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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5期|肖睿:萬物心(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草原》2024年第5期 | 肖睿  2024年06月19日07:39

      我想,就從陳諾的那個夢寫起吧。

      他告訴過我,他經常會夢到那片草原。

      我問他,夢里的草原是什么樣子?陳諾說,長長的公路盡頭,草原像是長在天際線上,正是冬天,白茫茫一片,仿佛云做成的夢。突然間,霞光萬丈,轉眼盛夏,路被染成橘色,仿佛點燃的引線,火焰瞬時點燃遠方的雪原。萬物碧綠,“沙沙”鳴響。大雪無影無蹤。溫暖的陽光下,郁郁蔥蔥的大地上草浪一波波翻滾。野獸躲在草叢間瞪著陳諾,眼睛明亮。

      據說夢都有含義,陳諾一直沒明白夢中低吟的草原寓意著什么。

      牧人發現陳諾時,他正昏死在草原的深處,赤身裸體,到處都是瘀青,當時我已經找了他兩天兩夜。牧人告訴我,陳諾現身的草甸里有沼澤和毒蛇,平日里大家放牧都不會去,誰都不知道陳諾為什么會出現在那里,又為什么會身負重傷。

      我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陳諾,形容枯槁,比三個月前我第一次見他時瘦了整整兩圈,像一片隨時會被折斷的枯葉。我心中說不出的難受,這一切大概都和萬物心有關吧?如今,萬物心也變成了一片瓦礫。兩天前,正是因為這棟矗立在草原上的巨型實驗室忽然倒塌,我聯系不上陳諾,才發現他失蹤了。陳諾是幸運的,他撿回了一條命。當時除了陳諾,在萬物心工作的一對科學家夫妻也沒了下落,丈夫叫于英,妻子叫哈斯高娃。人們翻遍了廢墟上的每一個角落,沒找到他倆的一點線索。

      和萬物心有關的人都出了事,它埋藏著太多秘密??晌乙稽c辦法沒有,只能每天在病床前陪著陳諾,祈禱他醒來,把真相告訴我。

      事情在發生之前都有預兆,要認真算起來,這事三個月前就有苗頭了。那時老王在這片草原上失蹤了。他是這里最有錢的人,正是他修建了萬物心。那天他帶著自己集團幾十號高管去萬物心視察。工作結束后,他來到萬物心門前那棵生命樹下,把手下全都趕開,他說自己想在生命樹下一個人坐十五分鐘。自打老王投身生態事業,就一直這么神叨,手下們都習慣了。人們將車停在路邊,點起煙來,插科打諢。方圓百里的草原上,只有這一棵參天大樹。牧人們相信草原萬物的靈魂就藏身于這棵樹上。它是草原上最神圣的事物。人們都說也就是老王有這個實力這個人緣,能把它劃在自己集團的地盤上,還沒人能說出什么來。

      大家等了很久,有身體不好的都低血糖了,老王也沒見回來。秘書去找,大樹周邊只有風聲,一片片草甸在風中呼呼作響,似乎在哭。一個小時后,警察來到生命樹下,草地上只有老王來的腳印,沒有去的腳印,也沒有第三者的痕跡。光天化日,眾目睽睽,老王憑空消失了。

      人們在草原上搜了三天三夜,沒找到老王的半根毛。有人猜測他是為了躲債。雖然老王是身價幾百億的大老板,但他太癡迷于生態環保事業,像萬物心這么巨大的工程,造價十幾個億。這種根本不來錢的事,幾十年來老王做了七八個。草原不聲不響,可花錢是個無底洞。老王再有錢,也不會點石成金,說不定企業早就崩潰了。

      還有人說,別看老王現在富甲一方,年輕時開過黑煤窯。也許是老王以前的事,有人來尋仇,他逃了。

      他天天提倡要保護草原,就是為了懺悔。否則哪個正常人會花那么多錢在草原上建一座生物基因庫?還給那地方取個浪漫的名字——萬物心?在萬物心的大廳墻壁上,刻著一句話:綠草無愧于它所生長的偉大世界。老王說,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泰戈爾寫過的詩句。

      陳諾對這句話嗤之以鼻,難道人就有愧嗎?人是什么?大家整天忙忙碌碌,滿頭大汗,在這些有錢人的眼里還不如草甸,這實在荒謬。

      老王的事,萬物心的事,陳諾都是在骨科病房住院時聽保險公司的勘察員說的,那個勘察員也就是我。我剛過二十五,卻因為從事的這個職業見多了人與事。我見過因為欠債,毒殺妻子騙保的丈夫,也見過為了幫兒子治病,希望假造車禍撞死自己的男人。這些事情見多了,什么人能做出什么事,我幾乎聊十分鐘心里就會有準確的判斷。這讓我對人有點失望。我第一次見陳諾,就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四十多歲了,眼神里還有迷惘,蓬頭垢面的,像是一個踢球回家滿身土的少年。起先來找陳諾,單純是為了調查車禍。后來我三天兩頭跑到醫院。有時帶些吃的喝的,有時干脆兩手空空,純粹沒話找話,一坐就是一天。我總攛掇陳諾,能不能把我帶到北京,我其實挺喜歡他那一行,我可不想一輩子天天出血肉模糊的現場。陳諾好像早就知道了我心里這點小算盤,有次對我說,小伙子年輕,未來有著無限可能,總認為干影視是一份浪漫的工作。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在那場雨里,陳諾遭遇車禍,斷了兩根肋骨。當時他正在高速上開車,雨云壓過草原,瞬時天地黑暗,冰雹砸碎擋風玻璃,完全沒有視線。陳諾只好將車停在應急車道上,打開雙閃,隔二百米放置警示牌。雖然合規,但出險多了,你就會明白所謂意外就是你合規也會遇到的倒霉事。陳諾剛跑回車頭,想處理一下玻璃,突然聽到一聲巨響,他耳鳴了。陳諾感到詫異,覺得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到車上,車頭又撞在他的胸前,將他撞飛。陳諾在空中時看到自己那輛越野車靠近馬路一側扭曲變形,連車門都沒有了,地上灑滿鐵屑。

      肇事者是一個高度近視的南方司機,他從沒經歷過下大雨的草原,覺得好像天漏了大洞,有人從天上向自己頭頂潑水。水柱砸在他那輛重型卡車車廂上,噪聲讓他過度緊張,沒注意到越野車。他駕駛著卡車和越野車發生了劇烈刮擦,帶動越野車撞飛了陳諾。事后,我勘查完現場對陳諾說,你一定是個好人,老天不想收你。要不有一個碎片飛到你臉上,估計你就沒了。

      陳諾告訴我,他回想那天,似乎是有天意。他一大早就從北京出發,一心想著到達目的地,去把那筆錢要回來。行至草原,他看著眼前的碧綠世界,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路過故鄉。野草的甘甜味道仿佛上輩子的記憶,紛紛涌來。他想起哈斯高娃,想起她比陽光燦爛的笑容與比泉水清澈的哭聲,心里更加慌張。陳諾想,人不過就這么回事,盡快離開這條路這座草原,離開過去,討回那筆錢,才是最重要的。路兩邊的樹木隨風搖曳,像是在沖他招手。他聽到有微聲傳來,像是來自自己的胸腔,又像是從草原地心傳來。那聲音好像召喚,希望他留下。陳諾直勾勾地望著這條路,心想再有一個小時就離開草原了。這時“咣”的一聲,不知什么砸在了擋風玻璃上,留下暗紅小點??赡苁侵圾B吧,陳諾想,我必須離開這里。

      每次回憶到這里,我都會替陳諾惋惜。我說,你要是下去看看這只鳥,把它埋葬在草地里,也許就會躲開冰雹,避免這場車禍。你在著急什么???陳諾苦笑,是啊,我有什么可著急的。反正一事無成。草原呼喚自己留下,自己又在害怕什么呢?也許這場車禍,是草原對我的報復吧。

      陳諾所在的影視公司,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平臺型企業。全國每年有百分之八十的影視作品背后都有它的影子。陳諾任投資部副總監。行業紅火的時候,公司投資了非常多的小公司和工作室,委托他們開發項目。這幾年不景氣,公司決定開源節流,把投出去的錢追回來。這事落到了陳諾頭上。被追債的人們原本都是陳諾的朋友,如今都變成了仇家。整整兩年,陳諾見過躺在地上打滾大哭的,坐在樓頂要喝農藥的,月餅盒里放金塊行賄的,還有安排女人在酒里下迷藥想玩仙人跳的。所有人目的只有一個,不還錢。

      陳諾咬著牙為公司把錢一筆筆要了回來,也失去了一個又一個的朋友。有時他看著導航上的地圖會產生幻覺,地圖在一片片碎裂,化為虛無。他每天開著車在大地上狂奔,但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停留,沒有一個人能傾聽他的心事。有時他回憶少年時代,自己只是熱愛從小長大的草原,繼而愛上攝影,高中拍了無數草原風光,被老師看上,考進了電影學院。自己本想當攝影師,怎么就變成一個追債者了?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人活在人群里比活在荒野上還危險?

      出了車禍以后,陳諾心灰意冷,出院后干脆不回北京了,請了兩個月病假,回到了草原。他都能聽到老板在電話那頭偷偷咬牙的聲音,但他想隨便吧。不知道為什么,他特別想在草原上待著。

      那時我才知道,陳諾在草原上的林業工作站里出生,長大。陳諾說,你們這些小孩現在不講究了,林業工作站是個很神圣的單位,在那里工作的人們整天就在研究種樹種草,希望草更壯,樹更高,消滅荒漠和它引起的貧困。他們是一群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在草原上,無論走到哪里,牧人都會把我們林業站的人當親人接待。

      陳諾的父母是兩個研究治沙的科研人員,從小接觸到的叔叔阿姨也都是科學家,他的腦子卻和科學不沾一點邊。那時他是個敏感孤獨的孩子,只喜歡用照相機去草原上拍照。拍草木,拍鳥獸,拍日出、朝露和晚霞,還有哈斯高娃。草原是他的家,萬物是他的親人。這家園神秘多情,時時刻刻都不一樣,變幻萬千,有一天所有的家人都會消散,可這個家會永遠存在。這讓他驕傲但又憂傷?,F在的他回想那時自己會癡迷攝影,就是想留下自己是這個家中一員的痕跡吧。

      當年的工作站十年前就被拆除了,在原址上老王建了一個度假村,里面有幾百個水泥蒙古包,主打烤全羊和從潮汕空運過來的新鮮海鮮。陳諾去過以后很失落,晚飯都沒心思吃。我對他說都什么時代了,人人都活在互聯網上,只有你還留戀荒郊野嶺。留在草原上,陳諾無處可去。好在是夏天,我借給他一輛能露營的皮卡。陳諾每天就開著這輛車在草原上東游西逛,風餐露宿。有時候他覺得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幽靈。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只是感覺自己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好像又活了過來。

      每天下班后,我都會陪著他在草原上開車游蕩,陳諾站在荒草中使勁支起耳朵,大地卻只有微風在草尖之間穿過的低吟。這兒還是自己的家嗎?陳諾感到迷惑。他一直不明白,這聲音究竟在訴說什么。為什么自己聽不懂家人的呼喚了?

      有天我們經過萬物心,他讓我停下。在北京時他就聽說過這個古怪的工程,如今他想親眼看看這個巨物。站在萬物心腳下,陳諾覺得自己仿佛螻蟻般渺小。萬物心不像心,反而像是一棵倒在草原上的巨樹。一半身子埋在土里,另一半枝丫向天空極力伸展,胡亂生長,開枝散葉,遮蔽了半個天空。陳諾對我說,老王也算了得,竟然真愿意花那么多錢,建這么一個怪里怪氣的玩意兒。

      離得近了,陳諾才發現每一片葉子都是一個房間,每個房間有無數列隊成排的密碼柜,柜子上的儀表閃著微光,密密麻麻,仿佛隱匿于草葉之間黑甲蟲的復眼。

      陳諾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他雙眼發愣,看到那女人由遠及近。陳諾叫,哈斯高娃,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注意到陳諾攥緊拳頭,手心出汗了。哈斯高娃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陳諾苦笑,他說話的時候,哈斯高娃只是一直點頭,好奇地端詳陳諾。她的眼神很清澈,仿佛昨天才見過。陳諾的臉更燙了。他問哈斯高娃為什么會在這里。哈斯高娃說,我在這里上班啊。萬物心是王總專門為我父親的科研項目建造的。陳諾恍然大悟,是啊,萬物之心,這必然是巴根的杰作。他輕輕點頭說,你爸爸當年沒說錯,你天生是干這行的料。

      陳諾問哈斯高娃,巴根老師怎么樣?哈斯高娃皺了皺眉,說,我爸幾年前失蹤了。陳諾似乎震顫了一下,問道,怎么會這樣?哈斯高娃揮手說,我現在相信都是命。陳諾說,搞科研的人,怎么能信這些東西。哈斯高娃苦笑。就在兩人再無話時,一個同樣身穿白大褂的高個兒男人走到哈斯高娃身邊,笑著對陳諾伸出手來。男人戴著鏡片潔凈的金絲眼鏡,文質彬彬,但身材很健壯,平時一定很注意保養與健身。那人和陳諾握手,并且叫出了他的名字。陳諾愕然道,我們認識嗎?哈斯高娃和那人大笑。哈斯高娃說,他是于英啊!陳諾大叫,蝎子娃?于英臉紅了,說你這個壞家伙,小時候的玩笑現在就不能開了。

      后來,陳諾對我說起過“蝎子娃”的來歷。小時候的于英淘氣,有次和別人打賭,想爬到生命樹上,向大家顯擺,結果剛到樹頂,一陣大風吹過來,于英從高空摔到地上,腦袋內出血,在醫院躺了七天七夜。大夫下了幾十次病危通知書,他奶奶見誰給誰磕頭,才保住他一條命。從此之后于英有了羊癲瘋的毛病。人們都感慨,生命樹神圣,怎么可以攀爬,這是上天的懲罰。草原上的牧人們之間流傳著一個偏方,說蝎子曬成干,生著咀嚼可以治療腦病。于英的奶奶就四處去抓蝎子。一年四季,于英的褲兜里揣滿了蝎子干,所以孩子們給他取了“蝎子娃”這個綽號。于英倒也不生氣,反而愿意給大家表演怎么吃蝎子。陳諾和小伙伴們見過一次。蝎子被曬成餅干一樣的白片,又薄又脆。于英先將蝎子的身體放進嘴里,尾巴卻掛在外面。他微微一笑,用力咀嚼。蝎子在他的口腔里粉身碎骨,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然后他深深吸溜一口氣,蝎子尾巴旋轉著鉆進他的嘴巴。于英吞下整個蝎子后,張開嘴巴,得意揚揚地向大家示意。陳諾記得哈斯高娃當場就被嚇哭了,為此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和于英說話。

      陳諾說,還記得蝎子被嚼碎后會散發一股強烈的辣味,可用“刺鼻”來形容。即使現在說起這股味道,他的眼睛都會發癢,想要流眼淚。

      哈斯高娃和于英挽著胳膊。陳諾笑笑。哈斯高娃說,我倆結婚了。陳諾說,祝賀你們。太好了!天色不早,我們得趕在天黑前回城里。哈斯高娃輕輕點頭,于英說有時間咱倆喝兩杯,都是老朋友了。陳諾點頭,這時他看到了萬物心墻上的那行字,“綠草無愧于它所生長的世界”。

      陳諾說,還挺深奧。我好奇插話,我聽說這棟大樓里有世界上所有物種的基因,是真的?哈斯高娃笑著點頭,只要人類發現的物種,這里都有。我說,那得花好多錢啊。這是圖啥?這萬物心建起來究竟是為了什么?于英說,你們剛才好像在討論命運。這事雖然虛無,但籠罩萬物。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死。命運就是一根瘋狂晃動的牛尾巴,我們和螻蟻一樣,拼命折騰,可什么都抓不住,最終被它掃到,粉身碎骨,落在泥里。研究萬物心,就是為了看清命運。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而是所有人的命運。

      我不屑地笑了,說,就在這么個賊都不來的地方?于英說,可不要小看草原,它是唯一不會被命運困住,甚至能夠超越命運的事物。無論嚴冬的草原多么貧瘠,來年春天必然萬物生發。

      回來路上,陳諾說自己一想到哈斯高娃,往日今時,真是不由傷感。再想到巴根,這么好的草原人,竟然失蹤了。半生見過的人,經歷過的事,讓陳諾想到于英所謂的“命運”。心中又是一陣驚駭。夜幕下的草原,無常的世間,人簡直比野草還脆弱。

      我不理解,只是看到陳諾今天狼狽的樣子,心中非??旎?,我說你真不知道那兩個書呆子站在大草地里聊些鬼都不明白的事多么搞笑,你還特別認真接茬兒,笑死我了。

      從那天起,我就很少能看到陳諾。每次給他打電話都不接,能遇到,不是因為他找我,就是因為我直接堵在他眼前。我覺得他是在躲我,我有些憤怒,覺得中年人就是不靠譜,隨便辜負別人的好意。但每次看到他,都會覺得他好像在極力掩飾著心中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像活物一樣,越長越大??晌覜]有想到,這么快就會出事??茖W家夫妻失蹤了,陳諾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陳諾在ICU里躺了三天,我就一直守在走廊上,累了困了,就在走廊的躺椅上睡一覺。陳諾沒有親人,所有的手續都是我為他跑的,醫藥費也是我墊付的。我把我工作這些年的錢都獻給醫院了,但我不遺憾。反正我也沒想要女朋友,沒想結婚。能救陳諾,我心里挺高興。那條走廊上還住了幾戶人家,他們的親人也都住在ICU里。這條走廊似乎就是生與死的分界線,我們時刻要準備著把自己的人送回普通病房,或者去辦后事。最慘的一個晚上,我聽到過三戶人家的哭聲,嚇得我汗毛直立。等到早上,舊人都離開了,卻又有新人家搬來。有時我會想,當草原上的一根野草枯萎時,它的族類會傷心嗎?大家都很奇怪,我和陳諾非親非故,為什么這樣幫他。不夸張地說,陳諾這條命是我救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感覺我的一生可能會非常普通,天天和保險公司的這些事打交道。我不想當我進了ICU時才發現自己沒經歷過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終于醒了過來,可因為狀態不太穩定,又在里面住了兩天。等他搬到普通病房,我迫不及待地想問他究竟發生了什么,大夫卻堅決不允。他說陳諾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每天大喊大叫、胡言亂語,要注射大量鎮靜劑才能安靜,根本無法和人交流。我在病床前守了將近半個月,陳諾才恢復了神志。當他知道是我這段時間為他做的事情后,感激地沖我點點頭。我說,你不要謝我。如果真要報答我,就把萬物心究竟發生了什么告訴我。萬物心的坍塌,哈斯高娃和于英的失蹤,和你遭遇到的事情究竟有什么聯系?陳諾問我,你為什么對這件事這么感興趣?我和你其實一點關系沒有。我說,往大了說,你是我們公司的客戶,你出了事,我們要賠付。我需要寫案件調查報告。往小了說,我覺得我們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也算朋友。朋友有事只能憋心里,但就不夠意思了。陳諾虛弱地點點頭,說你讓我想一下。話音未落,陳諾昏沉睡去。

      當天深夜,他輕輕叫醒了在床邊熟睡的我。陳諾說,如果你知道了我遭遇到的事情,你的人生將會徹底改變,你再也回不到現在的你了,你愿意嗎?我點點頭,說這就是我的目的。陳諾嘆口氣,開始講述他遇到哈斯高娃之后的故事。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窗外搖曳的樹葉熠熠生輝,也許是月光格外明亮的緣故。

      那晚他初遇哈斯高娃和她的丈夫于英之后,回到房車上依然覺得傷感。陳諾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總覺得自己還能聽到細語般的“沙沙”聲,那是草原特有的聲音。當風掠過大地,億萬野草相互摩擦,似乎低沉的合唱。陳諾在這謎一樣的召喚下實在睡不著,干脆跳到地上翻箱倒柜,找到了一臺老舊的“尼康”相機。他想起來,這是父親送給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他人生中自己的第一臺相機。機器里竟然還有半卷膠卷,這讓陳諾蒙了半天。他坐在桌前抽了整整五根煙,都沒有想起當時自己拍了什么。那聲音一直在他的耳邊縈繞,仿佛某種莊重威嚴的提示。

      又是個周末,陳諾帶著相機,讓我開皮卡車載自己在草原上四處尋覓。天氣不錯,云彩在天上緩緩飄浮,仿佛白色的鯨群在結伴遠行。陳諾拍了不少照片,他對自己很滿意,手藝沒丟。順著心中的聲音,不知不覺來到了生命樹下。我神秘兮兮地說,老王就是在這里失蹤的。陳諾不語,他的心已經全被草木占據,風吹過華蓋般的樹冠,枝葉搖曳。陳諾恍然大悟,心聲是由這生命樹上發出來的,哪里有草木,這心聲就會在哪里。

      他說,你要我做什么?我聽到了,以為是在問我,于是問陳諾,你在說什么,你究竟在這里找什么?陳諾看著我的傻樣,知道自己說了實話,我也不會理解。陳諾說,二十年前我用這臺相機拍攝草原,得到了上大學的機會。我想再拍一次草原??纯次易儧]變?我說明白,用我們保險公司的話術,你這叫“不忘初心”。

      我見陳諾只是不聲不響給大樹拍照,覺得沒意思,自己回車上看直播去了。但我不知道,陳諾一直在心里問生命樹,你叫我來,是為了什么。他問了千百遍,草原始終沙沙作響,卻不給他半點解釋。直到太陽落山,陳諾拍光了膠卷,只好悻悻歸家。

      三天后,照片洗了出來。生命樹在他的鏡頭里神圣莊嚴,恍若落在草原上的天神。陳諾不激動,就像一個廚子不會為了吃自己做的菜而興奮。倒是二十年前的前半卷相片也露出真容,讓他足足失眠了一晚上。還是生命樹,不過是二十年前,十八歲的哈斯高娃站在樹下微笑,天使般甜美。陳諾似乎回到了那個時刻,他想起了在林業工作站生活的日日夜夜,和哈斯高娃兩小無猜的日日夜夜,感受到十八歲的自己瘋狂的心跳。

      晚上,陳諾又夢到了這片草原,又是那個魔幻時刻,從寒冬轉眼變成盛夏。只是這次草原的沙沙聲有了具體的信息,那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野草在火中蜷曲,燃燒,變為火星,化為灰燼。烈火中,哈斯高娃在倉皇奔逃,可是整個草原在燃燒,她被大火漸漸吞噬……

      陳諾對我說,那一刻我明白這個夢的意思了。似乎是提醒我,哈斯高娃會遇到危險。

      他醒過來。那時哈斯高娃把手機號存到了自己的手機上,他撥了過去?!拔埂?,聽筒傳來詫異的女聲。他說,我覺得沒聊夠,我還想再見你一面。

      當陳諾把那組照片交給她時。她捧著照片細細端詳了好一陣,陳諾也百感交集。二十年,時間對人的影響看起來要遠大于對膠片的影響。陳諾指著遠處那些水泥蒙古包說,我以為林業工作站會永遠在那里。只要草原在,它就在。哈斯高娃說,世界太精彩了,有無數條路。人們總要把所有路都走一遍,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這是人的天性。陳諾說,萬一明白了,可已經晚了,找不到歸路呢。哈斯高娃說,好在老王發財以后明白造福環境才是正路,所以他拼盡全力建造了萬物心。陳諾說可總是浪費了太多時間,那些時間再也回不來了。哈斯高娃說,回得來,看見這些照片,我想起好多事,我覺得都回得來。哈斯高娃的聲音里有哭腔。陳諾咬牙說,我和你說點事,你不要覺得我有問題。哈斯高娃看著陳諾,像是在看一本奇怪的書。她緊張地蜷曲起身子。陳諾說,你相信草原會對你的心說話嗎,只有你能聽到。哈斯高娃笑了,說,你從小到大就愛幻想。陳諾硬著頭皮說,我就能聽到。哈斯高娃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陳諾,目光溫柔。陳諾把自己夢到的情形統統告訴了哈斯高娃。他說,我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但一定是不好的事情。草原似乎在通過我的夢警告你離開,越快越好,否則就來不及了。哈斯高娃伸出手,摸了摸陳諾的頭頂。她手掌的溫度讓陳諾想起他們年輕的時候,可是又比那時增添了幾分憐憫。

      哈斯高娃只是說你壓力太大了,再加上車禍,好好休息一下。陳諾站直了,身子繃成一條線,說我是認真的,你還是把我當作瘋了。哈斯高娃說,因為即使草原會說話,你的夢也不合情理。你和我們沒有關系。我把一切都獻給了草原。它擔心我,也應該出現在我的夢里,而不是你的。

      離開萬物心,陳諾一直坐在生命樹下。他本是想開著皮卡去尋找林業工作站的舊址,在原本是自己家的地方待一陣,到了地方,那里只剩下了一片八歲孩子般高的野草,早就拆了。陳諾沒法兒,才來到這棵樹下。樹葉相互簇擁,星光順著縫隙灑到樹上,樹干溝壑里黏稠的樹汁緩緩淌落青草上,閃爍銀子的光澤。

      草地里再次傳來心聲,似乎在催促陳諾。陳諾小聲說,我已經盡力了。這時他聽到了遠方傳來汽車喇叭的鳴響。

      來人是于英,他似乎不知道陳諾與哈斯高娃見過面,跳下車后笑嘻嘻的,還沖陳諾揮揮手。陳諾不由得有些發怵,真不知他要是知道自己想拐跑他老婆,他會做出什么事來。陳諾說,這么巧?于英說不是巧合啊,陳先生,我是專門來找你的。陳諾不說話,腳尖使勁碾壓著草地。于英說,我知道你去找哈斯高娃了。陳諾說,她告訴你的?于英搖搖頭,指著遠處一望無際的綠草地,它在夜幕下波光粼粼。

      于英笑笑,似乎面對著一個天真的孩子。他說,我也能聽到草原的聲音啊。于英的話讓陳諾愈發糊涂了,他愣愣地看著于英,不敢說話。

      于英說,你還記得我們上次的話題嗎?陳諾說,命運。你們認為草木是唯一能夠逃脫命運甚至控制命運的生命。于英不滿道,不是我們認為,是事實如此。你認為那天你是偶然出的車禍,偶然斷了肋骨嗎?于英的話讓陳諾一愣,他回憶起自己被撞飛后落在草地上時,感覺真像自己回到一個嬰兒的狀態,墜入柔軟的襁褓。見陳諾不語,于英繼續說道,為什么你非要開車,而不是坐飛機去往目的地討債?為什么在你疾馳時會有一只鳥撞在你的玻璃上?為什么你想要留在草原上,不愿回北京?為什么你來萬物心的時候會遇到我們?

      陳諾搖搖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英的這一系列問題,他甚至都聽不懂這些問題的含義。于英說,此時此刻,人在這世上的相聚和離別,你看到感受到的每一棵草,每一陣風,包括你差點被撞死的車禍,就像千萬年前已經埋下的種子,都是草原上注定的事情。

      陳諾說,我真沒想到你瘋成這樣。哈斯高娃知道嗎?于英不屑地說,你喜歡哈斯高娃,這我從小就知道??赡闩洳簧纤?。哈斯高娃是草原上最珍貴的……

      陳諾看著于英,眼前的男人癲狂亢奮,口沫橫飛,和第一次見面時那個文質彬彬的科學家判若兩人,倒像是犯了羊癲瘋的瘋孩子。陳諾說,你想做什么?于英說,請你離開草原,不要再來萬物心,不要再來糾纏我們。這里正在發生著即將改變世界的事情。

      陳諾心中一驚,說,這一切和萬物心有什么關系?于英知道自己說多了話,低頭不語。陳諾說,如果真像你說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就很危險。于英不屑地說,你根本不理解萬物心和哈斯高娃對人類的未來意味著什么。

      陳諾想想,說,我不是你和哈斯高娃,不懂科研。我自己的未來都虛頭巴腦,更別提人類的。可哈斯高娃是我的朋友,如果我必須帶她離開呢。于英搖搖頭,攥緊了拳頭。他的臉憋得通紅,陳諾覺得他在顫抖。于英從褲兜里掏出了一片曬干的蝎子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著,然后轉身跳上吉普車揚長而去。無垠的草原上,只有沙沙作響的生命樹陪著陳諾。

      空氣中飄浮著的蝎子干辛辣無比的味道消散干凈后,大地恢復了寧靜。野草搖擺,倒也別有一番意蘊。陳諾本想在草地上坐坐就走,可漸漸地,他發現詭異的事情正在草原上發生,在亂舞的狂風中,野草的擺幅漸漸趨向一致,形成和風向相反的草浪,從四面八方一波波向自己涌來。

      陳諾想要躲閃草浪,眼前的草叢漸漸形成黑洞,像海面上的旋渦,轉眼到陳諾腳下。陳諾急忙躲閃,這漩渦緊追不舍,似乎非要把他吞掉不可。在巨浪之間,陳諾依稀看到了于英。他在浪的縫隙里獰笑,頭上戴著一個古怪的儀器,像是王冠,卻有微小的紅燈閃爍。這時草叢間又傳來另一陣心聲,仿佛呢喃。漩渦減速了。心聲讓野草四處搖擺,好像瘋狂的人群恢復了意識,不再相互纏繞碾壓,漩渦土崩瓦解,綠浪退潮,草地又恢復了平靜。

      塵煙彌漫,草籽飛揚,于英早就不見了。陳諾滿頭大汗看著平靜的大地,懷疑自己過于緊張,產生了幻覺。他突然想起來,老王就是在這里失蹤的。一陣不安涌上心頭,他順著這棵樹轉了兩圈,沒有地洞,也沒有裂痕。陳諾不安地想,老王就是這樣被漩渦吞噬的嗎?他環顧四周,不知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中,不知是現實出現了問題,還是自己瘋了。

      第二天一大早,幾個警察砸開了皮卡的車門,把他從床上拽了起來。那時陳諾還沒睡醒,臉木著半邊。昨晚回來,陳諾止不住地戰栗,自己灌了一瓶白酒,才昏睡過去。他努力不讓自己摔倒,費半天勁聽明白了警察在說什么。于英昨晚也消失不見了,自己是他遇到的最后一個人。這時,站在門口的兩個警察在小聲嘀咕,一個對另一個說,這女人命也夠硬。老爸在那棵樹下失蹤,如今又是老公。陳諾走到桌前,把瓶底僅剩的一口白酒吞進肚里。酒味彌散,警察們都皺起了眉頭。酒精順著血液涌到他的頭上,他感到自己麻木的半邊臉變軟了。陳諾咧咧嘴,對警察說,他老婆怎么樣。警察說別惦記人家老婆了,你現在也是嫌疑人,你明白嗎?

      陳諾想去找哈斯高娃,兩個警察抱住了他。警察說,你的事情沒說明白前哪兒都去不了。陳諾把一個警察推到地上,剛對另外一個警察舉起拳頭,眼睛感到一股液體灑了上來,然后眼球像是被燒著般疼痛。他急忙閉上眼睛,感到自己被摔倒在地。雙眼越來越痛,他拼命地嚎叫著。

      哈斯高娃說盡好話,找了諸多關系,警察才沒算陳諾襲警。即使這樣,哈斯高娃把他從公安局接出來時已是深夜。風有些涼,哈斯高娃走在陰影下,像是裹著一件黑色的長袍。陳諾說,你出這么大事,還得讓你過來,真是對不起。哈斯高娃搖搖頭,是我連累了你。陳諾說,生命樹下究竟有什么?為什么你不告訴我,巴根老師也是在那里失蹤的。哈斯高娃停下腳步,看著陳諾。陳諾繼續說道,老王也是這樣。于英很可能也是這樣。已經有三個人失蹤了,他們都和這棵樹有關,和萬物心有關,究竟是為什么?哈斯高娃轉身想走,陳諾追了上去,女人加快腳步,陳諾拽住了她。

      哈斯高娃沒料到陳諾這么粗暴,她瞪著陳諾,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憤怒,不如說是驚恐。這讓陳諾心疼,他語氣放緩道,你知道嗎?草地好像活了,昨晚我差點死在草原上。哈斯高娃嘆口氣,說你就不該回來,更不該找我。陳諾說,萬物心究竟藏了什么?于英昨天提到這里的時候很緊張。

      哈斯高娃說,我父親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讓地球不再有戈壁和荒漠,草原和森林可以永恒存在。陳諾感慨道,巴根老師其實骨子里依然流著草原牧人的血。哈斯高娃感激地點點頭。哈斯高娃說,幾十年來,他一直從進化生態學的角度研究草原、植物和這個世界的關系。陳諾撓撓頭,哈斯高娃笑了。她知道陳諾從小叛逆,在林業站長大,可最抵觸關于這方面的知識。她說,進化生物學認為植物會進行學習,會改變自身,繼而進化,更好地活下去。陳諾說,植物沒有腦子,沒有智商,怎么可能學習呢?

      哈斯高娃把自己的手從陳諾的拳頭中抽出來,說,你和我走吧,我們去萬物心。一陣風吹過,他們頭頂的樹枝輕輕擺動,葉子“嘩嘩”響成一片,仿佛有人在輕輕唱歌。

      半小時后,他們來到萬物心,陳諾原本以為哈斯高娃會帶自己上樓,沒想到她開著車在地下停車場七拐八繞,來到一處被藏在兩堵墻夾角里的暗門前。哈斯高娃拿出手機摁了幾下,暗門打開,竟是一座電梯。哈斯高娃對陳諾說,萬物心是我父親巴根用盡一生得來的成果。它不是這棟建筑,而是眾生的靈魂。

      哈斯高娃帶著陳諾走入電梯,它載著二人繼續向下。哈斯高娃說,我們正在去往草原的核心。電梯在下沉的過程里,陳諾再次聽到了草原刮風時的“沙沙”聲,似乎是在呼喚著自己,越來越近了。

      電梯門打開,眼前是一座足有兩個足球場大小的人工池,灌滿了天藍色的膠狀液體。在這座巨大的培養皿中,接滿各種電源與插頭,線路雜亂無章地沿著池壁向墻壁和天花板上的儀器延伸。無數臺儀器閃爍著鬼火般的燈光。在人工池的中央,是一團巨大的根莖。它纏繞在一起,分不清頭尾,如同一顆心臟。它從遠方黑暗的地心處蜿蜒而來。陳諾感受到的心聲正是來自于此,現在,它不再是呢喃,而是轟鳴,恍若遠古巨獸的咆哮,陳諾感到一陣陣眩暈。

      哈斯高娃說,這就是生命樹的樹根。它才是真正的“萬物心”。陳諾注意到,哈斯高娃說話時這團巨大的樹根微微顫抖,引著滿池液體泛起陣陣漣漪,似乎在回應著哈斯高娃。各種儀器瘋狂地運作著,滴滴亂響,一陣電子雨聲,在分析這池塘中無解的波紋。

      哈斯高娃說,十多年前,我父親發現野草之間會傳遞微弱的電信號,電信號里隱藏著訊息,就像植物之間的語言。電信號可以在任何介質中自由傳播,促使億萬根野草從種子發芽,到破土而出后的顏色、形狀甚至是伸展方向朝著更有利于自己所處草甸發展的條件生長。億萬年來,一直如此。

      陳諾蒙了,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哈斯高娃說,你聽明白,只是不愿相信。草原,并非無聲無息。草木之間有千言萬語,只是我們聽不到罷了。我父親這一生展開研究草原上植物中的電信號之謎,他發現生命樹是草原上電信號最強的植物。這是信號捕捉池,池里的液體是一種我父親生前特制的水凝膠,它融入了對植物電信號最為敏感的動物基因液。一旦生命樹的根莖發出電信號,水凝膠就會捕捉,由此產生波紋。這些儀器會記錄和翻譯電信號。也就是說,父親制造了一個類似心靈的地方。如果草原真是活的,真的有語言。這顆心就會捕捉其中的模擬它的意識和情感。父親希望通過破譯這電信號,找到植物進化的規律,改變植物的基因與天性,讓草木可以在石頭和沙礫之間存活。到了那時,地球會變成永恒的綠洲,人類將會把荒原和戈壁徹底消滅。

      哈斯高娃沮喪地搖搖頭說,可惜還沒等他成功,就失蹤了。陳諾聽著耳邊如同電流穿梭般的“嗡嗡”聲,想起那天在草原上差點吞噬掉自己的漩渦,不由得后背發涼。他說,如果只是這樣,和萬物心有關的人為什么失蹤,他們究竟去了哪里?

      哈斯高娃說,我不知道,這真的只是一項還未完成,甚至永遠都不可能完成的生態科研項目。陳諾說,離開吧。你是唯一和萬物心有關的人了。如果人真能收到草原的信息,那它一直在提醒我,太危險,下一個失蹤的可能就是你。哈斯高娃搖頭,每次有人失蹤后,它的電信號特別強烈,再加把勁兒,也許就能成功了。就像你說的,于英也不見了,我是最后一個可能破解萬物心信號的人。如果我現在放棄,再也沒有人能解開萬物心的秘密。無論因為哪一點,我必須留在這里,直到聽懂草和樹的語言。

      ……

      —— 全文見《草原》2024年第5期

      肖睿,1984年出生于內蒙古鄂爾多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出版《校園檢討書》《一路嚎叫》《我考》《生生不息》《獵云記》《打雪仗》《太陽雨》等長篇小說。其中,《生生不息》榮獲“夏衍杯”電影文學獎一等獎、第十二屆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索龍嘎”獎和第十三屆內蒙古自治區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長篇報告文學《庫布其與世界》榮獲第十四屆內蒙古自治區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