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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鵬禹:短篇小說的“致廣大”與“盡精微”
      來源:《長城》2024年第3期 | 張鵬禹  2024年06月21日09:06

      張鵬禹,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北京文藝評論家協會青年工作委員會委員。曾于《當代作家評論》《當代文壇》《長江文藝》《作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文學評論等約30萬字。曾獲“丁玲文學獎·新銳獎”。

      如果讀長篇小說像長跑,那短篇小說則特別適合“邂逅”。它不會考驗你的耐力、體力、毅力,隨手拿來就可以讀,讀完一個故事也用不了多少時間,真像胡適所說,是“最經濟”的。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曾給短篇小說下過一個經典定義:“短篇小說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這句話有兩個要點,一個是“橫截面”,另一個就是上面說的“最經濟”。“最經濟”好理解,所謂言約意豐,微言大義,以少勝多,用經濟學術語來形容,短篇小說是“集約型”的小說。“橫截面”在當時還是新概念,不過隨著百余年新文學創作的實踐,特寫生活某一有象征意味的片段,似乎也成約定俗成了。

      今天再看這個定義,好像也不過時。只不過,“橫截面”所截取的生活現實發生了巨大變化,截的方法也衍生出五花八門的類型。但“經濟”與否就不好說了,胡適口中文體上的“經濟”,如果攪拌進過多文學本身之外的利害考量,那短篇小說不僅不是“最經濟”的,反而是“最不經濟”的。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是,今天的作家如果光靠寫中短篇,似乎很難在文壇上確立自己的地位,以至于必須要拿出幾部大部頭的作品來。而且,中國作協官方的四大文學獎中,為長篇小說專設的“茅盾文學獎”地位也最高。所以我們看到,很多作家從短篇、中篇起步、成名后,迅速轉入長篇小說創作。暫且不考慮稿費、影視改編、文學評獎等因素,“媚長”似乎成為這一二十年文壇的常態。但其實,魯迅、汪曾祺等著名作家,一輩子也沒寫過長篇小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門羅也是以短篇小說著稱的。不過,無論我們怎樣為小說文體的平等進行辯護,今天的短篇小說無疑處于弱勢地位。比如張頤武就在《短篇小說:困境或可能》中說過:“短篇小說現在已經成為了相對邊緣的文學體裁,這種體裁的狀況是相對穩定的,也不再可能成為文學的中心。”

      然而,對短篇小說的類似看法是今天才有的嗎?我們回到80多年前的西南聯大,聽聽沈從文怎么說。“社會一般事業都容許僥幸投機,作偽取巧,用極小氣力收最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說’可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玩花樣不來,擅長‘政術’的分子決不會來摸它。‘天才’不是不敢過問,就是裝作不屑于過問。即以從事寫作的同道來說,把寫短篇小說作終生事業,都明白它不大經濟。”這是1941年5月2日,他在西南聯大國文學會演講中的一段話。不唯今天的作家,至少在上世紀40年代,中國作家就已經覺得短篇小說“不大經濟”了,這種“不大經濟”自然也就導致了它成為“相對邊緣”的文學體裁。然而這個文體還是生生不息地發展到了現在,并且代有佳作。也難怪劉慶邦會有反對唱衰短篇小說的論調。

      其實,“不經濟”也好,“邊緣”也罷,如果我們換個思路,當追名逐利、投機取巧、趨炎附勢者遠離了短篇小說,是否也給這一文體留下了更加純粹的藝術操練空間?也就是說,所謂的“不經濟”是否也伴隨著更少的利害考量;暫且放下機心后,作家的內心是否能沐浴到更多繆斯的光亮?我想答案是肯定的。當短篇小說的賽道不再擁滿追慕文學聲名甚于追求文學本身的人,這個“邊緣”的文體也就成為保留文學火種的閼伯。無怪乎陳曉明會說,短篇小說的存在,證明著中國文學的文學性的存在。雷達也覺得,拯救文學性須從重視短篇小說創作做起。事實上,我們也能從創作現場感知到,隨著“80后”“90后”甚至“00后”作家走上文壇,近幾年的短篇小說呈現出愈發多樣的新質。

      《禮記·中庸》中有一句被廣泛征引的名言,“致廣大而盡精微”。這句話用在短篇小說藝術上再合適不過。所謂“廣大”,可以理解成從有限的藝術形象和情節故事中,生發出對大化流行、世界萬象、生存命運、人性人情的理解。所謂“精微”,可以理解成在敘述、語言、節奏、結構、細節、聲音、形象等方面的精耕細作、千錘百煉。如此說來,似是老生常談,且略顯抽象。不妨從近年的一些短篇小說佳構中,探尋作家找到了哪些“致廣大而盡精微”的可能路徑。

      達到“致廣大而盡精微”的境界,一種辦法是在短小精悍的故事中見煙火,見個體,見時代。如何處理個人與時代的關系,是小說恒久的命題,短篇小說也不例外。不同的是,短篇不能像長篇或者長河小說那樣把一個人、一群人、一座村莊、一片故土從生寫到死。它的篇幅決定了在呈現宏大事物、闊大場面、復雜觀念時必須擺脫對時間線索的依賴,轉而尋求一個切入點,找到屬于自己的結構方式。它可能是對橫斷面的截取,對空間的分割和整合,對道具或裝置的挪用。作家需要找到一把刀子,用鋒利的刀刃劃開時代的帷幕,窺見臺上人卸妝后的表情。

      劉建東的《無法完成的畫像》是一篇通過“一件小事”熔鑄風骨、折射時代的小說。作者通過一個精巧的故事,將宏大的革命主題妥帖地安放在師傅為逝者畫像的情節中。小說寫“我”跟隨師傅來到一戶人家,為失蹤者、女孩小卿的母親畫像,在陰翳密布的氣氛中,故事一波三折,師傅的畫三畫三廢。第一次是小女孩不甘心承認母親去世的事實,毀了畫;第二次畫作被毀成謎;第三次,“我”發現毀畫的竟然是師傅自己。讀者只知道師傅、小卿和我埋藏著各自的心事,但不知謎底是什么。直到建國后,小卿和“我”得知真相,原來,師傅竟然和小卿的母親是戰友,作畫時已得知她犧牲的消息。至此,師傅內心的悲痛、不忍和克制方浮出水面,深夜毀畫的謎團得以揭開。與少女小卿表露心跡類似,師傅也在畫畫、毀畫中灌注了復雜、崇高的情感。小說觸及到革命者的隱忍、堅強與犧牲,但并未平鋪直敘,而是穿插了炭精人像畫技藝、隱曲復雜的心理刻畫、藝術家毀畫母題,在工筆畫般細致、玲瓏塔般精巧的限制性敘述中呈現出革命、親情、同志情的多重紋理。

      與《無法完成的畫像》相比,哲貴的《仙境》同樣有著迷人的藝術氣息,前者寫畫,后者寫戲,只是時代設定更為切近。主人公余展飛被越劇演員舒曉夏扮演的白素貞迷住,進而成為戲癡。他拜師學藝、登臺演出,和舒曉夏一起排演了幾千次越劇《盜仙草》,但最終難成眷屬。因為女主人公發現,余展飛愛的是夢幻舞臺上的白素貞,而不是真實的自己。但這并不妨礙二人持續若干年的友誼,小說結尾,當余展飛在舞臺上因疲勞難以堅持時,舒曉夏和他一起完成了耍花槍的高難度動作,合作達至“仙境”。如果小說僅止于此,不失為一個現代傳奇,也可算圓滿,但作者意在探討的是肉體生命和精神生命何以平衡的深刻命題。如白素貞在戲臺上要接住四個仙童的投槍一樣,主人公也要在民營經濟高速發展的改革開放年代,做出高難度的選擇和動作,平衡好父親的皮革生意與個人興趣。修鞋和越劇是家族與個人、事業與愛好、世俗與理想的隱喻,也是擺在主人公和我們每個人面前的兩難抉擇。余展飛的辦法是為自己保留下排練廳這個“仙境”,在這里,他的肉身通過藝術轉化為戲中人的生命,成為主人公在商海沉浮中喘息的缺口。小說典型地寫出了在時代飛速發展的列車向人們招手時,個體內心的掙扎,用越劇這個藝術象征物撫平了焦灼的現代人內心的褶皺。

      與前面兩位男性作家的作品不同,馬小淘的短篇《春天果然短暫》深具女性氣質。小說以“80后”“我”的視角目擊、參與并見證姑姑的命運。下崗、婚變、城鄉二元戶籍制度的枷鎖,作為背景出現。在件件小事的回憶中,成年后的“我”試圖拼湊出姑姑的心理地形圖。姑姑這個典型形象,代表了那些被世人目光遮蔽的“60后”一代女性。她們曾經向往過美好的婚姻與生活,但被時代的浪潮所裹挾,在不可信賴的男人背后,默默扛起對下一代的責任。她們亦曾擁有芳華,但終于在生活中沉默。幸運的是,小說里的姑姑是“溫水里最機警的青蛙”,一躍而出,跳出了生活的泥淖。與班宇、雙雪濤、鄭執等“鐵西三劍客”為代表的“東北文藝復興”不同,馬小淘等女性作家極少采用“子一代”對“父一代”的審視模式,而是轉而采用一種溫柔綿軟的理解姿態,去重構90年代以后的女性史,在表現女性情誼的同時,從女性視角寫出了時代風云對個體命運的濡染和侵蝕。

      從廣義上說,這類透過人世間喜怒悲歡為時代留駐側影的作品,也可稱之為“新世情小說”。孟繁華對“新世情小說”有一個界定,他認為:“所謂新世情小說,就是超越了勸善懲惡、因果報應等陳陳相因的寫作模式,而是在呈現摹寫人情世態的同時,更將人物命運沉浮不定,融匯于時代的風云際會和社會變革之中。它既是小說,也是‘大說’,既是正史之余,也是正史之佐證。”換句話說,也就是將“廣大”和“精微”的關系處理到極致,在寫出生活的干濕、咸淡、甘苦、明暗的同時,挑出平淡日子里的“刺”。

      小說如何書寫生存與命運,是一個普遍性命題,不唯短篇所獨有。但短篇更容易集中書寫一個寓言,或表征一個隱喻。它們看似寫的都是細節和日常,但統觀起來則超越封閉的文本,指向浩渺甚至永恒的生命流轉。寫短篇小說的小說家,往往有一雙透視之眼,它是鷹隼的眼睛,能在高空中極其精準地發現獵物,一個俯沖,直擊要害。和蠅眼不同,鷹眼不需要看清周圍360度的景象,因為后者飛翔于三千米的高空。因此,短篇小說是對流動不居生活的一種俯瞰,又必須進行快速的調焦,抓住生活的細部,生成關于生存和生命的整體觀照。

      索南才讓的《午夜的海晏縣大街》是一篇深描現代人心理內景的作品。齊格蒙特·鮑曼有一本名著叫《流動的現代性》,在他看來,我們已從沉重的、穩固的、硬件取向的現代性向輕靈的、流動的、軟件取向的現代性轉變,這種轉變給人類境況帶來深刻變革。當輕飄飄的流動之感落實到具體生活時,便會成為小說家絕好的創作素材。索南才讓敏銳捕捉到這種現代體驗,他在《午夜的海晏縣大街》寫“我”約24小時中,如何游走于縣城。在酒精驅使下,“我”坐在路邊、誤入別人的帳篷、來到戀人家、到跑馬場、闖入警察局……主人公在縣城空間流動的同時,內心也經歷了曲折復雜的情感情緒流動。如何界定與戀人的關系,是否繼續賽馬的事業,背后是“我”被縣城與牧區這兩端撕扯。小說通過一個氤氳著酒精、尼古丁、荷爾蒙的故事,巧妙地寫出了現代人難以擺脫和簡化的生存困境——確定性的難尋。盡管小說的氛圍是朦朧的,像下了霧一樣,但我們仍能看到充滿高原特色的敘事元素,窺見作者重新發現“消失的附近”的努力。

      如果說《午夜的海晏縣大街》是關于生存的隱喻,那么《梧桐風》則是對命運的寫照。相比之下,劉慶邦的這個短篇寓言性更弱,詩性更強。小說源于作家幾十年前深入礦區采訪工亡家屬時埋下的一顆“種子”。因為沒做好家具,喬點鳳和未婚夫豆明生推遲了婚期,卻不料發生了意外。善良的點鳳忍住悲痛,幫明生家打水、做家務,卻因沒有登記,無法享受工亡家屬的待遇和補償。副礦長的兒子梅國平同情喬點鳳,并對她暗生情愫,但礙于女方的處境,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謹慎關系。小說結尾,梅國平把替喬點鳳寫的報社約稿念給她,她潸然淚下,決定不發表自己的這篇體會,以永久珍藏。小說在處理生命這個宏大命題時,沒有正面表現生死大慟,而是從側面用“春秋筆法”刻畫女主人公喬點鳳冷靜克制的表現下,內心深沉而巨大的創傷。面對命運的重錘,她冰凍的內心,既有重建生活的潛藏渴望,又有更多的猶疑、試探、退縮。小說家借助礦難的極端事件,實際上寫出了創傷后遺癥患者走出陰影之難,借此探討如何超越命運和死亡的艱深話題。

      此外,東西的《天空劃過一道白線》也是近年難得一見的短篇佳作。初看這個題目,便覺意味深長。“天空”是遼遠開闊、廣大無邊的意象;“劃過”是雁過無痕,曾經路過又轉瞬即逝;“白線”是什么,小說始終并未言明,是飛機經過留下的尾跡云嗎?帶著這些疑問,我們發現小說講述的是鄉村一個家庭父親、母親和孩子三人之間不斷尋找對方的故事,而實際表現的則是命運“有常”與“無常”的翻轉。“無常”是說三個人不斷錯過又不斷尋找,試圖親近又設法逃避,無休止地猜忌又想抓住殘存的一點可憐的溫情,仿佛被捉弄的提線木偶;“有常”是說作品像一個寓言,寫出了生命的本質是一種停留、等待、盼望和希冀。正是因為等待的匱乏,我們愈發不愿接受延遲的滿足,才造成了兜兜轉轉以至于最終碌碌無為的生活。小說結尾寫村民抬頭望著天空劃過的白線,懷念這一家永遠不會回來的人,將“望白線”這一行為上升為對流動性的凝視,寄托了作者對生活多一分駐留和耐心的祝愿。

      《孔雀》是青年小說家葉昕昀的一篇冷峻中透露溫情的作品。同樣是寫殘缺,寫云南邊境小城的生活,作家巧妙地用“孔雀”這個意象將美麗與傷痛結合在一起。女主角楊非在寺廟工作,飼養那只衰弱的孔雀,而她自己作為一個跳過孔雀舞、熱愛美的女孩,雙腿殘疾后儼然和這只孔雀一樣。小說通過一場相親,將楊非、張凡兩個陌生的年輕人連在一起,在不斷揭開往日創傷的過程中重新理解命運。《孔雀》有一個“扣子”,那就是造成張凡童年創傷和名譽受損的父親強奸案,實際是個冤案。作為當事人,楊非選擇直面真相,告訴張凡,他的父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和自己一起墜樓的。小說表現了對命運的善意理解——真相浮出水面雖有滯差,但終將到達。更為重要的是,作品不是刻意傳達某種觀念或主題,而是在邊地生活的深描中,穿插進戰斗、負傷、意外、死亡、解脫等多重元素和葳蕤茂盛的自然風景,讓一個簡單的“故事”升華為“藝術”,從想象“生活”上升為理解“生存”。

      楊慶祥大概在十年前提出了“新傷痕”的概念,認為傷痕文學書寫的是“文革”的傷痕,而新傷痕文學,書寫的是改革的傷痕。“但新傷痕時代的傷害往往是隱性的,不具體的,綿軟的,是一種可以稱之為‘天鵝絨式’的傷害。這是一種真正的精神和心理的內傷,它導致的直接后果是精神焦慮、抑郁等精神分裂癥的集體爆發,而吊詭的是,因為有意識到這種精神分裂癥背后的傷痕,對之的診斷和分析也變得模棱兩可甚至陷入到道德的兩難。”我們無法規避命運帶來的傷痕,無論它是什么樣的,是“新傷痕”還是“舊傷痕”,只不過在后革命時代的語境下,“傷痕”以一種更隱蔽和難以度量、無法歸因的形式出現,這或許只能從命運本身尋找答案。而這些形形色色的瘡疤與傷口,不論在什么年代,依然是文學需要觀照和撫慰的,短篇小說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對其的療愈,關乎對背后更廣大之物的剖析和判斷,也關乎切入點位的選擇、表現的格式與細部的編織。

      如何對待死亡與新生,是長篇小說最擅長表達的內容,但短篇小說無疑沖擊力更強。作家李宏偉說,短篇像是打一場拳賽,“跟人打一架”,強調全身心的爆發式投入,隨時直面對手的挑戰并迅速做出回應。董夏青青也說,如果說長篇小說需要作者善于“涂飾”,那么短篇小說則需善于“洗刷”,從漫長的一個又一個小時里,淘洗出一個人真正耀眼甚至刺眼的時刻。這實際上說的都是沖擊力的問題。死亡與新生從主題本身上說,無疑可以歸入人類必須面對的那些根本性命題。它們看似龐大而諱莫如深,實際上都得通過人物來實現。而短篇小說在表現人物上,完全可以一篇只刻畫一個主要人物,因此在表現生與死時,可能還更集中、更精密。羅偉章的《洗澡》、肖江虹的《九三年》、雙雪濤的《香山來客》是三篇觸及生死問題的短篇新作,我們不妨看看它們如何在“廣大”與“精微”之間平衡。

      《洗澡》的名字讓人不由想起楊絳的名篇,二者也有相同之處,都是寫靈魂的新生,只不過方向和結局不同。羅偉章的這個作品有鄉村振興發展旅游的時代背景,主角是一位回燕兒坡村創業開民宿的設計師孫亮,但作家沒有落入俗套,他通過對地震前后主人公精神面貌的變化寫出了生死對一個人的“洗禮”。孫亮到這個峽谷里來,有療傷的考慮。傷他最深的一件事是自己的愛人跟自己的朋友跑了。面對情感上無法接受的事實,孫亮的生活長期被陰影籠罩,是地震、死亡、村民的受災將他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孫亮挺身而出,用介入與行動幫村民渡過生活和心理(安葬逝者)難關,也驅散了自我內心的陰霾,令我們看見一道人物弧光。小說接通五四文學批判“個人主義末路鬼”的傳統,寫出人融入群體的重要性,同時也講出了一個人生的悖論——“一個創傷需要一個更大的創傷來撫慰”。

      無獨有偶,肖江虹的《九三年》也借用名篇的名字,向雨果的《九三年》致敬,形成時空張力。肖的《九三年》,故事發生在雨果之后200年的 1993年,這時,“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剛剛提出不久。四川小城內江來了一個施工隊,隊里有一個“畸人”盧開智,這個孔乙己式的人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卻有驚人的文化水平。他不受工頭待見,卻受到當校長的父親和“我”的尊重,算得上“我”的啟蒙老師。他教“我”做題,告訴“我”為文做人的道理,描繪最好的大學什么樣,打開了“我”對遠方的想象。盧開智的暴斃給“我”的童年留下無盡的迷惘,他寂滅的肉體依然在“我”的記憶和精神中延續著生命。小說寫他關于文學“人民性”的觀點,“消化這段話,我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九三年》寫了一個精彩的故事,但它背后亦有對死亡與新生的理解,人的生命轉瞬即逝,即使盧開智沒有意外被殺,隨著他的自然死亡,終將隱入塵煙,但代代相傳的文化觀念,甚至人文主義的氣息和氣質是永恒的。小說不只講述了一個啟蒙和被啟蒙的故事,更是一種信念的傳遞。

      相比之下,雙雪濤《香山來客》的現代氣質更濃郁。這倒不是說小說里面城市生活的設定、前衛的人物、時髦的語言,而是指它在文體上更像一個劇本殺,隨著不同機關的觸發,故事完全可能走向千差萬別的結局。小說主要情節是,數學家、一位青年女性郭曉派在酒吧與“我”搭訕,并通過“我”成功接近大導演彭克,終因說出對方性侵女性的丑聞被其殺害。這個歐·亨利式的結尾,或說翻尾,讀者之前不知道。結局,我們發現,是郭曉派主觀上的各種行動和選擇,導向了她命運的結局——不論是主動選擇“偶遇”,還是亮出證據,抑或是與彭克談判,通過令對方占有自己換取對方公司權益的三分之一。如果改變她的行動,結局將發生偏轉。然而真的如此嗎?在冷靜甚至冷血的故事背后,是行動者郭曉派與代表男權社會的吸血鬼式人物彭克的結構性沖突,隨著性別關系浮出水面,小說的“死亡”不僅是罪案意義上的,更是文化社會學意義上的。《香山來客》用一場“悄無聲息”的死亡,巧妙打開了尋常事物中隱藏的縫隙,讓我們看到華麗衣衫上的虱子。

      由此可見,在對待死亡與新生的問題時,短篇小說更能通過少量甚至一個人物形成沖擊力。它的視角或許精專甚至單一,但許許多多的短篇組成的星叢將無限豐富我們對人性、人生、人情的理解。我想,短篇藝術的精進,一方面,需要作家用“整體性”視角有意識地發掘個人與時代、生存與命運、死亡與新生的復雜性;另一方面,則必須通過自我內心的不斷搏斗,刪繁就簡,重構一種文學意義上豐滿的生活。這恐怕也就是“致廣大而盡精微”的當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