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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6期|尹學蕓:神的孩子)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6期 | 尹學蕓  2024年06月21日08:15

      香丫每天傍晚到村南的橋頭去接喜奎,是罕村的一處風景。

      這處風景不知不覺已有六年了。村頭是座小水泥橋,前面就是鄉村公路,公路兩側生長著密實的毛白楊。香丫接喜奎就站在水泥橋的這邊,橋欄桿像羽翼一樣朝左右撇,香丫就站在右邊的翅膀上,癡癡地朝西望。橋下是條臭水溝,夏天里的臭蚊子打著團地飛,香丫離那里近,打從她身邊過的人,總能看見她的頭頂上方滾著一個來回轉動的地球儀。也有人喊她到橋上來,離那個地球儀遠點。香丫回頭一笑,也不說什么。腳卻像生了根一樣不動地方。這個地方視線好,能擼著西邊這條馬路看出去很遠。

      喜奎是從興隆的跑馬場“嫁”給香丫做丈夫的。喜奎來的時候,穿著一件藍色的中山裝,兜里插著兩只鋼筆。罕村人一見那兩只鋼筆就笑了。罕村有一個叫麻三顆的人,一個大字不識,也經常在兜里插只鋼筆。不過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麻三顆早就作古了。他插鋼筆的年月,正是“晃”(與混相當)媳婦的歲數。當然,麻三顆充文化人也沒能“晃”上媳婦,這在罕村是有典故的。喜奎不知道這個典故,他穿著中山裝口袋插著鋼筆從村南往村北一走,看見他的人都笑得不懷好意。“這不又是個麻三顆么。”罕村人都這樣嘀咕。麻三顆多少是有點心數不全的。罕村人轉念又想,若是心數全,誰愿意到香丫家里扛活呢,香丫家可是有兩個吃死老子的半頭小子。

      香丫的前夫叫玄武,半年前被車撞死了。就在橫在橋頭的這條馬路上。撞死人的車逃跑了,香丫一分錢的賠償也沒有。玄武活著的時候,在外能掙錢,在家能做飯。香丫能干什么呢,能生孩子。玄武家窮,他也就是看在能生孩子的份上娶了香丫。那年香丫才十七歲,自己還是個孩子呢。香丫也爭氣,三年生了兩個大兒子。一家四口窮也過富也過,原想就這樣消消停停過上一輩子,可誰想到呢,玄武突然就被一輛不知什么車撞死了。香丫哭得死去活來,嘴里就叨叨一句話:“你死了,誰給我們做飯呢,我不會做飯啊。”村里人起初都陪著香丫掉眼淚,眼淚沒抹干凈,又笑了。香丫白白胖胖的一個媳婦,才剛三十出頭,手腳齊全卻說不會做飯,說出來可不就是件好笑的事。

      香丫與兩個兒子相依為命,那日子過得別提多凄惶,有面香丫就會搗糨糊,撒一點鹽面,里面連個油星都沒有。用米煮出來的東西粥不粥飯不飯,七分生八分熟,娘仨就泡點醬油好歹吃一口。鄰家的一個嫂子好心眼,想教會香丫如何把飯做得好吃,教了好幾次,就把耐心一點一點教沒了。“世界上咋會有你這么笨的人呢。”嫂子點著香丫白凈的腦門說,“除了會生孩子,你真是一點用處沒有啊!”

      嫂子家就在山里的跑馬場,喜奎是她娘家莊上的人。喜奎家也窮,有個哥哥還是光棍。眼看過三十了也娶不上媳婦。嫂子有一次回娘家時就對喜奎說了香丫的事,問他想不想入贅。沒想到喜奎一口答應了。喜奎答應了嫂子卻一直沒跟香丫說,她覺得這門親事有點對不起喜奎,喜奎還是童男子呢,“嫁”給香丫就要做兩個兒子的爹,就要掙錢給那娘仨花,這樣的日子哪里是個頭呢。嫂子又一次回娘家,喜奎穿戴整齊背著包裹來找嫂子,說這回要跟嫂子一起走。喜奎雖缺心眼,但心里明凈敞亮,他覺得連飯都不會做的香丫還要管兩個兒子,這日子沒法過,他該給香丫搭把手。沒奈何,嫂子把喜奎帶了過來,沒想到,他和香丫一對眼就再也分不開了。倆人在屋里的說笑聲連在街上走的人都聽得到。大家都納悶,就這一對二百五,哪里有那樣多的話說,哪里有那樣多好笑的話。

      鄰家嫂子都不看好喜奎和香丫,料定早晚有一天喜奎會被“累”走。可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又一年過去了。什么都沒有改變。香丫每天到橋頭去接喜奎,不管下雨還是刮風,香丫從來也沒耽擱過。也有人看不慣香丫,說有那時間把家歸置一下,把飯做熟,干點啥不好。男人又不會飛,你接不接男人還不得一樣回去?香丫只有一句話:干別的沒心成。香丫的這句“沒心成”,村里人理解為玄武就是在這條路上被車撞的,她是還沒從這場橫禍中走出來。可日子久了,村里人就不這樣認為了。看不到喜奎,香丫啥也做不下去。看到了喜奎,香丫啥也不用做,喜奎都包了。

      就有人說香丫好命,前后兩個男人,都拿香丫當香餑餑。

      喜奎在十多里地以外的木器廠做工。

      喜奎做工是把好手。不偷懶,不耍滑,放下叉子就是掃帚,就像給自己干一樣,眼里到處都是活。喜奎過去在面粉廠上班,后來面粉廠倒閉了,廠長就把喜奎介紹到了河西的木器廠,木器廠的廠長跟面粉廠的廠長是一擔挑。喜奎干啥都行,多重多累的活都行,但不加班。廠里多忙也不加班,給多少錢也不加班,面粉廠的廠長就是這樣跟一擔挑說的,說完還擠了下眼睛。不加班就是得按點回去,人家媳婦每天都在橋頭等著呢。木器廠的廠長起初不愿意接受喜奎,說現在就不缺找工的人,何苦用這樣一個講條件的呢。可面粉廠的廠長說,我現在啥也不說,你就先用一個月。一個月以后用不用隨你的便。其實沒到一個月,四五天過去以后,木器廠的廠長就發現喜奎一個人頂兩個人,有時甚至頂三四個人使。有沒有人監管都這樣,比如一輛130汽車的木材,人家都還在旁邊抽煙呢,一眨眼的工夫,木材就平平展展碼到地上了。別人兩人抬一根木頭,喜奎胳肢窩一夾,就像夾個包裹一樣一轉身,木頭在空中掉了方向,穩穩地就落到了木頭垛上。

      喜奎身子精壯,身上的肋骨都是一根一根地裸露。他看上去不是多有力氣的人,可干起活來卻有發不完的力。廠長都奇怪,說你媳婦整天給你做啥吃,你的力氣咋使不完呢?

      喜奎每天六點下班,他的表跟電臺電視臺都仔細核對過,一兩秒差距是有的,但如果相差三十秒以上,喜奎一定把它調回來。木器廠也有電子鐘報時間,喜奎不信電子鐘,喜奎信自己。只要自己的表時間一到,不管手頭干著什么,喜奎也要把工停下來,用一條毛巾撣凈身上的灰塵,在一群摩托車中推出自己的自行車,回家。廠里的人開始也看不慣,也沒少捏著鼻子說小話,甚至下班的時候故意晚幾分鐘打鈴。但這一切都擋不住喜奎歸心似箭。若有人問他為啥這樣著急走,喜奎會認真地回答:“香丫在橋頭等著呢。”

      香丫等在橋頭是大事。看著喜奎弓著腰使勁蹬自行車,誰都會覺得香丫等在橋頭是比天都大的事。

      喜奎用半個小時的時間蹬完這段路,拐上水泥橋,喜奎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單手扶著車把,從橋南往橋北上走。喜奎走過來,香丫迎過去。兩張笑臉就撞在了一處,嚴絲合縫。因為此刻他們誰也見不到周圍的人,風景,以及過往的車輛,他們眼里只有彼此,和彼此的含情脈脈。喜奎用一只手摟住香丫的肩,倆人開始往回走。喜奎問,香丫答。或者香丫問,喜奎答。這一天的分別,他們總是有說不盡的話,無論問什么答什么,他們總是一邊看路,一邊看彼此,總會嘰嘰嘎嘎一通笑,讓過往看見的人匪夷所思。橋下的這一段路足有一百米,喜奎和香丫的腳步邁得四平八穩,旁若無人。因為他們旁若無人,別人就只能給他們讓出路來,村里年齡大的人,甚至躲他們遠遠的,一不留神,甚至走到路邊的溝里。有一些車子,也尾隨在他們身后,汽車或者拖拉機,突突突地響,但絕不鳴笛。不知從什么時候,似乎就有了某種約定俗成。司機把頭探出車窗,一邊瞅他們,一邊朝路過的人做鬼臉。司機的臉上有嘲弄,有無可奈何,但更多的是一種寬諒,是一種顯示自己胸懷、修養、紳士風度的寬諒。

      說實在的,這不是罕村的風氣。就是因為香丫和喜奎,罕村的這一段路,成了胸懷路,修養路,紳士路。什么時候香丫和喜奎拐過街角,車子才會像放掉一個巨大的響屁,“嗖”的一聲,竄得不知去向。

      整個一條街的房子,都是高屋門樓,瓷磚到頂。寬大的鐵門不是綠的就是紅的或藍的,兩邊是瓷磚鑲的對聯,那些與福祿壽有關系的話,像花兒一樣開在各家的大門口。唯有香丫家的房子老舊得已經不像話了,屋脊都要坍塌了,窩進去一個大坑,墻體的青磚和白灰都很耀眼,但都能看出蓋屋子時的馬虎將就。門樓只容下兩扇薄薄的木門板,像舊時的鄉村那樣,用門拉吊兩邊勾住,套在門框上面的麻花鐵環上,落了把花卷鎖。香丫搶先開了門,回身來幫喜奎抬車。喜奎說不用你不用你,我一根兩百斤的木頭扛起來就跟玩一樣,還能推不動車?可香丫不這樣想。每天香丫都要堅持給喜奎抬車,通常是,香丫還沒摸到車后座,喜奎一手抄起車梁已經把車搬進了門檻子。香丫不滿地說:“你就是怕我累著,我待一天了,還能累著?”

      喜奎說:“誰說待著不累,待著有時更累。我就不能待著。”

      香丫跑著去給喜奎準備洗臉水,香皂,毛巾。喜奎撲嚕撲嚕洗臉,香丫拿著毛巾就在旁邊候著。喜奎臉洗完了,香丫把毛巾遞到他手上。喜奎若是接得稍微慢一點,香丫手里的毛巾就捂到了喜奎的臉。洗臉水喜奎也要爭著倒,但他爭不過香丫。香丫端著水掄圓了往當街一潑,見到她的人一準問:“喜奎接回來了?”

      香丫神氣地說:“接回來了!”

      “喜奎真是命好,遇到你這樣的媳婦。”

      “我也命好啊,我們大寶二寶也命好。”

      村里人都愛打聽事,問大寶二寶管喜奎叫啥,香丫說叫爸啊,還能叫啥?

      喜奎做飯時,香丫就圍著喜奎轉。喜奎做了三年了,香丫就轉了三年了。轉了三年香丫也啥都擱不上手,她圍著喜奎轉就是為了跟他說話。喜奎到外面去倒刷鍋水,香丫就跟著到外面去;喜奎到園子里割小蔥,香丫就跟著到園子里。香丫的嘴,一會也不閑著,她愛串門子,愛往人多的地方扎,這家那家的事知道不少。只要她知道的,她都要說給喜奎聽。她說什么喜奎都愛聽。說起哪家婆婆兒媳吵架,喜奎說:“若是我媽來,你一準不會跟我媽吵架。”香丫說:“什么你媽,那也是我媽。”喜奎說:“我媽一準喜歡你,她也不會跟你吵架。”香丫說:‘她吵我也不會跟她吵,她是老人,我得讓著她。”喜奎做飯更來勁了,喜奎會掂勺,火把油鍋都熗滿了,喜奎從容地端起炒勺,掂了兩下。炒勺里的火熄滅了,一股菜香味勾出了香丫的口水。喜奎用筷子夾起一塊肉,先填到香丫的嘴里,把香丫燙得吸溜吸溜的,香丫也高興得吸溜吸溜的。香丫從小就喜歡吃,她身上的肉一點一點堆積起來,身板都有兩個喜奎粗了。

      大寶二寶放學回家,飯菜已經擺到了桌子上。他倆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三歲。都懂事地先叫爸,再叫媽。爸不是親爸,但在他們一點也顯不出來。吃了飯,飯桌當棋盤,大寶先要跟喜奎殺一盤。大寶學習不行,成績總是倒數第一名。但下起棋來悟性高。開始跟喜奎學棋時,輸多贏少。有時候,喜奎明里暗里還要讓著他。如今喜奎要想贏他,得費力氣了。喜奎經常托著腮沉思,大寶敲著棋子則顯得胸有成竹。有時候,一晚上喜奎連一盤棋也贏不了,喜奎摸著后腦勺覺得不可思議,說:“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我兒子怎么這陣提高得這么快?”

      大寶得意地說:“你兒子是天才。”

      二寶熱衷于一種折紙游戲。他把過去的書本通通撕開了,折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兔子、老虎、鳥、大公雞,家里整得就像動物園一樣。二寶成績比大寶好,能排到倒數第十名。香丫喊他寫作業,他總是振振有辭:“我哥咋不寫呢?”

      香丫說:“老師允許你哥不寫作業。”

      老師對大寶是沒奈何。大寶上課就知道搗亂,一點也不注意聽講。同學都不愿意挨著他,老師就把大寶放到最后一排,一個人一桌。窗戶外面正好對著一棵樹,老師在上面講課,大寶跟樹上的鳥兒勾手,說你過來,你過來。要是沒有教育法,大寶早被開除了。

      二寶說:“哥不寫我就不寫。”

      香丫說:“你哪能跟你哥比,你比哥成績好。”

      二寶說:“那我就更不應該寫了。我不寫都比他成績好,我再寫還有什么意思啊!”

      香丫喊喜奎管管二寶。喜奎走過去,摸著二寶的腦瓜說:“二寶乖,快去寫作業吧。爸老了還指望你養著呢。”二寶把喜奎拽蹲下,也摸著他的腦袋瓜說:“我現在就想養著你。爸,你咋還不老啊!”

      喜奎也喊不動二寶,求援地看香丫。香丫氣得回了屋里,躺在炕上不起來。香丫生氣了,在這個家里是大事。喜奎趕緊把棋盤收起來,把那小哥倆往西屋轟。人轟進了屋里,大寶自己研究棋盤,二寶繼續玩折紙。他們都痛恨寫作業,覺得寫作業一點意思都沒有。

      香丫在炕上躺著。屋里漫上來一層夜色,把炕腳的破棉絮、塑料布糊的窗玻璃、以及墻柜上的零碎雜物都掩飾了,屋里有一種朦朧的曖昧感覺。喜奎俯下身子看她。香丫一動不動。

      喜奎問:“真生氣了?”

      哪里會真生氣。香丫在黑暗中“撲哧”笑了。喜奎就明白了。

      喜奎這個月發了四千多塊錢,是這個廠里最高的。工資拿到手,喜奎又要去推自行車,廠長老宋追了過來,說喜奎一起喝個酒吧,你也請請大家。老宋不虧待喜奎,但今天多少有點使壞的意思。他剛才看見喜奎領工資,喜奎出了財務室的門,會計就對他擠眼。喜奎發了工資就急著往媳婦手里送,這個他們都知道。會計說:“我跟你打個賭,你如果能留下喜奎喝酒,我就倒著在院子里走三圈。”

      老宋說:“我能留下。”

      瘸子會計說:“你要能留下他,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老宋跟瘸子平時就愛開玩笑,這樣一個小廠,也沒啥大小。老宋說是廠長,平時根本沒人這樣叫他。他有時候央求會計叫他廠長,會計就會叫他雞巴廠長,把老宋叫得哭笑不得。老宋想起香丫每天像傳說一樣等在橋頭,老宋也想逗逗喜奎。

      怕喜奎拒絕,老宋故意說讓喜奎請客。

      喜奎果然說:“香丫在大橋等我呢。”

      老宋說:“我知道香丫在大橋等你呢,我媳婦也在家里等我呢,這與喝點酒不矛盾。”

      想到喝酒和喝酒的場面,喜奎是有點心動,他也想喝點酒了。但他不放心香丫,喜奎說:“我先回家,把香丫送回家去再回來。”

      把老宋氣笑了。老宋說:“香丫就在家呢,你還把她往哪送?十幾里地你再趕回來,你傻啊?”

      喜奎對這個傻字尤其過敏。他想,我不傻,我是沒有必要回去。但他有點不知所措,他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所以覺得處理起來有難度。從心里說,他想早一點見到香丫,像每天那樣。何況今天又是發工資的日子,每次把工資交給香丫,都是喜奎最幸福的時刻。又從心里說,他也真是想喝一點酒了。男人跟酒多少都有點緣分,喜奎上一次喝酒,還是在老家過年的時候呢。

      喜奎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老宋察言觀色,說:“不如這樣吧,讓誰給香丫捎個話,告訴她你晚點回去,別讓他等了。”

      喜奎眼前一亮,問:“讓誰捎話?”

      老宋想了想,拿出手機說:“我這就打電話,罕村我有熟人。”

      老宋當即就把這層意思告訴電話里的人。說我把喜奎留下喝酒,你告訴香丫喜奎晚點回去,讓她別等了。老宋嗯嗯嗯地跟電話那頭的人告別,回頭對喜奎說:“這回你該放心了吧?”

      仍是覺得不踏實。但喜奎已經被老宋說服了。喜奎沒使過手機,不知道老宋的電話根本沒撥出去。老宋朝瘸腿會計擠了下眼,倆人都會心地笑了。喜奎拿出了三十塊錢,問這么多喝酒夠么?老宋說:“夠,夠。你收起來吧。這頓酒錢我花。”

      喜奎就把錢收了起來。這三十塊錢,是他一個月的零花錢。除此之外,多花一分錢他也心疼。

      喝酒的一共有七個人,除了老宋、瘸腿會計和喜奎,其余的人喜奎都不認識,都是老宋的朋友。喝酒的地方是鎮上的三娘酒館。老宋首先說:“喜奎來廠一年多了,從沒跟我一起吃過飯。他在廠里一個頂好幾個,愛廠如家,我們大家敬他一杯。”喜奎很激動,他從沒經過這樣的場面,從沒這樣隆重地受過表揚。滿滿一杯酒,他一口就干了。嘴里火辣辣的,胃里像是有小火苗在竄動。別人都才剛抿一點,喜奎的杯子卻空了。喜奎很不好意思,自己就找酒瓶子。他想少倒一點,瘸腿會計往上一抬瓶子底兒,喜奎的杯子又滿了。

      喜奎不勝酒力,很快就開始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老宋這才說出他跟瘸腿會計打賭的事,喜奎聽到了,牽起嘴角笑了笑,頭一歪,又睡著了。老宋說:“瘸子你現在就去倒著走三圈,讓我們大家開開眼。”大家也隨聲附和。瘸腿會計扒拉一下喜奎,說:“都是你鬧的,回家抱著媳婦睡覺多好。你不來,就啥事也沒有了。”

      瘸腿會計自然不會真去倒著走,他的腿劃弧,正著走都費勁。但他答應下一頓請老宋,老宋提要求說也要帶著喜奎。瘸腿會計沒應,說你這次騙了喜奎,下次他還信你?

      香丫臉上的焦急與暮色一起爬了上來。鳥兒都歸巢了,臭蚊子都飛累了,喜奎還沒回來。不管是開車的還是騎車的還是走路的,香丫只要看見人家從西邊來,就攔下問:“你見到我家喜奎了嗎?”

      香丫站累了,就坐在了橋欄桿上。夜色變得濃重了,一會就模糊了眼前的視線。香丫把自己坐成了一副剪影,輕薄薄的,與周圍的夜色融在了一起。香丫突然放聲哭起來,香丫的哭聲像打雷一樣轟隆隆地響。她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玄武從鎮上回來,就在離橋頭50米的地方,被一輛不知什么車撞出去很遠。香丫知道消息時,已經是轉天早晨了,香丫趕過去,見馬路都被血水泡軟了,玄武也成了干巴巴的血葫蘆,躺在一捆玉米秸稈底下,半個腦袋都沒了。香丫站在那里,連哭都忘了,恐懼讓她的臉孔變了型,她“啊啊啊”地又叫又跳,像是精神分裂了一樣。玄武的后事,都是娘家人幫著料理的,火化場香丫沒去。下葬的時候香丫也沒去。香丫只要突然被什么聲音驚一下,就“啊啊啊”叫得沒完沒了。后來不叫了,香丫就只會哭,嘴里叨叨一句話,說自己不會做飯。那些個撕心裂肺的日子突兀地呈現在眼前,讓香丫一直跳動得不太規律的心臟突然停止了。雖然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瞬,也讓香丫的大腦出現了大片時間的空白,她幾乎癱軟了。

      香丫決定親自去木器廠,找喜奎。香丫說走就走。香丫不會騎車,她只得邁大步,拉開胯,人就像飛起來一樣。香丫跟著喜奎不止一次來過木器廠,所以知道循著這條路一直往西走,木器廠就在路邊上。一個多小時以后,香丫氣喘吁吁頂著滿頭的水氣到了木器廠門口。這里亮著燈,兩扇鐵門卻上了鎖。香丫茫然地圍著廠區的圍墻轉,不知道怎么辦。找不到喜奎,香丫就不能回去。既然廠里鎖著大門,她就得等人來開鎖,問個究竟。香丫這么想著,就在門口蹲了下來。蹲累了就坐著。坐累了就圍著廠區轉一圈。直等到夜深人靜,廠里也沒來人,香丫只得回來了。

      家里仍然沒有喜奎,香丫在炕沿上坐了一宿,轉天天剛亮,香丫又要長途跋涉去木器廠。打開一夜沒閂的木門,瘸腿會計一頭撞了進來。

      瘸腿會計說:“快去醫院,喜奎出車禍了!”

      瘸腿會計拉開車門,把香丫一下推進了車里。

      香丫渾身發抖,“啊啊啊”地又叫個不停,在車內狹窄的空間里,香丫的叫聲分外瘆人,司機師傅都把不穩方向盤。瘸腿會計不耐煩地說:“你叫什么叫。喜奎出車禍了,又不是人死了。醫院正要做手術,你去簽個字,手術完了人就沒事了。”

      面包車風馳電掣往醫院跑,瘸腿會計有一句沒一句地說昨天晚上的事。他當然沒說他跟老宋打賭,也沒說喜奎喝多了酒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只說昨天新發了工資,喜奎張羅請大家在三娘酒館吃飯。吃飯出來他像是轉向了,回罕村本來是朝東走,他卻一直朝西走,結果被什么車撞到了石橋底下。車跑了,天亮以后,喜奎正好被廠里的工友發現,才被送到了城里的醫院。

      “宋廠長都在醫院組織搶救呢,你放心吧。”

      瘸腿會計偷偷打量香丫,香丫木雕泥塑般坐著。香丫不叫了,對瘸腿會計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瘸腿會計剛才那番話,是他跟老宋商量一致說的。他們經常看電視,知道一個喝多了的人出車禍,那些勸酒的人都要分擔責任。而昨晚勸酒的人,基本就是老宋和瘸腿會計兩個人。飯沒吃完喜奎就先走了。他還是惦記香丫。喜奎站起來的時候就險些撞到門框上,大家都知道他喝多了。但沒人想起到外面關照他一下,喜奎這才走了與家相反的路。喜奎走了喜奎就成了話題,老宋和瘸腿會計輪番給大家說喜奎和香丫的典故,酒桌的氛圍比剛才熱鬧了很多。

      一早老宋知道喜奎出了車禍,就第一時間找瘸腿會計統一口徑。晚上出的車禍早晨才被發現,有十條命大概也完了。

      他們都做了最壞的打算。

      瘸腿會計此刻每說一句話都有用意。他知道香丫又被嚇著了,故意嘆了口氣說:“撞了喜奎的車也跑了,喜奎的命,咋和玄武一樣呢?”

      香丫對這話突然有了反應,她嚷道:“喜奎不會死,他咋會和玄武的命一樣!”

      瘸腿會計嚇了一跳。他趕忙說:“喜奎是不會死,他死了誰給你做飯呢。”

      香丫一走進醫院,腿就開始打軟,腳底像是踩著沼澤地,每走一步,腿就像拔蘿卜。

      她從沒有到醫院來過,從來不知道醫院就像趕大集,人擁擠得不像話。瘸腿會計靈活地在人縫里穿行,香丫被痛苦地撞來撞去,眼睛緊盯著瘸腿會計,唯恐讓他丟下。

      好在醫院的走廊不長,否則香丫都要昏厥了。瘸腿會計帶她徑直來到了重癥監護室,老宋見了香丫,如同見了救星。喜奎躺在病床上,掛著吊瓶,插著管子,一動不動,腦袋白花花的,像是安上去的。臉腫脹得可怕,青一塊紫一塊。香丫“啊啊啊”叫著往上撲,握喜奎的手,拍喜奎的臉,喜奎一點反應也沒有。香丫以為喜奎死了,咧開大嘴就嚎,被醫生喝住了。醫生說:“哭什么哭,再晚來一會就沒命了,快去簽字吧,馬上手術!”

      老宋拖著香丫去了醫生值班室。在這之前,老宋一直急火火地樓上樓下奔走,給喜奎做檢查,交費拿藥,他已經貼進去好幾千塊錢了。聽說他是廠長,醫生都對他另眼相看。說這年頭,這樣好心的廠長不多了。老宋嘴里說著冠冕堂皇的話,心里卻一直敲小鼓,盤算著喜奎的車禍自己能負多少責任。按照醫生的說法,即便救活了,喜奎也有可能是植物人,或者留下行為或思維障礙。所以,不管救得活救不活,都不是他小小的木器廠能夠承受的。老宋想到這一點就憂心忡忡。他在電梯里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平白無故打什么賭,喝哪門子酒。若不是喝酒打賭,哪里會出這么大的事!但在醫生和香丫面前,老宋什么也沒表現出來。醫生把病歷拿給香丫看,看了香丫一眼,就料定她看不懂。醫生解釋說:“你丈夫顱腦損傷,里面大量出血。最佳救治時間已經錯過了,若不趕緊做開顱手術,恐怕就來不及了。”

      香丫瞪著眼睛看醫生,顯得懵懂又無知。

      醫生說:“即便手術也不能保證他能康復,如果不手術,他可能活不過24小時。”

      香丫皺了皺眉,她的心臟在劇烈彈跳,響聲如鼓。她根本聽不明白醫生在說什么。

      醫生提高聲音說:“手術需要八萬塊錢……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香丫簡單地“唔”了聲,也不知這一聲“唔”是什么意思。醫生有點泄氣,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宋,不滿地說:“她難道是啞巴?”

      老宋嘆了口氣,說:“別說八萬塊,八千塊錢她家都未必有。”他轉臉問香丫:“你們家有多少存款?”

      香丫像座山一樣把自己移動了一下。汗水順著臉頰一直流到脖子上,每一條汗道道都是一股溪水。別說存款,香丫對錢都沒有概念,一百塊錢與一千塊錢,在她的腦海里沒區別。她甚至從來不敢一個人去買東西,她的腦子碰見數目字就開始打結。

      她一直都想努力聽清醫生說什么,可她的大腦像被銹住了一樣轉不動。轉不動就聽不清,聲音從醫生捂著白口罩的嘴里發出來,嗡嗡嗡的,震得香丫腦仁發麻。

      醫生終于不耐煩了,她指點著病歷,帶著情緒說:“這個手術得開顱。你知道什么叫開顱吧,就是要把腦袋打開……

      說到“把腦袋打開”,醫生咧了下嘴,做了一個刀劈瓜菜的手勢。

      這話把香丫炸了一下,香丫突然覺想到了玄武,躺在一捆玉米秸稈底下,半個腦袋都沒了。她“啊”地發出了一聲叫,一頭朝醫生撞去,醫生沒有防備,一下被香丫頂到了對面的墻上。

      老宋把瘋了似的香丫拉到了樓道里,拿出了手機。老宋氣得直哆嗦,說:“你們家還有沒有明白人,快叫他們來。”香丫卻還忿忿不平地嚷:“死醫院,死醫生,還想把喜奎的腦袋劈開。我們不住院了,我們回家!回家!”

      老宋細細看著香丫,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老宋問:“你真想讓喜奎回家?”

      香丫激憤地嚷:“回家!”

      瘸腿會計木著臉在重癥監護室的門口站著,老宋看了他一眼,瘸腿會計一扭一扭地轉身走了。老宋回到了醫生值班室,對醫生說:“病人的家屬來了,有什么事你們商量吧。”老宋也走了,他臨走給了香丫2000塊錢,說:“你還是聽醫生的吧。”

      救護車開進村里,把一村的人都驚炸了。喜奎被香丫強行接回家的事,很快就在村里傳遍了。在香丫的堅持下,醫院沒能給喜奎開顱。在醫生的堅持下,喜奎又在醫院觀察了三天。在醫院的幾天里,香丫每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樣不錯眼珠看著喜奎。開始,醫生護士背后都叫她傻子,都取笑她。后來,傻子那樣的稱呼就叫不出來了。主任早晨查房,看見香丫抱著喜奎的腦袋坐了一宿。主任很吃驚,趕忙讓香丫放下。說來也怪,喜奎就在這個時候把眼睛睜開了,問香丫:“你怎么把我放下了?大寶二寶呢?”

      香丫趕緊說:“他們在家呢。你都睡了好幾天了。”

      喜奎有點不好意思,淡淡地笑了下:“我做了很多夢,夢見的都是你和大寶二寶。”

      香丫趴在喜奎的耳朵根上說:“醫生想把你的腦袋劈開,我沒讓。”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嘰嘰笑了。

      喜奎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身上摸:“發工資了,有4000多呢。”

      香丫嘎嘎笑著說:“早給你交藥費了。”

      喜奎說:“我身子底下有點硬,還是咱家的炕好。”

      香丫說:“那咱就回家。”

      香丫去找主任。主任是個老太太,她管香丫叫大寶貝,說這時候病人出院會很危險。可在香丫的腦海里,卻沒了危險的概念。她不喜歡醫院,她在這里總是很焦躁,很惶恐。主任也沒想到喜奎這么快就醒了過來,這簡直是個奇跡。她拍了下香丫的臉說:“你真是個有福的人,我行了一輩子醫,像喜奎這樣的情況都沒遇到過,靠自身的能力恢復的這么快,看來是天不滅人。”三天以后,主任簽字放行,香丫口袋里連一分錢也沒有了。主任給聯系了救護車,說自己的親戚家用,你們就別收錢了。

      村里人從香丫家里出來都搖頭,說喜奎這一條命,怕就這樣讓香丫耽誤了。他們還是不看好喜奎,喜奎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有時連大小便都不知道。村里人都勸香丫把喜奎送回醫院,香丫不依。香丫說:“喜奎在家里我放心。”

      “你放心有個屁用!”隔壁的二嫂首先惱了。她一直在猶豫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喜奎家里人。二嫂征求喜奎的意見,喜奎堅決不同意告訴家里。喜奎老家就一個老媽和一個光棍哥哥,家里一貧如洗。百余里的山道,他們除了著急啥忙也幫不上。

      二嫂去給喜奎做工作,說:“還是去醫院吧,你年紀輕輕的,路還長著呢。”

      喜奎對二嫂說:“有香丫呢,不怕。”

      二嫂狠狠地罵了句:“這一對土鱉!”

      晚上的時光顯得那么漫長,一家人都靜靜的,連點聲音也沒有。大寶二寶一左一右守著喜奎,大寶抱著棋盤,二寶拿著折紙。二寶折了鴿子給喜奎看,問:“ 爸,認識這個不?”喜奎說:“鴿子。”二寶又折了只鶴,喜奎這回想不起來了。二寶就教他:“鶴。”喜奎吐不出這個字,有點煩躁。二寶又趕忙折了只會蹦跳的青蛙。喜奎這回笑了,說我兒子真是有本事。大寶則把棋子放到喜奎手里讓他摸,沒人陪大寶下棋,大寶很寂寞。大寶用這個方法給自己排遣寂寞。這個是“將”,這個是“帥”。喜奎有的能猜到有的猜不到。摸的久了,喜奎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香丫坐在燈下癡癡看著這爺仨,看困了,就打發兩個兒子回屋睡覺。

      香丫是當莊的娘家,母親患了腦血栓,父親用輪椅推著母親過來看喜奎,父親母親幫不上忙,都著急得抹眼淚。香丫卻是笑逐顏開,快嘴燕子似的告訴父母:“喜奎這就快好了,他都會吃東西了。”喜奎喝了一點粥,是香丫親手熬的,米粒都不怎么爛。香丫也有轍,把米湯喂到了喜奎的嘴里,米粒都留給自己和孩子吃。喜奎第一次吃香丫做的飯,喜奎吃得很有感覺,不禁用手摸了摸香丫的臉。做下一頓飯,香丫就知道先嘗嘗米粒軟硬再出鍋了。

      香丫每天都要做好幾頓飯,做了這樣做那樣,想起什么做什么。哪樣做了,都要先喂給喜奎吃。有的喜奎能吃,有的喜奎根本吃不下。喜奎若吃不下,她就再去做別的。香丫這一天,琢磨的都是做飯的事。她過去不琢磨,琢磨也琢磨不會,她過去就會串門子數扁擔,全莊的新鮮事沒有她不知道的。眼下,香丫沒了依靠,卻像突然開竅了。比如,她第一次把米飯蒸得水不多不少,面條搟得薄薄的,切得又細又勻,讓大寶二寶高興得敲桌子,說我們的媽快變成七仙女啦!香丫還把肉剁爛煮熟喂給喜奎,把菜熬成菜湯。有一天,二嫂過來看喜奎,說老母雞的雞湯才有營養。香丫就滿世界去踅摸老母雞。眼下村里的人家少有養雞的,但有些老年人會養幾只。香丫在大寶二寶的幫助下,在大堤上把一只老母雞捉到了手。她提著雞翅膀去找主人,說這個母雞可以救喜奎的命,問人家要多少錢。人家還能說什么呢,只能說,既然能救命,就拿去吃吧。

      轉過臉去,雞的主人就說,這哪像個傻子。言外之意就是香丫會占便宜。

      把母雞變成雞湯的過程,復雜而又艱辛。第一只母雞是二嫂幫助收拾的,從拔毛,到開膛破肚到下鍋,香丫每一步都看得仔細。第二只母雞,也是香丫找來的。有第一只母雞墊底,第二只母雞的主人也沒好意思要錢。香丫宰殺的時候,撲了一身一臉的血。母雞腦袋掉了,還掙扎著跑出去十幾米遠,一頭扎進了柴禾垛里。香丫坐在那里哇哇地哭,有人問她哭什么,她說母雞可憐。

      在罕村,幾乎家家都有人過來看喜奎。過去他們也沒咋掛心過這戶人家,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來看喜奎就成了種榮耀,香丫就成了所有媳婦的榜樣。他們提來了罐頭、點心、水果、營養品。后來不知誰送來了一只母雞,就有更多的人提著母雞上門來。一只母雞來到香丫家里,“噗”地下了一個蛋。香丫把熱乎乎的雞蛋放到了喜奎的手心里,喜奎感受到了雞蛋的溫度。喜奎說:“新下的。”

      香丫高興地說:“對,是新下的!”

      吃不完的母雞,香丫就把它們圈起來,讓它們下蛋。母雞都特別體恤香丫,這只下那只也下。香丫給喜奎蒸蛋羹,第一次蒸的比石頭還硬。喜奎吃了一口,就把碗推開了。第二次,香丫就能蒸得松軟可口了,她到處打聽怎么能把蛋羹蒸得好吃。很多村里人都奇怪,香丫過去是有名的“傻子”,怎么喜奎出了場車禍,倒把她的“傻病”治好了呢?

      也有人說,有神暗中幫襯。看香丫的臉,放光呢。

      香丫是我的堂妹。

      我七歲那年的一個早晨,看見叔叔懷里抱著一個包裹肩上扛著一把木锨從遠處走來。我跑過去問叔叔抱著的是什么,叔叔說,你小妹。叔叔又自言自語說,我以為她死了,誰知她又活過來了,命真大。叔叔家的小妹得了大腦炎,頭天晚上就已經病得不行了。叔叔早上想抱出去掩埋,走到村西的榆樹行子,叔叔正在挖坑時,躺在地上的小妹突然蹬了一下腿,哼了一聲。叔叔又把她抱了回來。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6期)

      尹學蕓,天津薊州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別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鬼指根》《花匠與看門人》等。曾獲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