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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新時代鄉土散文鄉愁抒寫要有新變
      來源:文藝報 | 王炳中  2024年06月17日09:18

      百余年來的“鄉土文學”創作一直保持著相當的規模和顯示度。近些年來,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加快和鄉村振興戰略的全面展開,鄉土文學在題材內容、主題意蘊、情感抒發乃至話語修辭等方面都發生了較大的變化。散文向來以寫實求真為能事,鄉土散文在回應上述的變化方面表現得最為明顯。在這方面,可談的地方很多,其中鄉愁抒寫的新變尤為值得注意。鄉愁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鄉愁主要指遠離故土的游子對家鄉的思念,而廣義的鄉愁不僅包括思鄉之情,還可以是對農耕文明時代特有的鄉村生活和鄉土文化的眷念。我們所說常取廣義論。

      整體來看,1990年代之前鄉土文學中的鄉愁多是對共時情態下的故鄉的體認。早年魯迅為“鄉土文學”下定義時就指出:“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但這又非如勃蘭兌斯(G.Brandes)所說的‘僑民文學’,僑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卻不是這作者所寫的文章,因此也只見隱現著鄉愁?!保斞浮丁粗袊挛膶W大系〉小說二集序》)此處的“隱現著鄉愁”實際上就有共時性的特征。也即,身處異地他鄉的作者因著路途的遙遠、通訊的不便,生發出思鄉之情,此間的故鄉與作者的旅寓地雖天各一方,但兩者在時間上卻是同步的。古代中國的鄉土詩文大多屬于此類,20世紀很長一段時間中國鄉土散文的鄉愁表達也以此為主要面向。

      與此不同的是,1990年代以來,鄉土散文明顯少了對共時狀態下故鄉的抒懷,作者不再隔空思念現實中的故鄉,而是沿著時間的河流上溯,懷念、懸想故鄉乃至中國廣大鄉村中那些逝去的人和事,鄉愁也成為一種回望的姿態,一種與時間有關的情感表達,這在近十年來的鄉土散文創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在當下的回憶型鄉土散文中,作者常以飽含深情的眼光重新打量故鄉那些漸行漸遠的親人故舊、陳年往事、日常物件甚至記憶中的草木蟲魚,時光浸染,韶華不再,字里行間滲透出淡淡的斑駁、惆悵和蒼涼,但又散發著淳樸、靜穆、緩慢、溫婉的氣味。這類散文極多。還有一種鄉土散文視故鄉和鄉村為精神棲息地。這類散文既回憶過往的故鄉見聞,也描繪現實中鄉村的人情世事,鄉土既是一個具體可感的空間,更是作者精神還鄉和文化尋根的載體。在這類散文中,作者大多不滿意當下的鄉村生活,而是追懷漸行漸遠的農耕文明,述說、暢想他們眼中的鄉土世界,他們重視與泥土的親近、人與自然的和諧。作者并不沉湎在過往的人事物中,而是以此為觸點,重新發現被時間淘洗過的故鄉,試圖構造新的鄉土觀念和價值意義,或者說重建一種整體性的鄉土文化,以此對抗當下鄉村生活的破碎、膚淺和庸俗。因此這類散文中的鄉愁多暗藏在理性的思索中,作者寫習俗、談文化、說生態,言在此而意在彼,鄉愁在現實和傳統的遙遙對望中氤氳。

      以上兩類鄉土散文的鄉愁抒寫,根本上都是對工業化和城市化語境下不斷衰退的農耕文明的緬懷,顯現出一種不適和焦慮。而這種憂慮在另一類鄉土散文里則體現為質疑和反思。這類散文一般以紀實的方式描寫現代工業文明對鄉村自然環境的污染和破壞,以及傳統鄉土社會結構的瓦解和人性的異化。作者雖是在審視當下農村的現狀和農民的命運,思考中國鄉村的未來,整體上淡化了鄉愁,但也隱藏著對一去不復還的“鄉土中國”及其田園牧歌情調的渴望和追尋,在這點上與上述兩類散文是殊途同歸的。往前追溯,現代文學史上曾有許多鄉土散文對農村的頹敗、落后和愚昧展開過批判,這與那個時代文壇的現實關懷、階級敘事和啟蒙意識密切相關,很難說有鄉愁的抒發。相較而言,面對諸多現實問題,當下鄉土散文的反思多于批判,作者筆觸往往深入鄉村的肌理,由外而內,由現在而過去,鄉村的歷史沿革和形象變遷及其背后的文化心理等問題,都得到了細致的梳理,鄉愁正是在此過程中醞釀出來。

      要而言之,上述三種鄉愁或顯或隱,最終都是指向一個有關過去的故鄉或鄉土,是一種基于歷時性體認的情感形態。歷時性鄉愁的生發與近些年高歌猛進的新型城鎮化建設密切相關,后者雖然在推進城鄉統籌、促進經濟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但也改變了鄉村原有的生活環境和社會秩序,傳統與現代、鄉村與城市、自然與社會的矛盾,制造了鄉土中國轉型的種種陣痛。因此,歷時性鄉愁隱含著加速和放緩兩種相對立的時間體驗。在這個加速的時代面前,一切都在高速旋轉、奔騰向前,不僅改變了現實世界的面貌,也影響了人的心靈和精神結構,鄉村的變遷讓散文作者在思考一種文化形態時有了被淹沒、被遺忘的焦慮,他們要抱住一點固定的東西。于是,對于那些漸漸遠去的鄉土符號,作者在回憶它們的時候,總是細細地品味與思量,過往的時間被拉長、放緩。他們既不屬于現在,但也無法真正抵達過去,而是以“在而不屬于”的姿態想象著故鄉或鄉土,所謂的鄉愁實際上一直在現在和過去的時間線上流浪。

      歷時性鄉愁的另一特點是淡化了“地方”意味??臻g是地方的實踐場所,在傳統鄉土散文中,地理空間區隔所造成的文化差異往往被視為有價值的審美要素而加以鋪寫,從而影響了作家的話語實踐和語言風格,形成了較為明顯的地方意味,在周作人、沈從文、王魯彥、蹇先艾、師陀、汪曾祺等人的鄉土散文中,我們都可從他們所描寫的鄉風民情中辨認出地方色彩來。而當下的鄉土散文寫作,特別是在那些反思城鎮化和以文化尋根為主題的鄉土散文中,鄉土往往是作為一種情懷而存在,喻指著某種值得留戀和保存卻又四處逃散的生活方式、文化形態和價值觀念,而鄉村人文地理方面的細節描寫則比較匱乏。

      進一步看,這一類向往鄉土牧歌情調、充滿著時間經驗的鄉愁很多時候是被建構出來的。雷蒙·威廉斯認為,田園詩的發展是文人對封建秩序下自然經濟的一種神秘化、理想化的過程,它刪除了農民勞作的艱辛和鄉村社會的黑暗面,只留下一些精致的意象,因此沒有剝削、沒有苦難的過去時光不過是編織出來的意識形態神話,是為地主階級和封建時代價值觀念進行的辯護。(雷蒙·威廉斯《鄉村與城市》)也就是說,傳統鄉土并沒有那么好,對它的留戀很大程度上是文人的一種烏托邦抒情,而當下的鄉村現狀則是社會時代發展的一個必經階段,雖然我們在此過程中失去了一些美好的東西,但也有新的收獲和充足。我們不反對那種沉湎于過往的鄉愁和鄉土書寫,但也應該開辟新的方向,至少要有所改變。

      首先應該改變鄉土散文創作越來越趨于模式化的創作路徑。如果不能有新的拓展和突破,則將陷入陳陳相因的泥淖。事實上,新時代中國廣大鄉土中的新人新事并不少見,也有作家在這方面作了努力。如陳果《峽谷里的那片燈光》里的供電所干部任遠光和易斌,不辭辛勞地為農村電網改造項目排憂解難;歐陽黔森的《江山如此多嬌》對脫貧攻堅后農民從生活到精神的深刻變化的描寫,都為我們展現了一批可愛的人和可貴的事跡,同樣感人至深。

      其次,應有更多的鄉土風景描寫?!帮L景”本質上不是名詞,而是動詞,它并不自在自為,而是被發現和生產出來的,或者說“風景”是一種話語實踐,其背后是相應的情感記憶和意識形態認同。遺憾的是,當下的鄉土散文創作似乎都對風景描寫失去了興趣,傳統情景交融的美學結構搖搖欲墜。當然,其他文學門類的創作也存在風景缺失的問題,但散文以寫人敘事抒情為主,鄉土散文中人的活動以及場景、事件、細節要真正動人心弦,都有賴于地方風景的標識和加持;況且,作者對鄉土的認同也離不開對地方風景的描寫。也就是說,只有借助風景描寫才能夠重建鄉土散文的地方性,才不會使鄉土寫作流于空洞和抽象。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