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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陸天明《沿途》:在人生沿途風景里成長
      來源:文藝報 | 楊秋意  2024年06月19日09:21

      陸天明在耄耋之年推出的長篇小說《沿途》凝聚了作家全部的生命體驗,因其“為一代理想主義者立傳”的旨歸而成為一部厚重的現實主義力作。縱觀作者70年的創作歷程,陸天明始終將筆下的人物置于大時代的錘打中。《沿途》中的三個主要人物謝平、向少文、李爽當年懷抱一腔熱情從上海奔赴大西北的卡拉庫里荒原,經歷了十幾年的知青歲月之后,重返京滬,嶄新的時代已然到來。謝平成為網紅作家;李爽到了北京,成為一家媒體駐京記者站副站長;向少文從政,當了師政治部副主任并代任某市市委書記。他們從少年、青年到中年,在時代的發展中被裹挾著前行。作者以飽滿的細節敘事和心理刻畫,在呈現真實的歷史場域中,展開時代變遷與人生選擇中人性的變化與命運的走向。《沿途》繼續了陸天明對于“人在成長過程中要經歷怎樣的磨煉才能夠成熟?”“人在追求真理的成長過程中如何堅守信仰與靈魂的安放?”的人性探索。

      《沿途》觸動我心扉的是對主要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靈魂考問。20世紀60年代,上海知青懷著一種浪漫的理想主義奔赴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離開大上海到住地窩子,經歷了繁重的體力勞動,謝平們在經歷了種種磨煉后,在人生的路程上有了自己的觀察和思考,他們三個摯友在不同的人生際遇中選擇,如何順勢而變,又如何堅守不變;“我們都不完美……都是半度人”,什么是半度人?這是小說家對生活的一個發現。“半度人”是一個敞開的概念,意在探究個體的人格,認識復雜的人性。在《沿途》中,包括謝平的自認,或者在他跟兩個伙伴生活的現實當中,他們仍然有一半在理想的空間當中去建樹、確認自己。筆名“半度人”,也可以說是清濁各半、出入各半,或者悲樂各半,當然也是現實和理想各半。

      《沿途》是作者對自己青春時代的回望。向少文在決定留在西北邊疆墾區不回上海時,父親與他有過一次深談。父親引用列寧說過的一句話,文學事業應當成為無產階級總的事業的一部分,成為一部統一的、偉大的、由整個工人階級先鋒隊所開動的(國家)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時隔多年之后,向少文才逐漸理解了這句話,雖然列寧講的是“文學事業”和“無產階級總事業”的關系,但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個人和總事業之間的關系——也就是把個人完全融化進這個總事業中成為其中的一個齒輪和螺絲釘,努力去達到“無我”的境界。他遵從了父親的提醒:第一,既然留在墾區,走出了這一步,就一定要走到底,否則會摔得更痛。再一個,在可能涌現的利益和欲望面前一定要保持必要的清醒和矜持,一定要學會“踩剎車”。

      學過開車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踩剎車的重要,但還是有人在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的關鍵時刻,忘了踩剎車,或者來不及踩剎車。更有甚者手忙腳亂把油門當了剎車,加快速度把自己和他人一起送進了鬼門關。彼時的向少文想不明白,自己選擇留下,就是要在“無我”的境界里走一條凈身苦修的路,怎么還會有什么利益和欲望涌現,還要去保持清醒和矜持,還要“踩”什么“剎車”?

      書中三人,人人都是“半度人”。如紀伯倫說過的,“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中醒著,一個在光明中睡著”。在向前行進中,向少文發現自己確確實實正在分裂成兩個。但究竟哪一個“在黑暗中醒著”,哪一個“在光明中睡著”,他還說不清。在這兩個相背而行漸趨漸遠的“向少文”中,他該保留哪一個呢?還是讓他倆“和平共處”?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讓他一直處在一種難以擺脫的內心撕裂中。一次傳達會議機要時沒有通知他參加,他就驚慌失措;時時關注自己在大會主席臺上排位的變化,往前挪了,還是往后挪了;他會關注身邊的人跟哪位領導走得更近,走動更多;特別關注那些曾經和自己走得較近、走動較多的人近來態度的變化。他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這個“圈子”,自覺產生一種恐懼,害怕被圈子拋棄。整天驚慌地思慮著不被圈子拋棄。大概只用百分之十或二十的精力在工作上,更多時間和精力被用在調整各種各樣的人事關系上,怎么才能不被圈子拋棄,逐漸成了他生存的主旋律。有一次,他冒險開車“連夜長途奔襲”,只為了與軍區、墾區領導合影——這張合影會刊登在墾區報紙的頭版上。

      “在物性以外,人必定是要有個靈性的存在。否則,最終的走向就是一起拐吧拐吧重回叢林。”麥爾維爾在《白鯨》里說,“我們大家都不知怎的把腦袋碰得七碎八裂,非常可怕。極需要修補的了”。一次回上海,向少文一個偶然機會深深震撼于教堂里那些信徒在求耶穌拯救自己時的虔誠,震撼于自己完全被物化了的現實生活中碰碎的腦袋,他急需拯救自己那個因此空虛了的靈魂。

      陸天明的小說不僅有“骨”,也有“詩”。“半度人”是他在小說人物塑造上的一個新的發現,體現了作者對人性勘探的新的深度。復雜、多樣化的人文環境對任何人都是檢驗,也是嚴格的、嚴峻的考驗。向少文最終經受住了組織上的審查,組織上幫他澄清問題性質和程度,拭去一段時間以來思想上沾染的不良斑跡和霉點。而站起來,還需要他自己放低身架重新認真去看看周邊的人,讓自己從虛空中回歸。

      陸天明說:“我們為什么要活著?為了一棟房子?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點兒存款,抑或是為了升職?不是不可以,但究竟為什么活,不同人生階段會有不同的答案,還是需要不斷反思的。”當今社會上不乏一些年輕人在物欲橫流中逐漸迷失自我,找不到詩與遠方,找不到活著的意義,讓自己擺爛、躺平。《沿途》以弱化時間軸線的結構方式,在人物的現實與回憶中穿插,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他們的人生軌跡、心靈歷程承載著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歷史內涵與時代命題。“沿途”在經歷了種種磨難之后,仍保持探索的銳氣,追求著前方那個未知的世界。陸天明回望那段青春時光,是歷經浮沉后對世事的重新審視,也是一個過來之人與年輕一代的青春對話。故而,這部小說以歷史性與現實性的統一,成為一部抵抗世俗、重建價值的人生教科書。

      (作者系《中國農村科技》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