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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百花洲》2024年第3期|熊正良:福子的酒店(節(jié)選)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3期 | 熊正良  2024年06月18日08:03

      千萬不要望文生義,以為這是個多么大的酒店。酒店其實(shí)很小很寒酸,你甚至都不忍心叫它酒館,充其量就是個鄉(xiāng)村小酒肆。招牌也極不講究,大約用的是紅油漆,刷在一幢馬路邊平房的門楣上,福子酒店,四個字,竟是無一字不稚嫩,無一字不歪扭。可恰巧就因為它的稚嫩歪扭,反倒有了些意料之外的正向效果,比如我,頭一次看到這四個字,便立馬想到四個醉醺醺的、剛長出些唇須的鄉(xiāng)村小伙子,于是覺得這招牌還算貼切。

      馬路是老的,原先鋪的是沙石,現(xiàn)在鋪的是柏油。前幾年鋪的,剛鋪時有一股濃郁的柏油香味。現(xiàn)在味道淡了,但油性是一樣的,無論陰晴,馬路都會泛出光亮。我們村就在這條有光亮的馬路的兩邊。有人把房子建在左邊,有人把房子建在右邊,都是樓房,不是兩層就是三層,像福子那樣只建一層的,就只福子一家。馬路是東西向,向東往省城,向西則通往一條大河。河上有一座斜拉橋,看上去特別現(xiàn)代,也特別氣派。多年前我寫過一部叫《閏年》的長篇小說,小說里有個人,是個假瞎子,雖然假,但比真瞎子也強(qiáng)不了多少,若給他一張春牛圖,他得把眼睛貼到離圖約三五厘米處,才能念出圖上的文字。據(jù)說他年輕時讀過不少古書,能背前后《出師表》,還打得一手好算盤,若有人給他報數(shù),那么你只會聽見算盤珠子噼里啪啦直響。前些年他把《閏年》里的那幢老房子賣了,得了些錢,在村東頭靠北,也就是在離馬路稍遠(yuǎn)些的地方,建了一幢小房子。因為小,他自嘲那是個窮閻漏屋,人家不懂,問他什么意思,他說好比鴿子籠呀。

      經(jīng)常會來他這個鴿子籠里住幾天的還有個女人,看起來挺舒服,比他年輕不少,他說是他十幾年前在外面磚窯上幫人記賬時勾到的。他這個“勾”字雖然用得有些輕佻,卻也適當(dāng)?shù)卣谘诹诵┰S尷尬和惶惑,顯得他不拘舊禮或落拓不羈。于是大家笑一笑,見怪不怪,那女人姓伍,大家便叫她伍嬸,算是認(rèn)了這回事。不就是打聯(lián)嗎?你們愿意打就打吧。

      有點(diǎn)錢,又有個伍嬸隔三岔五地來一趟,于是他的日子便比當(dāng)年在《閏年》里愜意多了。那個窮閻漏屋的鴿子籠旁邊有棵老樟樹,樟樹后面是個小雜樹林子,每天早晨他都是被林子里的鳥吵醒的。責(zé)任田他也不用管,有個本家侄子幫忙打理,到秋天再給他幾擔(dān)谷子,就算是兩清了。此外他還養(yǎng)了幾只雞,還有個小菜園子,別的就再沒什么事了。大多數(shù)時候,尤其是伍嬸不在的日子,他都會走過那棵被雷擊過卻還依舊活得好好的老樟樹,踩在這條無論陰晴都有光亮的馬路的邊邊上,往西,不緊不慢地往福子的酒店走去。汽車看見他,有的會鳴兩聲喇叭,有的也不吭聲,他不管它們吭不吭聲,他走他的,一如既往,頭都不抬一下。

      福子酒店外面挑了一個遮陽棚,棚頂上的陽光板是綠色的。跟里面一樣,這兒也擺了桌椅。他喜歡坐在這兒。旁邊有一棵苦楝樹,陽光總是明晃晃的,經(jīng)常有細(xì)碎的樹葉落在棚頂上,棚子下面便呈現(xiàn)了一片綠瑩瑩的花斑,無意之中倒有了些意味深長。時間還早,才上午九點(diǎn)多,他是唯一的客人。在他之前還有一條狗。那條黃狗大約想找點(diǎn)骨頭什么的,翕動著濕津津的鼻子,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按理客人是不管狗的,再說鄉(xiāng)下的狗,誰管它呢,莫說你一個小酒店,就是鄉(xiāng)政府大門口,它想打花也照樣光明正大地打。可他偏偏要管。狗爪子有些軟,走路沒什么聲音,又隔了那么遠(yuǎn),人家還在桌底下,他怎么知道那兒有一條狗呢?他把臉扭向那兒,說,咄,咄咄,咄!還用力拍幾下桌子。

      好歹把黃狗趕走了,他有些無聊,剛拍過桌子的兩只手互相搓了一會兒,大約搓出了泥垢,便把手在桌上抹幾下。桌上難免落了些灰屑,還有些沒擦干凈的油漬。他搖搖頭,站起來,彎著腰,動作很慢,在桌凳之間摸索著,眼睛眨得飛快,用力覷著前面。

      呃嘿!他咳嗽一聲,聽起來像是故意的。桂蘭子呀,他說,你把抹布拿給我呀。沒人理他。他把臉朝著那邊的門,稍稍等了等,又喊桂蘭子。有個女人往門外探一下頭,但馬上又縮回去了。他似乎聽見了響動,像個真瞎子那樣仰著臉,說,是桂蘭子吧?你的抹布放在哪兒呢?過了一會兒,還是剛才探出頭來的那個女人,這回人家沒有縮回去,而是向他走過來。女人大約三十出頭,圓圓臉,很壯實(shí),一看就麻利能干,一塊抹布搭在手腕上,手上端著一把陶瓷茶壺;另一只手上,小指頭鉤著一個印著紅花的老搪瓷杯,其余四個指頭鉤著一個熱水瓶。熱水瓶也是上了些年紀(jì)的那種,漆皮都快要掉沒了。女人抿著嘴,臉上多少帶了些脾氣,腳步噔噔的,手腳也重,把茶壺放在桌上,桌子篤地響一下,再把碗放下來,桌子又篤地響一下。就像是有意配合似的,桌子響一下,他的臉皺一下。

      皺了兩下臉,他說,桂蘭子你不用給我倒茶的,我就是沒事來你這里坐一坐。桂蘭子哼一聲,冷聲冷氣,說,我們開店是有規(guī)矩的,來了就是客,既然是客,我就一定要給你倒茶的,我怎么會少你一杯茶呢?他笑笑說,可你知道我不是客。桂蘭子說,我知道什么?我早知道你們這么烏七八糟我都不嫁給他!再說也沒你這樣的,哪有這么不要臉的人?討債鬼一樣!你若真沒事,白喝我一杯茶,我不說什么,可是你除非不來,來了不是要抹布就是要掃帚,是哪個請了你嗎?你是故意要做給別人看嗎?你以為誰會看呢?

      桂蘭子一邊倒茶一邊數(shù)落他,臨到快轉(zhuǎn)身要走了,才把一塊濕抹布嘭地一聲丟到他面前。

      他摸到那塊抹布,捏著,任由桂蘭子數(shù)落,并不惱,嘴角邊甚至漾起一抹笑意。

      福子呢?他說。

      女人回頭剜他一眼,說,福子哪有時間照拂你?一天到晚福子福子!你不要臉?biāo)€要臉呢!他沒有他的事?我們不比你,一大家子人哪,哪張嘴都是要吃飯的!

      現(xiàn)在我要講的就是這個瞎叔—姑且就這么叫他吧—和福子的故事。有時候我想,好在他眼瞎,又生活在鄉(xiāng)下,只習(xí)慣讀古書,不習(xí)慣讀小說,假如他把眼睛貼到《閏年》上,一頁頁翻下去,看見我把他從前的風(fēng)流事寫進(jìn)了小說,不知道會怎樣罵我。當(dāng)然也可能不罵。人跟人不一樣,有人怕張揚(yáng),有人卻生怕別人不知道,甚至還有人恨不得把這事編成戲文,好讓人千古傳唱。瞎叔是哪種人呢?據(jù)我所知,前者占絕大多數(shù),后者只占少數(shù),再后者少之又少,所以從概率上看,我或許還是該慶幸他被蒙在鼓里。其實(shí)按理也應(yīng)該如此,生活歸生活,小說歸小說。小說是故事,生活可不只是故事,所以本當(dāng)各行其道,殊途不同歸。

      可是世事難料,有一天他找我來了。他走過了福子的酒店,順著這條有光亮的馬路一直往西,然后再橫過馬路拐到左手邊邊上。一輛五菱小面包車被剎得吱一聲跳起來,差一點(diǎn)就到路邊稻田里去了。他愣愣的,朝歪扭著遠(yuǎn)去的五菱小面包車看了一會兒,不知道他能看見什么,過后又低頭走自己的。他手上還拿了一根細(xì)竹棍子。平常他什么棍子都不用的,今天為什么要拿一根細(xì)竹棍子呢?他用這根細(xì)竹棍子在春生家門口的水泥地上點(diǎn)著,篤篤,篤篤篤,節(jié)奏分明。春生?春生哪?接著他又喊,春生賢侄在家嗎?

      春生是我穿開襠褲時的伙伴,他給我在他們家二樓留了個小房間,所以我回村時一般都住在他這兒。瞎叔點(diǎn)著細(xì)竹棍子問的時候,春生老婆正在門口忙著,往一根竹篙上晾剛蒸過的長豆角。他應(yīng)該能聽見動靜,或者聞到了蒸熟后的長豆角的酸香味。剛蒸熟的長豆角多香呢。可他聞不到,也聽不見。他微微仰著臉,眨巴著眼睛喊春生賢侄。春生老婆是個爽快人,不會裝憨,她說你別喊了,他在里頭呢。這時候他卻把臉轉(zhuǎn)過來,朝著春生老婆。春生老婆叫水菊,但他不喊水菊,喊春生娘子。又是賢侄又是娘子,給人感覺特別像穿越了似的。如此老派陳腐且蒙塵的喊法,不要說在我們村,就算全鄉(xiāng)全縣,恐怕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春生娘子,聽說熊正良回來了?他在嗎?

      他年紀(jì)比我大不少,輩分也比我高,所以他應(yīng)該知道我的小名。不但他知道,全村人都知道,而且全村人都不喊我大名,只喊我小名,他卻要全須全尾連名帶姓地喊我熊正良。聽到有人喊熊正良,我自然不敢托大,趕緊迎出去,看見是他,稍微愣了愣,說是你呀,叔。他微微頷首,同時不失禮節(jié),沖我雙手作揖,那根細(xì)竹棍子還在手上。春生是個厚道人,跟著我出來,搶上前去攙著他往里走,扶到桌子邊坐下,又給他泡了茶。但他卻不看春生,他的臉自始至終只朝著我,帶著點(diǎn)似是而非的笑意,最后笑意勉強(qiáng)綻開,就像一朵干菊花被細(xì)雨濡濕了那樣。

      聽他們說,你在外面混出了大名堂?都當(dāng)了作家了?

      他嘴巴有些漏風(fēng),把作家說成了“作瞎”(聽起來怪怪的,他是瞎叔,我是“作瞎”),聲音也有些干澀,但語調(diào)沉穩(wěn),吐字歸音不急不徐。

      “作瞎”是不是很了不起呢,嗯?他們說不但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看得起你,就是縣里領(lǐng)導(dǎo)也看得起,是真的嗎?

      我連忙搖手,說哪里哪里,誰那么看得起我呀?叔呀,那都是別人瞎傳呀!我這么說不是客氣,而是大實(shí)話。可他似乎不信,因為他笑得有些浮泛。

      他大約有些拘禮,坐在那兒,雖然樣子比較松垮,兩個膝蓋卻并得很攏。我看得出那膝蓋其實(shí)很瘦。他整個人都瘦。顴骨突出來,兩腮陷下去,嘴唇有點(diǎn)癟。大概牙也沒剩幾顆了。這就是當(dāng)年那個半瞎不瞎的風(fēng)流瞎叔?我難免有些恍惚。當(dāng)年鬧出那樣的事,連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曖昧的味道,福子他爸的影子在一個小窗口里晃來晃去,反復(fù)逼問福子媽,說,是誰?那個做石匠的男人就差沒把福子媽給打死。福子媽只是號哭,死也不說是他。作為當(dāng)事人,他卻像沒事人似的,從家里扛出一張他摸索著打好的小桌子(除了讀古書打算盤,他還會點(diǎn)木匠活),擺在生產(chǎn)隊隊部門口,小桌子上放著一張八開的白紙,上面用毛筆寫著一首打油詩。他站在桌子旁,微微仰著臉,當(dāng)晚有月,他在月光里大聲背這首打油詩:遠(yuǎn)看似爛船,近看一書案;曲手撐腰觀花易,舉手執(zhí)針繡花難。這什么意思?當(dāng)時全村人都在那兒。這樣的熱鬧不看白不看。那時候我很年輕,對他背詩的樣子印象很深刻,以為他文采斐然,非常了不起。直到一些年以后,我才漸漸琢磨出了一些別的滋味,覺得他心機(jī)頗深。他大約很感謝那個憤怒的石匠,或者他原本就不想偷偷摸摸,他是那種不肯錦衣夜行、生怕別人不知道的人,他甚至還在福子媽挨打時,向我們炫耀他多么有手段:曲手撐腰觀花易,舉手執(zhí)針繡花難。

      我把這件事原封不動地放在《閏年》里,包括這首打油詩,而如今,這首詩的已經(jīng)變得相當(dāng)老邁的作者(我們姑且稱其為民間詩人也未嘗不可,盡管那時候他不過是個生產(chǎn)隊掛面坊里的賬房),就坐在漫長的時間和我的對面,我們之間隔著一張普普通通的卻也上了些年歲的農(nóng)家八仙桌。因為我剛才叫了他一聲叔,他也就不再像對外人那樣很生分地喊我熊正良了,而是像對我的朋友春生一樣,改口稱我為正良賢侄。

      正良賢侄,開場白我就說到這里,老叔今天來拜訪你,原本也不為奉承你,而是有事相求。說起來慚愧,本來就是上不得臺面的事,卻又要放到臺面上來跟你說,唉!你也先別在心里罵我……沒罵?我都覺得我聽到了,你在罵我不知廉恥呢,沒有嗎?哦,哦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了你的君子之腹。不過我也確實(shí)是!那怎么辦呢?他又不肯聽我的,我想求你跟他說幾句話,你名頭大,又是個“作瞎”,“作瞎”嘛,最懂飲食男女,我過去那點(diǎn)事,想來你應(yīng)該知道的,你看看怎么跟他說,我猜他會聽你的……

      他說話時眼睛不停地眨巴著。我覺得我在他臉上看到了狡黠和猥瑣。我咽了一口唾沫,問他,你說的這個他是誰呢?我一邊說一邊想,你這是明知故問呢。他倒是不閃不避,眨巴著眼睛說,福子。我哦一聲。我大約音調(diào)拖得有點(diǎn)長。他皺了皺眉。他皺眉時也眨眼睛。我想想又問他—還是明知故問—你想要我跟他說什么呢?他沒有馬上回答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扭捏了一下?我覺得我沒看懂。后來我認(rèn)為他是在猶豫,因為他不可能扭捏,起碼在這件事情上不會。果然,他說,這事怎么說呢,其實(shí)不用多說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福子就是我兒子。他就是這么直白。我也不跟他繞彎子,很明白地告訴他,這個忙我怕是幫不了。我總不好跟人家福子說,瞎叔當(dāng)年跟你媽如何如何,然后你媽才生的你,所以你很可能不是你爸的兒子,而是瞎叔的兒子,你看你要不要認(rèn)他呢?我又問他,叔呀—我還是叫他叔—我們將心比心,假如你是福子,我這么跟你說,你覺得你會聽嗎?你聽了不會罵我?或者不會打我?誰知他眨眨眼睛,淡淡地笑一笑,說,賢侄呀你用不著,當(dāng)年那事鬧得動靜那么大,也算是人盡皆知了吧?這么些年大家背地里也沒少嘀咕,你還怕沒傳到他耳朵里去?他只是抹不開臉,不肯認(rèn)我罷了。我人老了,沒幾天活頭了,他就在身邊,我卻認(rèn)不得,真是難為情哪,賢侄你千萬要幫幫我哈!

      現(xiàn)在事情變成這樣了:我寫了《閏年》,《閏年》里有瞎叔和他的故事,而現(xiàn)在這個瞎叔要我?guī)兔Γ屢粋€可能是他的故事里的兒子的人來認(rèn)他。如此一來,生活和小說就完全混淆了,攪在一起了。

      那天瞎叔還說,這個忙要是幫成了呢,他會謝我一只八斤多重的大閹雞,外加三十個雞蛋。他還強(qiáng)調(diào)說,雞是他用谷子養(yǎng)大的,蛋是他養(yǎng)的雞下的,如今都作興這東西,金貴,外面買不到的。話說得這么露骨,一點(diǎn)也不像他當(dāng)年的那首打油詩。打油詩只是個暗喻,多少還有些迷蒙與美感。當(dāng)年和現(xiàn)在,真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了嗎?我被他的露骨弄得有些發(fā)蒙,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春生老婆卻撲哧一聲先笑起來,搶白他說,叔呀,你都跟別人說過多少回大閹雞和土雞蛋了?還買不到?如今這年頭,只要有錢,什么東西買不到呢?

      但他一點(diǎn)不受干擾,甚至沒聽見,臉朝著我,表情沒一點(diǎn)變化。

      等他拄著細(xì)竹棍子走了,春生兩口子告訴我,瞎叔可不止拜托我一個,這些年他陸續(xù)地拜托過許多人,包括幾任村長和書記,也包括上面下來的一輪又一輪的扶貧干部和各種工作組。我感到很吃驚,問春生兩口子,他怎么跟人家開口的呢?春生說,他還有什么開不得口的?前些年一個來扶貧的女的,人家一看就是個文化人,挺斯文的,他去跟人家說這事,人家都不好意思聽,才聽了幾句就找借口跑掉了,以后見到他就躲。其實(shí)他碰的釘子也確實(shí)不少,軟的硬的都碰過,比如這一任村長,就是個典型的軟釘子,人家說叔呀,你憑什么呢?你們驗過DNA嗎?他很茫然,問DNA是什么,村長笑而不答。說到這兒,春生老婆又笑起來,說瞎叔還去找了書記,書記說哎呀老人家,你的臉怎么是綠的呢?瞎叔說,你罵我我聽得懂,可是我們這輩人的事你卻不懂,你年輕哪。

      雖然碰了書記的硬釘子和村長的軟釘子,可是瞎叔知道了DNA,最后也搞懂了什么叫DNA檢測。既然懂了,他便覺得這玩意兒好,于是三番五次地去找福子,試圖說服福子跟他去驗DNA,還說錢由他出。他要用科學(xué)手段來確定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那些日子福子煩不勝煩,趕他走,罵他不要臉,甚至咒他怎么還不去死,他都無所謂。他把自己當(dāng)成一貼膏藥,死死地粘在福子身上。福子有兩個哥哥,大哥叫金蔸,二哥叫銀蔸,金蔸和銀蔸從外面打工回家,覺得瞎叔實(shí)在太過分,簡直有點(diǎn)欺人太甚了,他們要替死去的父母出了這口腌臜氣,于是二人攔在路上,也不跟他說話,一人給他一記耳光,打過之后才問他,有完沒完?不想他卻嘿嘿地笑兩聲,說,二位賢侄一向可好?把那兩兄弟說愣了,他繼續(xù)低頭走他的路。金蔸和銀蔸面面相覷,又跑過去攔住他,他仰起臉等著,結(jié)果又是兩記耳光。那兩人又問他,是不是沒完?這回他不笑了,想了想,問那兩兄弟,除非你們打死我,你們敢打死我嗎?兩兄弟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覺得自己不敢打死他,但又不想就這么放過他,便一人再給他一耳光。前兩回的耳光都不重,都是象征性的,只為羞辱他。但這回不一樣,聽聲音就知道很重。他啐出一口血沫子和一顆牙,笑道,不打了吧?好了吧?

      大約就從那時候開始,福子開始躲著他。福子把小酒店丟給老婆桂蘭子,自己買了一輛二手五菱小面包車,有時候拉人,有時候拉貨,后來市面上有了“快狗”,他就給人家跑“快狗”,一大早出去,晚上或者半夜才回來。那天我看見他回來得比平日早些,他的五菱小面包車停在小酒店旁邊的空場上。天還未擦黑,還有一抹夕陽浮在綠棚子上。綠棚子下面坐了兩個吃炒粉的少年,還有幾個中年人一邊喝酒一邊大聲說話。酒是桂蘭子從酒缸里舀出來的谷燒,味道聞起來有點(diǎn)沖。我去時桂蘭子正在廚房里忙著,她透過白霧似的熱辣鍋氣,看見是我,先笑一笑,隨即大聲喊福子,福子福子,扁哥來了耶,你出來招呼一下!

      然后我就看見了福子,胡子拉碴的,站在那邊門口朝我笑著。說實(shí)話也難怪瞎叔,福子確實(shí)長得跟人家比較像,骨骼像,眉眼像,連笑都像,只是少了些狡黠和猥瑣。他把我領(lǐng)到最里面的一間小包廂里。說是包廂,其實(shí)就是個擺了張圓桌的小房間。一架長了幾點(diǎn)褐色銹斑的吊扇在頭頂上嗡嗡地轉(zhuǎn)著,不時還吱嘎吱嘎地尖叫幾聲,弄得我老抬頭去看它。但他不看,笑著安慰我,叫我放心。他給我沏了一杯茶,又遞給我一支煙。我接過煙,他給我點(diǎn)上火。他好像知道瞎叔找過我。他顯得有些小心,還有些靦腆。以前他不這樣。我覺得他對我有所戒備。有戒備就不好聊天,我們有一句沒一句,不咸不淡地扯著,他問我哪天來的,又問這回會住多久。我問他生意好不好,“快狗”好不好跑。雖然我不想要瞎叔八斤多的大閹雞和三十個土雞蛋,但對福子還是有些好奇,關(guān)于他,關(guān)于他媽媽,他從小就聽到別人說這些,他怎么想的?他知不知道自己長得像誰?他心里有什么感受?我覺得他心里是有陰影的,而且面積不會太小。我還特別想問他,知不知道我寫過一個叫《閏年》的小說。當(dāng)然這些我都沒問出口。我問的盡是些沒油鹽的事,比如這個小酒店,什么時候是淡季?什么時候是旺季?

      他叫桂蘭子炒了幾個菜,說扁哥難得回來,他要陪扁哥喝幾口。喝酒時我談到如今村里看不到幾個年輕人,都出去了,問大家一般都去哪兒打工,廣東還是上海?他說都有吧。他想了想問我,那么多人涌到那些大城市,在那兒謀生容易嗎?老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朝難,喝口涼水都要錢呢!我說他們只是出門打工掙錢而已,又不是拖家?guī)Э冢€談不上謀生。這時候正好春生來了,他是來找我回家吃飯的,也聽到了福子的話,插嘴說那有多難呢?還會比在土里刨食更難?他還以福子為例,說只要腦子活,無論在哪兒都一樣,就好比你福子吧,你現(xiàn)在不是在跑“快狗”嗎?你還有這個小酒店,這不也挺好嗎?福子搖搖頭,神情有些幽怨地說,我算什么?活得都不像個人,憋屈窩囊,還不如一只井里的蛤蟆。

      在跟春生回家的路上,我問春生知不知道我寫過些什么東西。春生搖頭說,不知道。我說那你們怎么知道我是個作家呢?春生說,聽說的呀。

      我不禁唏噓。

      就在喝過這頓酒之后,將近一個半月,那時候已是秋天,田頭地坎上開著一簇簇野菊花,福子帶著桂蘭子和一兒一女,開著他那輛五菱小面包車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會走。他們也沒跟誰說過要走。那天我們喝酒時,他還跑去和那幾個喝酒的人打了個招呼,敬了他們的酒,跟他們勾肩搭背套近乎。他喝得滿臉通紅,跟我說做生意是這樣的,一定要面面俱到的。可是他怎么就把這兒的生意都給放下了呢?在將近一個半月的時間里,他處理了他的所有的枝枝末末的事情,包括桂蘭子養(yǎng)的兩頭豬和一群雞鴨,然后帶著老婆兒女,了無掛礙地沿著這條有光亮的馬路,離開了這個村莊。他們應(yīng)該是起了一個大早,因為沒人看見他們走。那輛五菱小面包車究竟是往哪兒走的呢?是往東呢,還是往西?他把這個小酒店留在這兒,當(dāng)然還有那個綠棚子,還有鍋盆碗盞、桌子椅子,也全留在這兒。

      另外他還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菜園子,就在這間福子酒店的后面。經(jīng)歷過整個夏天的絲瓜藤還在茍延殘喘,掙扎著開出了幾朵蔫不拉幾的黃花,開得極茂盛的是籬笆后面的扁豆花,在秋陽下一蓬一蓬妖冶艷麗,惹來了不少金色的小蜜蜂。

      那年初冬,我又回到村里,瞎叔又拄著一根細(xì)竹棍子(是不是只要找我,他就非得拿這根細(xì)竹棍子)找到春生家,又站在門口問熊正良在不在。而且這回他再也不改口叫我正良賢侄了,從頭到尾都喊我熊正良,翻來覆去就問我一句話,你到底怎么跟他說的呢?

      瞎叔懷疑是我跟福子說了什么,福子才走的,或者干脆就是我教唆福子走的。好在那天春生在場。可是他也不信春生,春生剛想給我做證,說那天晚上我們就是喝酒聊天,別的什么也沒說,他就說春生哪(也不是賢侄了),你們兩個好到穿一條褲子,以為我不知道?總之我的嫌疑在他那兒無論如何是去不掉的了。我當(dāng)然是無所謂。好在他還不知道我早就把他寫進(jìn)了小說。不過想想也沒什么,照他一貫的樣子,就算是知道了,弄不好他非但不生氣,反而高興,甚至得意。這都說不定的。

      給福子打理責(zé)任田的是他的小舅子,小舅子是別村的,騎一輛半新半舊的紅色摩托,由西往東,啪啪啪地飛馳而來。他將摩托車停在綠棚子下面,掏出鑰匙,吱呀一聲,打開福子酒店的大門,從里面拿一把鍬,或一柄鋤頭,復(fù)又把門鎖上。小舅子扛著鍬或鋤頭在姐夫的田里忙了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再騎上摩托車由東往西,飛馳而去。有一天小舅子剛推出摩托,就被瞎叔叫住了。瞎叔站在綠棚子的影子的邊邊上。小舅子不知道他是誰,問他有什么事。瞎叔仰著臉,眨巴著眼睛說,我認(rèn)得你,你是福子的小舅子。小舅子說,你是誰呢?瞎叔說我們談?wù)劙伞P【俗佑X得莫名其妙,說,我們談什么呢?瞎叔說,這個酒店。小舅子看看酒店,又抬頭看看那四個歪扭著的正在褪色的灰紅色的字,嗤笑一聲,說它現(xiàn)在又不是酒店。瞎叔說,所以呀,它也不是酒店,你把它讓給我吧。

      瞎叔跟小舅子談了好多次,從孟冬談到仲冬,起初小舅子不肯,說這是我姐夫的,我無權(quán)處置;又說我若是把它讓給你,我姐夫那兒我怎么交代呢?我來這兒干活,去哪兒落腳呢?總之小舅子的問題很多也很實(shí)在,但最后都被瞎叔給一一解決了。至于瞎叔是怎么解決的,為此花了多少錢,瞎叔不說,誰也不知道。只知道有一天瞎叔帶著他那個圓滾滾的伍嬸搬到了福子酒店,小舅子則騎著那輛紅色摩托直奔瞎叔的鴿子籠。瞎叔搬到酒店后的頭一件事就是修補(bǔ)那四個字,他搬了架梯子,叫伍嬸爬上去,用刷子蘸著紅油漆,像描摹一樣去填它們;小舅子則從鴿子籠里拿出一把鍬或鋤頭,扛在肩上,去他姐夫的責(zé)任田里給油菜清溝。

      “福子酒店”四個字雖然依舊歪扭,卻被伍嬸填得又紅又亮。伍嬸現(xiàn)在不兩頭跑了,她長住在這兒了。瞎叔仰著臉,不知他看不看得見那幾個字。他拄著那根細(xì)竹棍子,和伍嬸又去了后面的菜園子。這以后他再沒有離開過這根細(xì)竹棍子。原來他拄細(xì)竹棍子跟我沒關(guān)系,只因為他腿腳不行了。他和伍嬸一起,扯掉老絲瓜藤和正在變老的扁豆藤,種上了小青菜和小蘿卜菜,還有小菠菜小香芹,園子里一日不同一日,最終是一片青綠。那年元旦,福子酒店又開張了,瞎叔拿起毛筆,把眼睛貼靠著紅紙,寫了一副對聯(lián)貼在酒店門口:昔日后生煮酒,今朝老朽當(dāng)壚。橫批是生意興隆。但生意并未多么興隆,還跟以前差不多,不咸不淡,或者從來就沒咸過,卻也不是一天淡似一天。總之日子細(xì)水長流,淡淡常情。但無論如何,瞎叔還跟過去一樣,沒事時就拿著一塊抹布,扶著桌子在那兒抹來抹去,要么拿一把掃帚在那兒掃啊掃。再到后來,他也不那么勤快了,不怎么抹桌子掃地了,而是坐在綠棚子下面的那張椅子上,臉朝著那條永遠(yuǎn)泛著光亮的馬路。偶爾,他也會打打瞌睡。他打瞌睡是在小酒店開張后一年多才開始的。他面前總有一杯茶,是伍嬸給他泡的。苦楝樹的葉子落在綠棚子上,越積越多,時日一長,有些就被雨水漚爛了,鋪在棚子上結(jié)成了餅,綠棚子下面便漸漸變得晦暗起來,也沒什么綠意了,坐在那兒,大白天也像黃昏。有一天他又趴在桌上睡著了,腦袋旁邊是伍嬸給他泡的那杯茶。有人在那邊桌上呼嚕呼嚕地吃伍嬸炒的米粉,吃完了抹一把油晃晃的嘴,喂喂喂地喊他買單,他全沒聽見,趴在那兒一動不動,等到掌勺的伍嬸從廚房里跑出來,給人家結(jié)了賬,再跑過去喊他,又摸摸他的臉,才知道再也喊不醒他了。那根細(xì)竹棍子斜躺在他腳邊,還有伍嬸給他泡的那杯茶,也早就涼透了。

      伍嬸哭了一場,是真哭,很傷心,不像只是打聯(lián)的,而且辦過了后事也不走,三時三節(jié)給他上墳燒紙,還把女兒女婿喊來做幫手。她說好歹跟了他一場,她要幫他把這個小酒店辦下去,要幫他在這里等福子,這是他的心愿。大家便說伍嬸有情有義。也有那輕薄嘴賤的,說伍嬸固然是有情有義,可那也要人家瞎叔有手段呀。

      伍嬸讓女兒扶著梯子,叫女婿把福子酒店用紅油漆又填了一遍。她還叫女兒女婿把綠棚子上的爛樹葉子掃干凈了。我是第二年清明回去的。清明回老家的人多,我剛下車,就看見那個綠棚子下面坐滿了人,嚶嚶嗡嗡的。我也挑了張桌子坐下來。我知道瞎叔不在了,也知道現(xiàn)在是誰在操持這家小酒店,這些春生都在電話里跟我說過。我掏出手機(jī)叫春生過來,伍嬸的手藝不錯,雖說是家常菜,但咸淡適中,用料也新鮮。這天我喝得有點(diǎn)多。我對春生說,我有些傷感。春生問我為什么。我說不知道,說不清,就是傷感。春生說唉,那就別傷感了唄。

      那幾年我回老家比較勤,每次回去,我都會去福子酒店看看。我知道我不會在這兒看見福子,但卻希望有個萬一。當(dāng)然沒有萬一。總之福子一家人就這樣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這兩年我在廣東待的日子多些,有一天傍晚,我在一個叫稔山的小鎮(zhèn)上看見了一家小酒店,店名就叫福子酒店。稔山雖說是個小鎮(zhèn),卻也還算熱鬧,那幾個用霓虹燈管彎成的大字,就在一個最熱鬧的去處。那天我站在那兒發(fā)愣。有個穿著時髦的女孩子操著一口帶點(diǎn)港味的南方普通話,很熱情地在店門口招攬客人,有幾個人被她說動了,進(jìn)店去了;她還朝我招手,問,先生您要吃飯嗎?要吃飯的話您就別在那兒猶豫呀,來吧進(jìn)來吧,先生我保證您會滿意的……

      我看看她又看看那幾個字,那幾個字一點(diǎn)也不歪斜,感覺比千里之外那條有光亮的馬路邊的那幢平房上的字氣派得多,直到它們突然花里胡哨地閃爍起來,我才驀然醒過神來,朝那個女孩子點(diǎn)點(diǎn)頭,大聲問她,你們老板是不是叫福子?女孩子說,什么?我又說了一遍,女孩子瞪著大眼睛,好像很驚喜,還蹦了一下,尖聲說,哇!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您認(rèn)識他嗎?來來來,進(jìn)來嘛進(jìn)來嘛快進(jìn)來嘛!

      ……

      選自《百花洲》2024年第3期

      【作者簡介:熊正良,1954年生于江西南昌,1989年畢業(yè)于西北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曾出版《紅繡》《誰在為我們祝福》《我們卑微的靈魂》等中短篇小說集以及《閏年》《美手》《別看我的臉》等長篇小說。其作品曾入選中國小說50強(qiáng)及全國中篇小說年度排行榜,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谷雨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