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君子坦蕩,幽深百年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明湖讀書會  2024年06月18日15:16

      明湖讀書會于2018年4月23日成立,是一個在暨南大學中文系現當代專業老師指導下,由愛好讀書寫作的學子組成的讀書會,成員含本科生、碩士、博士百余人,成員從2019年起參與《作品》雜志的“品藻”專欄及“明湖杯”大學生文學評論比賽。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余斌撰寫,譯林出版社,2023年1月

      申霞艷(主持人語):我們這次共讀的是楊苡口述、余斌撰寫的《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這是一本畫面感、氛圍感十足,深情款款的傳記。翻譯家楊苡生于1919年,她從舊家庭走出,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代知識女性,她譯的《呼嘯山莊》至今廣為流傳。紅塵離亂,千帆過盡,滄桑不曾遮蔽她的天真,好玩之心和詩意之眼同在,她的回憶“有我”卻并無“我執”,有“小我的親切”又有“大我的普遍”,歷史脈搏在悠悠往事中跳動,“她”的世紀徐徐展開,往昔在清風、明月中復活。

      @林蓓珩:她的故事,抑或歷史

      百歲老人楊苡的口述從頭細數,近4萬個日子從“家族舊事”“中西十年”“從聯大到中大”三大部分伸展至歷史深處。舊式家族生活的苦悶壓抑、中西女校的無憂時光、與戰火為伴的求學生涯、充滿齟齬的婚后日常……身份的轉換伴隨著獨特的生命體驗,背后是時代的巨變。楊苡用女性的語言剝去既定印象的表皮,還原出個人視角下的歷史真實。“率真”是本書最大的特點,哪怕對至親亦務求“不虛美,不隱惡”。她也無保留地解剖自己,五四新思想的啟蒙,青年人的苦悶,貴族小姐身份的束縛,以及離家遠赴西南聯大追求夢想,也坦言自幼優越的生活環境造成了她對真實生活的無知。婚姻生活中的困擾、對伴侶的不滿,以及與大李先生和穆旦之間朦朧的情愫,一一道來,讓人不得不欽佩她“說真話的勇氣”。她對歷史上的名人進行了一次大膽的祛魅,近距離地展現他們的日常生活,用歷史的邊角料勾畫時代的側影。時代浪潮沖刷后留下的吉光片羽,折射出一位女性永不褪色的天真、果敢與堅韌。這部珍貴的口述史為我們提供了觀照歷史的獨特視域。

      @邱毓賢:苦痛與不屈的女性生命史

      以女性視角切入百年波瀾,楊苡口述自傳展現的女性生命史既有苦痛,也有不屈。楊家奉守著男性權力中心的家庭結構,不僅強調等級觀念,而且將對生命的規訓與壓抑視為理所當然。身為大姨太的楊苡母親與年輕的二姨太被賣進、送進楊家。大太太有漫長的裹腳史,楊苡母親被放足的小腳也有畸變。楊苡母親生下的兒子楊憲益一出生便被大太太抱走,她在人前只能畢恭畢敬地稱呼兒子“少爺”,妻與母的職責被功能化,禮教優先于血緣。丫頭來鳳遭受男廚師的摧殘,后因“丟臉”被送走,楊苡母親連哭泣也“一點動靜都沒有”。懼怕夫妻之事而離婚的大姐、羞于看到男性穿泳衣而不愿去度假的二姐、流產后登臺唱戲的四姐,三者的不幸結局尖銳地反映出封建家庭對女性性教育的缺失、對職業可能性的扼殺及離婚之難、生育之險。

      令人感動的是,新文化運動后,不少女性有機會改變人生。楊苡小姨求學的天津婦女職業學校為底層女性提供了求職通道。楊苡與姐姐多次爭取后得以出門讀書,在中西女子教會學校,一群女孩子聯結成彼此攜扶的共同體。書中還提到眾多值得銘記的女性,如羅沛霖解除婚約時找的“好像是中國第一位女律師”、“中國第一位花腔女高音”黃友葵、為解放事業與新中國成立作出貢獻的陶琴薰、陳璉……多年后,當成為翻譯家的楊苡在客廳向口述史記錄者談起舊時人世,一個可以自由發言、具有女性主體意識的新家庭空間形成了。與長兄楊憲益的自傳大不相同,楊苡細膩耐心地把握歷史與家族、個人與時代的關系,傾聽有悲有喜的生命回聲。

      @古格妃:“生正逢時”的時代見證

      楊苡的個人生命史與社會新思潮的興起相伴相生。五四一代經歷新思想與舊道德的沖突,悠揚的安魂曲、青春、愛情、信箋、戰火、動蕩,為革命史提供了一份個人證詞。楊苡以“舉重若輕”的方式潛入大歷史的另一面:天津住處每況愈下的數次搬遷,坐黃包車穿越租界的日常,歷史課堂內容由希臘史到中國近代百年史的改變,在國文課上與新文學名家名作的相遇,課余時間排演李健吾的反戰獨幕劇《母親的夢》,畢業季打破常規用中文演繹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與巴金通信訴說內心苦悶渴望沖破“家”的束縛,為逃避日軍追捕只身前往昆明求學奔向“新的生路”,在聯大期間加入高原社讀新詩寫新詩,“八一三”登報結婚儀式從簡,生產后走出家門重返校園完成學業……對家國危難的感知與自由生活的渴望,“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憂戚與“娜拉走后怎樣”的感傷,經由在場的青春體驗,最終搭建起個人和時代之間的精神通道。口述史在五四延長線上回顧一代人從私密的家庭空間進入公共空間,將個人的命運與民族國家的命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楊苡帶著我們溯回二十世紀,重新感受人生與時代、革命與歷史的千鈞分量。

      @許哲煊:對二十世紀“文學場”的豐富

      翻譯家楊苡也是現代文學的親歷者,她與巴金、李堯林、沈從文、冰心、穆旦、蕭乾、吳宓等赫赫有名的作家的接觸,其口述史是對二十世紀“文學場”的豐富。她與李堯林的懵懂情愫讓人更能理解巴金《家》中高覺新的形象。李堯林在大哥去世后背負起家中的重擔,巴金是在哥哥的保護下得以自由寫作。李堯林的家族責任讓他在感情上存在多重顧慮。是哥哥們犧牲自我支撐舊家族的運轉,覺慧式的新青年才能到廣大的人群中去。“覺新”們的處境反映出生活的復雜側面以及真實的殘酷性。抗戰勝利,李堯林卻病故了,這讓人想起《寒夜》中在抗戰勝利的鞭炮聲中默默死去的汪文宣。巴金一生都對兩位兄長的悲劇抱憾,他作品的感染力是從血和淚中來的。此外,沈從文于楊苡亦師亦友,常鼓勵她寫作,并“勸我以后少寫那些凈是口號的抗戰詩”,這也反映沈從文對文學純粹性的追求。沈從文怕耽誤學生念書而反對跑警報,雖然存在更大爭議,卻也讓我們更好地理解這位著名的現代作家。另外楊苡對穆旦、蕭乾、吳宓等人的回憶雖是蜻蜓點水,卻也因細節的力量豐富了我們的感知。她對西南聯大艱苦卻又自由的學校生活的點滴回憶亦具啟示性。

      @曾嶸:有聲的中國

      不論是由“述”到“作”的媒介轉換,還是“多聲部歷史”的比喻,“聲音”始終是口述史的關鍵所在。本書盡量復原“說—聽”的現場“靈氛”,保留著口語的隨意、靈動與個性。圖書收錄的一百五十張照片——從黑白到彩色、從青春到遲暮,“有圖有真相”,與正文、旁注共同構成多聲部的敘事合奏。有趣之處在于這本口述實錄不僅彰顯自身的“聲音”特性,還記錄了歷史中的“聲音”。

      聲音與技術發展、媒介變遷相關,楊苡的觀影記錄就隱伏著一條從默片到有聲片的歷史線索。少女楊苡大膽給好萊塢明星瑙瑪·希拉寫信,她收到了來自大洋彼岸的六寸簽名照,這幀照片始終陪伴她。后來在昆明看好萊塢默片,講解員像說書人一樣為觀眾翻譯對白和劇情,他的“云南腔”參與受眾的接受過程。“從無聲到有聲”突顯聲音的技術之維,而“眾聲喧嘩”之景則有文化政治的意味。比起古詩,成長于五四之后的楊苡更愛好新詩;排演話劇,師生爭取用中文而非英文演出。白話與文言、國語與外語相互碰撞,聲音在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之間糾纏。

      楊苡在中西女校接受音樂的熏陶,既有贊美詩也有革命歌曲和流行音樂。音樂護佑了她心靈的完整,抵擋外部的風霜。受困于家庭的“娜拉”只能遠望抗日游行的隊伍,直到她趁著戰亂出走。在西南聯大,轟炸聲與警報聲不斷,流亡學生將自我的苦悶化作鏗鏘之音,書寫抗戰詩歌振奮精神。從音樂、戲劇到詩歌、電影,楊苡的口述為我們從斑駁破碎的歷史中留下一個“有聲的中國”。

      @邱文博:“主情”的口述史,難忘的“碎碎念”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的故事選取、回憶編排具有鮮明的個人色彩:以極細微極形象的日常生活細節呈現時代變化,以倒影的方式延展了歷史敘事。楊苡一生經歷了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在時代的洪流中奔涌成長。作為戰爭、革命的親歷者,楊苡寥寥幾句便道出時代轉型中的親朋好友的結局,勾勒出巨浪對于個人的沖擊,她的抒情節制有度,相應地,大歷史與小人物相對所產生的悲劇感被弱化。經過時光淘洗的散發著詩意輝光的生活細節卻細膩地展現出來:“有月亮的晚上”,楊苡與室友并坐在操場上,“傻看月亮和各種形狀白色的云飄過去”,對著星星訴說自己對心上人的思念,彌漫著學生時代特有的青澀與純真氛圍,讓今天的讀者身臨其境;在宿舍與室友共捉臭蟲,“一共捉了四十多只”的輝煌戰績,固然有戰亂帶來的苦楚、窘迫,卻也具校園生活獨有的樂趣和青春本身的光澤。與巴金的二哥大李先生在海河邊散步的場景,大李先生的動作與眼神,永遠留在楊苡的記憶中。正如余斌在后記中提到,楊苡對于過去人事的訴說是“主情”的,在我看來,這份情更多是“樂”,是苦中作樂,是歷盡滄桑之后依然葆有的少女詩情,是生命尊嚴永不褪色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