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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這么多年其實都是在做一件喜歡的事。而作家,我覺得甚至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寫作這件事與我生活的每一點每一滴都交纏在一起,我所有的生活都無法脫離文學。 孫頻:作家是一種生活方式
      來源:中華讀書報 | 丁楊  2024年06月18日21:41

      孫頻

      孫頻

      讀作家孫頻的新作《白貘夜行》《天空之城》《獅子的恩典》時,不時會想起顧長衛導演的《立春》,電影中那位北方小城中懷揣藝術夢想,試圖沖破庸常生活的女子,與這三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有著頗多暗合之處——文藝、敏感、敢愛敢恨、自信又自洽,當一切在現實面前歸于平淡,平靜接受,與自己和解。

      “在傳說中,貘是一種很特別的獸,它會吃夢。而我要寫的這個女主人公……做了很多夢,最后卻回過頭吃掉了自己所有的夢,也包括吃掉了一部分文明的女性”,這是印在《白貘夜行》封底的一段孫頻自述,貘是現實存在的動物,在東亞語境中被賦予食夢的習性,這個意象很能概括這三部作品的故事走向與精神內涵,那就是,不安于現狀,勇于付諸行動,面對“失敗”,自行消化。結果如何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可以為自己選擇一種更自在更有生機的生活方式”(孫頻語,出自此前她的一場演講)。

      事實上,關注、講述小城(鄉鎮)普通人的生活與命運,進而發掘、投射他們的人性側面與精神內涵,是孫頻這些年的寫作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上文提到的三部新作在問世時被冠以“小城女性”系列之名,意味著她這一次的寫作視角更為具體。小城、女性、夢想、現實,這些關鍵詞構成作品中的敘事推力與故事走向,某種意義上這也映射著作者自己的人生歷程。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孫頻一再提到,自己從小喜歡文學,愛讀小說,但成為作家,并非是自己能左右的,“我就是那種在傳統道路上走過來的寫作者,先是喜歡讀,然后自己寫,在文學期刊上發表,慢慢地結集出版”,其實她現在依然是這樣的寫作狀態和出書節奏。獎項的肯定與來自評論界的贊許是她的寫作漸趨厚重、成熟的外部反映,她對文學的熱愛沒有變,會更多思考寫作這件事本身,也會適時反思自己的作品。在南京待久了,會回山西老家住上一陣子,算是一種自我調節。“無論我們處在什么樣的時代,什么樣的環境,都可以做到自在而專注,都可以以自己有限的能力,構筑自己的精神之塔”,她在一場演講的視頻中,面對鏡頭從容、篤定地說,“寫作帶給我某種治愈和力量,我希望通過文字把這種治愈和力量傳達給更多的讀者”。

      中華讀書報:印象中,你的寫作以中短篇小說為主,且常以系列方式呈現,比如“山林”系列、“海邊”系列,《白貘夜行》《天空之城》《獅子的恩典》則是“小城女性”系列,這樣的主題是在作品動筆前就想好的,還是若干部小說完成后再分系列出版?

      孫頻:這三部小說是陸續寫的,寫的時候并沒有想過它們是一個系列。回頭去看,這些年我的小說確實是有幾個系列的,雖然當時沒有這個意識,但是面對某個題材肯定不會只寫一個中短篇就算了,需要深入挖掘嘛,所以往往會寫好幾篇,然后會發現,有幾篇小說在主題上是可以歸入一個系列的,比如“小城女性”主題的小說,我寫了好幾篇,這次按照系列推出。

      中華讀書報:在2024年初北京圖書訂貨會的“小城女性”系列發布會上,你特別強調“關于小城特別是小城女性的寫作是我十幾年寫作譜系中重要的一塊”,某種意義上,以文學的方式為小城女性群體發聲已成為你寫作的原動力和責任感?

      孫頻:你這么說沒錯,這確實構成我寫作中的一種責任感和原動力。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的命運使然,我從小就是在小城長大,我也是女性,這些不可改變的先天因素會決定我比較關注或者說在文學版圖里更關注小城女性。這就是命運的一部分,你出生在哪里,在哪里長大,你的性別是什么,這些對我寫作的影響是巨大的。

      中華讀書報:《白貘夜行》《獅子的恩典》《天空之城》三部作品的名字乃至封面設計都帶有超現實的、童話般的浪漫感,這與三個故事的現實基調和主人公的命運走向形成鮮明對比,實際上你的很多作品都有這種名字浪漫、封面夢幻而內容寫實甚至殘酷的特質。

      孫頻:對,這算是我很多小說的一個特點。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的很多小說題目中是有動物的,貘啊、鯨啊、馬啊,還有《海邊魔術師》啊,《落日珊瑚》啊,《海鷗騎士》啊,感覺帶有童話色彩,如果你細讀作品,會發現題材很現實。可能是我本人比較喜歡動物,也具有一定的浪漫氣質,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還是題目最能反映小說的整體氣息。我每每在小說題目上打磨很久,不會草率地起一個具象的題目,希望小說題目能創造出一種意象,也能反映我的審美傾向。你所說的浪漫、夢幻感我個人也確實喜歡,但我真正想表達的不可能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小說家的責任還是描寫人生和刻畫人性。但我覺得一點不沖突,小說題目有一點浪漫的話,可以抵消一部分書寫現實的堅持和殘酷,對小說是一種平衡。

      中華讀書報:說回作品本身,《白貘夜行》的主人公康西琳是個典型的小城女性,但她不甘于一成不變、沒有懸念的生活,為此付出了勇氣和努力,沖破世俗眼光和社會環境的慣性的難度可想而知,最終她還是回到了小城,也許在世人眼中她是個失敗者,但她又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自洽和快樂,你如何理解她的這種狀態和情緒?

      孫頻:如果我只是把康西琳這個人物寫成那種九十年代的文藝女青年,心懷夢想,自以為走在文明前端,做別人不敢做的事,過了一些年發現所謂文明和自己當初的想象根本不一樣,隨后默默地把自己的夢“吃掉”,最終走向失敗和妥協……我覺得意義不大。從我動筆寫這部小說直到寫完,我都沒有把她看作是失敗者,這個人物的經歷不能用簡單的成功或失敗來評價,她所經歷的過程,結果就是兩個字:食夢,就是吃掉自己的夢。這個意象在我腦子里考慮再三,并不是她一個人如此,是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女性,風華正茂的時候以為與世界近在咫尺,以為獲得某種時代和社會的真相,真理在握,哦,人應該這樣活著,可以這樣活著,就去踐行,試圖活出自我。但是大部分女性在若干年之后,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之后,想法和最初是不一樣的。這不能算是失敗,就是人與自己的夢想搏斗的過程吧。大部分女性變成一只貘,把自己的夢吃掉。其實我想表達的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那個社會風氣下給女性命運打下的時代烙印,你以為社會已經如此文明、開化,可以自由地活著,過了二十年發現原來不是那么回事。

      中華讀書報:你在書寫這些人物的時候,懷著怎樣的心情去旁觀或者代入她們的人生?

      孫頻:既有冷靜旁觀,也有置身其中的強烈情緒起伏。首先,所有被寫到小說里的人物,都是被審視和剖析過的,作家要從她們身上發現并濃縮某種東西,這個毫無疑問。有時候小說家有點像外科大夫,要像做手術那樣精細地剖析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為什么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怎樣的內在邏輯?可是,寫小說畢竟不是做手術,還是以情感為基礎的。我寫到某個人物,喜歡她,對她有感情,這是非常真摯的情感。

      中華讀書報:“小城女性”系列這三部作品都有令人難忘的、極富象征意味的場景——《獅子的恩典》中那個光線昏暗、時間仿佛停滯的老店鋪,《天空之城》那個若隱若現的考古現場,以及《白貘夜行》中幾位女性夜里穿過墓地去水庫邊看康西琳跳舞,這些場景的靈感從何而來?

      孫頻:這些場景都來自現實生活,有些是經過我的嫁接變成了小說中的畫面,比如幾個女人穿過墓地的那一幕。有一個滿月的晚上,月光極好,我出去散步、賞月。夜已經很深了,在南京街頭,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唱著歌走過來。我很好奇,就問她,這么晚了,您從哪里來? 她說她剛剛去湖里游泳了。夜泳? 夜里的湖水是黑色的啊,一般人夜里走到湖邊都會感覺陰森森的吧,何況游泳,那會帶給我被龐然大物吞噬的恐懼。所以啊,我的小說中很多奇特的場景,文學化的表達,現實中都是有原型的。

      中華讀書報:此前,你在《南方周末》的演講中說起,無論“山林”系列還是“海邊”系列,故事都發生在遠離繁華遠離都市的地方,而這樣的地方可以遠離你對大城市擁擠的厭倦,事實上你作品的故事發生地也多是在小城、鄉村。離開故鄉這么多年,現在南京寫作和生活,這樣的大城市是否對你的寫作激情有所觸動?

      孫頻:不管我是不是作家,我都是中國這個類型的群體中的一分子——在小城或小鎮、鄉村出生、長大,去大城市讀大學,然后留在城市。這樣的人生軌跡,總會變得模式化,你是個介于城鄉之間的人,夾在大城市和小鎮縣城中間,某一天你會發現,你既不屬于大城市也不屬于小鎮或農村,我是說那種真正的“屬于”,不是你在那里有套房子那種“屬于”。你會發現你一生就不停往返于城鄉之間,不管你是否真正回到老家,你的靈魂也會往返于二者之間。而一個人的精神、意識乃至飲食習慣等等,是在十八歲之前就定型的,我們在故鄉的成長時光已經打好了我們的底色。

      中華讀書報:從起點,和最初的狀態,你也許和書中的這些“小城女性”類似,但你依靠自己的努力,求學、工作、寫作,一步步地脫離了那個環境,成為作家,你覺得現在的生活,包括作家這樣的職業,實現了你當初的理想嗎?

      孫頻:一個小時候受文學影響的人,不見得從小就立志要當作家。我成為作家,也不是自己選擇的。喜歡文學,就不停地讀,試著不停地寫,慢慢地,某一天開始發表作品了,再后來發表得越來越多,出了書,還獲得了一點認可,有人稱你為作家。我知道,這么多年其實都是在做一件喜歡的事。而作家,我覺得甚至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寫作這件事與我生活的每一點每一滴都交纏在一起,我所有的生活都無法脫離文學,這就不是一個職業狀態了,就是生活方式。不能說這樣好或是不好,當成為作家,寫作真的變成生活方式了,我發現,好像這就是一種命運吧。

      中華讀書報:你一直給我以勤勉和努力的印象,創作狀態也很連貫、平穩,你覺得自己是在寫作上很有計劃,對文學事業有規劃的那種作家嗎?

      孫頻:我不覺得自己是那種對寫作極有規劃的人,我喜歡安穩和平靜的生活,這種平靜感沒有大起大落,會給我一個連續的寫作狀態,比如我一年能寫兩三個中篇,慢慢思考慢慢去寫。當然了,如果我寫一個題材很得心應手,那就是處于舒適區了。很多作家都不會滿足于停留在舒適區吧,這樣的寫作會有無聊的感覺,甚至不愿意再寫下去了,這個狀態就是寫作的瓶頸。沒辦法,只能熬過去,重新審視自己,思考自己的寫作,或做一些短暫停留。那個狀態讓人很痛苦,但所有藝術創作都會遇到這個問題,這是一種規律,還是要憑著內心的熱愛和意志力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