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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鄢莉:十八歲現象與不再出走的青春文學
      來源:《長江文藝》 | 鄢莉  2024年06月10日19:25

      “我是逃逸者海男,吸盡了人世間的味道/味蕾已開始回避追逐的蜜糖/我是逃逸者海男,固守在自己的家門/經歷著一年四季的輪轉不息的考驗”(《我是逃逸者海男》)。很多年前的學生時代,當我讀到海男的詩句時,和許多讀者一樣,被她詩中強烈的女性意識、鮮明的地域色彩和獨特的個人符號所震動,更被她女巫般的氣質所折服,從此牢牢記住了這位成長于邊陲地帶的女詩人。在海男用詩句搭建的魔幻世界中,“青春”是其標志性的圖騰之一,它亦同樣貫穿和閃耀在她的小說、散文創作之中,2024年上半年推出的兩部作品《十八歲》《越走越遠》即是如此。短篇小說《十八歲》講述了剛剛十八歲的女主人公紫薇密謀出走,拎著母親的箱子,坐著吳哥的貨車去往省城,謀得一份在火車上當服務員的工作。本期刊發的中篇小說《越走越遠》則是《十八歲》的續篇,在這個故事里,女主人公紫薇的腳步向更廣闊的天地進發,她在女友小卷毛的幫助下住進了城市的出租區,邂逅歌手簡并意外成為一名樂隊伴唱,目睹了小卷毛訂婚、流產、逃婚的全過程,經歷了父親的病痛和死亡,在出租區被夷平后又機緣巧合地當上了雕塑家的模特,一次次開啟新的生命階段。

      海男在《十八歲》中說道:“進入十八歲是一個期限,好像我所有的日子都是為這一天而準備的。”文學有“十八歲現象”,從歌德到村上春樹,從薩岡的《你好,憂愁》到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都在描繪這一介于成熟不成熟之間的人生過程,對它進行反復的吟詠與歌頌,《十八歲》《越走越遠》也可以劃歸這一隊列。從寫作技術層面來說,《越走越遠》從敘述到語言無不烙刻著海男強烈的個人化風格印記,它的敘述是流動的、跳躍的,宛若一條清澈的生活流,語言是詩一般的,詩的韻腳、詩的節奏、詩的想象點綴在文本之間。而更讓小說具有強大感染力的,卻是其中充盈的青春意識和激情,在這個用第一人稱寫成、具有明顯自敘性的文本中,年輕的活力噴薄而出、無處不在,女主人公的身體和靈魂都呈現出敞開的狀態,她敏銳、熱情、無拘無束,在全力奔赴嶄新的世界、未知的人生的過程中實現著女性的內在成長。閱讀《越走越遠》,足以對讀者的青春記憶進行一次激活,盡管它的敘述空間局限于特定時代,但其故事可以通約著一代又一代人共通的青春經驗,在幾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讓人怦然心動。盡管它也有可以挑剔之處,比如因為寫法過于隨性而使文本逸出文體邊界之外,但如果把它作為青春文學來看,真正的青春寫作應該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強調自我,手法稚拙,打破規則,不受約束。《十八歲》和《越走越遠》兩篇作品完全可以證明,真正的青春文學創作與創作者的年齡無關,哪怕作家是以回望者的姿態追記青春歲月,仍能準確地把握住十八歲的那一抹青澀、一腔熱血,將新鮮、貼切、清晰的青春體驗傳達無遺。

      與《十八歲》《越走越遠》形成對照的是,當下的青春文學創作現狀卻讓人產生隱憂。

      在那波具有標志意義的“80后”寫作者之后,進入二十世紀第二個十年,青春文學創作的熱度在消減、活力在萎縮,一度聲勢浩大的創作隊伍,眼下卻呈現出潰不成軍的狀態。這個時期,隨著大量創意寫作專業在大學的設立,隨著業界對年輕作家獎掖、激勵、推舉措施的加大,青春文學本該趁著青年創作的勢頭掀起更高的浪潮,走進一個新的黃金時代,然而真實的情況卻是,青春卻從青年創作中悄然撤退了。這其中固然有類型文學創作和網絡寫作分流了一部分創作力量,以及商業化“偽青春”創作損害真正青春文學創作的原因,但更多的,恐怕是年輕作家集體性“青春意識”的缺失。從社會氣氛來說,近幾十年的商業化、技術化社會擠壓著年輕人的生存空間,教育制度、階層固化和“內卷”傾向磨損著年輕一代的精神,使得“喪文化”“躺平主義”盛行,時代情緒的余波終究會蔓延到文學中。同時,以高校學子為主體的青年創作者們,普遍地缺乏生活經驗,遠離現實社會,卻擁有濃厚的學理化背景,這使得他們不以探索自身和世界為務,在寫作上樂于模仿經典,不再喜歡用自己的聲音說話,也就是學者房偉所說的“圍欄化”問題。在各種因素的疊加下,青年創作本來最不可少的青春氣息卻在消減,青春文學日漸呈現出失語的趨勢,很大一部分創作從題材到主題再到精神意識層面,都面目溫吞、個性缺失、早熟世故,瑣碎、虛浮、空洞的東西在文本中隨處可見,至于觀念的先鋒、美學的前衛和技法的創意更無從談起。

      誠如青年評論家金理所言,“在新世紀以來的文學中,青年主人公的消極認同日趨嚴重(比如‘失敗青年’大規模出現);對外部世界的興趣日漸淡漠,在喪失介入性的同時退居‘宅男’‘宅女’狀態;青年的文學形象逐漸告別以‘新青年’‘新人’為代表的 20 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青年形象的主流面貌;在文本形式上,以‘天真—迷惘—考驗—成熟’為敘事結構的經典成長小說越來越無法自圓其說,成長歷程不再意味著主體的成熟,而是青春激情的破滅和耗散”(《試論新世紀文學中的“青春消失”現象》)。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出走”作為人物的典型行為方式或者說一種譬喻,再也很難在青年寫作中看到。“出走”本是對青春期的叛逆和沖動的最佳展示方式,當《十八歲》和《越來越遠》中的紫薇選擇了離家出走,她每一次“越走越遠”便是一次破繭而出,催生了心理上的成熟度,然而,當下年輕作家作品中的人物卻放棄了這一選擇。他們要么困守于有形的城市角落、家庭和學校,要么沉淪于無形的早年的特殊經歷、創傷經歷,卻喪失了“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勇氣;他們從人生字典中刪除了“反抗”“逃離”“背叛”的字眼,不再相信他鄉、遠方和彼岸,寧可在自己的狹小空間中自閉,默認和接受著社會的規訓,與壓迫自己的力量達成被迫的妥協。

      “在未來的日子里,你將無數次地回想你離開家門的日子:心跳加速聲里,你仿佛看到了遠方的帆影。從那刻開始,遠方就成了你的烏托邦,成為你成長期朝前行走的幻想,并支撐起你生命的背景。”(海男《我打開了一道天窗》)文學中的逃逸和出走是一種姿態,既是行為上的遠離和遷徙,也是精神上的自我放逐和自我追尋。無論如何,青春是該走出去,青年文學也是該走出去的。如果在青年創作中青春激情難以飛揚,世故、順從、務實代替了叛逆、沖動、冒險,只剩日常生活的一地雞毛和一派“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情緒發泄,那么青年文學將會喪失其最本質的東西,喪失最彌足珍貴之物。在海男等前輩作家那里,青春與其說是年齡,不如說是一種信仰,年輕的創作者們若能重建青春信仰,勇于突破社會語境,走出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重新建立與自我、與社會、與世界的連接,鼓蕩和張揚起青春的熱力,或許可以讓青春之火重新燃燒在青年創作之中,恰如魯迅先生所言:“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份光發一份熱,就像螢火蟲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不必等待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