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殼”與情感的“核”——評許春樵小說《下一站不下》
內容提要:許春樵的小說與民族、時代緊密相關,其新推出的長篇小說《下一站不下》以編年體的方式講述人物“他”傳,有意錯開敘述時間和故事時間,力圖在對個人生活的描繪中“重建”或“找回”歷史,即我們經歷過的“共同的時代”。小說中的主要女性形象分別對應女人的“三性”:妻性、母性和女兒性,隱喻了愛情的三種階段或模式。在“以人帶事”的寫實風格中又潛藏著浪漫主義傾向。最終作家完成了這樣的寫作意圖:時代為“殼”,情感為“核”,兩者相乘除決定了人的命運。
關鍵詞:許春樵 《下一站不下》 共同的時代 “三性”浪漫主義
張愛玲曾總結李笠翁《閑情偶寄》中傳授的寫作之法:驚人、眩人、哄人、媚人。1毫無疑問,許春樵是懂得這一點的。這位來自安徽天長的“60后”小說家,從不缺乏講故事的能力,且能抓住讀者心理。但難得的是,他一直保持著審慎且克制的寫作態度。也正因為此,他才有源源不斷的創作力。在寫出男人系列的長篇小說《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樓》等之后,又有一部不失水準的長篇力作《下一站不下》問世。它延續了作家的風格又發展了它。
從五四伊始,中國現代小說就呈現出強烈的抒情傾向,作家始終忘不了“自我”。1980年代先鋒文學的興起,又使當代小說陷入了“怎么寫”的迷宮,作家們都愿意在小說技藝上一較高下,炫技色彩較濃。倘若我們要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找到幾位能抑制抒情欲望、專心講故事的人,許春樵可以算一位。但許春樵的故事又是與眾不同的,它們與民族、時代緊密相關。如果把他的長篇小說連綴起來看,將是相互連貫、相互闡釋的當代中國發展史;又更像是一節節鐫刻著“中國特色”的時代列車,人們帶著各自的成長故事,進入不同等級的車廂,面目各異,各懷心思。時代的列車不可阻擋地向前開去,它畫出了中國人生活的大致方向,但眾生擾攘,人們在不同的站臺上車下車,個體生命的具體軌跡又取決于人對情感的抉擇。時代為“殼”,情感為“核”,時代與情感相乘除決定了人的命運。這是許春樵《下一站不下》以及其他幾部長篇小說的總體特征。
一
如果還原作家的寫作現場,那么在構思《下一站不下》的布局時,筆者有理由相信作家畫在草稿紙上的是時間:1992、1993、1994、1996、1999、2000、2006、2008、2012。從敘事學的角度剖析,這是文本的“故事時間”。而文本還有一個“敘述時間”,大約在2017年左右。這些特定的年份在中國社會經濟與政治發展史上都有特殊的意義,因此故事時間和敘述時間的選擇就顯得意味深長。
作者按照編年史的方式設定故事時間。故事開始的時間作者交代得十分清楚:“1992年春天宋懷良走進這部小說的時候,是國營廬陽無線電二廠的一個小電工。”2小說共22章,幾乎每一章的開頭都標明了故事往前推進的時間,但恰恰在最后一章《下一站不下》(這一章作為宋懷良事業、愛情、生命的終結章)中,卻沒有清楚地說明時間,只是在文中非常隱晦地提了一句:“客廳電視里正在放《甄嬛傳》,屏幕上的宮廷爭斗進一步惡化。”3《甄嬛傳》是一部現象級電視劇,于2011年11月發行,2012年3月在安徽衛視播出。小說寫到播《甄嬛傳》的時間是在這一年的4月間,從劇情推算,“這一年”就應當是2012年。因此,整部小說的故事時間是從1992年到2012年,也正符合小說中反復提到的“二十年”。 故事的整體框架放在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進程中。改革開放從1978年開始,1992年鄧小平南巡,將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也正是在這一年,安徽廬陽市電工宋懷良開啟了人生的新篇章(現廬陽為合肥的市轄區,合肥在歷史上曾別稱“廬陽”,因此小說中的廬陽市暗指合肥市)。宋懷良從草根上升至懷琳公司老總,二十年的創業史開始于中國市場經濟已經起步但尚不完善的時期,并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穩定和完善而覆滅。成也時代,敗也時代。宋懷良幸又不幸,是生在這個中國歷史巨大變動的轉折期。
敘述時間則刻意與故事時間拉開了距離。小說是以“我”的口吻來敘述宋懷良的故事的,是“從外敘述的”,“我”不在“我”的敘述之中。但小說一直沒有交代敘述活動發生的時間,卻不斷強調“我”與宋懷良故事的時間距離,它直接反映在城鎮面貌的變遷上:“如今,在廬陽樹樁一樣密集的高樓里去找五里井,就如同到大漠深處去尋找樓蘭古城。”4五里井是廬陽無線電二廠的宿舍區,一度風光無限,是故事發生的地點,如今卻已無處可尋,無人知曉。直到小說結尾,作者才透露“我”查訪“江淮好人”宋懷良的故事,本來是要寫成劇本的,2018年要作為改革開放四十年獻禮大戲去省城上演。而“我”這個查訪過程用了將近一年時間,因此文本的敘述時間可以看成是在2017年左右。距離故事結束的時間不過5年,但在一代人的精神感受上,卻似乎有50年之遙。這是中國現代化進程所帶來的社會巨變在人們心理上造成的落差。由是“我”對宋懷良人生的追溯似乎可以看成是對歷史和人物的考古。故事時間(1992年—2012年)與敘述時間(2017年)距離并不遙遠,但屬于宋懷良的時代已然遠去,以宋懷良為代表的草根英雄的故事已塵埃落定,成為歷史。滄海桑田的變遷不過在幾年之間。作者制造一個外在敘述,錯開敘述時間和故事時間,并在故事時序中不斷插入敘述時序,目的就在于強調這種巨大落差的歷史感,并在梳理錯綜復雜的歷史現象時能夠保持冷靜客觀的態度。
由此作者的創作意圖已很明顯,文本中“我”的戲劇最終沒有寫成,無法獻禮于改革開放四十年,但這本小說可以看成是作家對改革開放的致敬,對民族、個人與時代的總結與概括。作者力圖在歷史學、社會學和文學之間找到相通之處,更希望在時代和人之間尋覓一種更為親密的聯系。這也是眾多評論者對許春樵小說創作的一致看法。但筆者以為,許春樵似乎并不止步于此。
某種程度上,一些優秀作家會在一些關于文學的重要問題,比如個人與時代、記憶與時間諸命題上達成共識。202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女作家安妮·埃爾諾,于2008年出版了長篇小說《悠悠歲月》,它與《下一站不下》在某種寫作意圖和手法上有異曲同工之處。 《悠悠歲月》被時人稱為“社會自傳”。安妮·埃爾諾不是用自傳而是用“她”傳的方式,用“她”成長過程中的一張張照片,拼貼時事與歷史。傳主個體的經歷、以編年體方式排列的法國和世界歷史,水乳交融,而后者才是這部長篇小說的重點。《下一站不下》也是以編年體方式寫作“他”(宋懷良)傳,用一個男人的創業史、精神史和情感史來勾勒中國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近三十年的歷史。正如安妮·埃爾諾在書中所寫的:“這個世界留給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來重建一個共同的時代,從很久以前逐漸轉變到今天的時代——以便在個人記憶里發現集體記憶的部分的同時,恢復歷史的真實意義。”5《下一站不下》的成功之處不在于人物的塑造或故事的講述,而在對個人生活的描繪中“重建”或“找回”歷史,那既是一個人唯一的又是與所有人分享的記憶,是我們經歷過的“共同的時代”。
用小說的形式記錄沉默無形的生活和時代,唯一的辦法是盡可能地接近現實,把它鐫刻在語詞中。《悠悠歲月》《下一站不下》中都頻頻出現一些具有時代特色的特殊名詞:流行歌曲、電視劇、電影、時尚商品、時代俗語俚語等。它們是歷史的“活化石”,不少名詞若非親歷其境將會不知所云。在《下一站不下》中出現的流行歌曲有:F4的《流星雨》、劉歡和莎拉·布萊曼的奧運主題歌《我和你》、王志文和江珊的《糊涂的愛》、尹相杰和于文華的《纖夫的愛》等;電視劇除上文提及的《甄嬛傳》,還有《激情燃燒的歲月》;電影有《功夫之王》等。為塑造艾葉這個“新新人類”而出現的時尚品牌Adidas,時髦飲食日本清酒、三文魚片、神戶牛肉、菠菜烏冬面火鍋等,不勝枚舉。這些看似不經意被提及的特殊名詞,其實都是作者精心選擇、被大眾所共同關注的事物,它們承擔了一定的文本功能:塑造人物形象、烘托氣氛、暗示情節和心理等。但更重要的是:它們是在無情流逝的時間中,我們經歷的“共同時代”的痕跡。從讀者的角度而言,無論處于哪種年齡階層,都能從中找到自己最熟悉的內容和最清晰的記憶,從而喚起某種“時代共情”。
二
推動社會向前發展的動力歸根結底是經濟,經濟發展、改革開放是中國社會的重點,在這個過程中凸顯的人的情感和道德困境則是時代的“痛點”與“熱點”。對相對保守和注重倫理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現代科技和生活節奏的飛速發展尚可接受,事物的消逝之快亦可忍耐,可隨之而來的情感的變化卻是人不能輕易接受的。這是現代社會的悖論。人們不得不在現實原則和快樂原則之間掙扎。
《下一站不下》是一部社會發展史小說,但它更是一部情感小說。許春樵以寫實見長,情感的比重在他的長篇小說中并不強烈。與許春樵以往的多部長篇小說相比,《下一站不下》加重了情感投射在人物身上的陰影。就故事框架而言,《下一站不下》與《酒樓》十分相似:落魄男人(齊立言、宋懷良)的成長史(發家史);在個人的發家史中貫穿著中國社會的發展史,呈現二三線小城市在近三十年中的變遷;一個男人與多個女人的故事。但不同的是,《酒樓》著重寫的是齊立言的發家史,男女關系是略寫。《下一站不下》則濃墨渲染了男女關系,尤其是夫妻間的情感糾纏。書名“下一站不下”也正表明了時代是這部小說的“外殼”,情感才是“內核”。
小說中的情感描寫主要圍繞著宋懷良和三位女性:吳佩琳、張月秀、艾葉。在筆者看來,她們分別代表了魯迅所提及的女人的“三性”:妻性、母性、女兒性。她們與宋懷良的情感模式可以用一首經典的愛情詩來形容,即穆旦的《詩八首》。這首詩寫到了愛情的整個過程,而宋懷良與這三位女人的關系恰好對應了其中的某個階段。
宋懷良和妻子吳佩琳是相愛的。他們白手起家,相濡以沫,不顧雙方條件的巨大差距,義無反顧地在一起,他們的愛最初是堅貞的。但在時代的發展中,隨著二人身份地位、經濟條件的變化,以及對公司、對家庭經營理念的不同,硝煙漸起,愛情逐漸幻滅。正如穆旦所說的:“從這自然底蛻變底程序里,/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6當初宋懷良和吳佩琳愛的不過是“暫時的你”,當生活添來“另外的你我”時,才驚覺彼此之間“相隔如重山”。然而他們的愛已在多年的相伴中融合為親情,不能斷然分開。于是在你來我往、漫長又反復,且令人窒息的情感戰爭中,宋懷良和吳佩琳的感情演變成“孤獨的愛”:“那里,我看見你孤獨的愛情/筆立著,和我底平行著生長!”夫妻倆最后并沒有離婚,但他們人生和情感的軌道平行著生長,永遠不會交織在一起了。
如果說吳佩琳代表的是“妻性”的那一面,那么張月秀對宋懷良來說就是有“母性”意味的女人。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而言,男女相愛,彼此都分別有“母性”和“父性”的渴求,那是希冀得到庇護和慰藉的情感需求:“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讓我在你底懷里得到安憩。”張月秀和宋懷良是可以彼此偎依、相互成為港灣的一對。對張月秀來說,這樣的“安憩”已經足夠,這就是她理想的婚姻。但對宋懷良來說,張月秀母親般的愛值得眷戀,但卻不夠,不是他想要的愛情。因此,面對張月秀時,宋懷良欲迎又拒,首鼠兩端。
倘若將宋懷良比喻成一座愛情的列車,那么當艾葉上車的時候,張月秀就該下車了。小說也的確是這樣處理的。艾葉與宋懷良隔了一個輩分,真正是“女兒性”的代表。如果說吳佩琳與宋懷良的愛情是“孤獨的愛”,那么艾葉與宋懷良正如書中所引的流行歌曲,是“糊涂的愛”。這段感情從開始到結束,宋懷良都是被動的,但卻是真正動了心的。艾葉在宋懷良眼中,是新穎而挑逗的:“你底年齡里的小小野獸,/它和春草一樣的呼吸,/它帶來你底顏色,芳香,豐滿,/它要你瘋狂在溫暖的黑暗里。”艾葉不見得比吳佩琳更美,但她勝在擁有“年齡里的小小野獸”,青春時尚,大膽直接,有攻擊性和魅惑力。她的魅惑力不僅僅是肉體的,而在于她是“走在前面”的新時代女性,擁有宋懷良所不能企及的時尚氣質和能力。對年近中年、已有暮氣的宋懷良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深深吸引他并令他迷戀的地方。這也是艾葉最終能夠擊敗吳佩琳的原因。
可以發現,在許春樵的小說中,“變”是不變的主題。時代為經,情感為緯,經緯交織構成了人物生活的具體模式。時代在變,情感也隨之而變,情感深植于時代。許春樵寫出了情感之變的深層原因。宋懷良和吳佩琳都是20世紀的先鋒人物,能夠敏銳抓住時代給予的機會,順流而上。但在時代之變面前,吳佩琳選擇了不變,堅守上一個世紀的道德價值觀念。她是道德至上主義者。在公司的經營上,她相信道德大于能力,不用有能力但道德有瑕疵的人,不做賺錢但對社會有害的事。宋懷良持的卻是實用主義和經濟至上主義的信條,希望能夠緊跟時代,隨時勢更新自我。這是吳佩琳與宋懷良最內在的分歧。吳佩琳與艾葉,則是20世紀與21世紀兩個先鋒女性的對決,是時代理念的交鋒。吳佩琳固守從一而終、至死不渝的古典情愛方式,明知愛已消亡、車已到站,卻堅持“下一站不下”。艾葉則清醒得多,在明確宋懷良這趟列車不能帶她去旅途終點時,即刻下車,絕不留戀。宋懷良選擇艾葉,是符合人物邏輯的,因為他是一個“向前看”的人。但作者聰明的地方就在于,他無法判斷這一選擇的對錯,無法預知這一選擇所帶來的后果,或者他也同情、理解吳佩琳的道德至上主義,因此,他設置了很多“意外”,讓宋懷良的離婚大戰戛然而止。因此這本小說就避免了很多的爭論。
在《下一站不下》的封面上,有一個英文書名“Stay with me,please”,這像是一個情感的告白:“不要離開我,拜托!”又像一間空屋子里的呼喊:“我在這里呀,請和我在一起!”它是吳佩琳對宋懷良的乞求,又是張月秀對宋懷良、宋懷良對艾葉的渴望。最終,他們都沒有得償所愿。于是,作者在寫盡了時代、情感之變后,剩下了唯一不變的永恒:人類從根底上是孤獨的。
三
盡管大多數批評者都認同這么一種理念:永遠不要相信講故事的人,而要相信故事。但是故事與講故事的人息息相關,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隱密的聯系。而批評的原意,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說:“批評的功能應該是顯示它如何是這樣,甚至是它本來就是這樣,而不是顯示它意味著什么。”7批評首先要無限可能地接近作者的原意。作為“60后”小說家,許春樵在他的小說中呈現了一些屬于自己的寫作特質:寫實傾向、人是時代中的人、人的社會屬性和情感屬性構成了人的外在和內在。在寫作方法上,《下一站不下》也體現了濃郁的許氏風格。
閱讀當代作品時,作者“說什么”和“怎么說”決定了其寫作生命的長度。我們可以根據作品的呈現方式來預判作者寫作生命的長短。對一位長篇小說家而言,敘事能力大于自我抒情的欲望,懂得節制情緒、節約文字,這是非常優秀的品質,它意味著作者還可以有漫長的藝術生命力。《下一站不下》雖是側重于寫情感的小說,但它總體而言是非個人化寫作。然而這也并不意味著作者不在故事里。小說的很多地方留下了作者的意志。比如對人的階層的劃分,依據的是“出身”論、“成分”論。許春樵出生于1962年,“成分”論對他這一代人影響很大。新中國初期以經濟地位和政治態度為標準,將農村家庭劃分為雇農、貧農、中農、富農、地主等成分,將城市居民劃分為干部、工人、貧民、小業主、資本家等成分。因此,吳佩琳的父親吳鎮海在去世前,對女兒傳授了他的婚姻觀:“男女搭不搭,不是誰好誰壞那么簡單,而是兩個人是不是一條道上的,一時沖動生拉硬扯到一條道上,不是走歪了,就是快慢踩不到一個步點上去。”8在吳鎮海看來,這“一條道”指的是家庭出身和成分。吳鎮海認為他的婚姻不幸源于“資產階級大小姐”與“鄉巴佬土包子”的對立。盡管吳鎮海后來成了廠長,但他的“工人”出身無法改變。改變的是吳佩珊的成分,她不再是工人出身,而是干部女兒、未來的女大學生。宋懷良雖然和吳佩珊是中學同學,但卻是不折不扣的工人出身。因此,宋懷良與吳佩珊的結合從一開始就是門不當戶不對。出身、成分的不同,也決定了他們在諸多人生理念上的差異,婚姻悲劇在所難免。
在人物的評判上,作家某種程度上也進行了引導和干預。宋懷良與吳佩琳漸生嫌隙以及離婚拉鋸戰的過程中,小說情節的安排使讀者眼中的宋懷良是可以理解并令人同情的,或者說是無辜的。比如他為了公司發展所進行的種種應酬、他與汪曉婭的偶遇、他與張月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都是有理由且不違背道德的,這使得吳佩琳的懷疑和指責顯得多余和狹隘。正當讀者的情感天平傾向于宋懷良時,小說中卻插入大段宋懷良的自省和自責,認為自己是有錯或說“有罪”的。這些批評和自我批評強行阻攔了讀者對宋懷良的親近,并試圖以宋懷良的“自我評判”(難道不是作者的評判?)來替代讀者對他的判斷。這種突兀的做法使筆者有理由相信,在宋懷良的情感世界里,作者更多地投入了自己。寫作是一種自我審視和清理的過程,作者在故事里又逸出故事外。當他沉溺在宋懷良的情感旋渦里時,他潛意識里是為宋懷良辯護的。但宋懷良又不能是過于完美的,誰能說自己完全無辜?于是又只能跳出來,用過于挑剔的目光抨擊作品中的人物,那個虛擬世界中的另一個自我,并以此拉開讀者與人物的距離。
以上只是小說的細節,它們是作家意志在文本中留下的“癥狀”。就風格而言,它是作家意志的整體體現,也是他安排其藝術形式的一種特別的習慣。從《下一站不下》以及“男人四部曲”等長篇小說可以看出,許春樵擅長以人物為中心來寫故事,用人物的活動來描述和觀察社會。這種“以人帶事”的寫作手法與多年前的小說家老舍不謀而合。正如老舍在《怎樣寫小說》里所說:“……可是人物是必不可缺少的,沒有人便沒有事,也就沒有了小說。創造人物是小說家的第一項任務。把一件復雜熱鬧的事寫得很清楚,而沒有創造出人來,那至多也不過是一篇優秀的報告,并不能成為小說。”9老舍筆下多是城市貧民。許春樵聚焦的也是普通市民,他的每部長篇小說都塑造了讓人難忘的人物,《下一站不下》中的女性人物就各有特色、面目生動。“以人帶事”看似是一種較為傳統的寫作方法,但卻是最扎實、最持久、最能考驗作家寫作功底的寫法。老舍曾被譽為“人民藝術家”,許春樵則可以稱為市民作家,不僅因為他創造的是小城市的市民社會,更因為他作品中流露出來的向普通人靠攏的生活觀和價值觀。因此他的小說讀起來很親切、很平實。老舍在創造理想市民時有某種英雄主義情懷,許春樵也有。他擅長寫“于連”式的男主人公,比如《下一站不下》中的宋懷良、《酒樓》中的齊立言。他也善于塑造平凡人、小人物里的“英雄”,比如《男人立正》中的陳道生。作者在寫人生平實的一面時,也更愿意展現人生飛揚的一面,即人物的高光時刻。這是作家不自覺流露出的浪漫傾向。
《下一站不下》加深了作家的浪漫主義精神。這部小說充滿悖論的地方就在于:故事是寫實的,但彌漫在其中的情感卻是浪漫的。眾多女性包括吳佩珊對宋懷良產生的情感沒有充足的來由,卻持久而彌堅,正如《牡丹亭》里所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種古典的情愛方式,在21世紀的今天顯得奢侈而浪漫。更為浪漫的,是宋懷良在幾乎丟失了所有(愛情、婚姻、事業),并沒有像《酒樓》里的齊立言一樣,重新回歸小人物的卑微生活,平凡卻也不失快樂地活著,而是決絕地終止了自己的生命。可以說,在這場婚姻故事中,宋懷良以他的自戕、吳佩珊以她對愛情和婚姻的固守,共同譜寫了一曲悲壯的21世紀的羅曼諦克挽歌。
在風格紛呈、異軍突起的當下寫作的整體環境下,在網絡文學與精英文化的雅俗共存的閱讀背景中,許春樵的小說能殺出一條血路,自有它的道理和能量。扎實與沉穩,不炫技,適當的隱忍與克制,以及文字的經濟,是他的小說的好處。他的故事像舞女飛旋的裙邊,在旋轉如意之際掃到讀者身上,給我們的心靈以或輕或重的一擊,或多或少觸到了我們的痛處。物質與情感,生活與事業,是這個時代最大的焦慮。我們坐在21世紀的列車上,下一站下還是不下?這是我們永遠的困惑,而在這種困惑與反復中,亦能窺見現代人人性的幽深之處。
注釋:
1 張愛玲:《論寫作》,《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81頁。
2 3 4 8 許春樵:《下一站不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4、458、241、467頁。
5 [法]安妮·埃爾諾:《悠悠歲月》,吳岳添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版,第208頁。
6 穆旦:《詩八首》,《穆旦詩文集 1》,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6—79頁。下文《詩八首》引文皆出于此。
7 [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
9 老舍:《怎樣寫小說》,《老舍全集》(第1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22頁。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