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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江文藝》2024年第3期|蔡曉安:小女人
      來源:《湘江文藝》2024年第3期 | 蔡曉安  2024年06月20日08:25

      1

      郝靜的小,首先體現在她個頭的小。小小的腦袋,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手,小小的腳,當然,與之相匹配的,還有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雖然從整個身體到身體的各個局部,透露出來的信息無不都是一個“小”字,但因為局部與局部之間比例得當,特別是器官與器官相互搭配勻稱,所以看起來,也算得上個袖珍的美人。如果按比例放大到平常人的身高,或者再略微高一點,那么美人前面的“袖珍”二字,也是完全可以摘除的。

      這樣說,似乎還是沒有直觀印象。那就更具體點吧。具體而言,郝靜的身高雖然旁人都沒有去量過,但憑經驗,目測大概在一米五左右。所謂左右,是因為隨著她所穿鞋子的不同而時常有所變化。比如,如果她穿的是高跟皮鞋,就會略微高一點,如果那天她恰好穿的是平跟運動鞋,又會稍稍矮一截。當然,總體來說,她穿高跟鞋的時候要比穿平跟鞋的時候多出許多(這一點,在她交了新男朋友郭來亮以后,會有所變化,此處暫且不表)。她自己也肯定意識到,身高于她,決不是什么人生的優勢。然而,即便把高跟鞋穿上,在挽救個人形象上,也無異于杯水車薪。

      所以,當她第一次站上講臺,以教師的身份出現在我們這群半大不大的初三學生面前時,先前鬧哄哄的教室頓時就鴉雀無聲了。我想大家的心理應該跟我一樣,先是訝異,我們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老師,站在講臺上,后面幾排的同學居然還要奮力地伸長脖子才能看得見。她個頭那么小,就像羞于跟大家打照面,要將自己的整個身子都縮到講桌后面去一樣。然后是憐惜。憐憫心是普世的美德。平時再惡劣的“同僚”,此時也不忍心招惹她。然而我們很快就發現,這個個頭矮小的郝靜老師,根本就不像她的外表看起來那么羸弱。她手執教鞭,精神杠杠,在講臺上,在課桌與課桌之間的巷道間,所到之處,就像刮過一陣風,渾身上下,都仿佛充溢著蓬勃向上的力量。私底下,我們幾個好事的男生把她這股精氣神形容為“騷蹦蹦”。緊接著,我們還發現,真正羞于跟大家打照面的,不是郝靜老師,而是我們這群像木樁一樣坐在那里的學生。

      因為,郝靜老師給我們教的這門課,叫生理衛生。

      想象一下吧,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從小到大都無比莊嚴神圣的教室里,一個剛從大學校園里走出來的年輕女教師,卻要帶著一幫乳臭未干的少男少女,去公開認識、探討一些人體最隱私的部位,哪怕這樣的教學被反復冠以“科學”之名,結果都是令人尷尬而沮喪的。所有人的嘴上都不說,所有人的心里又都明白。課本上的那些文字與圖形,雖然都是我們每個人都具有的,甚至是我們每個人都隱隱有所向往與憧憬的,卻又是我們在平時的生活中極力忽略或忽視的。我們一直都以為,那樣的所謂知識,在私底下議論尚覺可恥,何況還要拿到課堂上來堂而皇之地“學習”,何況這帶領我們學習的,居然還是個沒結婚的女教師!

      課堂上的郝靜,肯定不像我們這群蠻荒得太久、根本沒有開化的學生,無論她講到多么令人羞于啟齒的名詞,總是表現得泰然自若。她是老師,肯定不能像我們這樣大驚小怪。她還是學的這個專業。以專業精神對待她的專業。這應該就是她想要傳遞給我們的信息。

      課堂下的郝靜,小,依然是她與身俱來、揮之不去的顯著特征。好比人的胎記,明明知道不好看,卻又拿它沒辦法。但也有對胎記懷有別種眼光的,比如父母。父母關注兒女的胎記,不好看也成了好看,不喜歡也會變喜歡。這是因為他們的眼中飽含了情感。用充滿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再鄙陋的世界都是光鮮光麗的。

      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是這個道理。

      但實事求是的講,當有一天郭來亮與郝靜突然走到一起時,周圍人的目光剛開始還是有點呆滯,有點難以理解和難以適應。他們怎么都無法將這樣兩個人,這么近距離地安放在一起來看待。

      2

      郭來亮是學校的團支部書記。因為打得一手好籃球,所以又兼任初三年級的體育課。

      郭來亮是一年前被父親想辦法從建興小學調到云江中學的。所謂“想辦法”,一是說明調動難度非常大,并非郭來亮后來在人前人后所吹虛的那般信手拈來,二是說明父親愿意去迎難而上。從小學調到中學來工作,就是一道坎。沒有過硬的本事,是邁不過這道坎的。至于過硬的“本事”,可能是當事人有著非同一般的專業素養,也有可能,這個人有著平常人所不具備的人際關系。毫無疑問,郭來亮所擁有的平常人所不具備的人際關系,就是我父親。要把這層關系說透徹,一定得多費些筆墨。

      郭來亮以前的工作單位建興小學,其實也是我父親從前的老巢。父親從來到云江中學的那天開始,就沒有停止過從建興小學“挖人”。兩年間,他幾乎把他原來的班子成員都“挖”到了云江中學。

      郭來亮卻是個例外。

      郭來亮并不是父親原來在建興小學的班子成員。他甚至都沒有真正成為過父親任內的部下。那時候還時興“接班”。郭來亮十五歲就接了他父親的班。接班以后的郭來亮剛剛初中畢業,所以并沒有正式上班,而是保留編制,繼續學業,去了縣里的師范學校讀書。為了不影響學校的正常工作,郭來亮在學校的職位,就由他父親老郭老師暫時來頂替。也就是說,除了郭來亮父子身份上的變化,一切都照舊如常。老郭老師繼續在學校支持我父親,郭來亮繼續當他的學生,完成未竟的學業。

      郭來亮的父親曾經是我父親特別倚重的教師。可以說,父親在建興小學那幾年出的教學成績,有很大一部分都跟老郭老師有關。

      父親是個懂得感恩的人。老郭老師曾經幫助父親取得過非凡的工作成績,現在,他要知恩圖報。將不能回報給老郭老師的恩情,回報給他的小兒子。

      我剛才說“將不能回報給老郭老師的恩情,回報給他的小兒子”,是因為,此時的老郭老師,已經不在人世了。

      老郭老師的離世,曾經讓我們身邊的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因為,老郭老師的離世,不是正常死亡,而是死于謀殺!

      郭來亮的母親,從我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是個老女人,是個瞎子,但很多年前,其實也是個小女人。

      郭來亮母親的“小”,不是后來成為他女朋友的郝靜那樣個頭的小,而是她的性格。郭來亮的母親性格溫柔,脾性溫婉,說話細聲細氣,仿佛聲音稍微大一點,就會吵擾了別人似的。走起路來從來都輕手輕腳,生怕一腳下去,就把無辜的地面踩出個坑。你說她是一束光,也只能是太陽剛剛探頭時候那道最為柔和的光。你說她是一只鳥,那必定就是“小鳥依人”的那只鳥了。

      郭來亮的母親很多年前,是外縣一所小學的音樂老師,后來因為無法調動,毅然選擇辭職,來到郭來亮父親身邊。

      郭來亮母親之所以不惜辭職,也要來到丈夫身邊,本質來說,還是因為對郭來亮的父親不放心。

      母親每次回來,一刻也不閑著,先是把丈夫的所有閑置衣服抱到離家只十多米遠的堰塘去洗,然后就是回來打掃衛生,幾乎把整個家里里外外都要通透清理一遍。雖然,丈夫的衣服看起來還蠻干凈整潔,而家里的衛生也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樣糟糕透頂,收拾得也還算有條不紊。

      可是,這恰恰就是她認為的問題癥結所在!

      母親每一個“賢慧”動作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完全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她在洗衣服的時候,其實是在一件一件檢查,查任何一點可疑的殘留之物,她在做清潔的時候,不放過家里的任何一個旮旯角落,也同樣是要尋找那些可能突然出現的罪證之物。

      這樣的兩個人,這樣的一對夫妻,到了晚上,本該久別似新婚,然而不,他們沒有。他們確實是久別重逢了,在各自的心里,卻仿佛比沒有見面時相隔得還要遙遠。她本想朝他貼過去,可一想到白天在他衣服上發現的那根倒長不短的頭發絲,就一陣發涼。他本來也想向她挨過去,可是一想起她突然闖回來的動機,本來已經硬梆梆的下身,突然又軟了下去。

      據說,郭來亮的母親終于下定決心辭掉工作,回到丈夫身邊時,已經是半個瞎子了。不知情的,以為是她這些年在外縣工作太勞累,看書看多了,結果把眼睛累壞了。知情者卻無不嘖嘖感嘆,都是一個“情”字害的呀。十幾年了,多少個夜晚,她都是在自己源源不斷的淚水中浸泡過來的……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眼里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而眼前,也再見不到一件明晰的事物。

      郭來亮的母親終于把自己哭成了真正的瞎子。

      成了瞎子的郭來亮母親,完全喪失了對身邊事物的掌控能力。她覺得,自己就是旁邊堰塘里那只不停撲騰、受傷落水的小鳥。她拼了命地想要重新飛起來,可是塘里的水打濕了她的翅膀,她再也沒有力氣離開那看似平靜、卻險象環生危機四伏的水面。

      她把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個世界,她唯一能看見的,只有丈夫衣服上的那根倒長不短的頭發絲,還有鋪蓋里隱隱約約的洗發水香味,或者就是,灶臺前那個明顯異于丈夫的小腳印……

      那年的春天仿佛來得特別早,換句話說,就是那年的寒氣去得特別晚,即使房屋周圍的枝條上都冒出了許許多多鮮嫩的花骨朵,穿著棉衣的人們還隨處可見。那是我即將升入初中的那一年,也是我父親很快就要飛黃騰達,調去云江中學的那一年,郭來亮一家自從父母團聚以后,平靜了許多年,母親和父親從來不吵架,看起來相敬如賓,但時間久了,又讓人覺得不過就是一場陌路相逢。

      最早發現郭來亮母親沉塘的,是住在附近、從旁路過的一個農村婦女。婦女從家里出來,準備去地里干活,走到堰塘邊的小路上,無意中往塘中一望,發現不遠處鼓鼓囊囊的一堆,浮在水面。剛開始,她也沒怎么在意,以為是什么沒用的垃圾。可是,再一望,卻發現那堆“垃圾”還在隱隱蠕動。心中有了疑慮,走近些,再一看,頓時大驚失聲。婦女顧不得許多,一邊大聲喊:“有人落水啦!快來人啦,有人落水啦!”一邊從樹上扯下來一根長丫巴,伸到塘中,努力想把那個人往邊上劃。這時,一個年輕男子飛快跑過來,“撲通”一聲跳下塘,迅速將落水者撈到了塘邊。

      人們這時才看清,原來從水里撈起來的,卻是老郭老師的妻子。全身水淋淋、長攤攤地擺在那里,跟死了似的。有人往她鼻尖處挨了挨,說:“還好,活著呢。”

      大家都嘖嘖感嘆,堰塘離他們家那么近,頂多也就十幾米的距離,妻子本來就看不見,郭老師怎么能讓她一個人到堰塘邊來呢?而且,人都掉到水里大半天了,多多少少會發出聲響,郭老師怎么就一點聽不到呢?大家都知道郭老師是學校的大能人,難道,這會兒他不在家,又跑到學校忙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個熱心腸的村民說:“大家都別說了,人還活著,是好事。天這么冷,我們趕緊把她抬回家去吧。”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落水者往家抬。還沒到門口,有人就生了疑,說:“你們看,地上是什么?”一群人這才注意到,一些像紅墨水一樣大小不一的點,從門口,稀稀落落一路灑過來。就好像,某個調皮的小孩在地上臨摹畫出的屋旁那株臘梅花呢,但更像,家家戶戶到了過年時,將菜刀往雞脖子上一抹,鮮紅的雞血就噴了一地……又有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剛才,她身邊的水,是不是也是紅的?”再低頭一看,郭老師妻子身上的衣服,好像真的就有些隱約的紅色。不過因為才在水里泡過,紅色早淡了,若有若無的感覺。

      大家心頭一緊,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走在前面、膽子最大的那一個,前腳剛踩進門,就失魂落魄般一聲尖叫:“死人啦!有人被殺啦!”

      案子很快就破了。死者是郭來亮的父親。而兇手,就是郭來亮的母親。作案手段簡單,卻殘忍。作案工具就是他們家用了幾十年的那把菜刀。案發前幾天,郭來亮的母親總是端把椅子坐到廚房門口,挑太陽最亮的那會兒,把磨刀石架在面前,摸索著,嚯!嚯!嚯!嚯!,一下,又一下,把鈍了口的刀刃來來回回地磨。

      老郭老師有些看不慣,說:“一把破菜刀,扔了重新買一把不就行了?眼睛又看不到,還磨什么磨!”郭來亮的母親卻好像什么都沒有聽到,繼續將那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嚯嚯嚯”、來來回回地磨。就好像,她蓄積一生的精力,就是用來磨手中的這把菜刀,不磨好絕不鳴鑼收兵似的。這么多年來,這把菜刀,不都是在她的手中磨了鈍,鈍了磨,始終保持著鋒利的本色嗎?什么東西都是原來的用起來順手啊,她才不愿把刀扔了重新再買呢!

      那天上午,老郭老師算準了時間,妻子又要坐到門口去磨菜刀了。所以,他打算搶先一步,先端把椅子坐到門口去。他把她的位置堵住,光線就暗了。光線一暗,就算她想磨,也磨不了。他實在不想聽那“嚯嚯嚯嚯”的磨刀聲了。一聽那聲音,心里就毛糙得發慌。

      老郭老師坐到了門口,嘴里還振振有詞地說:“叫你不要磨不要磨,你偏不聽。今天我看你還怎么磨!”

      郭來亮的母親還是像往常一樣,一聲不吭。也還是像往常一樣,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手提著菜刀,朝門口摸索著走去。她走到郭來亮父親身后。這時候,郭來亮的父親正倚靠在椅背上,面對敞開的木門,翹著二郞腿,享受著早春的愜意時光。是啊,他辛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也該歇息下來,享受享受了。還有半年,小兒子郭來亮就師范畢業了,就該回到建興小學來上班了。那時候,他就會成個真正的閑人。

      閑,可是他一輩子的夢想呢。

      郭來亮的母親走到郭來亮父親身后,說:“老郭,孩子們都長大了,我也放心了。現在,我們一起上路吧。這輩子,生,我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郭來亮的父親還沒弄明白為什么這個瞎女人此時此刻要說這些話,更來不及作任何反應,郭來亮的母親就手起刀落。鋒利的菜刀像切西瓜一樣,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像劈柴一樣,一刀,一刀,又一刀,刀刀都落到郭來亮父親的后腦勺上。

      3

      郭來亮和郝靜成為了情侶,這是身邊幾乎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在人們心目中,郝靜是真的配不上郭來亮。

      你看郭來亮,雖然精精瘦瘦的,可有句話說得好,“瘦是瘦,有肌肉”。郭來亮就是典型的那種瘦得有肌肉、瘦得有板有眼有型有味的男人。郝靜呢?永遠都是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團。無論怎么穿著,怎么打扮,都改變不了她與生俱來的缺憾。這樣的兩個人,卻成了如膠似膝的一對,人們除了搖頭,就只能嘆息。

      郭來亮雖然已經二十一歲,但在父親眼里,他就像我一樣,還是個孩子。這多半源于他對郭來亮父親的特殊情感。所以,很多時候,郭來亮就成了我們家飯桌上的常客。即便他和郝靜耍起朋友以后,也經常會被我媽一起喊過來吃飯。

      事情突然之間就起了變化。

      變化是從公安人員來到云江中學,剛開始找到我父親,然后又通過我父親找到郭來亮開始的。

      公安人員先找到父親,是這樣說的:郭來亮母親的殺人案在局里已經壓了一年多,他們越來越覺得,這案子就是個燙手的山芋,繼續捧在手里不是,但就此扔掉更不是。如果按正常程序,老太婆肯定是要判刑的,至少也是個無期。可他們都知道案情背后的故事很復雜,都非常同情老太婆的不幸遭遇。特別是,現在人在看守所,就已經讓他們招架不住了。因為,老太婆雖尚有一口氣在,但跟個死人也差不多。一個瞎子,還是個女的。吃不能自己吃,穿不能自己穿,連上個廁所都要有人幫扶著才能解決問題,也就是說,所有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起居都不能自我料理,都必須得專門為她一個人配備一名女干警,要是真拉去坐牢,那么多年下來,得調用多少警察資源為她服務啊。這些問題難是難點,但只要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克服,最難的,還是她的精神狀態。縣公安局領頭過來的是個副局長,副局長說到這里,頓了頓,猛吸口煙,接著說:“自從進了看守所,她一句話沒說過。不管你問她什么,她就跟個木頭人似的,死活不開口。剛開始,我們以為她是故意跟辦案人員作對。后來才發現,她不是故意,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什么都不曉得了。一句話,腦子已經不管用了。只一根筋似的,整天整天呆坐在那里。坐累了,就倒下睡。睡累了,又爬起來繼續呆坐著。我們看在眼里,也痛在心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心理素質再好的人,怕也會崩潰,更何況,還是個女人,一個瞎女人!”

      父親聽到這里,雖然副局長還沒挑明,但已明白了三分。

      父親說:“郭老師還有兩個哥哥。”

      副局長說:“我們都找過了。老大在成都,我們到他家里,話還沒說完,他媳婦就吵起來了,吵得不可開交,說單位正準備提拔他老公呢,現在從天而降來個殺人犯,誰還敢跟他們家來往?政審這一關,怎么過!老二家在縣城,媳婦倒是沒吵,和和氣氣地招呼我們,只把手指頭往屋里一指,說你們看,我們剛結婚,門上的喜字都還沒掉呢,一個殺人犯過來和我們住在一個屋檐下,你們覺得,合適嗎?”

      父親說:“所以這一次,你們沒有直接去找郭老師,是希望我從單位的角度勸勸他?”

      副局長不置可否,將暗淡下去的半截煙頭重新遞到嘴邊,狠狠吸一口,再往地上猛的一扔,拿腳摁住,再用力踩了踩,說:“我們已經了解過了,他還是單身,沒那么多拖累。而且,你這個校長的話,他會聽。”

      父親的話,郭來亮確實會聽。所以,當父親代替副局長將他們此行的來意說明,郭來亮立馬就亮明態度,說:“我媽要回來,那肯定是好事。”副局長緊鎖的眉頭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心想早知問題這么容易解決,還不如一開始就來找小兒子省事。不想,郭來亮接著話鋒一轉,說:“但是有些實際問題,領導們可能要幫我參考一下,看怎么解決。”

      郭來亮就一點一點,將自己心中的顧慮和盤托出。主要是,學校的住宿條件有限,他現在住的是單身宿舍,就是個單間。一個人住還湊合,如果母親回來,畢竟他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擠在一個屋里睡,恐怕不太好。“而且,”郭來亮說,“這是學校,學生們總免不了有些事要到我房間來,雖然我媽現在不會對他們造成什么危害。但家長萬一知道孩子們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怕是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郭來亮的意思,父親是聽懂了,先前跟著副局長一起發熱的頭腦,逐漸冷卻下來。

      郭來亮又說:“總不能將她又送回建興老家吧?如果那樣,誰去她身邊照顧?而且,讓她回一輩子的傷心地,還不如呆在牢里呢。“

      這個事,本來也就這樣無疾而終了。那個時候的公安人員之所以能想出這么一招現在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的臭棋,也只能說明,那個年代的法制建設,是真的需要健全的。問題出就出在,郝靜不知從哪里聽來了半吊子耳旁風,說郭來亮老師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要了。

      郝靜就氣勢洶洶地來到郭來亮面前,找他興師問罪。在郝靜看來,一個連自己母親都不要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值得她托付終生的男人呢?而問題又在于,她的確希望這個男人就是她可以托付終生的男人啊。

      郝靜是這樣質問郭來亮的:“聽說你母親要來和你一起住,你拒絕了?”

      郭來亮先是嚇了一跳,沒想到消息這么快就傳到了她耳朵里。但他不知道她對這個事了解到了何種程度,所以,決定先試探一下,不必一下把話說滿。他略一鎮靜,反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郝靜仰起她那顆袖珍似的小腦袋,說:“你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說,有沒有這個事吧。”

      郭來亮說:“有。但我沒有拒絕。我只是覺得,她來,會沒地方住。”

      郝靜突然大聲說:“怎么可能沒有地方住呢?難道我的宿舍,就不能讓她住嗎?”說完,又覺得似乎不太妥,因為這話的意思,很可能會被郭來亮解讀為:她的宿舍讓給他母親住,她就去和他住一起。他們雖然早就有了肌膚之親,但還沒到完全像個家這一層。所以,她立馬又跟了一句,說:“難道我的宿舍,就不夠我和她一起住嗎?”

      郝靜理直氣壯的質問,反倒令郭來亮鎮定下來。他已經看出來,郝靜對他母親的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她完全清楚,決不會是這樣的姿態。至少,也應該有無比訝異的成分吧。

      然而此刻的郝靜,有的只是怒氣沖沖和疑惑不解。

      郭來亮決定,還是不忙告訴她真相。他還拿不準,如果她完全了解了他的家庭,他們之間,還能不能一如繼往,不受那些因素的任何影響。郭來亮知道自己不能給她一個圓滿的答復,他只能假裝粗暴地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就少操點心吧。”

      說完,郭來亮轉身就離開了。

      獨留下郝靜一個人,先是站在那兒傻愣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接著,就嚶嚶哭出聲來,無不抱怨地說:“你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我怎么看上的,是這樣一個人?”

      4

      然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郝靜心中越是有了疑惑,就越有動力要去把這疑惑解釋清楚。所以,郭來亮母親殺害郭來亮父親的慘案,終究像鋼針一樣刺進她的心,雖疼痛難忍,卻變無可變。首先是震驚,她完全想不到,這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女人,竟然還有這樣的家庭。其次是更深的抱怨,郭來為什么不肯向她吐露真情呢?唯一的解釋的就是不信任。他一定以為,一旦告訴她真相,他和她就完了。她不可能接受他這樣的家庭,不可能接受像這樣家庭走出來的他。除此之外,她還有了一絲隱隱的擔憂。她已經為他打過兩個孩子了。這是第三個。她摸了摸微微凸起的小腹,遲疑著,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該朝哪個方向,該怎么走。

      郭來亮得知她又懷了他的孩子,還是一副木然而無所謂的表情。

      郭來亮說:“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該怎么做。”

      郝靜說:“要不,我們結婚吧?”

      郭來亮犀利的目光像刀片一樣切過來,定定地望著她,好半天才說道:“你確定?跟一個殺人犯的兒子,結婚?”

      郭來亮之所以以這樣揶揄而頗具挑釁性的語氣跟她說話,是因為,在此之前,郝靜已經在這個問題上跟他有過一段交鋒。那是在郝靜剛得知他母親殺人案的真相時。郝靜說:“真沒想到,你的家庭會是這個樣子。”郝靜說這話,無非是直抒胸臆,心中想什么,嘴里就來什么。更大的程度上,還包含著對郭來亮不幸遭遇的憐惜之意。但郭來亮是當事人,聽這話的時候,味道又不一樣。郭來亮說:“怎么啦?你感覺很失望嗎?現在如果后悔,還來得及。”郝靜本來沒有這一層意思,現在被郭來亮硬生生歪曲成這層意思,心中就來了氣。郝靜說:“我看你現在動不動就上火。是掉到火藥桶里了嗎?”郭來亮冷笑一聲,說:“我是掉到火藥桶里了,總比某些人掉進火山口要好得多。”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也記不得怎么開的頭,先還相互憋屈著,不想把事情鬧大,可越往后,就發現各自的嘴巴越管不住。兩個人都以為,在扮嘴這件事上,對方會牽就自己。只要任何一方不接對方來的招,也許,他們后來的結果就會完全不同。然而不,現實的情況是,他們都不愿讓對方多一點,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你的矛刺過來,那我的盾就會立刻迎上去。兩個人的理由也都相當充分。郭來亮覺得,自己本來就很受傷,你作為女人,不幫我撫平傷口,還一味在我傷口上撒鹽,這還是我曾經愛過的女人嗎?郝靜卻認為,自己是女人,本來就應該被男人寵。現在倒好,不但不寵人,還光知道一天到晚挖苦人。更何況,我肚子里還懷著你的孩子呢。當然,這個時候,她還沒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告訴他又有什么用呢?他還不是那一句:“又沒結婚,孩子生下來,算誰的?”前兩次,她都是默不作聲,一個人跑到另一個鄉鎮的衛生院去做的手術。她不敢在云江衛生院做。畢竟,這里轉過來轉過去都是熟人,一個沒結婚的年輕女子,跑去做這種手術,身邊還沒個男人陪著,人們會以怎樣的眼光來看她?

      她也不是沒要求郭來亮一起去。可郭來亮說:“一個人去,神不知覺不知,做了就走。也沒誰把這個當回事。我去了,兩個在一起,目標反而更大,不好。”郝靜盡管心懷不滿,但也拿他沒辦法。細細一想,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畢竟,他們還沒結婚。她一個人去,盡管也會引來一些異樣的目光,但也不過就是一些異樣的目光而已,不會有其它后遺癥。如果他去了,那所有人都會在心里,在印象中,把他和她捆綁在一起。

      而郝靜不想被捆綁。至少在她懷上第三個孩子之前,她不想。她覺得,愛就是自由的結合。如果哪天不愛了,分開就是。結合是自由,分開也是另一種自由。她畢竟是在大城市上過大學的知識女性,思想不像農村婦女那樣保守。

      可是現在,她的想法變了。

      她想,她不能再這樣無休止地去醫院打孩子了。

      她既然愛他,就得跟他在愛這件事上做個了斷。

      然而郭來亮卻并不配合,并不按照她所設定的劇情往下走。一句話,她想結婚了,可郭來亮還不想。不想結婚的郭來亮,難道就以他以為合理的方式來搪塞,達到他不想結婚的目的?比如現在,他說:“你確定?跟一個殺人犯的兒子,結婚?”這不就是典型的搪塞嗎?我什么時候嫌棄過他是殺人犯的兒子?我什么時候說過,我就不能跟殺人犯的兒子結婚?再比如,“怎么啦?你感覺很失望嗎?現在如果后悔,還來得及。”這就更過分了。我什么時候失望過?什么時候后悔過?他不過是把他心中所想,強加到我的頭上來罷了。

      如果是這樣,那就不是搪塞這么簡單了。那簡直就是——,郝靜想了半天,終于想到一個詞:陰險!對。就是陰險。把我從沒做過的事,硬說成是我做過的。這不是陰險,又是什么?

      郝靜不禁在心中冷笑道,不想結婚就明說唄。用得著這樣拐彎磨角,非要把不結婚的責任推到我身上來嗎?她忽然覺得一陣悲涼。男人啊,真是個靠不住的東西!

      但她還是想放手一搏。不管怎么說,她和郭來亮的關系都發展到了這種程度,她不想輕言放棄。郝靜找到了我母親。在我母親面前聲淚俱下。先是控訴郭來亮如何如何對她不好,連兩次打胎,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去的醫院。接著又摸摸微凸的肚皮,說:“這個孩子,我不想再打掉了。醫生說了,如果再不要,恐怕以后就別想要孩子了。”

      母親明白她的意思,說:“郭老師也不容易。我試試吧。”

      后來我們知道,母親去當和事佬的結果,并不如郝靜預計的那般順利。母親前腳剛從郭來亮宿舍踏出,郭來亮后腳就進了郝靜的宿舍門。郭來亮過來,劈頭蓋臉就發起了狠:“你以為搬天牌打地牌,就把我壓住了?我告訴你,葛老師(我母親)不是如來佛主,我也不是孫悟空。這里是云江中學,更不是五行山!你不這樣逼我,我們也許還有可能。你越是這樣,我就越不遂你的意!”

      郝靜剛開始有點懵。她沒想到事情會朝向她完全沒有預料的方向發展。但她很快就冷靜下來,鼻孔里“哼哼”兩聲,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我,肯,定——你,會,遂,我,的,意!”

      出事那天,是個清新逸人的早晨。校園里,到處都是朗朗的讀書聲。那時候學校辦公條件有限,教師都沒有專門的辦公室。作業都是教師帶回宿舍去改。改完,在下一次上課前,再由科代表去抱回教室。我是生理衛生科代表。生理衛生課一般都安排在下午。所以,如果我要去郝靜那里抱作業,一般都是在中午。但那次不同。頭天晚自習時,郝靜就找到我,說明天早上六點,準時去她宿舍抱作業。記住,一定要準時。離開之前,她又特別強調了一次。

      老師的話就是圣旨。郝靜讓我早上六點去,我自然就要早上六點去。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并沒如約六點就去她宿舍。因為那天是英語早自習。英語老師在講臺上檢查同學們的背書情況。那篇課文的最后一個段落,我始終背不熟。等我終于在英語老師那里過了關,都已經快六點十分了。

      我飛快下了樓,朝另一幢樓跑去。

      郝靜住三樓。等我氣喘吁吁跑到她宿舍門口。正要敲門,卻發現門是開著的,嚴格講,叫虛掩著。我叫了聲:“郝老師!”沒有回音。從虛掩的房門可以看出,里面燈亮著。我正不知道該怎么辦,是繼續叫“郝老師”,還是在原地等待?畢竟,郝靜是女老師。我一個男生,沒有等到回答,不敢貿然進去。不得已,我把嗓門提高了點,又叫了一聲:“郝老師!”還是沒有任何回音。我有點奇怪,照理說,如果里面有人,我這樣喊,肯定是能聽見。如果沒人,燈為什么又亮著,門為什么又開著呢?

      好奇心驅使我把虛掩的房門輕輕往里推了推,再一瞧,頓時,眼前的一幕令我大失驚色,只見郝靜嬌小的身子像根粗壯的掛面一樣掛在房屋中央。屋頂上,是像蛇一樣盤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吊扇。吊扇與郝靜的脖子之間,是一根被繃得筆直的紅色絲巾。就如同,盤在頭頂的蛇正吐出長長的紅信子。

      5

      此后許多年,只要一想起云江中學那個清新逸人的早晨,我就心懷深深的愧疚。沒有人幫我厘清,但我已經想明白。不是現在,而是郝靜被送到醫院,終于被搶救過來,我就已經想明白:她為什么要在頭天晚上來教室找我,交代我第二天早晨去她宿舍抱作業?因為那個時間點,大多數人不是在睡覺,就是在上早自習,除了我,沒有誰去打擾她。為什么準確交代要我六點鐘過去?因為,一切都是計劃好的。早一分,火候不到,晚一點,就像后來所發生的那樣,有可能一切都不能挽回。

      郝靜就是要作出個以死相搏的樣子給郭來亮看,但她又不是真的想尋死。她給自己設了個套,又給自己設了個解套的方法。她以為,一切盡在她的掌控之中。可是,千算萬算,她萬萬沒算到,在她計劃中的我這一環,居然出了紕漏,比她預計的晚去了十多分鐘。差點將她真的從此葬送。

      我深深愧疚的,不是差點真的將郝靜老師葬送,而是切切實實,將她肚子里的孩子葬送掉了。

      郝靜肚子里的孩子沒了。

      很快,郝靜轟轟烈烈談了快一年的愛情也沒了。

      郭來亮并沒有因為郝靜的以死相搏而回心轉意,她這樣不顧一切的瘋狂舉動,反而成為了郭來亮終于痛下決心,要與她一刀兩斷的催化劑。郭來亮離開云江中學,對郝靜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謝謝你沒有拿刀砍我!但如果我們繼續在一起,說不定哪一天,你會的!”

      郭來亮向父親提出,他要離職去廣東。郭來亮以自己的黯然離開,結束了與郝靜的短暫交往。很多人都說他是個不負責的男人,把女人玩膩了,拍拍手,就一走了之。在那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也基本持相同的看法。年齡越大,這種看法就越強烈,仿佛人的觀念也會隨時間的推移,不斷生長,越發牢固。直到不久前的一個晚上,我才忽然覺得,也許,事情并沒有我們先前以為的那么簡單。

      那天,我在外面應酬出來,想吹吹夜風,就一個人走著回家。到了檢察院門口,離家也不遠了,腳步就放得慢些。這時,仿佛聽到有人在叫我。因為喝了點酒,反應不是太靈敏,抬頭望了望,除了道路兩旁昏黃的路燈,一輛啞著嗓子、喘息遠去的出租車,再沒看到別的什么。以為是耳朵聽叉了,隱隱約約,似有若無,也沒太在意。遲疑間,正準備繼續往前,又聽到一聲:“高明!”這一次,我聽清了聲音的來處,不是前面,而是身后。我不由自主地側轉身,一個十分消瘦的男人——一個十分消瘦的老男人出現在眼前。我一時間愣住了,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沒認出這個半夜三更在馬路上突然叫住我的人是誰。

      老男人走上前來,說:“怎么?不記得我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啦!”

      因為隔得近了,才猛然一個激靈,這個人,面相怎么這么熟悉呢?我迅速在腦海中檢索,一個名字差點脫口而出:“你是郭來……”亮字還沒說出口,立馬又發現,這樣稱呼,似乎不妥。畢竟,他在云江中學做教師的時候,我還是學生呢,所以趕緊半道上換了稱謂:“你是郭老師?”

      郭來亮微微一笑,就像硬朗的石板上掉落了幾滴秋雨,滑來蕩去、沒依沒憑的樣子。他手里提著很大一個塑料袋,瞥一眼,鼓鼓囊囊,卻不是很沉。

      我禮貌性地問道:“這么晚了,怎么還一個人在街上?”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往上提了提,說:“一身的毛病,才去拿的藥。”

      我這才注意到,他說話時,背是佝僂著的。雖然彎腰的弧度不是很大,但精神的萎靡卻顯而易見。不過五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卻完全像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了。

      然后,我們走走停停,在清寂的大街上沉默一陣,說幾句,沉默一陣,說幾句。斷斷續續,我了解到他的一些近況。比如,我知道他這次回來,是因為他當農業局長的二哥被抓了,二哥曾允諾給他的一套住房可能也要跟著泡湯了,他正在找關系,看能不能保住。比如,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我已經從他話里話外的蛛絲馬跡判斷出,他至今單身,沒有成家。說起來,那天晚上我們聊的內容也不少,但我們自始至終都小心翼翼地規避著一個人,那就是郝靜。

      郝靜,儼然成了我們之間談話的禁區。

      我不碰觸。

      他也不碰觸。

      那一晚,我和郭來亮真正在一起交談的時間也不多。因為我們很快就到了我家樓下。妻子的電話已經打過來。我正好借勢一歪,假裝苦笑道:“看,又來查崗了。”又說,以后有機會再聊。這當然是客套話。從我背轉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除非下一次又像今天這樣在大街上偶遇,我和他,怕是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但我還是從我們有限的談話內容中提取到了一些我認為比較關鍵的信息。首先,郭來亮肯定在外面混得不好,不然,他怎么可能把遠在內陸小縣城的一套住房看得如此重要?難道,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有自己的住房嗎?而且,他如果過得足夠好,又怎么可能需要二哥的解囊相助?理論上來說,如果在南方發展得順風順水,應該是他對二哥有所相幫才對呀。其次,他的個人問題,跟他的事業發展一樣,肯定也不是一帆風順。早些年,從一些南方回來的鄉鄰口中得知,郭來亮也不是沒有過起坎的機會。他的發展模式很簡單,先找一家公司,從最沒有技術含量的銷售做起,個人資本積累到一定程度,就自己出去開公司。因為沒有經驗,公司很快倒閉,又只好從最底層的銷售開始,等再攢了一筆本錢,又出去自己開公司。這樣循環往復,終于有一天,也混得差不多人模狗樣了。大家都以為,這個郭老板終于苦盡甘來,要過上幸福的小日子了。沒曾想,不幾日,又見他到了一家銷售公司,形影相吊,從零開始。原來,那幾年,他也確實掙了不少錢,又找了個大學生女朋友。這個大學生女朋友個頭小巧,性格溫柔,做事賢慧。見過的,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的。特別是有幾個從云江中學畢業的學生,見了準郭夫人,都以為簡直是郝靜老師的翻版。大學生女朋友沒有任何懸念地成了他的大內主管。他們開的,就相當于個夫妻店,男的在外跑業務,女的在家管財務。公司雖不大,在廣州那樣的大城市,卻也一點不愁沒錢賺。

      等錢賺到一定程度,郭來亮就琢磨著要將公司規模擴大,從小小的夫妻店逐漸過渡到具有現代管理模式的正規公司,只有這樣,才能賺更多的錢,也才能在大浪淘沙的激烈競爭中真正站穩腳跟。他把自己的想法給大學生女朋友一說,女朋友就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親了又親,吻了又吻,嬌滴滴地說:“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會看走眼。老公,你真能干!今晚我要好好弄幾個下酒菜,預祝你的——不,是——我們的成功!”

      第二天,郭來亮醒來時已是中午。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用力捶了捶還在發脹的頭腦,心想酒就像歹毒的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幸好今天沒約客戶,不然就誤大事了。他喊了聲:“老婆!”沒人應。再喊,還是沒人。他心里一陣嘀咕,慢慢起身,把每個房間都找遍了,還是沒有大學生女朋友的影子。這個時候,他才發覺,冷汗已打濕了他的背脊。他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地跑到保險柜那里。

      一打開,整個人就癱在了地上。

      從那以后,郭來亮又開始不斷地跑銷售,然后不斷地開公司,可是再也沒有像上次那樣成功過。錢,肯定也賺了些,但賺的都是些小錢。自己吃飽喝足后,所剩也不多。說到底,自己開公司,就是名聲好聽點,在外面,別人都是“老板老板”地叫,其實掀開面子看里子,很多時候,還比不上他跑銷售打工掙的錢多呢。

      與郭來亮偶遇的那一晚,我似乎還想通了一個多年來都沒有想通的邏輯。郭來亮并不是像人們所以為的那樣,是個對女人不負責任的花花公子。說到底,他是愛郝靜的。愛郝靜的郭來亮,為什么又不想和他愛的人結婚呢?因為,他怕這個表面溫柔、實則性格剛烈的所愛之人,最終會成為他的仇人,最終,會像他的母親對他的父親那樣,向他毫不留情地舉起鋒利的菜刀。

      6

      初中畢業以后,與郝靜的再次相遇,已經是我大學畢業,到江華中學任教時候的事情了。也是在我到江華中學任教那一年,我從母親口中得知,郭來亮的母親終于在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到了江華中學,校長認為我年紀輕,干勁足,是個可以培養的人才,所以給了我額外的信任,一開始就將高三年級兩個班的語文課拿給我來上,同時兼任一個班的班主任。

      很快,我就從校長給我的教師名單上,發現與自己搭檔的教師中,有一個叫郝靜。一看到郝靜這個名字,我的心就咚咚直跳起來。我不敢肯定,這個叫郝靜的老師,是否就是當年在云江中學教我們生理衛生的那個郝靜。名單上這個郝靜,注明所教的科目是英語。我更搞不懂,在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為什么會心跳加速,仿佛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困難。不得不承認,雖然這么多年過去,在最隱密的內心深處,我對于郝靜老師的內疚與自責,其實從來都沒有消停過。很多時候,特別是夜深人靜,一個人獨處時,我總是會問自己,如果那天早晨,我沒有遲到,而是在她交代的六點鐘就準時趕到她宿舍,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她肚子里的孩子,會不會就毫發無損?以此類推,她跟郭來亮之間,會不會就不會像后來所發生的那樣,決絕分手,從此形同陌路呢?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的是,這些內心的糾結與折磨,正像一根雜亂無序、又韌勁十足的繩索,難以避免,又悲壯無望地將我和這個叫郝靜的女人,像擰麻花一樣擰在一起。

      不出所料,郝靜果然還是那個郝靜。

      只不過,這個時候的郝靜,至少從表面看,已經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個頭雖然還是那么小,但因為身材有些微微發胖,臉上也似乎多長了一圈肉,整個人就顯得比過去更圓潤,當然,你也可以說,比過去更豐盈,更有女人味。

      雖然,郝靜還是原來那個郝靜。可一到人群中,原來那個個頭小小的郝靜,就更加渺小了。再次相遇,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心里竟升起一股莫明其妙的憐惜感。那是一種覺得渾身充滿力量的大男人,對任何一件弱小事物本能的護佑沖動。細細想來,這樣的感受真是既新鮮又奇特。八年前,我還是個對什么都一知半解的懵懂少年,而郝靜是我的老師。八年后,我已經成長為名副其實的成年人,郝靜卻成了我的同事。八年前,我會以有護佑自己的力量而慶幸,八年后,我又會因有護佑他人的力量而自豪。

      郝靜見到我的那一刻,也是十分驚訝。但很快就鎮定下來,面目平和而端莊。算起來,她已經二十八歲,也許,就快二十九了。這個年齡的女人,必定經歷了生活的多重磨礪,內心早就應該修煉得波瀾不驚。

      郝靜說:“沒有想到會是你。”

      我有些靦腆,畢竟是在過去的老師面前。我說:“我也沒想到。這個世界,可真小。”我本來是想說:“我也沒想到。這個世界,就像你一樣,可真小”。以此來俏皮一下。但忍了忍,終究沒有說出口。

      雖然我的腦子里盡是一帖一帖她和郭來亮在一起時的畫面,但“郭來亮”三個字,我們都只字沒提。

      原來,郭來亮離開云江中學,南下去闖蕩的第二年,郝靜母親就找關系將她調到了江華中學。她曾經是這里的學生,從這里畢業,現在又回到這里教書,對一個遍體鱗傷的女人來說,還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適合她生活——適合她療傷呢?更重要的是,她的父母都在鎮上。每天上完課,她都可以回家和他們在一起。這個世界上,哪怕所有人都拋棄你,只有你的父母不會。

      調到江華中學的郝靜,工作上認真負責,生活中默默無聞。沒過幾年,就贏得了人們的普遍認同和尊敬。現在,她不但能天天和最親的親人在一起,還從事著一直向往的英語教學工作。總之,一切都苦盡甘來,一切都來之不易,她覺得自己很滿足。

      如果不是因為后來那件事,我以為,我們曾經的這對師生、現在的兩個同事,多半也會像身邊很多普普通通的人們那樣,一眼就能將整個人生望到頭,無非就是,平凡工作,平凡生活,平凡到死。

      那件事的起因,是一幅畫。

      有一個學生,說起來也算故交。我在云江中學讀初三的時候,他還在那所學校上初一。等我到江華中學當語文老師了,他居然又成了我班里的學生。當然,后來我也搞清楚了,他從小到大學習成績都不好,年級越往上越吃力,到我去接他們班語文課的時候,已經是他復讀的第三個年頭了。但他也不是一無是處。所謂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必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這個學生文化課成績平平,繪畫能力卻不容小覷。所以這一年,他自己也發現了問題,并很快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他說:“高老師,我想轉向。我不打算考普通大學了,我準備報考美術學院。”

      那一天上晚習,是英語輔導。郝靜還沒有來。剛開始還比較安靜,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畢竟都到了高三,人人心目中都多出了“前途”二字。就算那些真正的爛泥確實扶不上墻,因為少了附和的對象,也變得收斂起來。但仿佛突然之間,教室里就炸開了鍋。像沸騰的開水,這里冒的泡還沒破,那里又鼓了出來。人們紛紛議論,爭相傳閱。那是一幅畫,從這個人的手中傳到那個人手中。還沒看仔細,還沒被畫作的原作者搶回去,又迅速到了下一個人手里。有人開始叫:“媽的,畫得還真像!”也有人戲謔著喊:“三哥,照你這手藝,考中央美院都沒問題了!”所以稱那個學生為“三哥”,就是因為今年是他復讀的第三年。也有人伸長了脖子,一邊著急地往門外的走廊上看,一邊好心提醒道:“輕點輕點,來了!來了!”但嘈雜的吵嚷聲像翻涌而來的晚潮,很快就將這一星半點的警醒淹沒了。

      當郝靜從教室門口款款進來,教室里的各種怪叫聲、蠢蠢欲動的各種奇怪表情,就像電源開關突然被拉了閘,一切嘎然而止。

      然而一切又已經無可挽回,難以彌補。那張畫,那張被大家爭相傳看的素描畫,不知道是自己突然長出了翅膀,還是有人嚇愣怔了,手一抖,沒有捏住,抑或就是有人存心使壞,故意把手一松,也許嘴里還吹了口長長的氣,以便那張紙可以準確無誤地到達他想讓它到達的位置。反正是,那張輕盈的畫作,像一封悠雅的雞毛信,落在了郝靜老師的腳邊。

      郝靜低頭瞥了一眼,然后彎腰,撿起來。

      教室里鴉雀無聲,仿佛所有人都在凝神屏氣,也仿佛所有人的脖子被誰卡住了似的,想要呼吸而不得。然后,所有人都注意到,郝靜老師的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紅,由紅變白,最后,成了木然的一張紙。

      那張輕盈的畫作,仿佛一霎那就成了塊沉重的石頭,本來在她手中,卻再也沒有力氣,轟然一聲脫落。

      我是班主任,有人報告教室里出了狀況,很快就趕了過去。我到教室的時候,郝靜已經離開,但那張畫作還在,正靜靜地躺在“三哥”的課桌上。三哥知道自己闖了禍,但他并沒有認錯的打算。復讀到第三個年頭了,該長成了怎樣一條不怕開水燙的死豬啊。

      那是一張什么樣的畫呢?

      平心而論,畫面十分整潔、清新,畫質尤其素雅、奪目。就是說,如果僅僅從技法來看,對一個學畫的學生來說,畫出這樣的畫,已經相當難得。

      畫的是個人。

      畫的是個女人。

      不用猜,一眼就能看出,就是我們每個人都熟悉的郝靜老師。畫面上的郝靜,上身穿一件潔白襯衣,下面套一條綠色連衣裙,頭發是拉直了的,不長,剛到披肩的位置,下端的一圈微微上翹,像燙卷了似的。臉蛋很小,小得簡直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但跟她整個小小的身材搭配,卻渾然天成。皮膚白里透紅,就像剛起鍋的嫩豆腐,在教室的日光燈照射下,仿佛正冒著水汽,泛著光。毫不夸張地說,畫面上的郝靜,就是個地道的美人。比她的真人更美的美人。

      如果僅僅是這樣,如果我們僅僅看這些,教室里就沒有吵鬧得像掀翻了天似的理由,三哥也不可能有錯。畫一個印象深刻、甚至喜歡的老師,又畫得那么像,那么好,有什么錯呢?

      三哥當然有錯。

      三哥錯就錯在,他還給郝靜配了一雙十分奇特的鞋子。應該是皮鞋,鞋面上卻到處是洞,大的,小的,方的,圓的,規則的,不規則的,反正是,密密麻麻,層出不窮,完全找不到一塊相對完整的地方。在后跟靠右腳裸的位置,應該是一個商標,商標上字很小,卻清秀、醒目,幾乎不用仔細琢磨就能認出。

      是四個字:云江破鞋。

      7

      那一晚,我跟三哥進行了一場十分激烈的交鋒。

      我把他叫到我宿舍。

      我單刀直入,說:“你自己知道錯了嗎?”

      三哥咬了咬嘴唇,仿佛有點害羞,或者不好意思,眼神也隨之暗淡下去。但很快,他眼中就重新溢出了光,身板比先前更直,頭也比先前昂得更高了。

      三哥說:“高老師,你一直教導我們要做個誠實的人。現在還是這樣嗎?”

      我覺得莫明其妙,不知道他這樣問我是什么意思,我本能地回答道:“當然!如果不誠實,那就是另一個錯!”

      “那么,我覺得我沒錯。”他淡淡地說出這幾個字,仿佛如釋重負。然后,平靜地看著我。

      “你?”我完全料不到,他居然會是這樣的態度。我有點氣炸了。我說:“犯錯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犯了錯,還認識不到自己的錯,還打死不認錯。”

      三哥眨巴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反問我:“那么高老師,你覺得我錯在那兒?”

      對于這樣的對話,我簡直忍無可忍了。本來,我還想給他一個機會,不想過多追究。現在看來,他是硬了心要往硬茬上撞啊。那好,我就讓你撞好了。我語氣冰冷,譏諷道:“也難怪都復讀三年了。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還要人點破。”

      三哥的臉涮的一下就漲得通紅。紅中透紫,就是那種典型的豬肝色。我內心一陣竊喜。仿佛有一種報仇雪恨之后的暢快淅瀝感。

      三哥明顯憋了一口氣,結結巴巴地說:“高,高老,師,我們有,有事,說事。你,別,別侮辱,人!”

      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沒侮辱你。你如果覺得需要尊嚴,那就需要你自己來證明,自己確實值得有尊嚴。”我停頓了一下,把語氣加重一點,繼續說,“現在,我再問你,你知道自己錯了嗎?”

      他突然十分激動地叫嚷起來,聲音很大,很破,很亮,像工地上刺耳的鉆探聲,鉆得我心里一陣發悚。三哥幾乎是吼叫著,說:“我錯了嗎?你憑什么認為我錯了?我不過是想通過那雙鞋,表明她這一路經歷了太多的艱難。鞋都破成那樣了,路有多難走還不清楚嗎?這不就是藝術嗎?藝術,不就是通過形象來表達抽象嗎?我對藝術虔誠的追求,就是你口口聲聲所謂的錯嗎?”

      我感覺我跟他的對話已經完全不在一個頻道。或者,完全不在一個世界,一個語言系統。他活在他的“藝術”空間,而我,則活在活生生的人世間。

      我說:“我剛才僅僅說,你都復讀三年了,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你都覺得我冒犯了你,羞辱了你。那么,你以為,破鞋二字,就天生不應該成為被羞辱的字眼?”

      三哥愣了一下,但怒氣未消,還在喘息。

      “是你教導我們做人要誠實。誠實,不就是不能說假話,說違心的話,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嗎?”他并不等我回答,接著又自顧自噼哩叭啦地說下去,“我心里就是那樣想的,所以就那樣說,不,就那樣畫了。而且,也不只是我一個人那樣想,我在云江中學讀書的時候,哪個人,老師也好,學生也好,不是這樣想的呢?”

      然后,挑釁性似的,他把一雙眼直勾勾地望著我,仿佛惡狠狠地長出一口粗氣,淡淡的口臭味都直灌進我鼻孔了,說:“高老師,難道你不認為,她就是破鞋嗎?”

      我再也無法容忍眼前這個可惡而可悲的家伙。

      我走過去,指著他的鼻梁說:“你,給我滾出去!”又緊跟一句,“去操場上!現在,你不是我學生,我也不是你老師。我們要像兩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把眼前這個問題解決掉!”

      那個瘋狂的夜晚,從些改變了我的人生路向。

      校長搖著頭,無比惋惜地說:“為什么?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說?你難道不知道,你是老師?”

      被我揍得鼻青臉腫的三哥,滿臉疑惑地望著我,說“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們都知道,她是郭來亮的女人,不是你的!”

      學校沒有開除我,讓我自動離職。這是校長給我臉面。母親知道了這事,跑到學校來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我理解她,更同情她。她把全部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我,可是,我又給了她怎樣的回報呢?她兒子失去的,不僅是一份穩定的工作,還有寶貴的名譽。現在,幾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抱有相同的疑問:“你那么好個兒子,怎么會跟這么個爛女人搞得不清不楚呢?”

      郝靜也是,沒有從我義薄云天的仗義豪舉中獲得任何益處。

      她好不容易從云江中學逃離,回到江華,重塑自己的形象。可是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她又成了人們眼中那個不檢點的女人。好像在江華的這些年,她不過是一只偽裝成人形的狐妖,現在終于尾巴露出來,被一棍子打死,變回了原形。

      她那么多年辛苦的努力,都白費了。

      我的自責和悔恨就愈加深重。我想,這個可憐的小女人,所受的苦,所經歷的磨難,已經夠多了。我如果真是個男人,就不應該讓她受更多的苦,經歷更多的磨難。

      我想我總有一天會對她說:我不是郭來亮。我是高明。

      8

      第二年,我很順利地考上研究生,回到成都的母校繼續求學。

      當只有我一個人坐在安靜的寢室里,將信箋鋪開,想現在終于可以不受任何約束、敞開胸懷向郝靜表達我深深愧疚和無限自責(也可能會表達點其它什么東西,信還沒有寫出來,很多事情我都不是十分確定)的時候,門楣上對講機里響起傳達室老頭沙啞的聲音:“250高明,信!”250,指的是我所在寢室的門牌號。我皺了皺眉,不知信從何來。我才剛剛入學一個月,很多事情還沒有完全安頓好,以前的故知大都還沒有聯系。

      下了樓,才往信封上掃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母親來的信。那時候電話還沒普及,整幢宿舍只有傳達室一部座機。但每間寢室都安裝有對講機,跟傳達室聯通。外面有電話或信件來,或者有人來找,都是傳達室來通知。

      母親的信很簡單,只有兩句話。

      第一句話是:這次我寄的是我的頭發,剛剪斷的。

      第二句話是:下次,希望你不要逼我寄別的東西,別的東西斷了,再也長不回去的。

      除了這兩句話,信紙里還夾著一綹頭發。鋼筆那么粗細,黑不全黑,白沒全白,灰撲撲的,毫無光澤,一點不柔順,仿佛里面的最后一絲水分都被生活的榨汁機榨干了。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如果這不算恐嚇,至少也是嚴重的警告。

      當然是警告我。警告我不要犯錯。警告一些我們彼此都沒有點破、又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傾向。從小到大,母親在我心目中都不算是聰明人。但母親是女人。女人都天生敏感。特別是關乎她身邊親人切身利益的事,會特別敏感。她的眼光就是那么狹小。除了親人,她看不到更遠大的事物。

      她也不需要看得更遠大。

      從這個意義上說,母親雖然長得人高馬大,特別是上了年紀以后,往椅子上一坐,就像尊菩薩似的,但又何嘗不是另一類型的小女人呢?

      我不忍心傷害她。

      我準備寫信的筆,擱了下來。

      那幾年,我有意忽略了郝靜的存在。就好像,我的人命歷程中,從來就沒有出現這個人。也曾有過幾次戀愛機會,但都被我主動放棄了。研究生畢業,我沒有像父母期待的那樣留在成都,而是又回到了云陽。我說:“我還是到你們身邊來吧。你們年紀大了,總要有人來照顧。”母親對我這個說法不屑一顧,說:“你要真有那個心,把我們接到成都去,不是更好嗎?”我淡然一笑,說:“成都好是好,可你們果真去了那里,除了我,誰都不認識。呆不了幾天就會鬧著回云陽的。”母親不再吱聲。特別是當她得知我考取了公務員,每天都在那幢象征著全縣最高權力的辦公大樓里進進出出的時候,她總算比較欣慰地笑了。

      然后就從一些來歷不明的小道消息得知,郝靜在我離開江華中學的那一年,也辭職了。不久之后,就組建了家庭。是一個她高中時候的男同學主動追求的她。高中畢業,男同學沒有考上大學,只好早早就進入社會,去念生活這所大學。等到郝靜嫁給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全縣知名的建筑商。臺上臺下,人們都尊稱其為:企業家。就是說,郝靜這時已經不是我們心目中那個熟悉而傷痕累累的郝老師,而是我們普通人仰慕一輩子,都未必能看清其面容的郝夫人了。

      但不知為何,這么多年來,我從未聽說郝靜給那個建筑商生過孩子。不知道是她不愿意,還是因為跟郭來亮一起時對身體傷害太大,想要而不得。也有另一種可能,建筑商是離婚了以后才與她結合的。在此之前,他已經有過三個孩子了。孩子對于他來說,并不是必需。

      之后,我結婚生子,工作順利。直到現在,我們一家三口都在小城里平靜而自足地生活。有時候在街道的拐角處,或者地下商場的樓道口,也會微微一怔,仿佛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身影。

      小小的個頭,緊縮成模糊的一團,仿佛一陣風來,就能把她刮跑似的。

      但她終究沒有被刮跑。她一直在那兒。與我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又仿佛知道我在看她,所以假裝不經意地,一回頭,投過來匆忙的一瞥。

      而我,除了趕緊把頭扭過來,或者直接低下,還能做什么呢?

      【蔡曉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屆西南班學員,云陽縣文聯副主席,曾在《啄木鳥》雜志任編輯。先后在《湘江文藝》《四川文學》《延河》《紅巖》《地火》《當代小說》《黃河文學》《紅豆》《文學港》《詩刊》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有作品被《中華文學選刊》、中國作家網等轉載。出版長篇小說《返鄉記》、中短篇小說集《歲月是一條蜿蜒的河》、短篇小說《小城微光》等。小說作品入選2019年度重慶市文藝創作資助項目、重慶市作家協會2023年定點深入生活項目、中國言實出版社2023年6月好書等。曾榮獲第三屆巴蜀青年文學獎、“首屆大巴山文藝推優工程”優秀作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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