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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巴與我們隔著一條路、幾棵草的距離 ——說劉亮程和他的《本巴》
      來源:《長江文藝》 | 翟業軍  2024年06月17日09:43

      一 閑人劉亮程

      劉亮程說,他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塑造得最為成功的形象是一個閑人。這個閑人以第一人稱“我”的方式,出現在開篇《我改變的事物》里。“我”整天扛一把鐵锨在野地里閑轉,把一棵樹上的麻雀趕到另一棵樹上,把一條渠里的水引進另一條渠,為改變了兩棵樹的長勢而欣喜,為幫一頭急得亂跳的公羊爬上了母羊的身子而得意……這樣的閑人就是一個毫無目的的人,一個在歲月中虛度的人。閑人也是有心要操的,不過,他操的是整個村莊的人都不會去操的閑心:每個黃昏,“我”站在沙梁上向太陽揮手作別;第二天清晨,“我”又來到村東頭招手迎接太陽的升起。

      當然不能在“我”與劉亮程之間劃上等號,甚至有理由懷疑“我”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過——要知道,是在寫作持續了一段時間以后,劉亮程才認定《一個人的村莊》是散文而不是小說。在他的寫作中,真實與虛構不分彼此,相互依存。不過,我還是要把“我”跟劉亮程本人勾連起來,把“我”視作他精心設置的最理想的視角。因為他只有像這個閑人一樣,放下勞作,放下收成,放下算計,“閑到自己的心境像一朵云一樣,一朵花一樣,一陣風一樣”,才能聽得見螞蟻的喊叫,看得到花的微笑,領悟得到“驢的高亢鳴叫是對世界的強烈警告”,他這才能寫出他的“一個人的村莊”,他的“一個人的百年孤獨”。也就是說,閑,其實是一次有意識的大踏步后撤:從忙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從合目的的、被因果鎖鏈環環扣死的世界中抽身而出。這樣的閑人如果還有什么事情要做的話,“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在繁忙著的人們看來,這種后撤純屬自甘墮落。但是,只有在后撤之后,劉亮程才能打開、放大自己所有的感官去捕捉被有用性遮蔽、刪除的光影聲色,那些微小、無用的事物才能被發現、被打量,從而駐留下來,而不是隨風飄散。劉亮程說:“小說的每一句都在朝前走,散文的每一句都是凝固的瞬間。”[1] 這里的“凝固”,說的就是駐留,就是絕不會隨風飄散。就這樣,閑人劉亮程一門心思做著撿到芝麻、丟掉西瓜的吃力不討好的笨事,在他的文學世界里,不是西瓜,而是一粒粒芝麻迎來了自己的復活節,它們別無依傍,卻熠熠生輝。對自己耽溺于微小、無用的事物的取向,劉亮程多有自剖,比如,“一根針這樣微小的、一松手便丟失而不易覺察的事物,才真正需要我們尋找啊!”[2]再如,“那些看來很小的事到底有多大誰也不清楚。”[3]他當然知道,芝麻哪里好撿,針從來難尋,不過,他就是要以撿到每一粒芝麻、尋到每一根針這樣的不可能的事情來為難自己,并進一步把它當作自己平生的志愿:“接近平凡更需要漫長一生的不懈努力。”[4]

      耽溺于微小、無用的事物,也就混淆了在忙的世界中斬斬分明的小與大、無用與有用之別,于是,一個不是以某種價值標準去估定、區分,而是讓事物以自身的樣子自行呈現的平等的、萬物有理且有靈的世界隨之涌現出來。對此,劉亮程也有話說:“在我的作品中,我呈現的價值體系是平等的,沒有大小,沒有尊卑,沒有好壞,沒有純粹的快樂和憂傷,沒有單一的憂與樂、悲與喜。”[5]他甚至強調,哪有什么不好的、不美的東西,不好、不美之類的概念壓根就不應該存在。能夠穿越僵死的價值系統,逼近并欣賞棲居在好壞、美丑、善惡、真假的分別之前、之外的豐富、完整到混沌的世界的人,只有孩子。因為孩子還沒有來得及被價值系統所規訓,他們就是忙的世界的素人、閑人——如此說來,閑人劉亮程不就是一個執拗地、不合時宜地保持著自己的童真的老孩子?想想一起停留在二十五歲,不再朝前走一步、一歲的本巴吧,大概只有一個老孩子才有興趣和能力去想象它、傳頌它。在閑人所講述出來的萬物有理、有靈的世界里,人的倨傲是可笑的:豬夜夜臥在窗根,你家的事它比你清楚得多;鷹盤旋在天空,對于你以為早已熟稔的黃沙梁,它比你看得更全、更透。當人謙虛了,真正的和諧就誕生了,萬物平等地生活在一處的美好樣子,劉亮程有過不少精彩的概括,比如“人畜共居的村莊”,也如“與蟲共眠”。蕭紅的《生死場》也寫過不少人畜共居的場景,就像女人在生產,窗外墻根下,不知誰家的豬正在生小豬。這里的根本區別在于:蕭紅要用豬的卑賤來證實人的卑賤,從而激起抗爭的勇氣和沖動;在劉亮程眼中,豬卻洞穿并緘默起太多人間的秘密,毋寧是神奇的、有靈的。

      閑人劉亮程有限度地改變著他所能改變的事物,對于被忙的世界所遺忘、刪除的數量巨大到浩瀚的事物,他則是“唯一的旁觀者”,“他明白了大地的和聲并不缺少他這一聲,卻永遠缺少他這樣一個傾聽者”[6]。旁觀、傾聽是有神圣意義的,因為它意味著閑人對于自身意見的堅決克制,以及對于被遺忘、刪除之物的一一打撈。有了這樣的打撈,“此刻樹叢中的蜘蛛和月光”就是永恒的,不會隨風飄散。

      二 閑人還是一個膽小鬼

      有意思的是,閑其實來自于為了吃上一口飯而不得不操勞、奔波的忙,是不留一絲縫隙的忙催生出閑的視角、閑的美學。[7]劉亮程對韓少功、閻晶明說,他的童年太忙了,從還不具備勞動能力的時候起,就整天忙著打柴、割草、喂豬、編筐。忙,是因為窮,陀螺一樣被抽得瘋轉的忙,則是因為極度的窮。[8]他在《寒風吹徹》中追憶,十四歲那年,他半夜起來,趕著牛車去沙漠里拉柴火,牛車一出村子,寒冷就從四面八方涌上來,把他從家里帶出來的一丁點兒溫暖搜刮得一干二凈。這是一種絕對的窮、冷,一種大霧彌天一般籠罩著他的無邊無際的荒寒,抵御這樣的荒寒,只能靠永無休止的忙。所以,他是一個忙壞了的人,一個就算忙壞了,卻依舊是窮、冷得 無望的人。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看到、聽到、嗅到那些與他的忙沒有關聯的事物?到他終于擺脫忙的時候,他不是去抱怨從前不可承受的忙,而是去刻畫“一個在天地間無所事事的閑人”,讓這位閑人代替自己從忙碌的大地上抬起頭來,從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中直起腰來,“看天上的事,看草木的事,關心一陣風的事”。想想這個閑人在大地上歡恣的浪游吧,從前的劉亮程有多忙,如今閑人的浪游就有多歡恣,歡恣是對于忙的變本加厲的想象性的補償。

      不過,用閑到無所事事來想象性地補償從前沒齒難忘的忙,為什么不能看作是怕,是逃避?說不定劉亮程就是怕疼的,已經結痂的傷口他下不了手去撕;更是怯懦的,已經過去的往事他沒有辦法再一次面對。于是,我也許有理由在閑人之外,再給劉亮程貼上一個膽小鬼的標簽,而黃沙梁和本巴就是這個膽小鬼為了逃避忙的夢魘而創造出來的一個個悠長、歡恣的夢境——誰說膽小不是一種異秉?其實,對于自己的怕和怯懦,劉亮程并不避諱。他說,上小學時,要步行七公里,早出晚歸,路邊有孤墳,沒在野蒿草中,讓他脊背生涼,晚上蒙頭睡覺,好像還能看見荒野上的墳地。就是這樣的怕,讓他四年級時就寫起了詩歌和童話,而這些詩歌和童話不過是對于每天都會重演一遍的怕的想象性紓解。對于一個膽小鬼,一個怕的天才,怕怎么可能有盡頭?怕,比如對于夢中被人追趕的恐懼,一路追隨著他,從少年、青年直到中老年。正是被追趕的噩夢逼迫他寫出《本巴》,他必須給追隨自己半個世紀之久的噩夢以一次總體性的解決,哪怕被解決了的噩夢在寫作結束之后還會再一次降臨。對此,他有總結:“寫《本巴》時,我一直站在自己的那場噩夢的對面。”[9]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作《本巴》未嘗不能視作劉亮程四年級時寫詩歌、童話的延續,他只要在寫作,就是回到自己的少年,回到自己根源處的怕。

      劉亮程還怕直面自己在八歲時失去父親這一根本性喪失。越到老境,這一喪失就越膨脹開來,好像一個隨時會吞噬他的黑洞,他感到周遭都是逼人的寒氣,他顫栗,他怕。他的自我救贖的方法,就是用《本巴》“執拗地讓時間停駐在童年”,而赫蘭、洪古爾、哈日王這些還沒有長到八歲且不再會長大的孩子們,就是被夢的世界收留的他自己,只要他和他們還沒有長到八歲,他的父親就還活著,他就是一個有父親的孩子,他的生命就是完整的。一個年近花甲的人竟然渴望回到童年,渴望做一個有父親的孩子,這個念頭多少有些瘋狂。不過,誰說瘋狂不是一種天賦,膽小、脆弱的人們也許離神更近?就像在那個瘋狂的“阿爾扎馬斯之夜”,托爾斯泰感到從未有過的憂愁和恐懼,他甚至看到死神在一路追趕他、糾纏他,他一刻都喘不過氣來,不得不就此開啟了自己的思想激變。《本巴》因怕而生的機制,在受到哈日王的一番質問后,洪古爾已經有所頓悟:自己不愿長大是因為恐懼,本巴人活在二十五歲也是因為恐懼,“恐懼是不分年齡的”。劉亮程更怕疼。他當然知道“東歸”途中刺進先人胸口的刀也狠狠地扎進了活人的胸腔,疼痛著死去的先人的疼痛,恰恰是活人跟先人唯一可能的血肉關聯;知道在活人的疼痛中,在活人對于先人的疼痛的講述中,先人又活過來了,他們其實是不死的。但是,為什么要讓疼痛和仇恨一起復活?他怕,他疼。怕疼的他必須把本巴往前推,繞過尸骨枕藉的“東歸”,來到阿爾泰山還是小山丘、布河還是小溪流、“時間還有足夠的時間讓萬物長大”的遠古,來到到處流淌著牛奶和蜜的遠古,來建構屬于他自己的一個人的史詩。他的史詩不可以有疼痛,在他的史詩里,“仇人可以結為兄弟,魔鬼也能變成好人”。

      三 扁的本巴與彎曲的真理

      怕墳,怕密不透風的忙,怕被人追趕的噩夢,怕父親的死所導致的根基處的喪失,怕疼以及疼所帶來的仇恨,劉亮程就必須構筑起一個仿佛沒有時間流過的通體透亮的本巴,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安放自己驚惶不定的心。這樣的本巴說到底就是人畜共居、與蟲共眠的黃沙梁的悠遠回響,一個始終被自身的焦慮驅策著朝前走的本真的作家,是不會變的。本巴來自于現世,卻又不沾染現世的湯湯水水,它就像母腹中的哈日王踹向洪古爾的干干凈凈的一腳,“沒有帶起地上的一粒塵土”。本巴甚至拒絕具體性,因為具體性帶來欣悅,同時帶來疼痛,說到底是令人憂傷縈懷的。這一點,剛剛來到人世的赫蘭竟也心知肚明。赫蘭沒有吃一口母乳,沒有增加人世的半兩肉,因為“那些在人世上長的肉,會疼,會疲勞,會光潔也會腐爛”。當然可以指責本巴自拘于抽象性,是非人間的。關于抽象性,一個有意思的參考,是《捎話》中一再出現的“扁”字。劉亮程說,扁是他設定的毛驢謝所看見的世界。在毛驢謝的眼中,天國、死亡是扁的,天空、大地是扁的,生命、非生命也都是扁的,可偏偏就是扁,讓萬物有了“輕盈欲飛的靈魂狀態”。[10]我也可以說,本巴中非具體的人、物都是扁的,是二維的,它們拒絕長大,所以不會有衰老,它們沒有人世的血肉,所以不會有疼痛,它們沒有重量,所以不會跟土地粘連在一起,它們就是精靈,在本巴的大地上浪游,輕盈欲飛。美男子明彥提議給夢一樣飄遠的蒲公英敬一碗酒,于是,“開遍世界的蒲公英,每一棵都在老地方”。本巴的蒲公英就是輕盈欲飛的精靈,它可以開遍世界,而世界不過就是老地方。在本巴大地上,哪個人、哪種物不是蒲公英一樣的精靈呢?有一天,赫蘭領悟到,本巴不僅是齊說唱出來的夢,“更是人們寄存在高遠處的另一種生活”。是的,本巴是塵世的夢,塵世有多板滯,本巴就有多輕盈。不過,輕盈的本巴并不遙遠,跟塵世只隔著一條路、幾棵草的距離,只要你有怕的能力,有閑的決心,有慢下來并回過頭去的渴望,你就可以飛起來,就可以走進它。

      本巴的輕盈源自于它的古老。那時候,本巴誕生不久,一切還那么年輕,還來得及拒絕在時光中老去。胡蘭成喜歡漢賦,說,楚漢相爭打下一個新的天下,什么都是新的,萬物還沒有自己的名字,而漢賦就好像是伸出手去一一指認、命名那些新鮮得讓人感奮的事物。本巴就像是漢初,萬物皆需漢賦一樣的鋪排、夸贊,夸贊的方式就是江格爾帶著眾人向酥油草敬酒,向駱駝刺、芨芨草敬酒,向草叢里的蟲子敬酒,向蒲公英敬酒,每個提議都是一個喝酒的理由,每個理由都可以連喝三碗——這樣的夸贊,不就跟《子虛賦》《上林賦》一樣的富麗、豪奢?夸贊就是命名,就是呼喚,在一片贊頌的喧響聲中,策吉看到被喚出名字的事物“發著醒來的光芒”。注意啊,未被命名的事物沉睡在四周,隱藏著看不見的危險,所以,夸贊不能停,命名的激情不能停。就在一聲聲夸贊中,一個個事物接連蘇醒過來,躍動起來,這樣的盛況不就如同又一次的創世?而夸贊者不就是一個個用自己的言說來創世的齊?齊的說唱命名了萬物,也就開啟了萬物,萬物其實都是生活在齊的押韻的說唱中,“詩有多長,我們的世界便有多大”。就這樣,《本巴》揭示出這個世界最深層的、讓人眩暈的奧秘:“我們既在人世說唱史詩,又在史詩中被說唱出來,同時活在兩個世界里。”

      是的,我們同時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是實體,一個是實體的影子,實體與影子互為倒影;一次是做一件事,一次是把做過的事再說一遍,做與說,說不清楚哪一個更真實、更堅固;一層是夢見了你,一層是讓你在他的夢中做夢,你做的夢和他讓你做夢的夢,哪一個才是更深沉的夢境?這樣的本巴說到底是一個復數的世界,一個影影綽綽、各自有理的世界,誰也沒法把它一言以蔽之。這里如果還有真理的話,就是真理多樣到了繁復,繁復到了虛妄,在虛妄的真理中,本巴的太陽就是可以從西邊升起的。尼采筆下的侏儒說:筆直的東西都是騙人的,“一切真理都是彎曲的,時間本身便是個圓”。[11]《本巴》就是在時間之圓中一次快樂的迷失,它所道出的都是一些彎曲的真理。

      注釋:

      [1]劉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頁。

      [2]劉亮程:《對一個村莊的認識——答詩人北野問》,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78頁。

      [3]劉亮程:《黃沙梁》,見《一個人的村莊》,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87頁。

      [4]劉亮程:《馮四》,見《一個人的村莊》,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51頁。

      [5]劉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92頁。

      [6]劉亮程:《黃沙梁》,見《一個人的村莊》,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83頁。

      [7]顯然,忙的內涵已經發生了改變:前面的忙說的是合目的性的操勞,此處的忙則是指為了吃上飯而不得不投入無休止的、過量的勞作。

      [8]窮必然導致饑餓,常年饑腸轆轆一定是因為最極端的窮。劉亮程一再回憶童年的饑餓。2000年版《一個人的村莊》中,有一篇散文題目就叫《永遠欠一頓飯》。

      [9]劉亮程:《一個人的時間簡史——從〈一個人的村莊〉到〈本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12期。

      [10]劉亮程:《我的語言是黑暗的照亮》,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60頁。

      [11][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黃明嘉譯,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2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