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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魂的歌哭:論李銳“天母河傳說”二部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4年第3期 | 郭佳音  2024年06月17日17:33

      內容提要:暌違十年,山西作家李銳于2021年在《收獲》雜志發表長篇小說《囚徒》,引發學界關注。令人驚訝的是,這部小說是對2011年出版的《張馬丁的第八天》的續寫,李銳重新回到他筆下的文學地理“天母河”,寫下了又一曲壯麗的生命歌哭。

      關鍵詞:李銳 《囚徒》 《張馬丁的第八天》 神話觀 傳說性

      2021年,闊別文壇十年的李銳攜新作長篇小說《囚徒》回歸,并為小說加上了一個副標題,“天母河傳說之二”,指明這部《囚徒》是對2011年出版的《張馬丁的第八天》的續寫。這種“續寫”或“重述”可說是李銳最為典型的文學標記,他在小說后記《生于意外》中自述道:“十年間,我筆下的天母河,照舊還是河涌大荒,川流不息。”然而,或許是由于十年來的沉寂,也或許是在此之前,李銳就與文壇主流漸行漸遠,《囚徒》面世后,在學界和評論界引發的聲音并不多。主要的評論文章都已注意到小說的題材,注重其對近代史的記錄與想象1,在歷史觀上對前作的延續和更新,將其放置在李銳的歷史小說軌跡上2,形成“《舊址》——《銀城故事》——《張馬丁的第八天》——《囚徒》”一線。也有文章注意到《囚徒》在對“人”的挖掘中與李銳早期作品的呼應關系,稱其是“對人類精神困境的持續開拓”3。但已有研究并未清晰地回答一個問題:曾作為20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重要的參與者、思想者甚至引領者之一的李銳,在生命突遭巨變、一度面臨死亡后又奇跡般重回文學道路之后4,這部作品究竟包含著怎樣的生命感悟,李銳又為何執意要在十年之后,再次回到這條虛構的“天母河”?本文認為,新作《囚徒》并《張馬丁的第八天》這兩部“天母河傳說”,不單是站在歷史觀角度的進一步探索,更重要的是,他對人在生死之際的大困惑、大恐懼作出了又一次“正面進攻”:一方面,他試圖探討人的靈魂與存亡問題,并在形而上層面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另一方面,在歷史、神話與傳說的交織中,完成從“神”到“人”的復歸。

      在《囚徒》中重歸天母河后,李銳首先勾畫出一副令人惋惜的人物造像:東河知縣孫孚宸被戴上重重枷鎖,“革去七品頂戴,褫奪功名,削職為民著戴枷赴京請罪”,“特命沿途所經一切意、法兩國天主教堂皆需戴枷親往門前跪叩謝罪”5。在前作《張馬丁的第八天》中,知縣孫孚宸是一個相對隱匿和沉寂的角色,他在許多事情上作出的選擇均為“不得已”,滿口圣賢之言,謹小慎微,在不由自主的情況下多次影響情節的關鍵走向:在他的判處下,張天賜獲罪身死,張馬丁被當成罪魁禍首,繼而引發了后續的一系列事件。站在道德、倫理和情感的維度,孫孚宸或許是“小人”,但并不足以成為“罪人”,與小說中恩將仇報、因一己私欲禍害了捕快陳五六的女兒與其戀人并致二人自殺的真正“罪人”老三相比,他是令人同情的、不忍苛責的。小說題為《囚徒》,從表層情節上來看,囚徒即是指戴枷謝罪的孫孚宸;但既然他身上所纏繞的罪責不深、情緒不濃,為何要以他的“罪”、他的“贖罪”之旅作為貫穿全文的線索?

      如果說孫孚宸扮演了小說中的罪人,那么瑪麗亞嬤嬤應當是與之相對的“圣人”了,她口中所宣的總是天主與上帝,對人和事總是充滿了寬容與愛。小說所采的天主教宗教背景下,她多次被村民喚為“圣母瑪利亞”也可揭示出她關鍵性的身份。在她面對教眾們死去的遺體時,一邊淚如雨下,一邊悲哀道:“為什么死后的靈魂可以上天堂,活著的肉身卻都要留在這里,留在這個千瘡百孔像地獄一樣的世界上……”6似曾相識的一段剖白也出現在后記《生于意外》中:“七年前十月的一個午后,我突然間暈厥倒地,眼睛里一片黑暗,耳朵里一片死寂,一瞬間,與世隔絕……慢慢地,熒光退去。慢慢地,有了聽覺。我這才看見老伴兒滿是淚痕的臉,聽見女兒焦急萬分的呼喊……靈魂再一次回歸了肉身,生命遭遇了一次意外。現在,我深知,這場意外不過是一次‘假釋’。肉體不過是再一次暫時囚禁了靈魂。”7由此,我們知道,《囚徒》所“囚”的,不僅僅是孫孚宸一人,“罪”并非是“此岸”的人間之罪,乃是靈魂之罪,而肉身即是“枷鎖”,囚禁著他及他筆下所有人物,將他們牢牢鎖在這個世間,無權去往那個并不存在的“彼岸”,不得離開,不得解脫。這或許是生死之際,李銳至深、至真的感觸。人無完人,靈魂在肉身之中所度過的歲月,所走過的道路,就是每個人的贖罪之旅,“不得已”的罪人孫孚宸,就是將這場贖罪之旅具象化的實施人。

      孫孚宸的贖罪之旅始于一紙調令。新任的知縣大人還未到任,孫孚宸即刻感到危機的迫近,隨后這種不祥的預感果然成真。他高喊著“知罪”,實際上知的并不是罪,而是命運,孫孚宸認下此番罪狀,實際上正是認了這樁“命”,開始踏上這場令人嘆息、憤恨的贖罪之旅。小說對孫孚宸沿途的“磕頭謝罪”經歷只選取了兩處詳寫,第一處即天石鎮天主堂大門外,他被曾經治下的村民辱罵、譏諷、唾面,雙膝跪地,對死去的萊高維諾主教三拜之后,又問出鏗鏘有力的三問:一問張馬丁是否死而復生,如果不是萊高維諾主教瞞下真相,何來血仇與血案?二問鏟除異教,死傷無數,天主允之、禁之乎?三問列國侵華,不得四萬萬五千人心,天下如何安寧、國祚何以至此?8這三問,問人、問神、問天,看似有理有據,實則件件無解,孫孚宸內心的火焰也就此熄滅。第二處為天石村圣母堂,即大洪水發生前的娘娘廟、張馬丁的埋骨地。在這里的三叩三拜,孫孚宸只余下沉默,唯獨向馬修神父問清楚了張馬丁的尸身是否真的埋在此處、現在又在何處。伴隨著真相大白,孫孚宸了卻心結,最終走向了贖罪之旅的終點——死亡。孫孚宸選擇自盡身亡,既是“知命”之舉——他若不死,賜死的君命也快馬加鞭地趕到了;同時也是“自由”之舉。小說對他的死亡作了詩化的處理:伴著陳五六吟唱的大鼓詞,“金碧輝煌的麥海上,一棵枝葉繁茂的杏樹綠意蔥蘢。杏樹的綠影之下,仿佛有一件陳舊的長衫被人遺落在樹枝上。”9

      回看孫孚宸的贖罪之旅,從不甘到認命,從憤懣到釋然,從屈辱到尊嚴,最終走向生命的終結。他“終于完成了一生中自己決定的事情”10,使得這個悲劇人物反倒像獲得了整部作品中罕有的自由與幸福,離開這滿目瘡痍的人世間,靈魂回歸天地。這不由得令人想起,《張馬丁的第八天》中,獨自邁上通往真相之旅的張馬丁,懷揣著堅定的信仰,卻走入了一片萬劫不復。兩人的旅程最終都走向了死亡,但相比之下,張馬丁懷抱著屈辱、傷痛和無法揭露真相的悲愴而死,直到他死后很久,瑪麗亞嬤嬤追尋的腳步才趕上了他,孫孚宸贖罪的旅程才抵達了他,他終于在《囚徒》中獲得了安息。這既是李銳為這位令人尊敬的“真誠者張馬丁”重新安放的命運,也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他創作心態的變化。

      新世紀以來,李銳的小說創作有了較明顯的轉型,已是評論界的共識。在《厚土》之后,他無法再以《厚土》的方式回歸精神家園;他的創作走到神話書寫是有必然性的。作為一位接觸西方評論界較早、具備文化自覺的作家,為尋得“中國的視角”,完成精神上的自救,李銳轉向對神話資源的開掘和重述,并以此完成建立神話觀、完善歷史觀、折射現實觀;《人間》(2011)是李銳向此條路徑上邁出的第一步,而“天母河傳說”二部(《張馬丁的第八天》和《囚徒》)可以視作在《人間》基礎上的完善和擴張。從這個意義上講,“天母河傳說”既是“站在八九十年代延長線上”11的歷史探索,又是站在新世紀文學延長線上的神話重構,他的歷史觀、神話觀在這兩部作品中交匯、沉淀。

      2005年,英國坎農格特出版社發起了“重述神話”出版項目,邀請世界各國著名作家參與,葉兆言、蘇童、李銳、蔣韻、阿來五位中國作家也位列其中。系列叢書一經出版,迅速引起了各界關注,也使作家們享受到了一次很好的市場饋贈。《人間——重述〈白蛇傳〉》上承李銳文脈,對“人”與“神”之間的關系有格外深刻的探討,即便在群星云集的“重述神話”系列中也頗為醒目。這次神話重述對于李銳而言既是一次“因緣”12,也是一次啟示,他在接受新浪讀書頻道專訪的時候談到,“對《白蛇傳》的重述給了我們一個可以完全脫離‘現實描述’的機會,應當說,我們反而因此可以直接進入一些更為形而上的對于人性、對于善惡、對于人類終極歸宿的探索和表達”13。他的創作走出了呂梁山的“異托邦”,走出了銀城的竹簡,來到更具廣度和深度的“神性”的場域。與此同時,他又對“我說故我在”式的后現代性敘事甚至“無厘頭”表達是警惕的,深沉、哀痛的文革記憶仍然是他所重述的白蛇故事的底色,歷史、神話兩個維度在小說中交相輝映,放在同時代作家的神話重述作品和同系列作品中來看,有著不容忽視的思辨性、特異性。

      相較于《人間》的“叫好又叫座”,《張馬丁的第八天》大約是李銳所有小說作品當中爭議性最大的一部。這部長篇小說講述了天主教傳教士萊高維諾帶領年少的天主教執事“張馬丁”來到山西傳教,與當地信奉“娘娘廟”的村民和“義和團”武裝力量發生激烈沖突的故事。張馬丁在沖突中身亡(實為假死,陷入昏迷),兇手張天賜被公開斬首,其妻張王氏就此精神失常,稱自己是“娘娘”轉世,將假死復活歸來的張馬丁認作丈夫張天賜的附身轉世;不但自己同他媾和“留種”,還借娘娘之名邀其他幾位村婦同來,行“送子”之事。暫且不談小說中種種引發爭議甚至批評的描寫,將《張馬丁的第八天》放在李銳的整個文脈中看,曾經貫穿他創作中的其中一個主題——“精英立場”與“民間立場”的對話性——在《張馬丁的第八天》中消失殆盡。來自意大利的傳教士萊高維諾和喬萬尼(張馬丁的原名)是西方宗教的代表,同時也是現代文明的先驅者,但是與他過去在小說中常常刻畫的知青和農民之間的裂痕不同的是,傳教士和民眾之間的鴻溝難以彌合。閱讀《張馬丁的第八天》,最為直接和強烈的感受莫過于一種阻塞感、迷茫感、絕望感:傳教士的傳教仿佛“對牛彈琴”,義和團的反抗充滿了鮮血和暴力,而普通民眾不論信仰為何,都不過是為了擺脫現世的苦痛、保住精神的家園而掙扎。無論站在哪一個立場的人物,都有一套自洽而合理的訴求;而與此同時,周遭的世界顯得又是那么地惡意重重。李銳將小說的調性定為“從天石村走向世界的旅程是一次悲慟欲絕的旅程”,是他拒絕虛化和回避“文化沖突”而進行的“正面進攻”,是他對“用方塊字深刻地表達自己”的追求的回答。14

      從這個角度來看,李銳的神話書寫、宗教書寫是他的歷史觀演進之后找到的新的書寫路徑。他從個人核心經歷“文化大革命”,走到了解放戰爭、抗日戰爭,又走到了辛亥革命,一路追本溯源,終于來到了“中國現代性的開端”15——義和團運動;與此同時,在“神話重述”意義上,他也從“白蛇傳”這個民間傳說來到了始源神話——“女媧信仰”和“基督創世”。若一定要將這兩條路徑排出先后,本文傾向于認為是李銳歷史觀的發展牽動了神話觀的發展;甚至可以揣測,是他的歷史觀走到了一片荒蕪之中,轉而訴諸更高更遠的形而上的存在。

      想要真正理解李銳在“天母河傳說”中傳達的思考,首先應當從他為什么選取宗教題材進行表達開始。雖然藝術創作的過程往往充滿偶然性,但李銳來到天母河是有意為之;他打算講一個關于“上帝”的故事。他在訪談中提到,關于《張馬丁的第八天》最初的構想是關于一群“想走進天堂的人卻不幸走進了地獄”16的故事,而書名“張馬丁的第八天”和張馬丁的墓志銘“你們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內,我的世界是從第八天開始的”,是一開始就寫好了的。甚至于連選取義和團作為小說的整體歷史背景,也是在其后才決定下來的。這是解讀這部小說最關鍵的一把鑰匙。回顧李銳過往的創作,就可以極其清晰地發現,這還是對他的“異托邦”的失落的一種續寫。“七天”乃是天主教教義中一個完整的“自然循環”,也就是異托邦當中的“異托時”,它不斷循環著,維持著一個懸浮于“現實”中的“神圣空間”:天主創世紀用了六天,第七天休息,于是生活在天主所創造的世界里的人們也用六天勞作,第七天休息,這是一個“嚴密、深邃、能夠自圓其說的信仰世界”17。很顯然,這樣一個完整、安全的精神世界,與李銳的“精神鄉土”呂梁山是形成了一種呼應關系的;沉浸在其間的張馬丁,無論怎樣的寒冷、誤解、痛楚都不以為意,他的信仰給了他最為強大的力量。然而,這個“空間”的存在在李銳看來是一樁謊言,張馬丁被夾在兩種宗教(謊言)的沖突當中,用一次死亡,打破了這個虛妄。他從“異托邦”中醒來,來到了“第八天”,真正的“復活”,便是從這循環打破后的第八天開始,此時的張馬丁眼之所見才是真實,眾神退場,萬物寂寥,所過之處不過是鮮血和哭喊, 在那里他的身體、心理和信仰全方位地腐敗了;感受到了寒冷(凍傷)、情欲(被“借種”),以及對因他而死的張天賜、因他們而起的殘酷的教派沖突,感到了真正的羞愧和悲痛。他終于體會到了“真實”,所以他的墓碑上,深深地刻下了“真誠者張馬丁之墓”。

      看到這一點,李銳在“天母河傳說”中表達的“人”“神”觀念也就清晰了。他極其冷酷地用“人禍”將神推入無處容身之地——真圣人張馬丁的救贖之旅走向了死亡,“假”娘娘張王氏乘著木盆順著天母河漂流出走;真罪人老三在瑪麗亞嬤嬤和馬修神父的收留下成了教堂敲鐘人,最終通過告解贖罪,“假”罪人孫孚宸被勒令前往洋人教堂叩拜謝罪,受盡屈辱后迎來無可反抗的死亡。“人”“神”的善惡、真假、生死倒轉了,神明并非是人間的救贖,人以神之名所行之事反倒是這一切的劫數,從一部分人試圖以“強盛”和“先進”開拓和征服另一部分人開始,人類的“劫”就到來了。宗教本該是握在征服者手中最圣潔的利劍,卻在遇上中國這片小小的河灘后片片碎裂。“在所有的拯救者離開之后,在諸神退場之后,這個無神的世界,這個無可寄托的人間就只剩下了人自己。”18李銳真正想要呈現的,正是這個“無可寄托的人間”。縱觀這兩部作品,他的呈現是相當成功的。

      另一值得注意的問題是這兩部小說的“傳說”性質。弗萊的“原型”理論中將文學作品分類成“神話的”“浪漫的”“領袖的(高模仿)”“現實的(低模仿)”“反諷的”,其分類依據并不是道德上或者精神上的高低之分,而是主人公(hero)“行動的力量”19。也即是說,歷史文本與神話文本是同質的,主人公是否具有神的力量往往是一般用以區分“現實”與“傳說”的標志,前者因無限地貼近我們所認為的“真實”而被接納為歷史。“天母河傳說”名為傳說,在敘事上與主人公的行動上也具備明顯的“傳說性”。“傳說”在《漢語大辭典》中的釋義為:人民口頭上流傳下來的關于某人某事的敘述。從詞義上很容易辨明,傳說與神話有不可分割的關系:傳說是第一性的,包含一些原生態的、描述性的故事素材,而其中能夠成體系的、上升到神的、涉及本質的,漸漸固化為神話。二者在文學上的映射也是有區別的,文學中的神話性往往是懸置的、隱喻的,而傳說性則是傳奇的、敘事的、民間的。

      李銳的歷史小說創作在《舊址》《銀城故事》之后已經達到一個高峰;但是,他在完成了這樣一次完滿的探索之后,關于歷史的問題仍然沒有獲得解答。他親歷了銀城的那段歷史,然而歷史不是被漠視,就是被偶然地改寫,甚至被“他者”的目光曲解和解構。這些歷史探索令李銳的創作陷入越來越深的苦痛和迷茫之中,故而,他的創作轉向了探尋“前歷史”“前理論”“前觀念”。如前所述,在《人間》之后,他在歷史和神話的交映中感到進一步探索的必要,于是有了《張馬丁的第八天》;但在《張馬丁的第八天》中走向苦痛與虛無也并非李銳的本意,他依然重視人的生命體驗、人的血肉與溫情,所以他必須以某種方式回歸民間。“浩劫之后,我們已經沒有資格坐在浩劫的廢墟上幻想著用‘史詩’來偉大和永恒;我們更沒有資格用‘苦難’和野蠻討價還價。”20于是,他從精英立場的“神話”倒退回了民間立場的“傳說”,在《囚徒》中重歸“天母河”,再去看看那些“只能是人自己”的教民們、村民們。從“神”到“人”,他的復歸是對民間的復歸,但卻并不愿回歸到所謂的“真實”的懷抱中,為任何所謂的“歷史”去偽存真。正如他在《后記》中感慨的那樣:“筆耕一生,我已經懂得了,自己根本不可能也不想去描述出一個‘真實’的世界。”21所以,他借眾生之口講述那些神跡、那些罪惡與苦難,將這個故事留在了“傳說”之中。

      為了達到這一“非真實”,“天母河傳說”兩部小說的敘述皆采用第三人稱限知視角,即在每一個小節中切換一次敘述人,是典型的“復調小說”。這是李銳在過去的《萬里無云》(1995)和《無風之樹》(1996)中已成功實踐過的敘事模式。在舊作中,他通過這眾生之口以他們最自然和放松的語態思索著、敘述著、嬉笑怒罵著,形成了一副嘈雜、奇異又渾然一體的文學景觀。李銳采用此種敘事模式將民間的聲音還給民間,在《人間》中,李銳已經使用過類似的復調式的敘事,即將神話故事與現實亦即歷史對照起來書寫。在“天母河傳說”中,更將復調敘事用到極致(以《囚徒》為例,見下表),將神話、歷史、傳說三者并置起來,產生亦真亦幻、虛實相伴的敘事效果。

      相較于《人間》的淺嘗輒止,李銳的創作“野心”在“天母河傳說”中有著極為明顯的擴張:不僅僅對“女媧原型(張王氏)”“圣母原型(瑪麗亞嬤嬤)”進行解構和建構,他在《張馬丁的第八天》中讓“張馬丁”這樣一位生存在中西兩種文化夾縫中間的意大利天主教執事,重走了耶穌的創世七天之路,解構了基督創世的神話;并將“耶穌”的化身和“女媧”娘娘的化身放在同一團錯綜復雜、令人瞠目結舌的人際謎團當中。《囚徒》當中也是如此,正如本文第一節所述,小說敘述的重點轉到了“罪”的身上:即使不以“人皆有原罪”論,在天主教/基督教的教義中,孫孚宸的罪責也是存在的,是一種“消極”的、被動的罪。新約中說:“人若知道行善,卻不去行,這就是他的罪了。”(雅各書4—17)正因為人不能像神一樣擁有完美無瑕的靈魂,所以人只能背負著靈魂的罪責,難以逃脫充滿苦難的人間。張馬丁之“獻祭”、孫孚宸之“贖罪”,這些“神圣化”行為,無非是為了抹除世俗的種種、遮蔽現世的苦痛,“以正當的理由、神圣的目的相互屠殺”——因為“人難以容忍‘歷史’,他總要嘗試周期性地去消除它”22。他選擇民間作為他的立場,從根源上批判這種“安慰”與“遮蔽”,直面以神圣為名的暴力與丑惡。其批判與反思的力度,令人不禁心驚膽戰。

      李銳創作后期,對“精神鄉土”的失落和“異托邦”的破碎產生了消極和悲觀的傾向,或者說,他對于現代化進程對鄉土傳統的破壞無能為力。而在“天母河傳說”中,這種悲觀變得更為凝實和厚重。他徹底否定了“彼岸”“天堂”的存在,指出“歷史就是一個萬劫不復的此岸”。《張馬丁的第八天》的結尾中,一切欲望和罪孽都被滔天的“創世”之洪水淹沒,張王氏坐著大木盆在河水中漂然遠去;《囚徒》中的孫孚宸在走完最后一站之后,和著大鼓詞的唱腔慨然赴死,而在他身死之后許許多多年,人們為之斷頭流血的圣母堂、娘娘廟、鐘樓和整個村莊都在二戰的戰火中夷為平地。按照弗萊的“四時結構”視之,眾神退場、毀滅正是諷刺作品的原型,李銳在《張馬丁的第八天·后記》中自述,張王氏的出走既是對人間的絕望,也是對絕望的拒絕,然而“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十年之后,重歸天母河,李銳最終只看到“荒無人煙的天石村再一次回到洪荒年代”23,或者也包含了對這虛妄的回答。

      注釋:

      1 孫郁:《一曲〈囚徒〉暗天地》,《小說評論》2022年第5期。

      2 11 何平:《唯有“思想著”可以開辟新的文學道路——在八九十年代文學延長線上的李銳》,《小說評論》2022年第5期。

      3 陳娟:《“拒絕重復”:李銳的感知詩學——以〈囚徒〉為中心》,《小說評論》2023年第1期。

      4 7 20 21詳見李銳:《生于意外》,《囚徒》,麥田出版社2022年版,第272、274、274、274頁。

      5 6 8 9 10 23李銳:《囚徒》,麥田出版社2022年版,第24—25、35、274、119—120、259、259、269頁。

      12李銳:《偶遇因緣(代序)》,《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出版社2007年版。

      新浪讀書專訪,book.sina.com.cn/author/2007—04—24/1414213990.shtml。

      14 16 17 18傅小平、李銳:《萬劫不復的此岸——〈張馬丁的第八天〉訪談錄(代后記)》,《張馬丁的第八天》,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30、229、232、233頁。

      15李銳:《前言》,《張馬丁的第八天》,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19 [加]諾斯羅普·弗萊:《批評的剖析》,陳慧等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5頁。

      22 [美]米爾恰·伊利亞德:《宇宙與歷史:永恒回歸的神話》,晏可佳譯,上海書店2022年版,第30頁。

      [作者單位:浙江理工大學史量才新聞與傳播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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