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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普通人在塵世”小輯 《天涯》2024年第3期|南焱:他的名字叫幸福
      來源:《天涯》2024年第3期 |   2024年06月24日08:06

      編者前言

      《天涯》2024年第3期的“散文”欄目推出“普通人在塵世”小輯,陳年喜、南焱、王善常和劉先國以質樸之筆寫塵世百態(tài),面對漫漫人生路上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苦難救贖,普通人唯有相互依靠、相互支撐。

      現(xiàn)推送南焱的《他的名字叫幸福》,讀者可以在作者的文字中,窺見幸福叔“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一生。

      我犯了一個人所能犯的最大的錯誤,

      我沒能夠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博爾赫斯

      幸福,大約世上人人渴慕擁有。以幸福做名字的人,大約世上也不少。我就認識一個名字叫幸福的男人。他是我在湖南老家的隔壁鄰居,比我大一輩,我叫他幸福叔。

      昨天晚上,我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問及她近日身體狀況,她還是時常頭暈頭痛,胃口也不好。母親忽然說起家門前的柚子樹,有的柚子已經甜熟了,但前天夜里被人偷摘了幾個,抱怨說都是夜里守靈打牌的人摘的(按現(xiàn)今鄉(xiāng)里習俗,逝者停靈期間,晚上需雇人守靈,守靈的幾人在棺柩旁擺一張牌桌,靠打牌熬通宵)。給誰守靈呢?我有點詫異。母親回答說,鄰居幸福叔從自家三樓屋頂上摔了下來,先砸到二樓的護欄,再栽落在門前水泥地上,等鄰居聞聲趕來,他已經沒氣了。“大概是不留神吧,他腦子也不太清醒。”母親這般說道。

      幸福叔是前天還是大前天出事的,我沒有向母親求證,這并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只是他死了這個事實仍然令我有些吃驚,畢竟他才六十來歲。幸福叔曾經是一個愛說笑的性格開朗之人,后來則仿若變成了一塊燃盡、冰冷的木炭,再無半點溫熱,終而變成了一個眾人嫌棄的“瘋子”,如今猝然而逝,更像是一種難以掙脫的宿命。

      時針撥回到近四十年前,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幸福叔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陽光小伙,常常未開口就咧嘴先笑,樣子老實、憨厚,有一把子力氣,干活不惜力。因為還未婚娶,他和老父老母住在一起。他的哥哥早已成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慶瓜跟我年齡相仿,幾乎天天串門在一起玩。

      慶瓜的爺爺奶奶有一個心愿,那就是盡快給小兒子找媳婦。在農村,幸福叔的歲數(shù)不算小了,偏偏多次相親均不成功。家里條件不好,但也不算窮。要是蓋上二層紅磚樓房,娶媳婦肯定不成問題了。那時,一個村里也就一兩戶人家蓋了紅磚房,絕大多數(shù)是住土磚瓦房。蓋紅磚房不容易,家里積蓄不夠,顯然是不行的。幸福叔家是土磚房,要蓋新房,還得辛苦攢上幾年錢。

      屢屢相親不成,一家人很是郁悶。慶瓜爺爺脾氣暴躁,平時愛躺在屋檐下的一張破竹椅里,用裁碎的紙條,包上自己種的煙葉絲,卷成喇叭筒,劃一根火柴點燃,大口大口抽旱煙,噴出的煙霧非常嗆人。一天,他一邊嘴噴濃煙,一邊沖著幸福叔破口大罵,而幸福叔也一改溫馴脾氣,把老頭子連人帶躺椅,一把推進了門前的臭水池。慶瓜爺爺在臭水池里撲騰,比落湯雞更狼狽,掙扎著爬上來接著破口大罵。慶瓜奶奶一邊給老頭子洗臟衣,一邊直抹滿臉老淚。

      沒能蓋新房,可以想其他路子啊。1985年的秋天,一天放學后,我剛回到家里。慶瓜就匆匆跑來找我,說叔叔家買了一臺電視機。那時,村里還沒人有電視機,一聽說幸福叔買了電視機,紛紛過來瞧個新鮮稀奇了。

      那是一臺火紅色外殼、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幸福叔動作溫柔,像抱一個嬰孩般,把它從紙箱里小心翼翼抱出來,輕輕放在柜子上,轉弄著天線調收頻道。我們這幫小孩,看得聚精會神。當布滿雪花點的熒屏出現(xiàn)畫面時,屋子里的人全都歡呼起來。那天為了多看一會兒電視,我堅決不吃晚飯,對媽媽反復催我回家的喊聲置若罔聞。

      買這臺電視機大約花了五百元,其時對農家來說花費不菲。慶瓜奶奶咬了咬牙,把欄里的一頭肥豬賣了,還賣了幾百斤谷子,加上女兒給的一些錢,總算把電視機抱回來了。幸福叔覺得還不夠齊全,又四處借錢去買了一臺錄音機。

      其時,大部分村民家里,最高端的“電器”不過是手電筒。幸福叔家同時擁有電視機、錄音機,氣派立即上去了。過年的時候,他從城里帶回幾盤磁帶,往錄音機里啪的一插,摁下開關按鈕,音量調到最高,歡快的歌聲在空氣里蕩漾,四鄰都聽得清清楚楚。幸福叔最愛聽的一首歌是鄧麗君的《回娘家》:“風吹著楊柳嘩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流水嘩啦啦啦啦啦,誰家的媳婦兒,她走得忙又忙呀,原來她要回娘家……”很多年以后,這首歌的旋律依然在我的腦海里回蕩。

      說媒的人也多了,慶瓜奶奶往日一臉的愁苦,也綻出笑容了。然而,每次相親后,不是人家姑娘不滿意,就是幸福叔不滿意,一年多下來,竟然還是沒有定下對象。慶瓜奶奶又恢復了一臉愁苦。慶瓜爺爺又常常一邊抽著紙喇叭煙,一邊破口大罵。幸福叔的反應也沒以前那么激烈了,也就默不作聲。

      但幸福叔還是每晚把電視機抱出來,擺到外面寬闊的曬谷場上,方便鄰里大伙兒看。只要不停電,每晚場地里都要圍滿老少幾十號人,沒帶凳子的小孩甚至爬上樹,坐到樹杈上看電視。電視劇《霍元甲》《陳真》《上海灘》等,就是我們心中的最愛,也是我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有一次,我在家練毛筆字,一時興起,提筆蘸墨來到幸福叔家,在門中央寫上《霍元甲》主題曲中的“萬里長城永不倒”幾個斗大的黑字。字寫得歪歪扭扭,墨汁卻滲進了木頭,像一排禿毛烏鴉般丑陋。幸福叔用抹布蘸水,怎么擦也擦不掉。但他也只是笑笑而已,對我并未有任何責怪。

      在這個時期,村里的太平叔忽然查出得了喉癌。癌癥很可怕,大伙兒都這么傳著。太平叔住在大屋院子,那里有幾排凹字形的祖?zhèn)魍叻浚脦讘羧思覔頂D著住在一塊。我們這幫小孩,常去院子里玩。每戶人家平常也不關門,我們就在各間老屋子里穿梭,玩捉迷藏的游戲。

      太平叔已婚,跟媳婦文英感情很好,有一個兩歲的兒子小武。當初,在太平叔新婚之后,我們這幫小孩還去他家窗下偷窺。他和媳婦有時躲在蚊帳里親熱,一發(fā)現(xiàn)我們躲在窗下,就跳下床來攆我們。他為人和氣,從不罵臟口,平時愛鼓搗鐘表。文英嬸身材豐滿,不算漂亮,但也眉眼含春,待人也熱情。美滿的三口之家,卻因癌癥蒙上了陰霾。文英嬸天天熬藥,而太平叔都進不了食了。

      沒過多久,太平叔就死了。去世的那一天,他坐在椅子上,骨瘦如柴,低垂著頭,面色慘白如紙,如木偶般被抬到停棺材的堂屋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人的模樣,卻一點也不害怕,只是覺得樣子有點古怪。文英嬸哭得死去活來,把額角都磕出血來了。太平叔下葬后,剩下文英和小武這對孤兒寡母,以后日子不好過呀,左鄰右舍這么看在眼里。

      一個月后,經村里的老太太熱心撮合,文英嬸同意改嫁給幸福叔。沒過多久,她還帶著小武搬進了幸福叔的家里。慶瓜奶奶甭提多高興了,整天地頭、灶頭忙著,不讓文英嬸干一點家務活。幸福叔也是滿面春風,便還沒過年,就把錄音機拿出來放音樂。《回娘家》的歡快歌聲,在屋子的每個角落里回蕩:“……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上背個胖娃娃……”一切盡在不言中,也就剩下領證辦酒的事兒了。

      也許是冬天夜里冷,老人受不了涼,慶瓜爺爺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幾天,竟然去世了。喜事還沒辦,喪事得先辦了,令人沮喪。老頭子習慣天天嚷嚷,嘴里含著喇叭筒旱煙,不那么招人喜歡,但一旦沒了他,周圍好像一下子冷清了許多。幸福叔和一家人披麻戴孝,未嫁過來的文英嬸也穿了孝衣,家里氣氛也不活潑了。電視還是放給全村人看,但錄音機已經悄悄收起來了。

      慶瓜爺爺才入土為安,村里又出事了。太平叔有一個胞兄,平時在鐵路上工作,一直沒有婚娶成家。聽聞弟弟去世,他趕回來后,精神受到刺激,從此有點不正常。也不去上班了,常常一個人在老屋子里發(fā)呆,偶爾出來走走,也顯得精神恍惚。有一次,他放火把鄰居的一間茅房點著了,雖然被及時撲滅,沒有鬧出大事,但村里人都說他瘋了。

      在慶瓜爺爺去世后不久,一天下午,我們又去大屋院子玩捉迷藏。在太平叔家里陡然發(fā)現(xiàn)他的兄長像一只瘦雞一樣懸在房梁上,雙腿一動不動,眼珠子鼓凸,舌頭伸得老長。黑魆魆的老屋子里,光線昏暗,透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可怖,嚇得晚上睡覺蒙在被子里,大氣不敢出一聲,連外出上廁所都不敢一個人去。之后,我再也不去太平叔家玩了,總感到那里似乎有一雙莫名的眼睛在黑暗中盯著我。

      太平叔還有一個已出嫁的妹妹,喪事就由她來操持了。文英嬸帶著小武,也去盡份內之事,又是披麻戴孝。按鄉(xiāng)里習俗,尋短見的過于晦氣,喪事辦得潦草,沒有辦酒席,來客也無多安慰,樂手們勉強吹吹打打一番,幾名壯漢把棺材匆匆抬到山上,挖一個坑埋掉完事。

      此時,村里的流言蜚語已經起來了。有愛嚼舌頭的婦女私下傳說:文英嬸是一個大掃帚星,是一個狐貍精,先是克死了丈夫,來到幸福叔家里又克死了老頭子,還接著克死了丈夫的哥哥。這樣的女人,誰娶進家里誰倒霉。又有愛嚼舌頭的男人私下傳說:這個女人命太硬,幸福對她百依百順,怕是制不住她,還沒結婚就鬧成這樣,以后難說了。

      過年開春之后,幸福叔準備領證、辦酒席,名正言順把文英嬸娶過來。提前兩周就置辦了一些喜糖、煙酒、鞭炮,新婚用的鏡子、浴盆、箱子等也買了回來。大伙兒雖然心里狐疑,但也等著吃喜酒了,不停地問,哪一個日子?幸福叔笑著答,就快了。慶瓜奶奶仍然忙前忙后,還是滿心歡喜。

      選了一個黃道吉日,兩人換上新買的衣裳,一大早前往鄉(xiāng)政府去登記了。快到的時候,文英嬸突然對幸福叔說,自己想先回娘家一趟,告訴她老娘一聲,馬上就趕回來。幸福叔要求陪同前去。但她說不用了,辦完喜酒他再去更好,自己最多兩三個小時就回來。幸福叔覺得有理,就依她言,約好到鄉(xiāng)政府后等她,順便逛了好一會兒集市,買了一些酒肉,準備登記完回去后炒幾個好菜,自家里先慶祝一下。

      那一天等到黃昏,也不見文英嬸回來。他急了,顧不得那么多,就大步直奔文英嬸娘家。到了后一問,原來她根本沒回娘家,已經不知所蹤。慶瓜奶奶煮好了飯菜,一直沒有吃,在等兒媳回來。半夜里,幸福叔回到家時,陰沉著臉,像泄了氣的皮球。慶瓜奶奶問才知原因,失聲大哭起來,把鄰居都驚醒了。而小武在隔壁屋子里,一個人睡得很香很沉,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媽媽拋棄了。

      文英嬸無情地拋棄了幸福叔、小武,獨自跑到遠方某個地方去了。村里又有人私下傳謠,說幸福叔那方面不太行,不懂得睡女人,文英嬸對他很不滿,因此就跑了。村里年輕人則私下嘲笑幸福叔是個軟蛋,一輩子都硬不起來。

      很多年內,文英嬸杳無音信。后來聽人說她嫁給了一個鐵路工人,但從沒回來看一下兒子。小武八九歲的時候,每當別人提起她媽,他就狠狠地說,她早就死了。

      幸福叔沒能結成婚,喜酒自然也黃了。太平叔的妹妹,也就是小武的姑姑,把小武接到她家去了。幸福叔家里頓時冷清下來,母子倆好生凄涼。那以后,慶瓜奶奶變得更加蒼老了,像一塊焦黑的炭,臉色再無光彩。

      喜糖放在柜子里,對小孩很有吸引力。趁奶奶、叔叔在地里干活,慶瓜時常偷偷掀開柜子,一次次把喜糖拿出來,與我們這些小玩伴分吃。不到一個月,喜糖便被我們全部偷吃光了。

      當我們把最后一顆糖塞進嘴里,感到百無聊賴時,慶瓜從家里的床底下發(fā)現(xiàn)一面銅鑼,于是扒了出來,當當當?shù)厍闷鹆髓尅h屄暟涯棠桃齺砹耍灰娝樕y看,伸手搶走了鑼,責怪了慶瓜幾句,要他別再敲了。

      據(jù)老家的習俗,家里若有人去世,家屬便敲著銅鑼去江里取水,回來給死者凈身。慶瓜敲得起勁的銅鑼,正是此前他爺爺去世時用過的。這鑼聲自然不吉利,像是一句讖言,讓他奶奶感到心驚膽顫。

      一天早上,幸福叔去山上砍了一棵楓樹,跟慶瓜奶奶一起抬了回來。這棵樹不大不小,但也挺沉,慶瓜奶奶抬著非常吃力,后背駝得厲害。我家正吃早飯,父親放下碗筷去替慶瓜奶奶抬樹,我也端著飯碗去旁觀。楓樹抬到屋旁空地,父親先放下樹,前頭的幸福叔隨后也把樹從肩頭拋卸到條凳上,孰料這么一拋,那棵樹從條凳上彈起來,再落下時恰好砸到我的頭上,我被砸趴在地,頓時頭破血流,把所有人都嚇壞了,幸福叔、慶瓜奶奶更是手足無措。父親趕緊背上我送去鄉(xiāng)醫(yī)院,對傷口進行了止血處理,幸好沒有大礙,但我的頭上從此留下了一道疤痕。

      我頭上的傷口大概剛剛痊愈,六月的一個傍晚,天色暗了下來,父母還在地里干活,沒有回來,我煮好了飯,正在門前的桃樹下坐著,慶瓜奶奶捧著一袋熟李子送過來,塞進我的手里,說是給我吃的。我收下后,取出一顆就嚼了起來,李子的果肉微甜而酸澀。她見我吃得歡,木刻般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隨后弓著背慢慢走回去了。

      很多年后,我回憶起來,才覺得她當時的笑容和背影,竟是無以形容的蒼老、凄涼。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告訴我,慶瓜奶奶頭天晚上去世了。

      慶瓜奶奶一個人住在一間老屋里,夜里就喝下大半瓶敵敵畏,喝農藥后毒發(fā),雙手痛苦地敲拍著門。慶瓜媽媽夜里起床小解,聽到婆婆屋里的響動,就趕過去瞧。她還以為是黃鼠狼來叼雞呢,一看婆婆的樣子,嚇得趕緊叫醒丈夫、幸福叔和鄰居。大家跑來看時,慶瓜奶奶躺在地上吐著白沫,已經不行了。

      等我跑去看時,慶瓜奶奶已經入了棺。一口未油漆過的薄皮棺木,停放在堂屋里。隔壁的屋子里還殘留著一股刺鼻的農藥氣味。我感到很意外,但又什么都說不出來。跟大人們嚴肅的表情完全不一樣,我和慶瓜這些孩子,一點也不感到悲傷,好像覺得這挺自然的。鄉(xiāng)里流行辦白喜事要放電影,看電影的氣氛跟過節(jié)似的,我們這些孩子都頗是期待。

      慶瓜奶奶的墓,跟他爺爺?shù)哪咕o挨著。他爺爺?shù)膲烆^還沒有長出多高的茅草,兩座墳看上去都是新的。慶瓜奶奶為什么要喝藥自盡呢?現(xiàn)在也說不清楚。

      老父老母相繼過世,幸福叔徹底成了一個光棍。一個人下地干活,一個人做飯洗衣,煮一鍋飯要吃上一天。因為接連辦白喜事,花了一些錢,慶瓜媽媽也對幸福叔有怨言。家中這般霉運光景,自然是沒人再登門說媒了。幸福叔漸漸成了四鄰村里有名的光棍。

      如此過了兩年,打工潮開始興起,村里年輕人也先后找機會去大城市的工廠謀生了。在親戚的介紹下,幸福叔前往廣州一家豬飼料添加劑廠打工,干的是體力活。這比在家種地要強多了,辛苦干了兩年,多少也算攢了一點錢。之后,他又回來準備蓋紅磚房了。先是雇人打磚、燒磚窯。那窯火燒得旺,待熄滅、冷卻后,把窯磚扒出來一看,一窯紅磚呈豬肝色,但又未燒過頭,可說是難得的上等好磚。大家都笑說幸福叔時來運轉,要走紅運了。他也成天樂呵呵的,連軸轉不歇息,拆掉了老土磚房,蓋起了四間紅磚平房。

      這個時候,紅磚房已經毫不稀奇了,村里很多人家都蓋了新房。電視機更是普及,年輕人還買起了VCD播放器,再也沒有人到幸福叔家看電視了,相比之下,他家的電視機從屏幕大小到外觀設計已全面落伍了。雖然他住進了新房,偶爾也有人來做媒,但還是沒有談成,并沒有出現(xiàn)好運。隨著年歲漸長,幸福叔娶媳婦的希望,也變得越來越渺茫,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我上初中后,放寒假回家,想著幸福叔家還有一臺錄音機,就跟他借錄音機來放歌。他倒也痛快,把那臺存放已久的錄音機提給了我。當時我哥已經上大學,從學校帶回了《人鬼情未了》《風月俏佳人》之類的外國歌曲磁帶,我就用幸福叔的錄音機,聽起了這些外國歌,還聽香港四大天王的流行歌曲。有時一邊在廚房土灶邊燒火煮飯,一邊高音量放歌,煙熏火燎中,《人鬼情未了》深情纏綿的歌聲飄蕩。

      幸福叔還去過廣州打工,但后來那家添加劑廠倒閉了,他又回家種地了。農村單身漢的生活一天天重復,似乎也沒有太多可說的。

      那時種地辛苦又不掙錢,農村賦稅尤其名目繁多,“三提五統(tǒng)”這個今天已經似乎顯得陌生的名詞,其時卻是農民身上結結實實的重負,壓得許多家庭喘不過氣來。有一年母親又生病,我家的經濟即時陷入窘境,我那時讀高中,新學期的學費全指望欄里養(yǎng)的一頭豬了。那頭豬也挺爭氣,吃糠咽菜,卻是蹭蹭地長,體肥膘厚。暑假期間,正好幾里地外的鄰村有一家人辦白喜事,需要買一頭豬辦酒席。父親就請來屠夫把豬宰了,把豬肉分成兩擔挑去鄰村賣給那家人。

      父親的一條腿有痼疾,幸福叔遂前來幫忙。他挑了一擔豬肉走在前面,我挑了一擔跟在后面。每擔都重達一百多斤,幸福叔的那擔要多重四五十斤。恰逢夏天下暴雨,鄉(xiāng)村小道上全是泥。幸福叔戴著斗笠,赤腳踩在泥水里,一步一步挪動。我也戴著斗笠,赤腳走在后面,步子更是踉踉蹌蹌。我倆唯恐摔倒在泥地里,寧肯被雨淋,也不能把豬肉摔壞了。總算挑到鄰村交付完畢,渾身都濕透了,雨水、汗水混合,褲管往下直滴水。那幕雨中泥地里艱難前行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

      再過幾年,我也上大學了,離開了老家。因回家次數(shù)稀少,對老家的人事也漸漸疏遠。畢業(yè)工作后,還是如此。偶爾返鄉(xiāng),也是匆匆待幾天就走,跟幸福叔自然也談不上有多少交流,甚至根本見不到一面。這十余年間,他把紅磚房又加蓋了一層,還里外粉刷了一番,窗戶也換成鋁合金的,一幢白色的小樓,看起來還不錯。他還是一個人過日子,一個人住在那小白樓里。

      大屋院子的老屋早就無人居住,在風雨中一間一間逐漸倒塌了,淪為一攤磚瓦廢墟,雜草叢生。原來住在這里的人家,也早已陸續(xù)搬走了。小武的姑姑一家子,也帶上小武去城里撿廢品謀生計去了,已經多年沒回村里,舊房子也是無人看管,一天天地頹壞下去。

      前些年有一次春節(jié)還鄉(xiāng),我偶然見到了幸福叔。他正挑著水桶去井邊挑水,他老了許多,形若槁骸,無聲無息,影子般的存在。我上去打了一聲招呼,遞給他一支香煙,他低聲嗯了一下,接過香煙夾在耳朵上,也不正眼看我,便側著身子徑自擔水去了。我想,大概是我們多年未見吧,終究是生疏了。

      他每天都沉默寡言,平時大多躲縮在家里,不出來跟其他人說話,包括他的兄嫂一家。大年初一,按照習俗,鄰居們紛紛相互賀喜拜年,只有他閉門不出。我把過年家里做好的菜,打好了一大包,給他送了過去。敲門幾聲,沒多久,門開了一條縫,幸福叔站在門后陰影里,沒有任何表情。我跟他說明來意,把包遞過去,他依舊是嗯了一聲,一只手把包接過去,另一只手隨后把門關上了。

      我覺得十分詫異,幸福叔何以變成這樣了?于是向鄰居們打聽原因,他們說了這樣一個簡短而感傷的故事。

      原來,三年前,幸福叔曾經在縣城的一家糖廠打工,跟廠里的一位中年女工相熟。這位女工是一個單親媽媽,帶著一個小男孩,她比幸福叔小十幾歲。幸福叔很疼愛這個孩子,經常給他買好吃好玩的東西,還時常幫襯這位單親媽媽,彼此相處融洽得形同一家子。

      在糖廠的同事們看來,他倆日久生情,應該是好上了,結婚是水到渠成之事。那一陣子,幸福叔干勁很足,看上去也年輕了許多,逢人也是笑逐顏開,回家請人把房子里里外外裝修好了,完全符合農村婚房的標準。

      等幸福叔的房子裝修完了,那位單親媽媽卻私下悄悄離開了糖廠,帶著孩子去廣州打工了。幸福叔得悉后,也馬上趕往廣州,好不容易找到了她。那位單親媽媽也還算熱情,到賓館給他開了一間房,請他吃特色美食,陪他在廣州游玩了幾天。之后,她買了一件新衣服和一張返程車票,塞給了幸福叔,委婉拒絕了他的求婚。

      幸福叔沒有糾纏,獨自默默踏上了返鄉(xiāng)的列車。回來后他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徹底喪失了精氣神。他不再跟大家說笑,變得沉默寡言,甚至親戚鄰居跟他打招呼,他也毫不理會。他依舊獨自種菜,也去趕集賣東西,偶爾會說幾句話,但大多時候幾乎完全啞寂,形同一個影子。慢慢的,大家也不再搭理他,對他漠不關心。

      由于單身無后,按照五保戶的養(yǎng)老政策,幸福叔可以去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村委會也一片好意,給他辦了手續(xù)。但他死活不肯去。他開始罵人,罵所有的人,尤其是罵村里那些發(fā)財不明、神氣顯擺的人,罵得還極其難聽。被罵的人裝聾作啞,全當沒聽見。大伙兒早已把他當成了瘋子,誰會跟一個瘋子計較呢?他還是會種菜,也還是挑著菜去縣城街上賣。要是有人來買菜,他卻報以痛罵,罵買菜的人只知吃不知種菜。這么一罵,便沒人敢來買了。看到菜賣不出去,他便接著罵,罵世人有眼無珠,罵過路人不買他的菜。

      他成了鄉(xiāng)里遠近聞名的瘋子。他的兄嫂也受不了他的毒舌,接受別人的建議,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據(jù)說在那里,幸福叔一度被捆綁四肢,穿上了緊身衣,吃了不少苦頭。在精神病院待了大半年,又被送回到了村里。見人罵人的習慣也有好轉,他又變成了沉默寡言,常常躲在家里,但再也不種菜了。兄嫂每天吃飯時,順便會給他送去一碗飯菜,但也僅此而已。其他人更是如避瘟神,躲得遠遠的,不愿意跟他說一句話。

      聽母親說,幸福叔后來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每天清早起來,來到后山上,四下?lián)煲恍┛葜∪~,生起一小堆火,常常被青煙嗆得涕淚交流。只要沒引發(fā)山火,村里也沒人管他,也沒人問他生火干什么。

      有一點確鑿無疑,那一小堆野火,點燃,熄滅,又點燃,卻永遠也溫暖不了他心中層層堆積的寒冷。那種寒冷到底有多深沉,也許我永遠無法理解。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在刻入骨髓的孤獨中一天天衰老,最后在無人關注的情況下,從樓頂上重重摔落下去,給他辛勞、卑微而又無比荒涼的一生畫上了句號。

      南焱,湖南衡陽人,作家、資深媒體人。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在《北京文學》《天涯》《山花》《南方文壇》等雜志發(fā)表過多篇小說、詩歌、散文及批評文章,在《人民日報》《北京日報》《文匯報》《新京報》等知名報刊上發(fā)表過數(shù)百篇文化時評、影評、書評及散文隨筆。著有詩集《北極星為誰指路》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