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5期 | 宋長江:無暇悲傷(節選)
宋長江,遼寧丹東人。曾在《江南》《大家》《小說界》《長城》《中國作家》《百花洲》《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版》《散文》《文學報》《文藝報》等數十家報刊發表作品。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海外文摘》《讀者》等轉發。出版小說集《靈魂有影》《或為拉布拉多而痛》《后七年之癢》 。
無暇悲傷
獨生子女即將面臨的困境預演
H說,她閨蜜的孩子,叫律智,本科在讀。因父親突發腦溢血,律智經歷一場意外的磨難,寡言少語,幾乎不出家門,抑郁傾向嚴重。律智媽想讓兒子看心理醫生,又不敢明說。H說,律智媽和律智爸早在幾年前離婚,律智判給了媽媽。H說她是看著律智長大的,心急,也心疼。她想到了我——編過雜志寫過書的人,問我能不能跟孩子聊聊,開導開導。起初我不想介入,擔心交流不暢,事與愿違,導致病情加重。后來H把我的書和編的雜志送給律智消磨時間,幾天后,律智同意跟我見面。
我們約定在咖啡館見。
律智一米八三,戴一副近視鏡,略瘦,靦腆。律智說,老師,我看過您的《雪人之惑》,挺有意思。《雪人之惑》是我的一部中篇小說,寫大學生生活。針對小說里的人物,我們簡單聊了幾句后,律智主動切入主題,說,我媽和H姨讓我說說,我就說說那幾天發生的事吧,啰唆的話,您別煩。我說,我喜歡跟年輕人聊天,不然也寫不出《雪人之惑》。
我們竟聊了四個小時。其間H不放心,三次微信我:還在聊?我三次回復:一切正常。最后一次我加一句:一會兒我想請律智喝點啤酒。H立刻回復:太好了,我買單!我發個哈哈大笑的表情。
其實,整個聊天過程,我和律智沒一絲笑意。
第一天 2022年3月26日
晚8點20分。律智準備離開圖書館時,手機突然振動,屏顯“老爸”。館內靜而空曠。律智抓緊收拾桌子上的物品,打算到走廊接聽。剛到走廊,手機停止了振動。時間點,多是律智爸酒后關心他,沒什么大事。律智沒回撥。慣例證明,律智爸從不計較。路經校園中心花壇,他遇見同學并肩而行時,手機又振,依然是“老爸”,他猶豫著,沒接。他不想在同學面前跟老爸通話。老爸嗓門高,尤其酒后。他想回寢室洗漱時再打回去。洗漱完畢,他習慣性放棄了回撥,躺在鋪位上玩起手機。10點15分,手機再次振動。號碼陌生,顯示地區是老家D城。
對方問:你是小智嗎?律智答:嗯。對方說:我是你爸的朋友,你爸突然腦出血,正在搶救,我暫時聯系不上你家人,我個人覺得吧,你應該馬上回來。律智瞬間失語。他在判斷電話的真假,或者,突如其來的“噩耗”把他震懵了。對方問:你能聽見嗎?說話呀!你得馬上回來!律智說:好。
請注意,接電話過程中,律智僅僅說了兩個字,一個“嗯”——證實他是律智,一個“好”——答應對方回家。
我無意苛求21歲的律智能像成年人一樣,追問事發經過、來電者姓何名誰、在哪家醫院搶救等等,成年人憑生活閱歷,可研判腦溢血的后果,問得可能全面些,而他——尚無這方面的見識。也許21年來他第一次接到如此意外和無措的電話。我作為資深獨生子女的父親,對獨生子女的習性體會深刻。何況,律智屬于第二代獨生子女!何況對方所問他已作答,只是簡約而已。
記得第一代獨生子女牙牙學語起,民間從未中斷一個話題:等他們長大成家,小夫妻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和關照雙方老人,能忙過來嗎?等他們的孩子長大成家,要面對爸爸媽媽以及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和自己的孩子,他們能忙過來嗎?疑問已成為經久不息的“口頭談”,一談談了近四十年,常常覺得離我們很遙遠,遙遠得就像兒時聽“狼來了”的故事。而今,第二代獨生子女的“先頭兵”——律智即將的遭遇,正式發出警示:狼真的來了。
其實,律智接完電話后,意識到了他在通話中的不盡如人意,并為此懊惱,可多年養成的惰性和缺少馬上彌補懊惱的性格因子,他只能安慰自己,回家再問也不遲。
我無需判定這是性格瑕疵,世上沒有完美的人。獨生子女普遍存在的社恐以及拖延行為,是主觀和客觀因素共同造成的。
主觀因素暫且不說。客觀因素之一,律智手機里儲存家人電話號碼僅有三個,爸爸媽媽的手機號和奶奶家的座機號。他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姑姑叔叔,僅有一個姨,還在國外。儲存的非親人號碼,有大學同學和老師及部分高中同學。我在大學生中間做過小范圍調查,偶有超范圍號碼的儲存,大多處于“僵尸”狀態,無事懶得聯系。律智的特殊性是,奶奶患老年癡呆癥,由律智爸照顧。當下唯一可彌補那個“不盡如人意”的電話,是馬上打電話問媽媽。他不清楚媽媽是否知道爸爸出事了,問了會不會給媽媽出難題?單親家庭的孩子自然比正常家庭的孩子顧慮多。所以,此刻,他打不出一個有效電話來消弭自己的“懊惱”。
躺進被窩里的律智開始考慮請假問題。明天找導員和班長當面請假,消耗的時間暫無法估計,他也打怵面對面請假,便通過微信發了統一的請假條:我爸住院,請假一周。接著上網訂了高鐵票。他又想起女友卷毛,看已接近午夜,怕卷毛回復或來電話影響卷毛休息,遂放棄。總之,睡覺前,律智做了力所能及的思考。爸爸住院一定有人安排。爺爺去世奶奶生病,他們各自單位以及親屬們忙碌的身影依然留記在腦子里。記得爺爺出殯那天,媽媽僅允許他請半天假。他的頭等任務是學習!而對于這次回家,他想得簡單,應該是作為兒子回去看一看。所以他把請假時間定為一周。至于爸爸突然住院,他無過多的焦慮。
律智強調說:真的,不知為什么。
我的理解是,表面上是他對“腦溢血”后果缺乏了解。深層次呢?
律智爸媽離婚后,律智生活在被溺愛和缺失正常家庭感情的漩渦里,幸運的是爸媽都不為難他,他與爸爸、奶奶的交往也不曾中斷過。這是現代婚姻意識在他爸媽身上的體現。平日律智爸很忙,忙什么律智說不清。從律智媽的表情和口氣里,律智聽出了不屑。不過,爸爸對他的愛他能感受到,每個月的生活費,從不拖延;每次領他出去玩,有求必應。他認為他比別的孩子得到了雙倍的愛。是的,作為獨生子女的爸媽們,給予孩子的愛無需分攤,且不打折扣。這種認知是階段性的,尚未從深層次多角度去考慮孩子的缺失。也許從這個電話開始,律智的一生將被迫改變。
第二天 2022年3月27日
寢室同學還在睡夢中,律智已趕到北京站。他買了一份快餐面,給卷毛發微信:毛兒,昨晚家里來電話,說我爸住院了(出汗表情包),我回家看看,下周回見。隨后發個玫瑰包。上車后,卷毛回復驚訝表情:路上注意安全哈。
律智打算下車后直接去醫院。他決定給那位來電話的叔叔打電話,問爸爸住哪家醫院。正準備回撥,忽然再次懊惱昨晚的通話。懊惱和糾結演變成拖延,遲遲未打。于是他改變主意,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問問媽。
律智媽對律智的突然歸來并不詫異。問:誰告訴你的?律智說:我爸朋友。律智媽沒再追問,說她昨晚也接到了電話,怕耽誤律智學習,正在考慮告不告訴律智。她說:我真難呀!既然回來了,吃口飯去醫院吧。律智小心翼翼問:你去看我爸了?律智媽怨怒:我去干什么!?我怎么去?我不去!律智理解媽媽,離婚了嘛。又問:我爸怎么弄的?律智媽說:我沒細問,肯定喝酒喝的。
律智臨去醫院時,律智媽拿出信封說:這是兩萬,你揣著,備急,先不用說是我的。你記住,他要不是你爹,我一分錢都不會拿!律智說:用不了這么多吧。律智媽哼了聲。她比兒子清楚,腦出血待在ICU里,吃錢的日子在后頭。
下午四點律智趕到醫院。因疫情防控,禁止探視,陪護者須持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律智交了錢做了檢測,被告知第二天出結果。他不得不給爸爸朋友打電話,那位叔叔張口問:你回來了嗎?態度有點兇。律智說:我在樓下做核酸,明天才能出結果。那位叔叔說:你在樓下等我!口氣很酸嘰。記憶里爸爸的朋友對他都是和藹可親的。他忐忑地望著電梯口,冒著被保安訓斥的風險,摘下口罩,期待那位叔叔認出他。幾分鐘后,電梯口出來一位東張西望的人,律智的目光迎上去。那人也摘下口罩。面熟,卻叫不上名字,律智主動喊了聲:叔叔。那位叔叔臉色灰暗,面部僵硬,沒一句寒暄,直接說:你過來。他把律智領到保安工作臺,保安和身穿白大褂的醫務人員,給進入者量體溫、登記、查看核酸檢測證明。叔叔跟看似管事的人說,昨晚送來的腦出血病人,他兒子從北京剛剛趕回來,核酸做了,結果明天才能出,現在你們必須放他進去。他說家屬來了,他得馬上回家。最后一句是威脅:你們不讓他上去,病人可就沒人管了,出了事,別說家屬不在,是你們不讓家屬進的。他強調,我的情況你們清楚,我不是家屬,我不能決定病人的任何事情。那位管事的深知利害關系,說:讓家屬登記吧。
律智登記完,抬頭看那位叔叔,才發現他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還好,這位叔叔的口氣緩出些暖意,耐心說:我在這一天一宿了,你家怎么……他不說了,隨后掏出一張紙開始交代,說他就不上樓了,說昨晚跟幾個朋友湊了一萬四交了住院押金,紙上寫了六個人的姓名,姓名后面是錢數,分別是5000、3000、3000、2000、1000、300元。他把300元現金交給律智說:你上樓吧,有事找邢主任。你爸在ICU,還沒醒,你不能離開,大夫隨時都可能叫你。我一天沒上班,家里還有事在等我。
律智聽說人家墊錢了,就說:我這有兩萬,你拿去把錢還給他們吧。那位叔叔說,你快去交住院費吧,這些錢哪到哪呀!今晚也許明天,可能手術。我們的錢以后再說。他從兜里掏出一部手機說:這是你爸的。說完,匆匆離去。
也許是緊張,律智忽略了叔叔說的“你家怎么”的弦外之音,甚至認為叔叔上樓前與院方的對話是蒙騙對方的虛言,等他進入ICU外的走廊,剎那間明白了,家人一個都不在。就是說,那位叔叔一直作為患者親屬滯留在這里。那位叔叔的焦急、無奈、面對的問題、包括責任以及心理,完全不在律智的想象和思考范圍。
按常理可以想象到,律智爸入院的繁雜手續,是在這位叔叔操辦下得以進入常規的救治程序的。這期間他可能給律智奶奶打了電話,包括律智媽——這些是他能聯系到的直系親屬。顯然他沒有得到積極回應,律智奶奶老年癡呆,無法給予明確的參考性的意見,律智媽作為前妻,難以介入或拒絕發表意見。無奈,他才打電話給遠在北京的律智。律智盡管姍姍來遲,對這位叔叔顯然是一種解脫。雖然態度不算友好,畢竟人家沒有甩手離開。律智暫時無法了解全過程,好在作為患者兒子,在爸爸住院搶救接近二十四小時,他站在了ICU門前。透過潔凈的玻璃窗向里張望,一共八個床位,每個床位上都躺著病人,他卻看不出哪個床位上的患者是爸爸。
醫護人員正在交接班,沒人注意律智。律智也不清楚他應該做些什么,連ICU里哪個是爸爸都不清楚,站在這里有意義嗎?難能可貴的是,他想到了陪伴。問題是,他潛意識把陪伴歸類于暫短的過程,一個學生,他做不了什么,想象走廊里一定會出現一位親戚或爸爸的朋友或單位的人來主事,來安排他。
醫生辦公室門口,大夫喊:X強的家屬,錢怎么還沒交?律智走過去說:我這有兩萬,在哪交?大夫瞅他一眼:你是患者什么人?律智說:兒子。大夫說:哦,你從北京回來?律智嗯了聲。大夫問:兩萬?那兩萬呢?律智無語。大夫說:你馬上下樓交,明天早晨必須再交兩萬!明天上午九點,家屬該到場的必須都到場,碰一下手術問題。
律智后來才明白,錢不到位,所有檢查以及治療和開藥,都無法在電腦上通過。現在之所以按部就班進行,源于已經下班的邢主任上下溝通的結果。
律智把兩萬交上后,回到走廊,發現幾位患者家屬在排椅上吃飯。他們知道律智是昨晚送進來的腦出血患者的兒子,也清楚欠了費用,一邊吃飯一邊送給他同情的目光。一位問:你家還有什么人?你爸這個病,你一個人……律智抿抿嘴唇不知如何回答。
晚7點多,律智媽發來微信:都誰在?他回復:我自己。律智媽問:怎么就你自己?律智沒來得及回復,律智媽的電話打過來:怎么就你一個人?!律智說:我怎么知道!我爸還沒醒,明天可能手術,還要交兩萬。我晚上待在醫院嗎?律智媽說:小智,你馬上去你奶家,跟她說清楚,你一個孩子不可能在醫院陪,你還得回學校,讓她想辦法。快去!律智為難,說:這么晚了,我奶奶……律智媽幾乎在吼:晚你也得去!你應付不了這些事,讓她找人!
律智理解,媽是心疼他。他不想打擾奶奶,不忍心跟癡呆的奶奶說這些,并做今晚陪伴的心理準備。他忽然想起爸爸的手機連著奶奶家里的監控,便調至監控畫面,屋里空蕩蕩,沒發現奶奶。再仔細看,奶奶像個枕頭,蜷縮在一堆被褥之間一動不動。時間是20:19分。他先是一驚,疑似奶奶死去了。還好,那堆被褥輕微地動了一下。
律智對我說:那一晚,我躺在走廊的長椅上睡了覺。沒有委屈,有點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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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