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與重構——評劉亮程長篇小說《本巴》
內(nèi)容提要:在我看來,《本巴》是對《江格爾》的“解構與重構”,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本巴》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本質(zhì)才得以確立。但解構不是對《江格爾》史詩意義的消解,重構更不是對《江格爾》歷史價值的遮蔽,相反,它是以最大的敬意實現(xiàn)對《江格爾》作為古老史詩在當下的豐富和發(fā)展,而在這個過程中,它自身也隨著不衰的想象和新的英雄的誕生成了史詩。
關鍵詞:《本巴》 時間 游戲 英雄 史詩
一
閱讀《本巴》,似乎不難,但解讀《本巴》,卻并不容易。關于《本巴》,我們極易陷入一種認識的誤區(qū)之中:即《本巴》是為藝術的,它那種強烈而鮮明的藝術性似乎昭示著某種精神的絕對。但其實,《本巴》依然是為人生的——關于人和時間的存在。就像我們總以為《莊子》是為藝術的,而它也不過是為人生的。這可能就是中國文學自古以來的本質(zhì),不管它是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本質(zhì)上總是為人生的。
劉亮程說:“《本巴》是關于時間的童話史詩。”1但你一定不要被這句話欺騙了,以為《本巴》只是關于時間的天真之言和感傷之語,而它實質(zhì)上是關于人的命運安排的精神悵惘和心靈延長。卡爾維諾就相信,童話是真實的,“所有的童話被集合在一起,在不斷重復和變化的過程中處理著人世間各類疑難問題……童話決定了世間男女的命運,尤其是對于生命中受命運支配的那部分:人們的青春韶華自出生起就帶有某種征兆或原罪,因而人們遠離家鄉(xiāng),歷經(jīng)考驗長大成人,變得成熟,以證實自己生而為人”2。哈羅德·布魯姆在論述安徒生的童話時也認為,“雖然安徒生的童話故事具有很強的獨創(chuàng)性,但是他努力從民間故事中汲取堅韌接受命運的精神”3。比如他在解讀《白雪皇后》時就說道:“《白雪皇后》的迷人之處是格爾達持續(xù)的機智和勇氣,這來自于她的自由天性,或者源于對所有還原方式的拒絕。她無形中成了安徒生的辯護人,為安徒生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的力量,為他不懈的自我努力辯護。”4以此來看,即便是天真和純粹如童話,也是為人生的。
毫無疑問,《本巴》是向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的致敬之書。可以說,沒有《江格爾》,就不會有《本巴》。但《本巴》既不是對《江格爾》的簡單“新編”,亦不是復雜“重述”,關于《江格爾》的故事已經(jīng)被反復“講述”,而把故事再講一遍,想必無需多此一舉。在我看來,《本巴》是對《江格爾》的“解構與重構”。但解構不是對《江格爾》史詩意義的消解,重構更不是對《江格爾》歷史價值的遮蔽,相反,它是以最大的敬意實現(xiàn)對《江格爾》作為古老史詩在當下的豐富和發(fā)展,而在這個過程中,它自身也隨著不衰的想象和新的英雄的誕生成了史詩。“在我看來,史詩——無論古老或現(xiàn)代的史詩——所具備的定義性特征是英雄精神,這股精神凌越反諷。”5哈羅德·布魯姆認為,史詩英雄是反自然的,他們追求的是一種對抗性,正如在《本巴》中,赫蘭——一個不愿長大的孩子——卻是本巴國真正的英雄。
因此,閱讀《本巴》,我們應當努力擺脫《江格爾》作為史詩的原始框定,當然,擺脫并不意味著脫離,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分割。因此,閱讀《本巴》的人,應該和寫作《本巴》的劉亮程一樣,不是去脫離歷史,因為那樣毫無意義,還會剝奪了歷史本身的意義之光。我們要做的,就是盡可能遠距離地抵抗它,防止被它吞噬掉。
《本巴》的形式是童話和史詩,但內(nèi)里和核心是時間。《本巴》首先用時間實現(xiàn)了墜落,并解構了《江格爾》。小說一開頭,就寫道:“當阿爾泰山還是小土丘、和布河還是小溪流的時候,時間還有足夠的時間讓萬物長大。”6由此,劉亮程帶領我們走進史詩的時間之河中,去傾聽一個舊故事的重生,去感受一種童話般純真的誕生。《本巴》寫了時間的靜止和流動,也寫了時間的倒轉和回旋。因此,在《本巴》故事的快結尾處,同樣的話,又借赫蘭之口說了一遍:“當阿爾泰山還是小土丘,和布河還是小溪流時,時間還有足夠的時間讓萬物長大。”7此時的赫蘭,和此時的劉亮程,都化身說夢者齊,既講述時間之外的他者,又講述時間之內(nèi)的自身。關于時間的設定和暢想,讓《本巴》具有了一種強烈的思辨性和哲學意味。關于《本巴》中的時間困惑,讓我想到奧古斯丁的時間之謎,還讓我想到柏格森關于時間與自由意志的討論,更讓我想到海德格爾關于“存在與時間”的探究,但是哲學本身是沒有時間性的,它從來不和命運掛鉤,而只有在小說中,時間才會以各種各樣的面貌出現(xiàn),并和人的具體命運、和本真的歷史相連。
只有這樣一種存在者,它就其存在來說本質(zhì)上是將來的,因而能夠自由地面對死而讓自己以撞碎在死上的方式反拋回其實際的此之上,亦即,作為將來的存在者就同樣源始地是曾在的,只有這樣一種存在者能夠在把繼承下來的可能性承傳給自己本身之際承擔起本己的被拋境況并當下即是就為“它的時代”存在。只有那同時既是有終的又是本真的時間性才使命運這樣的東西成為可能,亦即使本真的歷史性成為可能。8
時間的空虛,映照的是心靈的空虛,就像兩面鏡子,映照著彼此的匱乏。但劉亮程似乎不愿意忍受這樣一種被徹底放逐的時間的危險,因為這意味著恐懼和絕望。因此,在《本巴》中,劉亮程設計了一種循環(huán)的游戲時間,以此來擺脫那痛苦的時間深淵和巨大真空。
法國哲學家伊曼努爾·列維納斯在《時間與他者》一書中說:“時間不僅是一種我們的靈魂狀況和質(zhì)性的更新,它本質(zhì)上還是一種新的誕生。”9這一時間的新誕生,在《本巴》中是如何呈現(xiàn)的呢?游戲。是的,在我看來,游戲才是《本巴》作為一個故事的本質(zhì)屬性,游戲才是我們理解《本巴》中一切關乎“存在與時間”的最佳維度。“本來,草原上一坨坨的牛糞,一顆顆的羊糞馬糞壓住時間,搬家家游戲把它們都翻了過來。本來,草叢之中、森林深處、遠山后面,都藏住了時間,被捉迷藏的人一一找見。本來,夢中保留著可以時常回去的童年。可是,做夢夢游戲把所有的夢翻得底朝天。”10游戲破壞了時間,它是對非必要的時間障礙的破除,同時,游戲又創(chuàng)造了時間—— 一種具有總體性意味的時間——使得命運成為可能的時間。在《本巴》中,正是游戲阻止了時間,阻止了人的長大,讓回到母腹成為一種現(xiàn)實,并促成、重構了其作為童話史詩的可能。
也是在“時間”這個意義上,史詩《江格爾》構成了我們和過去以及未來的某種聯(lián)系。“只要史詩傳唱下去,本巴的生活便會一直向前。”11但是,劉亮程也不無清醒地認識到,過去是回不去的。“我們無法再回去過那樣的日子,只有把游牧生活做成游戲。”12“人跟著羊走完四季,便到了時間深處。在我們的牧游故事里,四季盡頭是人人活在二十五歲青春的本巴國度。它在時間之外。”13那回不去的過去,既讓人懷念,也讓人心疼,就如同我們處于一個時間和空間深度虛空的境遇之中一樣,既被看到,又被忽視。《本巴》是對一切存在的描述,也是對萬千可能的哀嘆,它是解構,也是重構,它是劉亮程對這個世界的認真觀照和抒情方式。
二
《本巴》一共分五章,除掉第五章的“史詩”之外,其余四章都和游戲有關,第一章“搬家”是搬家家游戲,第二章“迷藏”是捉迷藏游戲,第三章“做夢”是做夢夢游戲,第四章“本巴”看似和游戲無關,其實也暗含了一個游戲在其中:“每年蒲公英花開時,我們都要舉辦一場馬會,選上百匹最好的走馬,把寶瓶放在馬背上,打馬走過草原。”14小說借一位穿著整潔的男人說,“這僅僅是一個游戲”15。可以說,“游戲”作為一種“有用意的形式”,在《本巴》中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xiàn)。
但游戲于《本巴》來說,不限于形式,更是一種精神。《本巴》這一游戲精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博爾赫斯,甚至追溯到柏拉圖,柏拉圖就將游戲等同于神圣,“游戲是奉獻給神靈的,這是人類奮斗的最高目標——這就是柏拉圖的宗教觀。我們追隨他,決不放棄圣潔的神秘體驗,并堅持把這種體驗視為邏輯思維認識不到的最崇高情感”16。《本巴》以游戲的方式,去和史詩中的英雄做精神和靈魂的溝通,這也可以說是利用游戲?qū)κ吩娺M行的“雙重編碼”,從而讓《本巴》一方面成為更為復雜的小說,一方面成為更為純粹的童話。但如果要從中國文學的源頭上去追問這一游戲精神的根本,我覺得還是《莊子》。我不清楚劉亮程是否談到過他的創(chuàng)作和《莊子》之間的關聯(lián)。但僅就《本巴》文風的飄逸、想象的不羈、精神的自由等特質(zhì)而言,他們之間一定有著某種一脈相承的血肉聯(lián)系。《莊子》用“游”(人類的游戲的本能)恢復人的生命力,來實現(xiàn)精神的自由解放,《本巴》則是通過“游戲”得到想象的可解,來追求對自由的確認,而這一切都合乎藝術的本性——主體之呈現(xiàn)。
《本巴》的故事,開始于拉瑪國對本巴國下戰(zhàn)書,洪古爾奉命出征,結果出師不利,陷于困境,被鐵鏈牢牢拴在車輪上。洪古爾的困境,其實是“時間的難題”。他從本巴國靜止的時間里,進入到了拉瑪國流動的時間中,因此,他不是被鐵鏈拴住的,而是被“時間”困住的。而化解這一時間難題的重擔,落到了洪古爾的弟弟赫蘭身上,而赫蘭唯一的本領就是玩游戲。借著游戲,赫蘭實現(xiàn)了時間的輾轉騰挪,借著游戲,赫蘭將對洪古爾的拯救之路帶向結束。
游戲是自由的。游戲讓人卸下負擔,投入一種巨大的空。在《本巴》中,本巴國的人雖然都活在二十五歲,但是,時間對于他們來說,卻成了真正的負擔。“每個山谷每片草原上,都在舉辦七七四十九天的歌舞歡宴。忙著煮肉釀酒的女人們,和忙著長膘長牙口的牛羊,都圍住它轉。都在努力消耗著本巴國的時間。二十五歲里的活,在多年前,他們剛剛抵達這個歲數(shù)時,就已經(jīng)干完。每個人都余下了無盡的時間,這些剩余的時間,成了本巴無盡的負擔。”17而游戲就是擺脫時間的重負,進入時間的輕盈之中。“這游戲的神奇在于,一旦進入游戲,人身體上的負擔會減輕,年齡會變小。一個七十歲的老人,進入游戲時,身上沉重的歲數(shù)一天天減少,負擔越來越輕。人們發(fā)現(xiàn),趕著牛羊在風雨交加的草原上轉場的過程,完全可以在拿起放下幾個羊糞蛋的游戲中完成。生活本身變得沒有必要了,游戲讓人在輕松愉快中完成了生活。”18赫蘭首先用游戲讓老牧羊人和老夫人這老兩口的童心被喚醒,讓他們在游戲中忘卻了對拉瑪國的守護。接著,赫蘭又用搬家家游戲讓轉場中的拉瑪國人全部忘卻了真實的生活。劉亮程借助于游戲,輕而易舉地把日常生活的重量卸掉了。游戲不是“真實”的生活,游戲是走出“真實”的生活,甚至于說游戲就是另一種生活——空而輕盈,大而無當。
赫蘭用搬家家游戲讓拉瑪國的人都變成了孩童,卻沒想到這正中了拉瑪國王哈日王的圈套。于是,故事轉到了第二章,捉迷藏的游戲由此開始了。赫蘭用搬家家游戲解救了洪古爾,但當洪古爾尋找被哈日王同樣踢飛的弟弟赫蘭時,搬家家游戲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雖然仍被延續(xù)著,卻失效了。作為搬家家游戲的創(chuàng)造者,赫蘭把自己玩丟了。因此,為了找到赫蘭,洪古爾開始了新的游戲——捉迷藏。但是,游戲往往是在特定的時空內(nèi)完成的,它封閉、受限制,它有延續(xù)的時間,也有自己的進程。因此,捉迷藏游戲并沒有達成洪古爾的愿景,相反,這個游戲已經(jīng)不再受他控制,和他也失去了關系。可是,在回家的路上,當他再次來到拉瑪國界時,因為饑渴難耐,喝了一碗茶,繼而迅速走向了衰老。當衰老的洪古爾回到本巴國時,所有人都不認識他了,也沒有人愿意接近他。洪古爾不想把他的老傳染給別人,于時,他只好獨守自己的老年,和一群有歲數(shù)的牛馬羊一起過老年的日子。而此時的赫蘭,被哈日王踢到了自己早先留下的一對腳印里。現(xiàn)在,他要沿著自己的腳印回家。赫蘭為了藏回到誰也找不到的母腹中,也玩起了捉迷藏游戲。剛開始時,赫蘭害怕被找到,但是漸漸地他失去了被找到的恐懼,甚至希望他們能夠找到他。“可是,赫蘭并不知道,那些早已在童年里玩膩的孩子,轉過身,朝十八歲二十歲三十歲里走了,草原上所有的游戲成為往事,整個拉瑪國、本巴國的童年里只剩下赫蘭一人。人們把他忘了。”19就這樣,洪古爾用他設置的游戲?qū)⒌艿芟萑肫渲校瑫r也把自己藏到了誰也找不到的老年。
而當搬家家游戲、捉迷藏游戲結束的時候,草原上又玩起了更大的做夢夢游戲。這便是小說的第三章。拉瑪國的哈日王把江格爾汗和全部汗民,全做進他的夢里,由他擺布。“整個本巴國的人和牲畜,像在一個巨大的搬家家游戲里,遷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又像在一個捉迷藏游戲里倉皇逃跑,躲藏。把這兩個游戲組合起來的,正是哈日王的做夢夢游戲。”20為了打破他的夢,赫蘭再次出發(fā),去了拉瑪國。赫蘭從母腹中帶來了兩個游戲,一個是搬家家游戲,而另一個就是做夢夢游戲,因此,他很輕易地走進每一個牧民的夢。赫蘭用自己的做夢夢游戲和哈日王的做夢夢游戲進行交鋒,兩個夢相互重疊,彼此融入,卻又保持自身的清醒。他們用夢和過去、和先人發(fā)生聯(lián)系,而夢同時也在不斷地被改變。尤其是當赫蘭的夢侵入到哈日王的夢中時,更多的真實被展現(xiàn)出來。“我越來越相信,在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中,只有這場夢中的遷徙是真的,它在真實地消耗著人畜的生命和體力。我在吹著他們的寒風中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寒冷。我在那里看見了真正的死亡。每個人每頭牛羊,都真實地死去和活著。”21就這樣,夢在指向某種真實的同時,也將自身進行了解構,原來,一切都不過是更大的夢和更深的虛空,而夢和虛空本身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當夢醒了,故事也就要結束了。此時,另一個重要人物說唱人齊出現(xiàn)了。
“我們的本巴,正是他說出的一場夢。”22借著說唱人齊,第四章“本巴”重述了《江格爾》的英雄故事,這可以說是小說中最激動人心的部分,英雄的豪情、壯美的膽識、向死的詩心,無不讓人感受到一種史詩般的壯懷激烈。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本巴不僅僅是齊說唱出來的夢,更是人們寄存在高遠處的另一種生活”23。小說的最后,當赫蘭幫助江格爾破了那個噩夢,又攆走了入侵的莽古斯時,本巴終又恢復了平靜。阿蓋、洪古爾和赫蘭一起玩起了搬家家游戲,阿蓋和洪古爾回到了童年,而赫蘭回到了母腹。“阿蓋說,那個形似寶瓶的母腹,是所有人的本巴,我們都將回去,在那里重新開始。”24
三
或許,直到此時,我對《本巴》才有了一種新的理解。那就是《本巴》其實有一種回家(鄉(xiāng))的執(zhí)念。只不過,和眾多小說的歸家模式不同,《本巴》的回家是以“游戲”的方式。讀完整部小說,我們會很清晰地知道,本巴也是異鄉(xiāng),本巴人的家園意識實際上也是一種幻覺或者說是一種喪失了生活真實的情感癥候。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通過分析“恐懼”(也譯為“畏”)而涉及家的問題。我們在恐懼中感覺到一種無家的怪異,海德格爾將其延伸為“不在家”的存在狀態(tài)或者茫然失所。“這種茫然失所寓于此在中,即寓于被拋而在其存在中交托給了它自己的在世的存在中。這種茫然失所經(jīng)常緊隨著此在而且即使不曾明言卻也實際威脅著它日常消失于常人中的狀態(tài)。這種威脅實際上可以和日常操勞的完全安然與無求并行不悖。畏可以在最無關痛癢的境況中升起。也不需要有黑暗境界,雖然人在黑暗中大概比較容易茫然失所。在黑暗中,‘無’所見格外突出,然而世界恰恰還在‘此’,而且更咄咄逼人地在‘此’。”25由此,本巴國永遠活在二十五歲,也有了情感上的邏輯支撐。當然,這種恐懼不僅存在于本巴國,更存在于拉瑪國。哈日王的做夢夢游戲,就是為了克服這種恐懼,他要在夢中控制和消滅本巴國,而不是被本巴國控制和消滅。因為,他白天無法讓這一目標實現(xiàn),所以,只有到夜晚的夢中來達成。可是,江格爾一度關閉了自己的夢,而直到不久前,他又做夢了。做夢的江格爾是脆弱的,好在赫蘭的做夢夢游戲拯救了他和本巴國。
因此,哈日王所要意圖實現(xiàn)的讓江格爾帶著所有本巴人一起老去的目標,此時拐了一個彎:他們沒有走向衰老,而是“冒著風雪走向很久前的故鄉(xiāng)”26。夢中的江格爾和本巴人是如此認真,以至于映現(xiàn)出了某種真實存在,而也由此引現(xiàn)出了哈日王關于真正的死亡的描述。《本巴》是一個拒絕“死亡”的故事,這是另一個維度的對于史詩《江格爾》的解構。關于《江格爾》英雄的死去,是《本巴》中的最驚心動魄的故事。劉亮程將每一個英雄的“贊詩”,都寫得令人痛徹心扉又蕩氣回腸。此時,死亡在《本巴》中第一次真實地發(fā)生了,同時,死亡又被凜冽的英雄之氣拒絕了,變成了被人永遠傳唱下去的史詩。“在死亡之前,永遠有一個英雄所能把捉的最后機會,英雄所抓住的是這一機會,而不是死亡。英雄就是總會瞥見最后一次機會之人,他就是執(zhí)意于去發(fā)現(xiàn)機會之人。如此一來,死亡就永遠不被承擔,它‘只是在’到來。”27
事實上,除卻這種真切的關于死亡體驗,小說中也寫到了很多關于人的真實情感。雖然這種情感是在游戲中出現(xiàn)的,但是卻有著同樣切膚的生命感覺。我們不妨將其稱為一種游戲情感。一般來說,游戲的目的是為了一種愉悅和幸福,它裝點生活,充實生活,但游戲也會制造某種疏離,比如孤獨,尤其是當個體脫離這個游戲的秩序時,這種孤獨感會愈加強烈。《本巴》的另一個抵達人心之處,是不回避這種游戲中的孤獨。洪古爾是孤獨的,因為,“整個本巴只有洪古爾一人沒有長大”28。孤獨是洪古爾的宿命。他被鐵鏈和車輪拴住的時候,是孤獨的。當他一個人回家的時候,不小心喝了一碗走向衰老的茶,于是他又不得不接受直接老掉的孤獨。即便是遇到母親,他也無法回到她的懷抱。“現(xiàn)在,那個懷抱里空空的。一個母親空空的懷抱里,滿是失落與悲傷。”29赫蘭是孤獨的,“他孤獨地聽見人間的喧囂,卻從不想降生”30。然而命運卻召喚他,他要孤身一人去解救哥哥洪古爾。然而,當哥哥被解救之后,赫蘭卻一個人被遺忘在了拉瑪國。被遺忘的赫蘭,想要和影子做伴,但他沒有影子。沒有影子的人是最孤獨的。“以前他怕自己生出影子。如今看見自己光禿禿地立在地上,連個影子都沒有,心里卻有一絲孤獨。這絲孤獨像是一條影子,靜悄悄地爬在心里。赫蘭想,待它積累得厚重了,便會爬出來,忽長忽短地消受世上的光陰吧。”31而即便是謀士策吉,也是孤獨的,“策吉說,我一直在看你的夢。你把所有本巴人和牲畜都帶到夢里時,整個夜晚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夢外面,探頭看”32。小說之外的劉亮程也是孤獨的,他是生活在新疆的一頭孤獨的獅子,而《本巴》是對孤獨的呈現(xiàn),也是對孤獨的克服,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對史詩《江格爾》更深度的情感豐富和精神重構。
《本巴》還是對“戰(zhàn)爭”的解構,把戰(zhàn)爭和游戲放在一起,似乎是一種隱喻,但毫無疑問,戰(zhàn)爭有著某種游戲特征。戰(zhàn)爭和游戲一樣,要講究規(guī)則,如同競賽一樣,要有規(guī)程。我們今天看古希臘和中國歷史上的很多戰(zhàn)爭,即是這樣,并非毫無章法和規(guī)矩的一通亂戰(zhàn),而是以一種特殊的儀式和排場來開始,或許這就是戰(zhàn)爭和游戲之間的密切關系。但是,戰(zhàn)爭的殘酷是真實而具體的,生命的消失,也是無法阻擋的。而游戲則是反“真實”的,它具體但更抽象,它周而復始,其中的人可以隨時復活,是不死的,并且游戲可以隨時開始,隨時結束。或許,正是基于此,劉亮程將《本巴》中的戰(zhàn)爭轉化成了一種“游戲”的形態(tài),試圖用“游戲”的輕來對抗“殺戮”的重。“血腥暴力怎么都不可能表現(xiàn)出真正高尚的形式,因此,游戲只有被當成社會虛構和審美虛構,才能充分得以體驗和欣賞。這就是為什么社會精神時不時要試圖逃避到英雄生活的美好想象中,這種生活是在榮譽、道德和美好的理想領域里上演(play out)的。”33對于劉亮程來說,《本巴》的游戲之態(tài),一定不是逃避,而是他自覺的藝術選擇。《本巴》是民族史詩的重構,但它呈現(xiàn)出來的藝術風格,卻具有某種“世界性”。讀《本巴》,我會想到《荷馬史詩》,荷馬寫的也是戰(zhàn)爭之下,人的冒險,人的孤獨,人的生活,這些都令我們陶醉,也令我們歡欣,他帶領我們共同經(jīng)歷生活的某種真實。荷馬筆下的人物,內(nèi)心世界有著游戲般的單純,內(nèi)心情感則如游戲般直接而簡單。“對于荷馬詩篇來說,感官生活的愉悅就是一切,其最高追求就是讓我們體驗這種愉悅。”34而愉悅也是游戲的最高精神境界。
如果我們要區(qū)分《江格爾》和《本巴》的不同,我想,它們一個是在民間的傳唱中越來越接近歷史,一個則是在歷史的想象中一步步接近童話。劉亮程不是舊的民間傳說的布道者,他是一個新的歷史故事的創(chuàng)造者。“他們繼而發(fā)現(xiàn)我們的祖先才是最會游玩的,趕著牛羊在大地上游牧,把生活過成了旅游,又把旅游當成生活,還創(chuàng)造了史詩《江格爾》,讓人人活在二十五歲,不會衰老,不會死亡。”35以此來看,劉亮程在《本巴》中所展開的游戲敘事,及其所賦予的游戲情感,不是浮夸而無節(jié)制的“表演”和“抒情”,而具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嚴肅性”,這種嚴肅性讓我想到了米蘭·昆德拉對于歐洲小說的評價:“最初,偉大的歐洲小說都有一種娛樂性,所有真正的小說家都懷念它!而且娛樂根本不排除嚴肅。在《告別圓舞曲》中,人們自問:人是否有在這個地球上生活的權利,是否應當將‘地球從人類的爪子下解放出來’?將問題最嚴重的一面跟形式最輕薄的一面結合,這向來是我的雄心。”36而毫無疑問,《本巴》是劉亮程的雄心。
四
《本巴》的寫作是反潮流的,正如時間是《本巴》里的反派。《本巴》從里到外,始終呈現(xiàn)出一種無序的狀態(tài),其中的人物深陷在時間的虛空之中,就像“等待戈多”一樣,《等待戈多》也不是講故事,它只是探索和呈現(xiàn)人類的處境。《本巴》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不是浪漫主主義的,甚至也不是現(xiàn)代主義的,但它的本質(zhì)卻是荒誕的、諷刺的。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本巴》是一部具有荒誕和諷刺意味的寓言小說,就像《莊子》。
但劉亮程并不準備讓自己成為預言家,雖然他的小說,向來帶有一種神秘的靈性。這靈性自然地和他生活的新疆那片土地緊密相連,但更多地則源自一個人天生的秉性。他的小說,一方面探入那滿盈的虛空中,去發(fā)現(xiàn)世界的各種可能性,另一方面則是進入精神的淵藪中,去追問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這是他精神世界的自然流溢。
實際上,不管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作品里,劉亮程都是一個會引人發(fā)笑的小說家。讀《本巴》,你應該會笑,但絕不是因為嘲笑,而是源于一種靈魂頓悟式的快樂。當然,《本巴》還是傷感的、不滿的,因此,閱讀《本巴》,是一次情感復雜的旅行,既有簡單的快樂,也有晦澀的愉悅,更有虛靜的悵惘,劉亮程借著他那抒情性的修辭,帶領我們從遠古來到當下,從外部世界抵達心靈深處,從時間之外涌入時間之內(nèi),他把流動不居的歷史面貌和穩(wěn)定不變的生命狀態(tài)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探索出一種宏大的、深闊的憂郁。正如卡萊爾在《英雄與英雄崇拜》一書中所言:“那個古老信仰,同更高的東西聯(lián)合一起,仍無意識地存在我們心里!有意地理解它可使我們同‘過去’發(fā)生更密切更清晰的關系,——同我們在‘過去’中所擁有的財產(chǎn)發(fā)生更密切更清晰的關系。如我所不斷重述的,整個的‘過去’是‘現(xiàn)在’的財產(chǎn);‘過去’永遠有某種‘真實’的東西,是珍貴的財富。在不同時代,在不同地方,它永遠是我們的共同人性(Human nature)——它一直不斷地在發(fā)展自己——另一面。”37卡萊爾筆下的“英雄和英雄崇拜”照亮了心靈的黑暗,但劉亮程對一個不愿長大的孩子(同樣也是英雄)的贊美,則是另一種形式的返璞歸真。
“人們常常譴責荷馬是個騙子,但這種譴責絲毫無損于他的影響;他無須堅持自己作品的歷史真實性,他的真實已經(jīng)足夠了;他誘惑我們,使我們沉浸在其現(xiàn)實之中,對他來說,這就足夠了。在這種使我們沉迷其中的‘真實’的自在世界里,除了這真實的世界本身以外,其他什么也沒有展現(xiàn)。荷馬詩篇什么都不隱瞞,在這些詩篇中沒有什么大道理,沒有隱藏第二種含義。”38我們同樣不要試圖在《本巴》中獲取什么人生的真諦和生活的要義,它僅僅是在解構一個故事,它甚至都不是在解構一個故事,而只是以游戲的方式重構世界的可能性和存在的可能性。
表面上看,《本巴》是對史詩英雄的贊美,但其實是對酣睡的無數(shù)“靈魂”的喚醒,劉亮程像個詩人一樣,將他奔放不羈的詩情融會到關于英雄的想象之中。但和許多稱贊英雄的作品不同,《本巴》中的英雄,從史詩中的“成年人”,轉變成了“孩童”。沒有人天生就是英雄。洪古爾在出征之前,只是一個吃奶的孩子,赫蘭為了解救哥哥洪古爾,才匆忙地從母腹之中誕生。并非對“英雄”不敬,但《本巴》確實表達出某種對英雄的恐懼,因此,《本巴》又是反成長的,它通過對過去時代確定事物的重檢,再次解構了《江格爾》。或許,在《本巴》中,英雄不過是一個空蕩的軀殼,任由游戲之人鉆進鉆出。《本巴》中的英雄,就像一個個游戲的攪局者。洪古爾是搬家家游戲的攪局者,赫蘭是做夢夢游戲的攪局者,“攪局者本人一度與別人封閉在游戲世界里,攪局者退出游戲,就把游戲世界的相對性、脆弱性暴露出來了”39。洪古爾和赫蘭都曾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游戲中迷失,在此,我們不由得質(zhì)疑,游戲能把我們帶回那個如孩童般純真的世界嗎?劉亮程是以游戲的方式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相對性和脆弱性。事實上,從游戲中退出并變成老人的洪古爾才具有一種粗野的偉大和真實:
洪古爾給老馬修蹄子,把寄生在馬耳根和大腿內(nèi)側的草癟子拿火烤出來。給馬梳毛發(fā)。把散落草地的牛毛羊毛撿起來,揉成團,塞進氈房的破洞里。他用拾來的牛毛,給自己搟了一條氈。把撿來的駱駝毛捻成線,給自己織了件外衣。他可從來沒干過這些活,但也從未忘記,一上手便熟練無比。仿佛他父親的手藝,母親的手藝,轉眼間傳到他手上。他在自己編織毛衣的手指間看見母親熟練的手指,在自己修理馬蹄子的動作中看見父親的動作。同樣的勞動讓他覺得父母不曾離開。40
《本巴》中密布著游戲之言和游戲之詞,它是詞的游戲,但游戲之外,作者同樣沒有忘記為我們呈現(xiàn)生命感覺的細部。此時的洪古爾幾乎失去了對本巴國的“英雄”價值,但他那種來自時間深處的情感,又賦予他另外一種個人的特性,從而讓《本巴》中的人物形象實現(xiàn)了一種可貴的豐富和復雜。老年的洪古爾用一種鮮明的活,克服了時間的虛無和存在的恐懼,從而抵達了那難言的自由之境。他從一個英雄的不自由,從一個游戲者的漫漶中,正在重新獲取作為一個主體的重要性,“不過,在勞作中,也就是說,在努力中,在它的辛苦(peine)中,在它的痛苦中,主體重新發(fā)現(xiàn)了實存之重,這一實存之重指向其作為實存者的自由本身”41。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劉亮程突破了一般史詩作品中歷史意識的局限性,完成了對《江格爾》的精神重構。歷史,不過是日常生活深度變動的一種結果。這種深度變動的動力來自哪里呢?還是游戲,在《本巴》中,游戲變成了生活,生活就是游戲。“人過的生活,在我們那里全是夢和游戲。”42也是在游戲的過程中,人開始返璞歸真,趨向于一種生命的本真和至真狀態(tài)。
開始是在轉場搬家的空隙玩,后來轉場途中也玩,再后來沒人搬家轉場了,游戲取代了真正的生活。
那些玩搬家家的大人們,在趕著羊糞蛋越走越遠的路上,漸漸地變成天真的孩子。43
此時,生活之重被游戲取代,游戲帶領大人們回到孩童時代。就這樣,劉亮程把一種世界內(nèi)部的矛盾巧妙地展現(xiàn)出來了。生命到底是輕還是重?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的輕和重,如何化解?如何安放?米蘭·昆德拉沒有給出答案,卡爾維諾沒有給出答案,貝克特沒有給出答案,劉亮程也沒有給出答案。《本巴》寫了很多的輕:時間的輕,靈魂的輕,夢的輕,風的輕;《本巴》也寫了很多的重:大地的重,生活的重,孤獨的重,回家的重。
劉亮程的語言向來以干凈、明快、靈動而著稱,《本巴》也不例外。《本巴》這一語言的特質(zhì),使得其小說充溢著不可拒絕的感性。“感性并不構造世界,因為所謂感性的世界并不以構造一個表象為己任,而是構造實存的滿足狀態(tài)本身;感性并不構造世界,因為世界的理性上的不自足(insuffisance)甚至并不在世界帶給我的享受中凸顯出來。”44可以說,《本巴》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感性這一概念在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中的地位。劉亮程用一種詩性的語言,在感性中尋找著一種可能的“現(xiàn)實性”,因此,雖是游戲之姿,《本巴》還是為人生的。只不過是以游戲的方式,讓本巴國和拉瑪國始終在一種現(xiàn)實和想象并存的秩序的維持之下。“游戲具有我們在事物中所能察覺到的最高品質(zhì):節(jié)奏與和諧。”45游戲創(chuàng)造秩序,游戲也是秩序本身。可以說,正是游戲,讓《本巴》對于《江格爾》的“解構和重構”成為可能,它不是史詩《江格爾》的翻舊,而是一種拒絕故事性的再新。
毫無疑問,《本巴》的寫作是一次冒險。但劉亮程對這一點似乎并不關心,甚至十分自信。他依靠自身怪誕的想象力,和強大的語言繁殖能力,將《江格爾》從“重述”的圈套中解放出來,解構并重構出一個煥然一新的史詩故事。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純虛構的、絕對虛假的故事,但你也不得不承認,它的色彩是真實的,它的面目是為人生的。在《本巴》中,沒有一種想象的意義可以被保存,就像也沒有一種真實的生活可以得到證實一樣。對于劉亮程來說,這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這想象的瘋狂,也不過是他感性幻覺的一次常規(guī)操作罷了。
注釋:
1 劉亮程:《本巴·后記》,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318—319頁。
2 [意大利]卡爾維諾:《論童話》,黃麗媛譯,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頁。
3 4 [美]哈羅德·布魯姆:《短篇小說家與作品》,童燕萍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1頁。
5 [美]哈羅德·布魯姆:《史詩·導言》,翁海貞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6頁。
6 7 10 11 12 13 14 15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6 28 29 30 31 32 35 40 42 43 劉亮程:《本巴》,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3、180、262、246、233、240、203、203、19、61、114、167、175、185、231、266、174、4、136、124、199、183、233、98、54、58頁。
8 25[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435—436、218—219頁。
9 27 41 [法]伊曼努爾·列維納斯:《時間與他者》,王嘉軍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73、60、52頁。
16 33 39 45 [荷]約翰·赫伊津哈:《游戲的人——文化的游戲要素研究》,傅存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29、12、11—12頁。
34 38 [德]埃里希·奧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周新建、高艷婷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4、15頁。
36 [法]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119頁。
37 [英]卡萊爾:《英雄與英雄崇拜》,何欣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頁。
44 [法]伊曼努爾·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頁。
[作者單位: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室]
[本期責編: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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