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在塵世”小輯 《天涯》2024年第3期|陳年喜:廟嘴一夜
編者前言
《天涯》2024年第3期的“散文”欄目推出“普通人在塵世”小輯,陳年喜、南焱、王善常和劉先國以質樸之筆寫塵世百態(tài),面對漫漫人生路上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苦難救贖,普通人唯有相互依靠、相互支撐。
現(xiàn)推出陳年喜《廟嘴一夜》,以饗讀者。
廟嘴一夜
陳年喜
一
翻陳耳嶺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
天陰沉得厲害,整個嶺頭籠罩在灰蒙蒙的冷氣里。嶺頭上看不到一棵樹,枯草閑枝被風吹光了,都是裸巖,一條極不規(guī)則的波浪線橫呈在天地相接處,逶迤斷續(xù),不見盡頭,哪里還有晴日的風起云涌、激蕩風流?石門洞U形的洞門朦朦朧朧,看不真切。那是陳耳嶺最高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敞亮的地方,一年四季里,過往的人和騾子,都要在那兒歇腳。
公路在東闖結束。我們在大平洞的平臺上歇了一會兒,準備爬山。大平臺是匯車、倒車的地方,也是生活生產物資集散地。眼前可見的好幾家小商店、小診所都倒閉了,只有四川兩口子開的一家飯店還開張著。我們三個分別買了火腿和面包,水就不用買了,上嶺下嶺路邊的石窩子里有的是山泉水。老板娘懷有身孕,挺著大肚子一邊給客人炒臘肉,一邊給我們取東西。她說她的男人到西闖給人背腳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山太陡峭了,小路不得不呈之字形折折疊疊往上延升,看著嶺頭不遠了,其實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沒有經驗的人,常常落黑在嶺上。東子有塵肺病,一路喘氣,就不能走得太快,走一陣歇一陣。我和潮分擔了他的行李。
潮一路走一路埋怨:“我說明天走,偏要現(xiàn)在走,不信你們看吧,上不到嶺上,就要下雪了?!蔽乙惨欢亲釉箽?,但說不出來,畢竟,他們倆是我招來的,弄成這個結果。但情況是,實在沒辦法再在工隊住一夜,中午吃飯時,工頭都沒有招呼我們上桌,明擺著是在趕我們走路。
不是不想干,實在沒辦法干了。來之前,四川工頭電話里對我說:“掙錢肯定能掙錢,就是石頭硬,上班時間長。”我問:“有多硬?”他說:“一顆鉆頭半個眼?!蔽乙娺^硬石頭,一顆鉆頭半個眼的情況我見過,硬石頭變化也快,硬過一陣就過去了。我說:“沒事?!闭l知道,石頭的硬度遠超想象。第一個班,帶的是馬蹄鉆頭,二十顆鉆頭的合金都磨禿了,只打出了五個孔,裝填了炸藥,爆破下的礦石還沒有一架子車。第二個班,我們要求換成梅花鉆頭,結果鉆頭的合金豆一顆一顆像豆子一樣掉落。我們干脆停了機器,坐下來抽煙。主巷道上礦車隆隆,進進出出,濃稠的柴油煙像漿糊塞滿了巷道,實在沒地方去,就向著這邊的岔巷游蕩。東子一邊抽煙一邊咳嗽,一邊咳嗽一邊說話:“只有一個辦法,把石頭拿到工廠,讓廠技術人員根據(jù)石頭的硬度配對合適硬度的合金,我在新疆這樣干過?!蔽覔炱鸬厣系陌b紙看了看,顯示產地在陽谷縣。陽谷縣在山東,出過武大郎和潘金蓮的地方,如今出礦山產品,但它遠水解不了近渴。我說:“這事不該是我們三個來解決的,我們是工人,不是老板?!背闭f:“今天就向工頭匯報,不換個采場沒法干了?!钡抑?,洞子很多地方都和人家打穿了,基本沒有了實體,都接近報廢了,哪里還有采場。我們收拾了家什,下班向工頭匯報情況。
二
果然,離嶺頭還有一里多路,天下起了雪。
先是一陣風,從坡底刮上來。地上的草、葉子、灰土甚至小石子都隨著風在空中亂舞。那些輕瘦的草、碩大的葉子越飛越高,失去了方向,飄飄忽忽飛過了嶺頭,而嶺頭那邊不時也有草和葉子飛過來,分不清它們原產地屬于哪里。不用猜,陜西地界也起大風了。風一陣趕著一陣,一陣猛過一陣。我們都知道,在這兒,風一起,沒有一天一夜不會停下來。東子趴在一塊石頭背后躲著風,緊張地說:“我們會不會凍死在嶺上?”我說:“不會,只要我們不停下,就凍不死。”
說話間,雪落了下來。
終于爬到了石門洞。石門也叫風門,一個天然的凹形豁口,陜豫兩省的風常年在這里穿梭、匯聚。風剝雨蝕,腳踏蹄踩,豁口更像一道門洞,只是少了上面的那道橫楣。
雪開始是一片一片的,稀稀朗朗,在空中身不由己,過了一陣,變得密密實實,一些追上了另一些,打成了結,抱成了團,風似乎攪不動它們了,很快在地上堆積了起來。過了豁口,風從坡底往上刮,像一波又一波浪頭,刮得人鼻不是鼻眼不是眼,推撞得人東倒西歪。我們都想著南邊的風雪會小一些,誰知更猛。好在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廟嘴了,那里有村里人開的小飯店、小旅館。我們都清楚,那里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要不想凍死在嶺上,就得死命奔下去,天黑之前趕到。
回頭看,黑山、亞武山、西闖、東闖,都籠罩在飛舞的大雪里,高高低低聳立的裸巖更加花白了,像一道道從天上垂掛下來的瀑布。
陜西地界的礦口要比山那邊河南地界的礦口稀疏得多,規(guī)模也小,這是因為一方面開發(fā)得晚,另一方面也是政策的開放尺度不同。那邊所有的礦道都穿山越嶺,打到了這邊,巷道打穿的事件多如牛毛,所以常常發(fā)生械斗。
礦口并不因為一場大雪而停止生產。礦車冒著熱氣出了洞口,到料倉口時,礦石或渣石就變白了,苦了倒礦斗的工人,一串礦斗倒干凈,都變成了雪人。
騾隊人歡馬叫,雪和風讓畜牧們興奮不已。下山的騾子,上山的騾子,在相遇的一瞬,不忘咬一口、踢一腳。馱了重貨的騾子雖占了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怎奈上山的騾子無貨一身輕,快馬利刃,總是干個平手。趕騾人會留下一匹空騾供自己騎乘,他們在后面壓陣,戴著骯臟的狗皮帽子、毛線帽子,一路罵罵咧咧,嘴里吐著霧氣。相比較,騾子兩只鼻孔噴出的霧氣要有力得多,像兩枝樹杈,伸出好遠才散開來。
趕騾的也有女人,瘦小的身子騎在騾背上,騾身起伏,女人也起伏,一身衣服和男人沒有區(qū)別。區(qū)別的是頭發(fā),都包裹著頭巾,頭巾花色也不同,年輕的,頭巾艷麗一些,年長的,頭巾近于頭發(fā)本色。女人在這里不是風景,女人在這里就是女人,就是趕騾人,和騾子差不多。各家礦主都在口袋上扎了記號,路上不能解開,不能調包。女人力氣小,路上垮了鞍,要等男人來幫忙。聽人說,幫忙的男人,一般是她們的相好。
廟嘴到了。在飯店里吃了羊肉撈面,我們去找旅館。
有一個說法,當年李自成潼關兵敗,殘兵余勇退守的地方并不在商洛中心的商州,而在洛南,其中很大一部分就駐扎在陳耳。陳耳街也叫出川街,說是名字與李自成養(yǎng)精蓄銳后出川有關。有一支隊伍就屯扎在廟嘴,用來開采山上的金礦和扼守靈寶方向的大關嶺。傳說里的人事風云都淹沒在了時間的故道黃塵里了,早已無考,但情理是通的,這里和潼關就隔著一道西潼峪。
女店主帶著我們七彎八拐,到了村后。那里有一排矮房子,瓦頂泥墻,窗戶都是柴窗,很小。后檐下碼著齊檐的破柴,這是整個冬天燒柴爐用的材料。一排房子都開著旅館,此時都亮著燈,顯然都住滿了人。這陣子唱歌的、猜拳的,什么都有。夜生活就是用來苦中作樂的,白天苦了一天,晚上用作樂掰回一局。女主人打開一間房子,里面地方還不小,三張木床,爐子旺旺的,暖和極了,我們像一下掉進了溫水里。女主人說:“你們三個就睡這三張床,每人十元錢,山寒水凍的天,不貴吧?”我們連連說:“不貴,不貴!”店主說:“明早多睡會兒,去縣城的班車從六點到晚上都有?!彼龓祥T,出去了。
潮去屋后抱了一抱破柴,放在爐子邊。破柴粗大,它們是青岡木,也有樺櫟木,都是頂火的好家伙。他伸手烤了烤手掌上的水氣,說:“我去買瓶酒來。”潮出了門,東子在床邊喊:“記得買包花生米!”
正喝著酒,女店主領著一個人進來了,是個男人,比店女人高出了半截身子。女主人說:“對不住大家,實在沒地方了,拼拼床,加個人?!蹦腥诉B忙給大家遞煙,嘴里說:“行個方便,行個方便?!蔽覀兡苡惺裁匆庖娔兀际浅鲩T在外的人,總不能讓人凍死吧。就沒有人說不行的。男人從懷里掏出一瓶老村長、一包瓜子,說:“弟兄們,咱繼續(xù)干!”酒倒下去,爐火添起來,雪在門外不止不休。
酒喝結束,夜很深了,幾個人都有點微醺。我們出門撒尿。廁所在對面山根上,有點遠,也懶得跑路,就對著雪地方便起來。此時,天晴了,天上一輪圓月,地上一尺厚雪,交相輝映,天地更加清白。人都睡去了,狗也沒了聲息。遠看,嶺根下的陳耳選廠的廠燈還在孤寂地亮著,光亮映得很遠。每人在雪地上留下一個不規(guī)則的深洞,提著褲子往回跑。
三
男人姓秦,出川街人,雖然離家也不遠,但是懶得回去,他說回去也沒意思。我們都上了床,潮和東子睡著了,打起了呼嚕。老秦和我通腿,他一腿毛,骨頭粗糙堅硬,但熱乎乎的。我們歪在床頭上,各點一支煙,睡意全無。燈關了,爐火從爐臺縫隙里一閃一閃映著兩個男人的臉。老秦說:“不怕兄弟笑話,我是個走投無路的人?!蔽艺f:“咋說呢?講講唄。”他嘆一聲氣,慢悠悠講起來。
“一開始,我給人干護礦,那時候年輕,膽大,不怕天不怕地,死都不怕。那時候礦石也好,金子幾百克的都有,隨便一車礦石,能賣好幾萬,就特別招賊?,F(xiàn)在礦不行了,好幾年前就不行了,以前是吃肥肉,現(xiàn)在是啃骨頭,骨頭也是干骨頭,也早沒有盜賊了。一開始我在嶺那邊的黑山給人護礦,那邊開發(fā)得早,紅火得很。我們五六個人,人手一桿雙管,隊長是一把五連子。護礦的活,苦。怎么說呢?比起礦里干活的、那些沒黑沒白偷礦的,苦得少點,就是睡不了好覺,一天到晚,狗似的,豎著耳朵保持警惕。護礦,護洞外的礦,也護洞里的礦。洞外場子上的礦石好護,拴一條大狼狗,掛一盞千瓦棒,人不用操太大心。洞里就麻煩得多,四面上下都是透的,你不知道他們藏在哪里,從哪里進來出去。有時候,你走著路,他們就跟在后面,魂似的。偷礦的怕我們,我們更怕他們,他們比我們不要命。抓住了,又能咋樣?揍一頓,放了,不等好了傷疤又來了。
“開始的時候,膽小,沒經驗,硬碰硬時不敢開槍,怕打死人。我們隊長叫大叫驢,長得丑惡,脾氣壞,他就不怕,見人轟地就是一槍,先下手為強。彈殼里裝的當然不是鋼珠,是粗鹽,也裝綠豆。有一回,我去飯店吃飯,那時候山上到處都是飯店,滿山開著烏烏泱泱的店鋪,跑著烏烏泱泱的人,有討日子的下苦人,有冒險家,黑的白的都有。飯店隔墻是一家診所。吃著飯,隔壁一聲聲慘叫,我好奇,就去看。床上趴著一個人,褲子卷到腳脖子,醫(yī)生在給他做手術,用一把鑷子,從屁股蛋里捥槍子出來。每捥一粒出來,他就‘媽呀’叫一聲。醫(yī)生怕他咬了舌頭,讓助手用一條毛巾塞住嘴。肉里捥出來的是錫彈,錫彈在槍里是圓珠兒,打進了肉就變了形狀,不好出來。醫(yī)生一共捥出了十八粒,裝在一個盤子里,讓那人看,說還有兩粒貼了骨頭,不敢取了。那人說,狗日的,槍里裝這老多子,難怪當時就跑不動了。對旁邊的伺候的同伴說,快給點支煙,疼死了。同伴點一支煙插在他嘴上,煙像火把一樣立即冒起煙火。
“人和人斗的事干久了,就沒了人性,不像個人,但不干又不行,端老板的碗,吃人家的飯,就像在一個沒邊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拉一把的人都沒有,也喊不出來。有一年,臘月了,反正快過年了,山上雪有兩尺厚,一冬就沒有化過。我們的洞子和別人打透了,老板讓我們去搶地盤。本來也透不了,我們天天聽著腳下有人爆破,炮聲一茬一茬的,一天好幾茬。管生產的就對老板說,下面人家在吃礦,那礦量大得無邊。老板就讓炮工往下扎,打了十幾米,透了,果然都是鉛礦,一洞的鉛礦,明光閃閃,好幾米厚。采下來的礦石來不及運出去,大部分堆在岔道里。對方當然也不是吃干飯的,本來就是人家的地盤,雙方交了幾回火,各有勝負,但我們吃虧多,隊長大叫驢頭被打破了。老板從山下請來了一幫人,個個頭上扎著紅布條,扛著家伙什兒,讓我們帶隊去搶地盤。我知道這是一場生死戰(zhàn),就不想去,裝拉肚子,隊長不信,一定讓去,在他面前,我跑了三趟廁所,他才準了假。他不知道,事先,我吃了瀉藥。
“這一仗,我們贏了,把對方洞子封堵了三百米,炸了他們的機器,還抓了幾個跑得慢的工人。大叫驢親手扒了他們的衣服,用鞋帶在背后捆了手指頭,站在雪地里受罰。抓來的人真扛揍,打斷了三根皮帶也沒叫饒,大叫驢就讓他們挨個唱歌,誰唱得好,就放誰回去。這些人有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有唱《洪湖水浪打浪》的,有唱《白毛女》的,唱得齜牙咧嘴,看的人笑得東倒西歪。不過有一個唱老越調《兩狼山》里的老令公的人,真唱得好。我至今還記得那悲愴的調子和唱詞:
今一天為父對你講,
我兒們一旁恁要記牢。
雙手接過來我的酒一盅,
多謝過夫人你來餞行。
這好酒不吃我要敬天地,
保佑俺父子大功成。
勸夫人止步再莫遠送,
候等著捷報回汴京。
你在京城把俺等,
你夫再勝轉還京。
叫楊洪拿刀拉戰(zhàn)馬,
殺不滅遼寇賊,
夫人哪,俺永不回京……
“兩狼山楊家將的故事,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差不多在評書里都聽過,楊家將一門實在讓人敬重,但在越調里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老越調和新越調不一樣,那時它還沒有成型,就是說它還沒有摻入人為好聽的成分,它就是跟著人走、跟著事走、跟著情走、跟著命走的,這一段就更加讓人難過,讓人替老令公抱不平。唱越調的人年齡也不小了,后來打聽到他是個伙夫,給工隊做飯的,家里沒什么人,老伴癱在床上,一個兒子很多年前被人販子拐賣了。我知道他唱的不是老令公,他唱的是他自己,他唱的也不是老令公出征的情景,他唱的是自己出門的情景。其實,出門掙錢的人和出門征戰(zhàn)的人有啥區(qū)別呢?都是刀尖上討生死。晚上,我偷偷打開了關他們的鐵門,把人放跑了。”
四
月亮落下去了,但雪沒有讓外面的天地暗下去,白茫茫的雪光從窗子上映進來,屋里像點了一屋子燈,只是你看不見那燈點在哪里,看不見,又像無處不在。我起來給爐子又添了一把柴,爐子立即旺起來,鐵板很快見紅。屋子很快又熱了起來,我們更加沒了睡意。我說:“老秦,你怎么又趕起騾子了呢?”老秦說:“唉,說起來話可長了?!蔽艺f:“你說,我愛聽?!?/p>
“二十八歲了,我還沒討到老婆,家里人急,我也急,心急,身子也急,晚上一個人一張床,空著半邊,那不是人過的日子。有人給我介紹到了出川街上。家里老頭老太,一個女兒,家里窮,招了好多年招不下個女婿,耽誤了。介紹人是我的表叔,他也是上門女婿,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對我爹媽說,婚姻這事,不能太糊涂,也不能太明白。有些事,當時看似是清楚的,過了些年看,其實當時是糊涂的。有些事,當時行得糊涂,過了多少年看,當時其實是明白的。他說了一堆道理和人事,把人繞糊涂了,不過,意思就是一個:不要挑,不要怕。我還是聽明白了。我就從老家到了出川街,上了人家門。
“女人是個好女人,能干,過日子能扛得起苦,雖然長得不怎么齊整。過了兩年,生了個女娃,乖巧得很。那兩年,我也沒出門掙過錢,家里有幾畝地,種韭菜,一年也有一萬兩萬收入,一家人吃飯夠了。兩年過后,不行了,不行是因為兩件事:一件是娃長大了,身體弱,老花錢;一件事是韭菜突然不值錢了。前些年種韭菜,也不是賣韭菜,韭菜沒人稀罕,像草一樣賤,是到了秋天賣韭菜籽,最好的一年,賣到一百元錢一斤,家家一下都發(fā)了。聽人說韭菜籽可以榨油,那油能做高級化妝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這兩年,韭菜籽降到了二三十元一斤,不值錢了,人種得就沒勁了。難道是女人都不需要化妝品了?搞不懂。
“沒了韭菜收入,我就買了兩匹騾子,上礦山趕騾子,街上不少人都在干這個行當。趕騾子苦不苦?苦。白天累一天,晚上還得起來喂騾子,騾無夜草無力。但趕騾子自在,不缺活干,秦嶺那么大,不通路的地方都離不了騾子,我們離了東山到西山,馱完了張家馱李家。趕騾子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不單能掙錢,天大地大,逍遙快活。一騎上騾背,啥都是我的,好像世界上沒有自己干不了的事,沒有去不了的地方。趕騾子的,來自四面八方五行八作,原來干什么的都有,也有原來是文化人的,事業(yè)失敗了,活得失意了,改了行上了騾背。我們隊伍里能文能武的人多得是。趕了兩年騾子,我們學會了罵人,也學會了唱歌、唱戲,懂得了那曲子里的人、曲子里的事,那個世界比眼前的世界還要大。兩年后,家里出了件事,其實是我出了事,丟人的事,說出來怕人笑話,我從來沒對人說過,這事把人逼得要瘋了。
“我岳父比岳母大好多歲,一個年老一個年輕,一個老土一個愛打扮,關系就很不好,處得像針尖對麥芒似的。那一年臘月,岳父大病一場,突然的病,醫(yī)生都說不清,跑了好多醫(yī)院,也不知道啥病,沒有效果,從此臥床不起,吃飯就得人端去,兩人就更沒個好話。我能做到的就是給錢,但有些事,錢也無能為力,我總是不在家,被騾子拴在山上。
“有一天晚上回了家,喝了點酒,老婆帶著娃走親戚去了,得好幾天回來。我一個人睡。睡到半夜,感到一個人光著身子鉆進了我的被窩,身子貼在我身上,我迷迷糊糊以為是老婆回來了,一把摟住了,那身子光溜極了,泥鰍一樣,有勁得很,熱乎乎的像著了火,像老婆又不像老婆。我勁一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那事辦了。
“事后,我打了自己幾回耳光,幾個月不敢回家。趕著騾子,騎在騾背上,風一吹,想著騾子要是一失足,從山崖上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多好。大伙在一塊喝酒,我就把自己往死里喝,可怎么也喝不死。騾子愛踢人,也有被騾子踢死踢傷的,晚上喂草料時,我就蹲在騾子后面抽煙,想讓騾子往頭上踢一腳,可它總不踢,反倒讓騾子也染上了煙癮。有時候想著,這輩子要好好掙錢,讓老婆過得好一點,娃過得快樂一點,長大了走得遠一點,就拼命趕騾子,沒日沒夜。有時候又想著掙錢有啥意義呢,就不想趕了,一睡好幾天。
“我一年多沒有回過家了,也不知道家成了啥樣子,母女倆過得好不好,也沒給家捎過錢回去?,F(xiàn)在,女兒也長大了,上小學了。岳父也死了,死不瞑目,不知道因為病還是啥,埋在后山上……”
五
一覺醒來,太陽升起老高了。腳頭空蕩蕩的,老秦早走了。問潮和東子,老秦啥時候起床走的,他倆也說不知道,說醒來就沒見人影了。昨晚老秦講著講著,我迷糊勁上來了,就迷過去了。他睡沒睡,不知道,也許睡了一會兒,也許沒有睡,直接起床走了?;亓松缴?,還是去別的地方,沒有人能知道。
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遠處的秦嶺更加高了,白雪增加了它的高度,增加了它的莊重肅靜。村子忙活起來了,孩子們在雪地里奔走相告,告訴世界自己的快樂。柴煙從房頂上冒出來,青藍青藍的,被風吹得忽東忽西,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們各自掃盡了門前雪,飯店熱氣騰騰開門迎客。
我們三個選了一個位置坐下來,要了油條、豆?jié){和稀飯。我們坐的是一只水泥長條凳子,店主掃了雪,在上面鋪了報紙。長年累月迎來送往,它已經沒有了棱角,起了一層包漿。
隔著三層報紙,還是感覺到水泥的冰冷泛了上來,有些刺骨。熱騰騰的稀飯下了肚,身上暖和起來,水泥凳子似乎也不那么冰冷了,逐漸溫和起來。我們的體溫,透過報紙,和水泥、沙子融為了一體,彼此成為對方的一部分。
沒有誰知道,這結實的、歷經千蹭萬磨的凳子,留下過多少走投無路者的體溫。
陳年喜,陜西丹鳳縣人,1970年生。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寫作,詩歌散文評論作品見《詩刊》《星星》《花城》《天涯》等刊物,出版詩集《炸裂志》《陳年喜的詩》,散文集《活著就是沖天一喊》《微塵》《一地霜白》。曾獲首屆工人桂冠詩人獎,2021單向街作品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