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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萬松浦》2024年第2期|羅望子:長衫(節選)
      來源:《萬松浦》2024年第2期 | 羅望子  2024年06月24日08:02

      羅望子,原名周誠,1965年生,大學畢業。中國作協會員,江蘇省作協專業作家。一級作家。1986年開始寫作,在《收獲》《花城》《十月》《大家》《天涯》《人民文學》發表小說300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五部,中篇小說四十余部,短篇小說近百篇。現居江蘇海安。

      孫子何為貴,本科讀經濟,考研報了中文。報就報了吧,還給他考上了,真是氣死人。為這事兒,俺三天沒理他。這小子賴皮,整整三天,都賠著笑臉圍著俺轉。只要俺一來氣,一繃臉,他就朝俺耍賴皮。

      其實何為貴平時,有事沒事也圍著俺轉。俺開了家小酒坊,在安平路和寧海路的丁字路口。自己造,自己賣。何為貴只要回到鄰城,有事兒沒事兒就到俺這里來,說是幫俺打打下手。有什么好打的呢?雖說上了年紀,俺一個人完全應付得了。如今喝散倉酒的人是越來越少了,他們好像更在意精美的包裝,漂亮的瓶子。那種酒俺也喝過。喝不來。淡而無味。俺只喝自己造的酒。

      除夕夜,正月里,小何總是搬出他的好酒來,說是要孝敬孝敬老頭子。他說,老爺子呀,平時你喝你的酒我不反對,逢年過節,總得換換口味吧。小何說,你不喝不要緊,別人可是要罵我不孝的。俺曉得他口不應心,其實是他自個兒嘴刁了,喝不慣我的酒。看破不說破,不然就是不識好歹。小何大小也是個領導,俺總不能拂他的面子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象征性喝上一兩小盅,咂咂嘴,就不喝了。怎么勸,都不喝。俺說,好酒是要慢慢品的,喝多了,就品不出那個味兒了。俺曉得自個兒在說瞎話。人老成精,指的就是咱們這些說瞎話的老東西。

      別看俺八十多了,喝自己的酒,從早喝到晚,都不會迷糊斷片兒。只不過,怕他們擔心,聽他們的勸,一天只喝一頓。原來是中午喝,現在改到晚上,喝完倒頭就睡。

      正月初二,俺就開了小酒坊的門。窩到自個兒的地盤,總可以喝自個兒的酒了吧。初二的街頭,還很冷清。年前社區通告,安平路段不得再燃放鞭炮,就更顯出冷清了。好在俺已經習慣了冷清,就像鄉音難改。何為貴經常取笑俺“俺俺俺”的,說聽著別扭。俺不生氣,俺說,別扭的是你們,又不是俺。隨爹離開魯鎮,俺什么都沒帶,就帶了這個“俺”。爹走了,娘走了,連俺老伴也撒手了。俺守著小酒坊,冷清了大半輩。等何為貴上學報到,還會繼續冷清下去。

      坐在柜臺里,瞅著幾個大酒壇,給自個泡壺茶,不要太適意了。再怎么說,俺總比俺爹強吧。當年,俺爹在魯鎮,只能窩在柜臺里,干溫酒的活兒。手腳稍慢些,時不時還得挨掌柜的訓。現在,俺是掌柜,也是伙計。何記酒坊雖小,也算是鄰城的老字號了。俺只要管好自己就成。

      關鍵是,俺還穿著長衫,整天穿著長衫。一到小酒坊,俺就把衣服換了,穿起長衫。恐怕俺爹怎么也想不到的吧。長衫灰白,手工粗布,專門托人從通州捎來的。也是央請街尾的趙裁縫,按照俺要求的尺寸定做的。要求很簡單,就是得長。長得幾乎遮住小腿。人哪,越老越顯小。俺本來個頭就不高。穿上長衫,就像一扇小窗板。街上的人都笑話俺。他們不曉得,俺要的就是這效果:不如此這般,他們怎么可能口耳相傳,念叨俺,記住何記酒坊呢?再者說了,當年俺爹樣子太傻,笑話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呢。

      笑話俺的人,都是些閑來沒事,沒人搭理的老家伙。只有這些老家伙,才來何記串門。也只有他們,才好一口我的散倉酒。他們抱團去超市排隊買促銷雞蛋、洗衣粉、菜油、土豆、茼蒿時,總是站在酒坊門外喊一嗓子,問俺要不要同去。俺說不去了,俺得看店呢。老實說,就算不看店,俺也不可能去。一個穿長衫開酒坊的人,怎么可能在意那點小利小惠呢。

      回來時,他們還會彎到俺的小酒坊,炫耀搶到手的物品,遺憾俺沒同行,好像他們占了天大的便宜。俺把他們讓進來,倒上功夫茶,擺出一副聽任他們說道的樣子,心里卻在偷偷發笑。這些老家伙,屁股一撅,俺就曉得他們要放甚的屁:沒事兒他們進來干嗎?說來道去,還不就是想打點酒回家咂嘛。他們曉得,俺這個人好說話。俺造的酒概不還價,酒端子就排在墻上。他們要打酒,自己打去,俺連眼皮也不抬一個。

      他們依購買量的多少,選擇酒端子,揭開酒壇上包著紅布的木頭蓋,嗅一嗅,裝腔作勢“啊呀”一聲。他們擰開隨身帶來的“吉普卡”,插上酒漏子,顫顫巍巍把酒端子伸進高高的酒壇。打一斤,他們總要多舀二兩。不過如果打二斤,也絕對不會舀過三兩。所以他們通常總是打一斤,寧可下次再來。俺也不覺得他們有多貪:沒有他們,俺的酒坊怎么開得下去呢?他們可是俺的衣食父母,也是俺的老來伴。

      不給他們打酒,還有個原因,酒壇子比俺還高一頭。每次打酒,都得摁著酒壇,站到小凳上。爬上爬下累死狗。依小何的意思,俺早就該關門歇菜,享受天倫之樂了。他說俺的腿腳不利索了。他說俺再干下去,他又會挨街坊鄰居罵忤逆的。這話沒毛病。小何就這點不大好,總是考慮他自己。俺說不干這個,還能做啥子?他說,你可以聽聽戲,釣釣魚,澆澆花,散散步,寫寫字,好耍子的事多了去了。俺說,那是別人喜歡的事,俺干不來。你硬叫一個不想睡覺的人睡覺,他怎么睡得著?不開酒坊,俺可能就要等死了。俺就喜歡坐在這里,昏昏迷迷的,一聞到酒坊里的糟酒味,又活過來了。

      就是就是,何為貴附和道,爸,你就讓爺爺繼續開下去吧,不然他會無聊的。

      你瞎起什么哄,小何瞪了兒子一眼,有你什么事兒。

      呵呵,還是孫子懂俺啊。待小何灰溜溜離開,俺倒背雙手,在酒壇之間轉悠張望起來。俺不想給何為貴好臉色。

      這小子也跟著轉悠,邊轉邊賠著笑臉說,爺爺,您這是還沒消氣嗎,氣大傷身的呀。

      俺生什么氣,俺有什么氣好生的?

      那我就放心了,他假裝后怕地拍拍瘦弱的雞胸說,我也覺著,和您孫子生氣,犯不著的。

      俺戳戳他的腦門子,恨鐵不成鋼地問,你說你,好好的經濟不學,怎么就報中文呢?

      何為貴昂著頭說,中文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歡看小說。

      哪個不讓你看小說了,那你當初怎么就報了經濟?

      那是沒轍,全家都不同意唄,他雙手一攤道,我只好曲線救國啰!

      俺是怕你找不到工作。國家不是提倡搞經濟嗎?你好好學經濟,實在不濟,還可以接手俺的小酒坊。

      呵呵,我就知道爺爺您給孫子留了后路,何為貴笑了,我這不是跟在您老后面長見識嗎?等您孫子學成歸來,就來接班,怎么樣?

      去,俺就這么一說,你還當真了?你來酒坊做掌柜的,那也太不成器了吧。

      唉,爺爺,您是不曉得,我的同學,一個復旦學數學的,去銀行了;一個清華學生物的,去證券公司了。您說他們成器了嗎?他們這樣的人才學非所用不搞科研,您覺得他們走對了路嗎?

      也是呀,俺嘆了口氣,人才浪費呀,太浪費了。何為貴連連點頭,細眼睛放光。俺一拍他的腦袋,臭小子,長本事了,竟敢給爺爺下套是不?

      孫子哪敢呀,何為貴叫冤道,我可是說的大實話。見俺不吱聲,何為貴細眼一轉,又說,爺爺,其實吧,我報中文,研究的是現代文學。

      那又怎樣,有什么不同嗎?

      現代文學指的就是魯迅那個時候的文學。

      魯迅啊,俺曉得,《孔乙己》不就他寫的嘛。

      您還曉得孔乙己?

      瞧不起你爺爺?美國總統沒人知道,孔乙己有幾個不曉?你太爺爺不曉得給他溫過多少碗酒呢。

      那您應該懂了吧。

      俺能懂什么?俺懂個屁。俺只懂酒。

      那您一個溫酒的,哦不,現在不溫酒了,您一個賣酒的,怎么還穿起長衫來了?

      為甚不能穿?梗著脖子,俺火了,溫酒的打酒的,賣酒的喝酒的,就不該講個酒文化嗎?

      該該該,我曉得爺爺是在弘揚傳統文化。不過嘛,您老穿長衫,恐怕還有別的意思吧。

      臭小子,你什么意思?

      我沒別的意思,我是想,爺爺應該還是在惦記孔乙己的那件長衫吧?

      俺惦記他?難不成在你眼里,俺就是那個用手走路的孔乙己?

      當然不是了,孔乙己是買酒的,您老是賣酒的,能一樣嗎?

      那你幾個意思?

      您想哈,孔乙己起先穿的是長衫,臨了,穿的是破夾襖。那他的長衫哪去了?

      這個俺哪曉得?興許他偷東西,被人家剝了唄。

      就不能是那掌柜的逼著抵債嗎?

      可不興瞎說,你有啥證據?

      證據呀,孔乙己不是欠掌柜的十九個錢嘛。我記得很清楚的,那掌柜的叨叨了四回。一次中秋前。一次中秋后,掌柜的當面要,孔乙己也認賬。一次年關。還有一次,好像第二年的端午吧。這說明什么?

      說明什么?

      明擺著,那掌柜的念念不忘,不甘心呢。

      掌柜的雖說一副兇面孔,可人兇心善。小時候,俺去過一兩回,他還拿寶塔糖和茴香豆給俺嘗哩。

      那還不是看在太爺爺的分上。

      俺爹一個溫酒的,有個屁面子。

      對了,我那太爺爺,在酒店干了那么多年,就不曉得些內情嗎?

      你是懷疑俺爹?臭小子,膽子越來越肥了!

      那哪敢?您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哪。我是說,他老人家就沒在您跟前提過一嘴嗎?

      沒有。

      一回都沒有?

      一回都沒。

      那他老人家,為什么離開魯鎮,搬到鄰城這個鬼地方來呢?

      臭小子,看來你還是在懷疑俺爹呀。那俺告訴你,離開魯鎮,俺爹也是不得已。他想著自己干。沒有俺爹,俺哪來的這個小酒坊?

      就不能在魯鎮開嗎?

      那不是搶掌柜的生意嗎?俺掰著手指說,雖說掌柜的以黃酒為主,咱們造的是米酒、高粱酒、蕎麥酒,那也難堪。做人可是要講良心的。掌柜的待他是苛,可俺爹也不真呆,溫酒就不說了,怎么造各種酒,乃至怎么羼水,他都學會了的。

      還有一點,俺沒敢告訴何為貴。當然這只是俺的猜測,當不得真:爹堅決離開魯鎮,怕也是因了太傻太懦弱,換個地方,想改改命轉轉運吧。

      啊,我那太爺爺溫酒還羼水?

      ……

      選自《萬松浦》2024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