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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2024年第3期|馬拉:追云(節選)
      來源:《芳草》2024年第3期 |   2024年06月14日07:14

      走馬鎮可以拿出來說的事情不多,也不是沒有。比如說,出過一個官員,官當得相當大,大到不好提他的名字。他一個鄉下孩子,也沒什么文化,硬是把官當到了北京。這當然有能力的部分,不能說全是靠運氣。后來,他犯了事,被抓起來扔進了監獄。只要談起他,走馬鎮的人總有點百感交集的意思,嘆世事無常。既然進了監獄,犯罪事實定是確鑿無疑,有趣的是緋聞和流言。在自媒體上,總能刷到相關視頻,有的說他睡過某劇組全體女演員,從女主到丫鬟,一個不能少。有的說他也是有貢獻的,想盡辦法從德國人法國人手里搞到了資料,從而讓中國某項技術處于世界前列。他的故事,和時代有關,想要復制這樣的故事怕是不可能了。

      走馬鎮小,他應該是鎮上有史以來官當得最大的。我去過他生長的村莊,稀稀落落四十來戶人家,不過百來口人,風景卻是極好。村莊三面環水,大大小小的湖泊,淺水處種的藕,一到夏天,荷花和荷葉青碩搖曳。走到湖邊,香氣讓人迷失。水深點的地方,多是菱角,再往外則是空闊的湖面。這么好的地方,卻窮,窮就要想辦法。他走出這個村子,也是因為窮,要不然也不會大年初六冒著風雪出門。從此一別四十年。他有沒有后悔過很難猜測,我想應該不會。畢竟他有過壯闊跌宕的人生。如果待在村里,能不能討上老婆還是個問號。和他同齡的,長得不比他差,家庭條件還比他好的,好幾個都打了一輩子光棍。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和他有關。他是個大人物,但在這個故事里,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配角。他走出村莊后,過了兩年,在外面站穩了腳跟,帶了一個人出去。我們就叫他嚴三吧,嚴三后來娶了個老婆,喚作柳四。他們才是故事的主角。

      柳四嫁給嚴三極不情愿,據說那時柳四已經有了心儀的男人。柳四長得標致,還讀過高中,她心儀的男人就是她同班同學。高中畢業后,兩人都沒考上大學,雙雙回到村里。明里暗里又交往了兩年,正想著和家里人攤牌,找個媒人提親。沒想到這時候,嚴三插了一腳。嚴三插那一腳并非蓄意為之,他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家里想給他說個親,碰巧提到了柳四。一看到柳四的照片,嚴三心動了,就是她了。嚴三讀書少,他想找個讀書多的。在農村最多只能找到高中畢業的,這都是鳳毛麟角,那時鄉下舍得讓女孩子讀書的少,何況柳四長得還漂亮。到柳四家里一說,柳四父母就同意了。柳四父母也知道柳四有個相好,都當作是年輕人的荒唐事兒,真要是好,早就來提親了。這么久沒來,可見當不得真。再且,和嚴三比起來,柳四相好條件差了些。最讓柳四父母心動的是嚴三有正式工作,吃商品糧,算是國家的人。他娶柳四,怎么看都像是柳四高攀了。據說柳四找過相好,想私奔。相好的告訴柳四,我條件差,你找個吃商品糧拿工資的,那也是你的福分。柳四心涼了一半,還是說,只要你肯帶我走,我不在乎。相好說,我還有老娘要養,走不了。柳四徹底寒了心。當年臘月初八,柳四遮了蓋頭,嫁給了嚴三。讓嚴三意外的是,柳四和相好的談了三四年,還是清白之身,他原本沒做這個指望。見到柳四的紅,嚴三說了句,以后家里的事你說了算,你當家。等柳四懷孕,生了大的,心也慢慢安定下來。嚴三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懂得疼人。發了工資,完完整整交到柳四手上,柳四愿意給幾塊煙酒錢給幾塊。和村里其他人比,家里有個拿工資的,還是不一樣,日子過得總寬裕些。柳四慢慢胖了,成熟的女人味散發出來。嚴三饞柳四,再饞一個月也只舍得回家一次,來回路費能買不少東西。一回來,嚴三沒日沒夜折騰柳四。柳四從最初的驚恐到勉強接受到享受其中的好,花了兩三年。她想,日子要是這么過,也不錯。

      她慢慢忘記了相好。就在她準備踏踏實實跟嚴三過日子時,傳來了一個消息,相好的自殺了。具體原因不明,多多少少和柳四有點關系。聽到消息,柳四神魂不安。她把他放下了,日子慢慢過好了。他還沒放下她,只得一死了之。等到出殯,柳四去了。嚴三回來,聽說了這件事。他問柳四,你為什么要去?柳四低著頭不說話。嚴三說,你不說話不是個辦法,今天無論如何你得把這個事情說清楚。柳四還是不肯說話。嚴三喝了酒,眼睛都紅了,他抽下皮帶說,結婚三年,我沒動過你一根手指頭,我舍不得。這個事情你不跟我說清楚,我過不去,也別怪我下手狠。柳四說,你想打你打,我沒什么說的。嚴三狠狠抽了柳四一頓,柳四一聲不吭。等嚴三酒勁過了,上床脫了柳四的衣服,一看到柳四滿身的傷痕,嚴三哭了。他抱著柳四說,我只想聽個說法,你這么犟干什么。只聽到柳四說了句話,是我把他害死了,我不應該嫁給你。柳四這句話,把嚴三剛剛喚起的愧疚撲滅了。他把柳四按在身下說,賤人,我熱心熱肺都暖不了你的心,你為什么不跟他一起去死呢?嚴三撕咬著柳四的身體,柳四躺在下面,任由嚴三折騰,像個沒有知覺的橡皮人。柳四越來越不愛說話,整天看著湖水發呆。嚴三回來,柳四看嚴三的眼神直愣愣的,空洞無物。嚴三有點后悔,不應該打柳四。他對柳四說,過去的就過去了,你別放在心上,我也不計較。柳四把頭轉過去。天黑了,嚴三躺在柳四邊上。他伸手去摸柳四,柳四一動不動。他起身脫柳四的衣服,柳四一動不動。他騎在柳四身上,柳四一動不動。從柳四身上下來,嚴三一動不動。柳四讓嚴三害怕,他對柳四說,你想要什么,我給你買。他給柳四買了城里女人穿的裙子、皮鞋,用的雪花膏。他讓柳四穿上。柳四穿著裙子,像個死氣沉沉的玩偶。偶爾,柳四也笑一下,兒子兩歲,會抱著她的腿朝她笑。

      又過了兩年,到了春天,柳四突然穿上了嚴三買的漂亮衣服,眼神里泛出光來,她笑瞇瞇地對村里人說,天上有人來接她回家了。村里人問她,哪里來人了?柳四指著天上的云朵說,天上來人了。村里人看看天上,又看看柳四說,你還能上天去?柳四說,只要我跟著云朵走,等云落下來,我就回去了。說完,柳四哈哈大笑,瘋了一樣追著云跑,一邊跑一邊說,你等我啊,你等我,我就來了。一天,兩天,村里人害怕了,柳四怕是瘋了。嚴三匆匆忙忙趕回來,見到柳四,柳四一身污穢,沾滿泥土和豬糞。見到嚴三,柳四的頭低下來,像是怕嚴三打她。這兩年,柳四沒少挨嚴三打。柳四不說話,嚴三打她。柳四躺在下面一動不動,嚴三打她。什么事都沒有,嚴三喝多了,也打她。每次嚴三回來,柳四都害怕。說吧,你怎么了?嚴三問。柳四抬起頭,朝嚴三笑了笑,嚴三像是被電了一下。柳四很久沒有朝他笑過了,他曾經多么喜歡柳四的笑,尤其是在兒子剛剛出生那會兒。你看,我給你買了那么多新衣服,你都不肯穿。現在你穿上了,又弄得那么臟。柳四舔了舔舌頭,看了看身上,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又朝嚴三笑了笑,帶著諂媚,天上有人來接我,我跑得太快了。嚴三問,誰來接你了?柳四說,他來接我了。嚴三又問,他是誰?柳四說,我也不大認得出來,我只知道有人來接我了。嚴三壓著脾氣說,他站在云朵上?柳四說,對,他朝我招手,叫我跟他去。柳四又笑了笑,我再也不害怕了。嚴三說,從明天起,你不準出去。柳四說,天黑了,看不到云了。

      天亮了,云朵重新出現在天上。柳四早早起床了,她梳好頭發,穿好衣服,叫醒嚴三說,天上有人來接我了,我要出去了。嚴三說,想都別想,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柳四說,我要回去了。嚴三起身,他想找根繩子把柳四捆起來。嚴三沒想到柳四有那么大的力氣,她拼命掙扎,像是落單的野豬。柳四想去開門,嚴三站在門邊說,只要我在這兒,你就別想出去。柳四像發怒的犀牛一樣“嗷嗷”叫著,向他沖過來。她撞過來時,像一列脫軌的火車,不管不顧,嚴三被柳四撞得差點喘不過氣來。柳四再次撞過來時,嚴三躲閃到一旁,柳四像顆炮彈一樣撞到門上,又被彈到地上。嚴三抱著她,柳四又抓又撓像老虎一樣撕咬,嚴三只得放開她。等出了門,柳四跟著一朵云開始跑,時跑時停,她張開雙臂,像是想擁抱那朵云。如果云散了,柳四就坐在地上哭。哭完,跟著另一朵云開始跑。村里人對嚴三說,嚴三,柳四怕是出問題了。嚴三也害怕,晚上,趁柳四睡著了,嚴三把柳四捆在了床上。等柳四醒來,她瘋狂地咒罵嚴三,用詞污穢淫蕩,極度粗俗。這些詞,以前柳四從來都不會用,不要說用,聽到都會臉紅。她大聲咒罵嚴三,左鄰右舍聽得心驚膽戰。不光如此,她在床上使勁翻滾,繩子把她的手勒出血來。咒罵讓嚴三羞恥,血讓嚴三恐懼,這兩樣加在一起,嚴三只得拿皮帶抽她。一點用也沒有,嚴三只得把繩子剪斷。柳四又跑了出去。如此四個月,眾人筋疲力盡。突然有一天,柳四起來,不再出門追云,她像是從夢中醒來。

      又一年春天,柳四再次開始追云。這時,都知道柳四瘋了。嚴三帶柳四去看病。醫生說,這種情況可能是季節性的,說不定是對某種特殊的花粉過敏,以前也有這種病例,只要遠離變應原就可以了。可是,誰能拒絕春天呢,誰知道她是對哪種花粉過敏?花粉飄蕩在空氣中,到哪里才能算是遠離?回村的車上,嚴三對柳四說,你心里委屈。柳四看著車窗外,眼神黯淡。嚴三握住柳四的手,我再也不打你了,我也管不了你。柳四轉過頭看著嚴三,嚴三說,如果命里跑不開,我認了。無論你跑到哪里了,你記得回來。柳四的眼淚掉了下來。

      好些年過去了,每年春天,柳四都會追云,她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大。剛開始,她只在村莊附近,晚上還知道回家。后來,她越走越遠,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有時候六月,有時候七月,偶爾也會到八月。嚴三也從最初的羞恥不安恐懼擔心各種雜糅的情感中變得無所謂,這個女人像是一個影子,隨著陽光一起消失,又和陽光一起出現。她像一只候鳥,還是更像一條狗?更像一條狗,嚴三覺得,她總有一天會死在外面,也許下著雪,也許在秋天的樹林。春夏之間,如果他回家沒有看到柳四,他知道柳四追云去了。如果他回來,看到柳四在家,他知道一切又恢復了正常,他重新有了一個妻子。有一年,嚴三回家,他坐在門檻上,看到湖堤上有個影子慢慢向村里移過來。他還看不清臉,他已經知道那是誰了。她的步態和身影,他遠遠就能認出來。嚴三站起身,他想,要不要去接她。轉念又坐下,影子有些遲疑,走得很慢,像是在努力思考。等柳四走到家門口,身后跟著幾個看熱鬧的小孩,柳四低著頭。嚴三揮揮手,對孩子們說,滾,滾,都滾回去。他作勢要打,孩子們一哄而散。和柳四一起進屋,嚴三給柳四倒了杯水說,你喝口水。柳四端著杯子,身體微微發抖。嚴三說,回來就好了。嚴三看了看柳四身上的衣服,不是他買的,以前也沒見她穿過。嚴三說,你洗個澡,把這身都扔了。柳四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嚴三不敢想。以前,還有人對嚴三說,嚴三,我看到柳四了,你為什么不去把她帶回來?后來,都不說了,都知道關不住,也理解嚴三的難處。他在外面上班,養活一家老小,不可能長期在家看著一個瘋子。父母年邁,還有孫子要照顧,顧不上柳四了。

      我第一次見到柳四大約十歲,在此之前,早就聽過她的故事。父親和嚴三同事,都在外面上班,又從同一個鎮上走出去的,來往比較密切。記得是在中秋節前后,父親回家對母親說,他和嚴三約好了,要去他家喝酒。母親問,方便嗎?母親聽過柳四的故事,倒不是父親講的。他話不多,更不會去講這些閑話。柳四在鎮上名氣很大,都知道有個春天追云的瘋子。父親說,倒是沒什么問題,柳四平時也還好,我見過,文文靜靜的。母親答應了。去之前,我有些害怕,我見過鎮上別的瘋子,有些武瘋子見人就打,文瘋子臟兮兮的,還有女瘋子常年大著肚子。到了嚴三家,看到柳四,柳四不怎么說話,像是害羞,看人的眼光躲躲閃閃。那時,柳四兩個兒子都挺大了,大的怕是有十五六歲。柳四收拾得很干凈,頭發穩穩地貼在頭上,眼角和眉梢還有說不出的韻味。即便經過那么多年的折騰,她看起來依然很美,散發著一種莫名的蠱惑力。那是我第一次為人生感到遺憾,看起來這么好的一個人,為什么會是個瘋子?她瘋狂起來是什么樣子?這種想象讓我難過。柳四的樣子想必也打動了母親,嚴三和父親喝酒時,她和柳四坐在灶臺旁小聲地說話。從嚴三家回來,母親對父親說,柳四也是可憐的人。從那以后,每個月,母親都會去看看柳四。每到春天,看完柳四回來,母親總顯得揪心,她擔心柳四這次出去就回不來了。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她也不能把柳四領回家,她只能在柳四發病前去看看她。柳四看到母親,有時候也會哭,她知道說不定哪天,她又要發瘋了。等柳四回來,母親聽到了消息,總是第一時間趕過去。柳四的故事,很多是母親告訴我的。多年以后,我還記得母親當時說過的話。她說,一個女人發瘋了,等她清醒了,她不知身在何地,又要一步一步走回來,那種羞恥感想想就讓人發瘋。柳四告訴母親,她有勇氣回來,還是舍不得兩個兒子,要不然的話,她寧愿走到哪兒算到哪兒,發不發瘋無所謂了,沒有人認識她,也就無所謂羞恥。說不定哪天,她真的就被云朵上的人接走了。她對母親說,我讀過高中,我懂道理的啊。

      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時的鄉鎮上總有很多瘋子,他們像野狗一樣在鄉間的田野和小鎮骯臟的街道上游蕩,他們從垃圾堆翻找充饑的食物。即便這樣,他們也不會死,我從來沒有見過死在路邊的瘋子。到了夏天,好多瘋子身上只搭著幾根布條,幾近赤身裸體,他們經過的地方總會引起小孩和無聊的大人圍觀。也是奇怪,他們散發著臭氣的身體居然有著健康的光澤。男瘋子甩著下體,老老小小的女人像見到鬼一樣躲開,邊躲邊罵。女瘋子露出乳房和大腿,有好心的女人送去衣服。要不了一會兒,又被脫掉了。我在網上看過一篇文章,有人寫道,他們鎮上的女瘋子總是在懷孕,女瘋子成為老光棍爭搶的對象。我見到的情況倒沒有那么極端,柳四懷過一次孕。母親講時說了句,作孽。

      又是一年六月,柳四突然醒了過來。這次,她發現她穿得干凈整潔,安靜地坐在窗邊的凳子上。她看著窗外的棗樹,青愣愣的棗子掛滿枝頭,聽得見知了的叫聲。她像是很久沒有聽到大自然的聲音了。這聲音那么迷人,柳四像是重新出生了一次。重新回到世界,一切都那么祥和美好,讓柳四暫時忘記了她在哪里。等她回過神來,她意識這次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樣。這種意外讓柳四恐懼,她看了看四周,她像是在家里,這是怎么了?柳四站起身,滿是惶惑不安,她試探著往外走。走到堂屋,柳四看到了一個男人。見到柳四,男人說,你起來了,餓了吧?柳四下意識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問,你是誰?男人說,這是我家里。柳四問,這是哪里?男人說了,柳四才知道,她跑了那么遠,都跑出了省。柳四問,我怎么會在你家里?男人認真看了看柳四,你是不是醒了?柳四低下了頭。晚上,男人進房間,想和柳四一起睡。柳四說,你不能和我睡,我結婚了,我有男人,還有兩個兒子。男人說,那我出去睡。說完,又看了看柳四,這幾個月你一直和我一起睡,我要出去你都不肯。柳四說,我不知道,我一點兒也不記得。男人說,我只是告訴你,沒別的意思。說完,男人出去,帶上門。柳四起身關上門,她覺得有點對不住男人。整個下午,男人都在小聲細氣地和她說話。男人說,大約三個月前,他在街上遇到了她。那時,她跪在地上,看著天上的云哭。他不知道她為什么哭。甚至,他都沒有意識到她是個瘋子。她眉眼之間的心碎和柔美打動了他。他蹲在地上和她聊了一會兒,才想到,這可能是個瘋子。

      他還是決定帶她回家。柳四問,我沒有鬧?他說,沒有,我把你扶起身,你就跟著我回來了。男人給柳四找了身衣服,讓柳四去洗澡,柳四不肯。男人只得幫柳四洗澡。洗完澡,男人看著柳四,把柳四抱到床上。柳四臉紅了。男人說,我完全看不出你有任何異常。柳四說,這三個月我一直住在你家里?男人說,一直住家里,不吵不鬧,就是不愛說話。柳四問,沒別的?男人說,第二天起來,你說天上有人要來接你,你要去找那朵云。柳四問,然后呢?男人說,我騙你說,我去幫你把云接回家,你在家里等它就好了。柳四想起了堂屋掛著的大團大團的棉花。男人說,從那以后,你每天都看著屋頂的棉花,總是笑瞇瞇的。早上我還在想,你怎么不出來看棉花了,以前你每天都起得很早。聽男人說完,柳四說,劉五,你是個好人,可是我要回家了,我還有兩個兒子。劉五說,你回去離婚吧,回來跟我一起過。柳四說,你會后悔的,我是個瘋子。劉五說,你在我這里和正常人一樣,除開不愛說話,愛看棉花。柳四說,你說的事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劉五說,你長胖了,你看,你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衣服也是干干凈凈的。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去問村里人,他們都能作證。柳四嘆了口氣,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也不想再嫁人了。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柳四睡不著,她起身看著窗外的月亮,又打開門,叫起劉五說,你過來睡吧。劉五抱著枕頭過來了。重新躺在床上,柳四主動幫劉五脫了衣服。她對劉五說,我要清清白白地和你好一次。天快亮了,柳四說,我明天要回去了。劉五說,沒有人找你,你可以不回去。柳四說,我還有兩個兒子。劉五摸著柳四的肚子說,可是你懷孕了。柳四問,你的?劉五說,對不起。柳四按住劉五的手,我不知道它怎么來的,我不怪你。至少這幾個月,我活得像個人樣,哪怕我一點兒也不記得。說著,柳四眼淚流了下來。劉五說,你先回去,再回來。柳四說,我一回去,就回不來了。我下次出來,我也不知道我會去哪里。劉五說,你記住我地址,到了我這里你就好了。柳四笑了笑,我那時要是能記得就好了。說完,摸了摸肚子,他不該來,他為什么要來?劉五說,如果保不住他,我就斷子絕孫了。

      臨走,劉五把柳四送到鎮上汽車站,給柳四買好票,又塞給柳四一張紙條說,這是我屋里地址,你留著。你能背下來就背下來,記到腦子里,你什么時候來找我,我都在這里。劉五說,轉車路線我也寫在紙條上了,你要是不記得,就打開看看。柳四穿得漂漂亮亮的,她想起她出嫁時的情景,也不見得比這身好看。車開動了,柳四回頭看了一眼劉五。她想,等她再轉過頭,她就不認得劉五了。最多到明年春天,她就會徹底忘記劉五。車到了縣城,柳四下車了。她摸了摸肚子,她不能帶他回家。躺在小診所的床上,柳四流了淚,她覺得對不起劉五,又覺得太過荒謬。她想過有一天,她可能會莫名其妙大了肚子,但沒想到是這樣的。從小診所出來,天像是要黑了,柳四找了家旅館。她看了看劉五給她的錢,足夠她回到家。母親說,那天晚上,柳四想過,要不要回頭去找劉五。又一想,孩子都打掉了,她沒有回去找劉五的理由。柳四知道,即使她不回去,嚴三也不會找她,只會以為她死在了外面。對嚴三來說,她死在外面也許更好。回來就回來了,就像一條狗,出去野了幾個月,又灰溜溜回來了。母親說,她不該回來,要是她和劉五在一起,也就沒有后面的事了。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3期)

      馬拉,1978年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多種重要選本。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新人獎、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華文青年詩人獎、豐子愷散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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