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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移與抒情:《河山傳》里的世情、天地和眾生
      來源:《揚子江文學評論》 | 楊輝  2024年06月10日19:19

      此“河山”非彼河山。河是洗河,山是羅山。洗河出自農村,是進城務工人員,是創業的“城一代”,是跟班、助理、管家、籌備中的項目經理;羅山久居城市,是事業大成的老板,是社會賢達,是“主人”、老總、商會會長、政協委員、數個公司的董事長。人事興衰倏忽,轉眼四十年矣!其間陰陽交替、寒暑易代,造化運轉不息,人事遷轉無定,演出了多少興衰、起落、成敗、得喪、榮辱、進退甚或死生的生命故事,遂成這一部表層風輕云淡,內里波瀾萬丈的《河山傳》。

      洗河在基層,其行象水,多陰多柔,四十年間隨物賦形,與時推移,終究也得以圓滿;羅山在上端,其狀如山,一味剛猛,四十年間左沖右突,努力精進,孰料卻不幸殞命,壯志未酬,身死名滅,化煙化灰,教人慨嘆:“這個不想活了的駱曉婷從高樓的二十八層掉下來死了,卻也砸死了活得正好的羅山。這實在是偶然,太巧合,卻如計算了似的分秒不差,只能解釋這是鬼使神差,是前世的孽障。”[1]照世俗的眼光看去,羅山的死間接成就了洗河。鴿子嫁給了羅山唯一的兒子羅洋,管家洗河和傭人梅青夫婦二人,名正言順地成了花房子的主人。洗河的故事起筆于1978年,與羅山交集后得后者提攜,生活有了此前斷無從料及的巨大變化。然而相較于事業有成的羅山,洗河生命的進境要遜色很多。羅山數十年間苦心經營,可謂殫精竭慮,也曾臨深履薄,時常遭遇險境,然皆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事業始終精進,地位一再提升,可謂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他費盡心力獲得路井村的開發權,正躊躊滿志,要開辟事業的大境界,孰料人事吊詭,天不假年,生命戛然而止,一切轉頭成空,叫人不由得生出如讀《水滸傳》由“驚天動地”到“寂天寞地”之感:

      讀一百二十回之《水滸全傳》,從生命力充沛,義氣磅礴的英雄之個別活現,到梁山泊之聚義,到狂飆式之席卷掠奪,而至招安,而至破遼,平田虎、王慶,征方臘,迤邐排闥而下,到最后兩回結局,戛然而止,眾弦俱寂,給人不勝突兀迅疾,猝不及防之感;其勢有如突然墮下峭谷懸崖,了無聲息,使人在顧盼之余,不期然而益加徘徊悵惘,中情騷蕩,難以喻之于懷,剎時間,果真有從驚天動地而歸于寂天寞地的悲慨。[2]

      不獨羅山,蘭久奎在全書臨近結尾處亦因感知世情之變而生退隱之意,那“半半詩”便是如此心志的表征。還有那個最早提點洗河諸人,四十年間始終關切身在城鄉之間如洗河樣的年輕人的命運的作家文丑良,一度也可謂時來運轉,從鄉下到了城里,因為花房子作賦而聲名大振,不料卻被呈紅辱沒著、作踐著、利用著,落得個千夫所指、狼狽不堪的下場。再如洗河,從起根發苗到茁壯成長,皆離不開羅山的賞識和提攜,眼看要成為經理,參與到羅山路井村的大項目里徹底改變命運;又怎生料及羅山猝然離世,此志亦成云煙,后來雖因緣際會,成了羅洋的岳父、羅山遺留公司的顧問,卻未必是他心儀的結局。洗河胸中的無奈、悲傷,甚或悵惘,也未必弱于蘭久奎等人。此情此境,仍如論者所言,“宇宙是一大化,再堅執的意志,在大化中也必返于虛寂”。相形之下,“只有錢塘江的潮起潮落”,“蓼爾洼的綠水青山”,方能“道盡英雄過處的寂天寞地”。是為“中國最典型的悲劇意識的呈現”[3]。如是生命中的大哀,《廢都》早有呈現,《暫坐》情境亦庶幾近之,那是與時間壁立千仞的森然相對之生之有涯有盡之嘆,可謂中國古典小說“境界之再生”。《河山傳》多少也有意于此,卻并未局限于此。

      傳統小說的作者,時常感懷身世,情不能已,而藉小說的寫作做“自我的抒解”,也自然生發“人間的關懷”。其作“直接取材于人間,亦將造成的后果還諸人間”。在此過程中,作者“往往有種自覺的責任感——關懷著道德、政治、宗教、風俗及歷史、戰爭對于人間的作用與影響”。他們胸懷浩蕩,“心念時常追逐著人事的蹤跡,并替這些人類的行為在宇宙時空的流轉里”,覓得“一定的位置,賦予‘典型’的意義”。[4]《河山傳》中人事、情境、意義亦庶幾近之。而以“世情”二字總括全書,意在說明此書雖以某種意義上的編年體為縱向結構,筆墨的重心卻與同以編年體為結構的《平凡的世界》并不相同。后者寫1975-1985十年間的歷史、現實、日常生活及人性人情之變,務于詳實、準確,所述具體問題,可以與現實實在境況逐一對應;《河山傳》起自1978年,終結于2020年,若干重要事件雖不乏原型,卻僅求大略,得其神似可也,或曰以神寫形,瑣末細節不必深究,世態人情約略勾畫。其要在“直指當下人間、凡俗庶民俯仰其中的生命舞臺,既非遙遙遠古,亦非殊方異域”,而“描摹世態百象、人情萬端的豐富內涵”。[5]此屬“世情”一詞要義所在,亦為《河山傳》著力用心之處。然世情小說筆墨重心雖在描摹世情,卻自有對生活世界作“全幅的觀照”的用心。其“大多以婚姻、家庭為情節描述軸心,擴及點染世態人情,并進一步將關懷的層面延伸至家國興亡”。一言以蔽之,“兒女婚戀、家庭倫常、世情百態、國祚興衰為其普遍關切的對象”,多種題材也“往往形成網狀的結構脈絡”,諸條線索糾繞牽纏,遂開“紛繁多元的生命圖景”。[6]

      這多元生命圖景中,自然不僅有人情、世情,亦有家國、天地。故而此類作品筆墨雖集中于饾饤瑣屑之日常生活繁簡、起落,背后仍有闊大境界和高遠情懷。[7]就全書大結構論,洗河、羅山身份的“互換”為基本框架。故事源發于此,亦落腳于此。文章基本作法,也類乎《水滸傳》,先從不同人物單獨起筆,因緣流轉,再彼此糾葛交錯。如他先寫洗河1978至1996這十余年間的生活事項,皆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看似隨意點染,內里卻盡有分數。如洗河樣自鄉入城者所可能面對之諸般際遇,皆約略可見。洗河如一條河,源自山間,初不甚大,愈流愈遠,攜泥帶沙,漸成規模。再寫羅山1996至1998年逐漸“發跡”的過程,也是擇其大要,約略勾畫,如是人物的“發跡變泰”及其與世情人情關系之細密紋理亦不難察知。羅山極富心機,也得時運,事業風生水起,生意蒸蒸日上。洗河與羅山,并行不悖,可以交互參照,乃是全書極富意味的重要安排。花房子建好后,羅山仍在城里奔忙,洗河成了管家,入住山莊,常有閑情,頗多逸致,能看花開花落,可見云卷云舒。倒是羅山一味奔走,勞心費力,未及得閑便猝然離世。相較之下,“材”與“不材”,“進”與“退”的參差對照,意義亦約略可見。全書結尾處,二人身份的互換,亦極富意趣,乃是大有深意的重要一筆。

      回頭去看,全書“前言”與“后話”首尾呼應,似為“閉環”。但前言畢竟僅為小引,是大戲開場前的幾聲鑼鼓,后話則在全書故事“完結”之后,故而篇幅雖小,卻足以統貫全書。其時已是新世紀,羅山已逝,洗河的女兒與羅山之子結為連理。洗河再不是打工者,成了羅山遺留公司的顧問。時在夏季,驕陽似火,有啄木鳥在樹上勞作,驚嚇了呈紅。不過數月,花房子已無原主人羅山逝后的悲切。山河永在,人事卻已不同。呈紅在園子里偶遇了洗河。洗河彈嫌她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發在微信上:“你是在罵我!我小人,我無恥,我攫取上位,我鳩占鵲巢?!”呈紅不解,繼而說出了另一番道理:“我不是這意思呀,是歌頌呀!這個年代就是分切舊格局的蛋糕么,平民起來,哪管是啥門路啥方式,即便是耍陰謀,搞鉆營,搶奪或者巧取,只要把人變成人物,換個詞也就是奮斗啊!”話里話外,影射的是熊啟盤、蘭久奎、羅山這樣的人物,他們一度也是如洗河樣的打工者,偶走時運,兼善“鉆營”,從“人”變成了“人物”,在西京城內外炙手可熱,勢不可擋,能呼風喚雨,可任意作為。他們隨世俯仰,如一股山泉,初不甚大,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漸漸就有了規模,成為其時潮流所系,一度可謂風光無兩。洗河辯解道,“你說的該是羅董他們,我是什么,人家的隨從、跟班、護院和答應,吆雞攆狗,支桌子關后門的!”呈紅不以為然:

      “羅董他們吃肉你喝湯,是一體呀,你不就成了東院主人嗎?”

      “那是兒女自由戀愛,又不是我設的局下的套!”

      “這就是天意!你我本是生物鏈的下端,可天護基層人么,生物鏈頭尾相接,上端的吃下端,下端的吃天,天吃上端,我就是這么寫的。”

      當是時也,洗河已不是了洗河,似乎成了羅山;羅山也英靈未遠,藉洗河得以延續。山河仍在,綠水長流,不過數月,榮辱、得喪、死生,彷佛從未發生。羅山當然不能與《水滸全傳》中數個英雄相比,但他也是能人,是精英,是時代潮流所系,是天地大氣所鐘,然無論賢愚不肖,個人運命實難把捉,聞之令人嘆息:“理性和感性如何結合,決定了人的命運。《河山傳》中的角色如此,我也如此。寫作中縱然有龐大的材料,詳盡的提綱,常常這一切都作廢了,角色倔強,順著他的命運行進,我只有嘆息。”不僅如是,這嘆息中還包含著更為闊大的信息——賈平凹筆鋒一轉,落在了此處:“就在立夏的這個早晨,窗外大樹上眾葉搖曳,極盡溫柔,傳來鳥鳴,而我卻想象了那個蘇軾,為了心緒,為了生計,在東坡上開墾的一塊地里的身影”。

      如不作閑筆看過,則這一處落腳,或包含著隱微的意思也未可知。“人在世間,處處受著束縛,步步似有荊棘,聰明過人,才氣愈大者,他所感受的壓迫,當然也更深重。”如蘇軾這般才氣,亦須借酒醉而暫脫塵網,醉后書畫,尤可以“藉醉得全的天真,寫出他沉積胸中的塊壘。滿紙淋漓的醉墨,往往是詩人無所皈依的沉哀‘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都一樣是精神發泄的產品”,是“性靈的呼號與怒吼”[8]。而以浩蕩山河為參照,以往古來今為尺度,則人生之有涯有盡叫人慨嘆。蘇軾于逆境之中,常以此寄托懷抱。《河山傳》雄心勃勃,要寫四十年風云變幻,內中激蕩著世態人情物理,交織著得失榮辱進退,也是起落無定,變化無端。此間理趣,遠非洗河、羅山身份的互換所能簡單概括。“前言”“后話”的對照,也并不能構成封閉的意義空間。《河山傳》尚有“上出”于此者。天地交泰、陰陽和合、萬物自生。此為全書并未言明卻始終指向的境界。[9]《山本》與《秦嶺記》筆墨重心雖在“人事”,寫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寫他們在或大歷史或日常生命流轉過程中的種種遭際。核心故事如井氏昆仲的起落、成敗;陸菊人的榮辱、進退;渦鎮上下為歷史巨變牽動的各色人等的悲喜、死生,已足以動人心魄。《山本》是以“大”觀“小”,或曰見“著”知“微”。人事悲喜、起落永無定,而山形地貌亙古不易。“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達者觀之”,如《山本》細述人事,最終卻將人事返歸至渾茫無盡之自然之中。人事悲歡漸次淡去,若干人物為之糾結為之柔腸百轉為之心意難平的諸般事件,“殆不值一笑也”。“‘人物’在《山本》中已經消隱在‘自然造物’之中,本身淡出而成為‘混沌’的一個組成部分。”[10]《河山傳》則不然,他寫天地,寫自然風物,起點和落腳處,卻是蕓蕓眾生,是個體運命的流轉,全無《山本》人事淡去,自然永在的視界。一切源發也返歸于人事。讓“廣大”落實于“精微”,浩蕩時風之變化作一段心史,幽微難測卻也動人心魄。如況周頤論詞境所言,萬緣俱寂,心如滿月,如“蒼茫獨立于寂寞無人之區”,渾“不知斯世何世也”[11]。百年而后,若有人讀,瑣末細節、具體情境皆已不同,然就中人情物理卻未必判然有別。讀者讀此一書,得以感通發揮的,乃是人之境遇、限度和可能,以及由之引發的種種心緒,千載以下,百代之后,亦足以搖動性情,感發人心。

      還是那個蘇軾,固然漂泊無歸,難免風吹雨打,卻是“一個自幼從儒家學說里鍛煉出來的人,怎樣都消滅不掉‘求為世用’的抱負”,也“絕不放棄拯物濟時的責任”。即便躬耕東坡,仰賴天賜、衣食俱憂,卻是心超日月、胸藏萬匯,千里河山收眼底,萬家燈火在心頭。此河山也是彼河山,敘述天地間一段故事,教人領會榮辱進退、離合往還的義理。寫世情亦是寫人情,人情通于人心,人心可鑒古今,可以涵納萬象,包容萬物。世態人情物理,心事家事天下事,藉此得以朗現。

      《河山傳》寫洗河,寫羅山,寫圍繞洗河、羅山所參與的宏闊現實而牽引出的如蘭久奎、熊啟盤這般人物。此為小說這一文體慣常處理的情境,“個中人物必然處于當下之境中”,此境“通常是復雜而充滿機變的”。人物的性格、心智及其與周遭環境以及“宇宙中冥然浩渺之力,交互涵攝運動”,“形成瞬息遷移的態勢”,他“處身其中,就如人浮沉于一股沖波逆浪的急湍中一樣”,須得“不斷地采取行動”,以“因應迎面而來的澎湃”。[12]于此升降沉浮之中,必有“悟境”的發生。求之于詩,其理亦是。“蓋一般人只知求詩于詩內,而以禪論詩則可以超于跡象,無事拘泥;又一般人之求詩于詩外,如道學家等,又往往于詩教之說求其應用,這又不免太離了詩的本身說話,而以禪論詩,則可以不即不離、不粘不脫,以導人啟悟。”[13]《河山傳》敘述一段故事,有意在言情,如寫梅青對羅山父親的感情,洗河對羅山的依戀;有重在說理,如寫呈紅的數段感情,寫她的見異思遷和冷漠自私。還如寫文丑良,用墨不多,卻是燭照全書的重要人物。還如文丑良筆下的十余農民工,他們各有故事,卻只能被提煉為若干條目,細部皆不可見,如《山本》中寫“物”的筆法。如是各色人物,不同境況,聚于一處,廣闊復雜之人間世歷歷如在目前。其間“悟境”,多含義理,足以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心動。將之讀作“寓意小說”[14],似乎也無不可。

      時代潮流如江河滔滔,饾饤瑣屑的日常情境卻為人物無從逃遁的具體境況。這境況乃是實在界真實情境的映襯或提煉,端在其所蘊含之義理。“小說中之境,固然使人物沉迷,境亦絕可使人物出悟,所謂境有愛染,境亦生了悟。”“此境之成,由于人可于一切現實事物之相,可視之自其所附之實體,游離脫開,以凌虛而在。人即由此而發現一純相之世界,或一純意義之世界。”[15]“意義”如何發生,抑或“悟境”如何抵達,端賴境中人的“識”力。此“識”力如馮友蘭所言之“覺解”,有覺解則自有了悟而境界大開。楊姨血糖、血脂高,整日里渾身不得勁。那給花房子看風水的先生見她敬佛,便教她每日里去五里外首陽山上的安喜寺禮佛,承諾半年后癥狀全消。何村長與楊姨皆不明就里,倒是洗河得以勘破:“你想想,每天去一趟安喜寺禮佛,心里有個念想,再來回走十里路,半年后能身體不好?那不是楊姨哭著感謝佛,是哭著感謝她自己哩。”此間義理有二:一為“念”力的重要;一為反求諸己,不假外求。后來有位陰陽先生聽楊姨念《華嚴經》,“好多詞唱錯了,節奏也不對,但念得投入”,便教她理解每個詞的意思,學會正確的念法。楊姨依法誦習,屋頂卻沒了“紅光”。陰陽先生由此明白“能量的產生,投入是最重要的”,讓她再照以前的念法念,不必拘泥對錯。此后一切如常。

      蘭久奎好讀書,通文墨,尤喜《道德經》,沉潛往復、從容含玩經年,所得體會用之于人事,頗多效驗。他表面風輕云淡,胸中實有丘壑,雖與羅山交好,卻不似羅山般一味剛猛精進。他所居住的房間,頗多古意,一首長詩引人注目,“看破浮生過半,半之受用無邊。半中歲月盡幽閑,半里乾坤寬展……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一半還之天地,讓將一半人間。半思后代與滄田,半想閻羅怎見。酒飲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懸掛這“半半詩”時,蘭久奎人生過半,全書故事亦過大半矣。這“半半詩”,內含“求缺”的意思,亦被洗河道破:“人家蘭總是已經圓滿了才求半的,咱還不夠半個,掛這些話干啥?”“求缺”的意趣,莊之蝶也曾萌發,且屬理解莊氏心境、觀念甚或全書旨趣的重要切入點,頗值一說:

      孟云房說:“這話是對的,你莊老師福貴雙全,活到這個份兒上,要啥有啥地風光!”莊之蝶聽了,定睛看從窗欞里射進來照在菜盤上的光柱,光柱里有活活的物浮動,臉上就是一絲苦笑,說:“是什么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孟云房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什么?”莊之蝶又重復了一遍:“破缺。”孟云房說:“我現在也難吃摸透你了。說實話,你能去啤酒廠那么長的時間我沒有想到,近日在報紙上寫的那些文章似乎觀念也大不同了以前。”莊之蝶說:“我也吃驚過我自己,是順應了社會,還是在墮落了?”孟云房說:“這我不能下結論,怕就像我怎么迷上氣功要戒酒戒肉一樣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動,如水加熱后必然會出現對稱破缺的自組織現象。”[16]

      雖與莊之蝶交往甚厚,且因參透奇書《邵子神數》而屬難得的貫通天地的人物,才高識遠如孟云房者,也未能真正了解莊之蝶“求缺”的深層意趣。“求缺”之說,據傳亦有原型本事可循,也曾引發一段文壇公案,糾糾纏纏許久,牽連人事亦繁,且不去管它,單論此說足以統貫全書的重要意味。有此感慨時,全書開篇未幾,然其時莊之蝶已是西京文壇炙手可熱的風云人物,可呼風喚雨,正名利雙收。然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家庭、寫作所面臨的困境,實在難以與他人道及。所謂的“求缺”,實含“中年變法”之義,乃是自我突破重開新境的嘗試。他一度癡迷于醇酒婦人,也曾醉心于聲色犬馬,終究不能獲得自救,最終與他渴望拯救的女人一同毀滅。蘭久奎的“求缺”自然與他不同,乃是看破世事后的退隱之舉。這已不是避世遁世,而是仍在事中,內心卻別有天地。何況這“半”字并非自我限制,而是包含著向他種可能延伸之意:“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半耕半讀半經廛,半士半民姻眷。”此境類乎魯智深醉打山門后,一支《寄生草》所包含之破立之間的釋然快意。[17]蘭久奎與羅山,互為鏡像,可以交互參照,且各有應時應世的方法,也可謂各各得其所哉!

      還有那個文丑良,既做教師,又是作家。他善思能文,對如洗河等進城務工人員的生活遭際始終關切,他以為“作家的天職必須得通曉天下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從全國的大局上觀察和認識崖底村”,又立足于崖底村“來關注和思考中國”。1970年代末以迄全書故事終結時,若干人物的命運及其后時代或成就或限制的力量與意義,文丑良皆有論說。如他以為1970年代末乃是“社會舊的平衡破壞,新的秩序還在混亂中形成”之際,人人皆可能出人頭地,卻也須承擔轉型期的時代問題。而以其時社會趨勢看,“終有一天,要走城市化道路,農耕文明將急劇蔫微,以至消亡”,此為“農村真正擺脫貧困的唯一出路”。其時文丑良以善寫農村題材作品名世,卻自覺迷茫,不知該對當時生活如何書寫,“新興的東西和傳統的東西慘烈地爭斗、對抗、廝殺,人性之惡全都出來,生活是了一堆垃圾”。然無論如何焦慮如何糾結、迷茫,他也深知時代的發展如一條河,“我們無法把握一條河流過會轉多少彎,會有多少灘,會翻多少浪,但河是一直要往東的,要到海里的”。

      后來他還寫有一篇長文,細論新一代農民工的現狀,“大概的意思是隨著城市大規模的建設完成之后,已經沒有農民工的生存空間,但新一代的農民工又涌向城市……城市便成了他們放飛夢想的地方,也是他們埋葬青春的地方”。他們“沒有穩定的營生,失去根基,在社會的縫隙里鉆來鉆去,既帶來道德風險,也給社會秩序造成威脅”。他列舉了王五一、劉趕山、韋能、西沙良、鞏濤、閆曉等等十余個人物,流落城市,僅得溫飽,前途晦暗不明,讓人聞之嘆息。將之與洗河命運的轉變對照理解,則全書用心約略可知。文丑良這個人物,雖有作者的影子,其思其想卻不能簡單視作作者的夫子自道。然而他也確是濃縮了《臘月·正月》《浮躁》《秦腔》《高興》以及《帶燈》等作品中關于城鄉關系的階段性思考的有意味的人物。世運推移,人事遷轉,文章興替,變中有常,常中亦含變,文丑良觀察、思考、寫作,一旦目光從浩渺天地轉向蕓蕓眾生,筆下難免生出朝乾夕惕、黽勉苦辛之嘆。然而書中如唐傳奇一般“內在地探索到整個人生與宇宙的關系”,約略也“點出人世的虛幻無常”,卻并不將之歸結為生命意義的“短暫空洞”[18],而是在洞悉浩大的“虛無之悲”后,勉力朝向一種極富創造性的生命的精進狀態。

      歷史如一條長河,個人則似河中浪花,既被規約,亦得成就。如羅山、蘭久奎、熊啟盤,若非能感應時代風氣,迎難而上,也未必能夠成就一番功業。然相較于羅山、蘭久奎這般撥弄風云的精英人物,洗河不過是配角,但他的故事,綿延漫長,甚至越過了羅山。他是普通人,是小人物,但他是大多數。他們的故事,是時代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也是《河山傳》的起點和最終的落腳處。如此,一條洗河,一座羅山,足以幻化為滔滔江河與連綿群山,以及它們所能指稱和表征的廣大世界。雖非用意于“復調”,《河山傳》中仍有多種聲音,彼此混雜,嘈嘈切切。羅山觀念是一種;洗河觀念是一種;蘭久奎、文丑良亦各有其所見。甚至那個呈紅,也有她用世的方法。然而相較于有限生命的世界感覺,天地無言,萬物生生,又看慣和蘊藏著多少故事?

      寫人,記事,亦必要狀物。托物喻人或以物觀我,為賈平凹常用的筆法。如《山本》的主角在“自然”而非“人事”,《秦嶺記》故事繁復,筆法搖曳,敘述的鵠的,也是浩渺之秦嶺(自然)而非生滅不已的“人跡”。《秦嶺記》亦寫“花房子”,地理、風物皆與《河山傳》中無異。“茨坪是個極小的盆地,四面山圍,青岡成林,盆地里有一冒泉,形成小湫,湫滿水溢。”先是各家在此種人參、天麻,培育木耳,后來卻開始大興土木,有了一幢幢房子,高低錯落,“各自獨立,又長廊亭臺關聯,逶迤巍峨,十分壯觀”。村人將之呼為“白城子”。“白城子”金碧輝煌,應有盡有,是村人想象中的天堂模樣。去白城子做工,被視為是享福,人人爭先恐后,也因此生出許多齟齬,產生若干矛盾。既然得不到,索性毀滅之。其中就有個王長久,反反復復,矢志不渝,去城里反映白城子違建的問題。如是五年,白城子果然被拆除,昔日“天堂”不再,“茨坪恢復了原狀,這里再沒有了人,晝夜刮風,草木點頭,百獸率舞。有豹子每殺一只巖羊了,跑來的就有狼、豺、野狗,而即便是一堆腐尸,禿鷹和鷂子也呼嘯而至”[19]。此如蘇軾初官鳳翔,所作《凌虛臺記》筆意:“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日的荒草野田,豈知有今日的凌虛臺,而從前秦穆王的祈年橐泉,漢武帝的長楊五柞,隋之仁壽殿,唐之九成宮,其宏偉堅固,將百倍于凌虛臺,而今復為破瓦頹垣,又安在者。”[20]還如二馬山上的劉家宅子,修建之時,真是窮奢極欲,有匾亦曰“積厚流光”,懸于正堂,顯現著宅子的氣派。然不過數十年,宅子的主人劉廣美身死,家庭亦逐漸敗落。七十年后,那宅子卻依舊堅固。主人當初所植薔薇仍在,花開闊綽,見之叫人感嘆。有好事者得此一句:“誰非過客,花是主人。”花也不是主人,其亦難脫盛衰、死生的自然節律。宅子或更長久,然照蘇軾的眼光看去,堅固如九成宮者,亦難免黍離之悲。其他人事物事,悉皆如是。也因此,善于觀物,既可以察知人事,亦能別開懷抱。

      人事波動不已,四時運轉如常。在花房子,在雙鼓坳,終南在望,云山星辰似乎也觸手可及。這是秦嶺里的祥峪,車行距城市愈遠,愈見鄉間風物之勝,到了圭峰,見那“一簇蓮花狀的山包上,草木蔥郁,風吹過咕咕涌涌的溫柔,而圭峰卻在其中陡然直起”,其上無樹亦無路可行,“峰頭被云罩著”,似近實遠,既真也幻,端的是難得的好去處。一行人自峰下祥峪進去,可見“從西往東的河,河里不見流水,白花花的都是沙”。再往里行,“是一座石橋,過了橋,山勢險峻”,路分兩條,一西一南,再南行四五里,“峪道豁然開朗”,便是何天回所在的村子。去打獵了,偶見一處勝景,有兩個山崖形如饅頭,大小一致,相互對峙,極有意味,何天回建議將之呼為“雙鼓崖”。而自崖下入內,有一山坳,有三只鳥棲于石上,此鳥名曰綬帶,全身赤紅,尾巴極長,見之吉祥。眾人駐足看去:

      那綬帶鳥從石頭上飛起來,再落在石頭上,又飛起來,落下來,花團錦簇,流光溢彩,然后同時飛起,飛過西近山梁,不見了。坳雖不大,而地勢平坦,東、西、南三面都是梁,南面梁上是有瀑布,瀑布下聚著水潭,水從潭里溢流出來,凡浸漫的地方生了蒲草。時陽光普照,水汽氤氳,有幻影就反映在鼓崖上。

      其景難得,其境殊勝,逗引得文墨頗深的蘭久奎不由得吟出乾隆詠泰山一處凹地的詩句:“回巒抱深凹,曦光每獨受。”此詩亦為《暫坐》中作家弈光所愛,他還時常吟誦,以為其中蘊含玄機。奕光決意修建山莊了,也是不惜物力,頗多費心,立志以古來名園為榜樣,期待山莊能長久存在。花房子建成后,真正的主人羅山、蘭久奎偶爾來住,卻再也無初入坳中時偶生的閑情,感發的詩意,此處不過是招待重要客人的去處,是城市中事業的附庸,襄助著個人的功業。能感知此間妙處的,不過羅山父親、洗河一二人耳!羅山父親叫人毀掉一處花壇,種上蔬菜,從此得享躬耕隴畝之樂。洗河做管家,時常得閑,倒有逸致去看坳中風景。某一日他與“我來”到三面梁的南梁上,可見“遠處的圭峰,圭峰上云霧繚繞,變化莫測,十分好看。回頭也要看看峪里的公路和公路去到的祥峪鎮,但公路和祥峪鎮都在山底,沒有看到,而身下的瀑布往下流瀉,跌在下邊的潭里一片爛銀”。如此勝景,在山中想必隨時隨處可見,自然物色之變,也足以感發景中人的心志和情感,惜乎如羅山等忙人,在花房子建成后,連半日閑情也無,如當日初入坳中所見景致,再也沒有重現的機緣。

      羅山去后,蘭久奎和洗河這一日枯坐于亭子里,“睜著眼看著黑暗,聽南梁上瀑布跌蕩的聲音,聽東西梁上的風行和鳥啼”,其時“水池里有魚偶爾躍出水面,山高月小,滿天的星星”。但羅山不在,物是人非,洗河幾欲大放悲聲。蘭久奎勸他去看天上,四圍黑黝,星光點點,明滅不已。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羅山未逝,他還在某一處,雙眼如星星一般,看著人世的風景。此亦屬“悟境”,乃點睛之筆,就中“推移的悲哀”,朗然如在目前。悲喜、榮辱、得喪,已然難以自主;死生事大,更是無從把捉。此境并不單一,既涵阿多諾、薩伊德論“晚期風格”時所言之“災難”和“不和諧的、非靜穆的緊張”,亦有看淡世情起落、眾生來去而天行有常的“圓融”與“通會”。其理如論者所言,可說與不可說,可見與不可見所呈現的“種種未竟”之處,“更讓人深切領會并如實面對藝術與生命中的衰老、無奈、不圓滿與無可如何”,既無從逃遁,也難以扭轉,索性“坦然接受,將缺憾還諸天地”。[21]雖未如《山本》詳述天地萬象,《河山傳》中“天地”仍在,且是人事起落無言而永在的背景,具足大化流衍、運轉不息的理趣,亦照見人事微茫、生生不已的韻致。讀來令人神傷。

      其景難得,其境殊勝,逗引得文墨頗深的蘭久奎不由得吟出乾隆詠泰山一處凹地的詩句:“回巒抱深凹,曦光每獨受。”此詩亦為《暫坐》中作家弈光所愛,他還時常吟誦,以為其中蘊含玄機。奕光決意修建山莊了,也是不惜物力,頗多費心,立志以古來名園為榜樣,期待山莊能長久存在。花房子建成后,真正的主人羅山、蘭久奎偶爾來住,卻再也無初入坳中時偶生的閑情,感發的詩意,此處不過是招待重要客人的去處,是城市中事業的附庸,襄助著個人的功業。能感知此間妙處的,不過羅山父親、洗河一二人耳!羅山父親叫人毀掉一處花壇,種上蔬菜,從此得享躬耕隴畝之樂。洗河做管家,時常得閑,倒有逸致去看坳中風景。某一日他與“我來”到三面梁的南梁上,可見“遠處的圭峰,圭峰上云霧繚繞,變化莫測,十分好看。回頭也要看看峪里的公路和公路去到的祥峪鎮,但公路和祥峪鎮都在山底,沒有看到,而身下的瀑布往下流瀉,跌在下邊的潭里一片爛銀”。如此勝景,在山中想必隨時隨處可見,自然物色之變,也足以感發景中人的心志和情感,惜乎如羅山等忙人,在花房子建成后,連半日閑情也無,如當日初入坳中所見景致,再也沒有重現的機緣。

      羅山去后,蘭久奎和洗河這一日枯坐于亭子里,“睜著眼看著黑暗,聽南梁上瀑布跌蕩的聲音,聽東西梁上的風行和鳥啼”,其時“水池里有魚偶爾躍出水面,山高月小,滿天的星星”。但羅山不在,物是人非,洗河幾欲大放悲聲。蘭久奎勸他去看天上,四圍黑黝,星光點點,明滅不已。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羅山未逝,他還在某一處,雙眼如星星一般,看著人世的風景。此亦屬“悟境”,乃點睛之筆,就中“推移的悲哀”,朗然如在目前。悲喜、榮辱、得喪,已然難以自主;死生事大,更是無從把捉。此境并不單一,既涵阿多諾、薩伊德論“晚期風格”時所言之“災難”和“不和諧的、非靜穆的緊張”,亦有看淡世情起落、眾生來去而天行有常的“圓融”與“通會”。其理如論者所言,可說與不可說,可見與不可見所呈現的“種種未竟”之處,“更讓人深切領會并如實面對藝術與生命中的衰老、無奈、不圓滿與無可如何”,既無從逃遁,也難以扭轉,索性“坦然接受,將缺憾還諸天地”。[21]雖未如《山本》詳述天地萬象,《河山傳》中“天地”仍在,且是人事起落無言而永在的背景,具足大化流衍、運轉不息的理趣,亦照見人事微茫、生生不已的韻致。讀來令人神傷。

      注 釋

      [1] 賈平凹:《河山傳》,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以下引文皆出自此版,不再一一作注。

      [2][3] 張淑香:《從驚天動地到寂天寞地——〈水滸全傳〉結局之詮釋》,《抒情傳統的省思與探索》,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22年版,第159頁、180頁。

      [4][18] 張火慶:《從自我的抒解到人間的關懷小說(二)》,蔡英俊主編:《中國文學巔峰之境》,黃山書社2012年版,第322頁、324頁。

      [5][6] 陳翠英:《世情小說之價值觀探論——以婚姻為定位的考察》,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96年版,第3頁、7頁。

      [7] 參見王兆勝:《天心為鏡,地心成語——馬玉琛小說〈羽梵〉的精神意趣》,《小說評論》2023年第6期。

      [8][20] 李一冰:《蘇東坡新傳》,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455頁、133頁。

      [9] 參見賈平凹:《創作屬于我們品種的作品》,《小說評論》2023年第4期。

      [10] 王堯:《關于〈山本〉的閱讀筆記》,《小說評論》2018年第4期。

      [11] 轉引自徐瑋:《世變、抒情與晚清詞之書寫》,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8年版,第384頁。

      [12] 樂蘅軍:《小說中神悟情節之境趣》,《意志與命運:中國古典小說世界觀綜論》,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21年版,第467頁。

      [13][15] 轉引自樂蘅軍:《小說中神悟情節之境趣》,《意志與命運:中國古典小說世界觀綜論》,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21年版,第471頁、481頁。

      [14] 參見楊輝:《須明何“道”?如何修“藝”?將何做“人”?——論作為寓意小說的〈喜劇〉的三重“義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4期。

      [16] 賈平凹:《廢都》,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21頁。

      [17] 參見李敬澤:《何枝可棲,醉打山門》,《小說評論》2022年第2期。

      [19] 賈平凹:《秦嶺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44頁。

      [21] 單德興:《導讀之一 未竟之評論與具現》,《論晚期風格——反常合道的音樂與文學》,彭淮棟譯,麥田出版:家庭傳媒城邦分公司2010年版,第23頁。

      [22] [唐]孫過庭:《書譜》,陳碩譯注,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頁。

      [23] 柏樺:《賈平凹:文學使現實進入歷史——賈平凹第20部長篇小說〈河山傳〉獨家專訪》,“賈平凹文化藝術研究院”微信公眾號,2023年12月26日。

      [24] 轉引自聶安福:《宋人“文法〈檀弓〉”說解讀》,《文學遺產》2010年第2期。

      [25] 田錫:《貽宋小著書》,《咸平集》,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33-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