的講她會按男生能接受的方式幫他。對于她兒子,沒有最佳方案,只有最合適的。“你說得對,我們只選最合適的方案,”這位媽媽引盛辰為知己,“我們都是幫他的最佳人選。”
下次來宣布:“我不是他媽,他是我領養的。”盛辰不知如何接話,這兩位皮膚黑亮,滿頭鬈發。他倆額高眼大,聳頰寬鼻,就連精瘦的身材都很像。“我是他姑姑,他是我小弟的兒子。他爸酗酒無法管他,我們姐妹領養了他。我們姐妹倆皆是他媽。他叫我媽媽,叫她母親。前幾年他跟著母親在德州生活,這邊教育好,現在他跟著我。我倆都有商業管理學位,我姐妹在金融界,我女兒在大學教書。姐妹過幾天飛過來替我,到時候她帶他來中心。我得去參加研討會。這次我兼做技術指導,要提前向主席團報到,整個會議進程必須在場。”黑人媽媽吐詞輕快,而她兒子不怎么作聲,盛辰以學生的眼神判定教學進程。
第二位姑母兼義母胖胖的,身材相貌與這兩位迥異,盛辰看不出誰是姐姐,行事上姐妹倆同樣果斷。媽媽為男生請假,過節帶他去德州。“你們兄弟姐妹七人將在德州團聚嗎?”盛辰問義母。“大概不會,弟弟戒酒初成,目前在北加州工作,不打算旅行。幾年前他們父子見過。兒子從未見過他親媽,出生那天不算。我們也沒見過,只曉得她做這個,”義母往手臂上比了個注射的動作。懷孕時他父母就是癮君子吧,心理專業的家長同意盛辰的猜測,男孩的腦子大約在母體里受到了損傷。
下班前盛辰收到安妮森短信:林妲查出乳腺瘤,需要手術,她很擔心丈夫會不高興。這可不好,盛辰回復,生這病不能再不開心。安妮森迅速寫道:她也這么勸林妲。可林妲講,早先便是網上的照片吸引先生,說她有最性感的身材、最好的曲線,她自信肉身比那個可愛。現在她會是具殘缺的身體。盛辰想起亨瑞說過身體都差不多,個性及能力才重要,她不能那么寫,林妲的先生不是醫生。
與安妮森有了交往,盛辰有意疏遠亨瑞,本來他們兩間公寓輪流住,多數時間盛辰去他房間,他屋里有大屏幕電視。他工作忙,盛辰順手替他處理些許雜務。補習中心對面有家干洗店,比公寓樓下的便宜,她每周帶去他的襯衫及外套,醫院的同事注重儀表。亨瑞自父母家回來后她幾乎不去那邊過夜,倒不是他以為的對他的家庭構架有所保留。爸媽講過和諧家庭出來的孩子脾氣好些,但他們也明白那個不是決定性因素,誰都能舉出眾多反例。是盛辰自己沒想好,他的謊話令她不舒服,再有理由也不行。更令人不安的是自己也有藏匿,她跟爸媽的關系她講不明白,又想人家領會,亨瑞肯定不是最佳人選。她不愿在男女關系上做無用功,要不也不會拖延至今,家人同學講失敗也是經驗,那是他們,盛辰不行。在她想清楚前,不想讓隔壁的朋友遇見他倆。
五
節日前后,幼童的媽媽們為子女邀請各色玩伴,夏琳卻收到另類的短信。她遞給盛辰看,讓她請教相熟的家長。短信要求兩家女兒從此各管各,說是夏琳女兒對她女兒發號施令。可她們當天玩發號施令的游戲,正好輪到夏琳女兒指揮。“她自己才習慣發號令,”夏琳翻著機子上的短信,要為自己的話找佐證,穿人字拖的腿,蹺起又放下。她接著控訴,“我不夠遵守她的規定,現在借小孩子之事報復。”夏琳回溯,女兒上學前班當天,兩位媽媽結識。頭回上課家長們停車送幼兒,夏琳找到教堂后部的車位。那位媽媽先她一步下車,徑直走到她的駕駛室邊,隔窗要夏琳的手機號碼。“我們以后就停這里,”那位指示說,“帶她們步行去那邊。”夏琳表示她供職的公司在東部,上班趕時間,不可能每次停老遠。
那位媽媽時不時發來短信,期待夏琳秒回,有次夏琳在辦公事,十分鐘后對方再發信息:你讓我失望了。她女兒也是,告誡夏琳女兒別跟其他孩子交朋友,女孩稍有不順便當場大哭,老師們怕了她。現在的情形是,女孩不讓夏琳女兒與人玩,她自己卻找上夏琳女兒的好朋友。夏琳女兒與那位在學前班結交,大個子女孩來自單親家庭,夏琳給女兒買東西,每每多買一份。學校或教會的父女節目,她先生帶兩個女孩參與。最令夏琳費解的是,另類媽媽夫妻倆在大學教書,她教倫理學。身為心理輔導師的家長讓盛辰轉告夏琳,教倫理者未必是道德楷模,家長自我打趣:就好比我們這些心理醫生往往出自問題家庭。
圣誕前夏琳帶女兒去美東看媽媽,回來上課第一天,女孩咬指甲,勸或騙失效,女孩豆大的指尖上坑坑洼洼。課后與夏琳交流,夏琳告知旅行途中發現女兒的怪癖,買來苦味指甲油,網上說它有用,但女兒當晚找到對應方法。她倆分析原因,旅行破壞了小女生的起居規律,而好朋友的背叛落下痕跡。盛辰告訴夏琳自己的往事,她小學起幫同學做功課,為讓人家欠她的情,而她不愿欠任何人。過來后嘗試與所有人交朋友,生怕只交一位,哪天人家不辭而別。她高中午餐竭力融進某組人,便為了那組同學來自各個班級,要散也是煙消云散。夏琳憐惜地看著面前的坦言者,表示她會為獨生女兒安排各種聚會,而盛辰將要求小朋友描述它們,著重報告朋友間的互動。
夏琳告知她家保姆的女婿要求離婚,結束也好,夏琳安慰那位外婆:她女兒可以重新組織家庭。為了要男方分擔子女撫養費,盛辰轉告保姆,夏琳代付一半數學費,以澄清他對妻子收入的錯誤印象。做外婆的當即表示她們母女自付補習費,月底前學生停止前來。這天臨出門夏琳講,“你能相信嗎,她爸帶女兒坐游艇,曠課整整三周。明明臨近寒假,他卻選上課的日子,因為假期船票貴。”“行萬里路也很重要吧,”盛辰答話言不由衷,以小女生的畏學情緒,她很難認同家長請長假。夏琳了解盛辰得注意言行,尤其涉及有色人種,盡管她們同屬有色陣營。夏琳示意盛辰大可放松點,她倆這是私下交流。“他要行使當父親的權力,向女方示威并為難她們。旅行回來女孩徹底倒向爸爸,外婆及媽媽要管她功課幾乎不可能。她們就等著接不及格的成績單吧。” 夏琳接著補充,“不過也沒關系,老師早就見怪不怪。上次學校發課本,她爸跟老師多要一本,說是住他家時好用。老師對教她功課失去信心,她拿著數學題討教,老師答說不做完沒關系,讓她放到同學上交的作業堆里,坐回自己桌子。考得再差,學校也會讓她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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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詳見本刊2024年第6期)
【作者簡介: 蘇瑛,生于上海。原《文匯電影時報》記者。上世紀九十年代曾在《收獲》發表小說。現居美國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