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4年第3期|哲貴:微不足道的一切(中篇小說 節選)
導讀
如夏天雷暴雨的一聲霹靂炸響,丁小武碰到了難題,父親丁鐵山癡呆了。一邊是喜怒無常誰也不認的父親,另一邊是積怨已久絕對不讓公公踏進家門一步的妻子,這人到中年的泥沼,成為日復一日的錐心折磨。凡塵流年中,一家三代人卻把驚濤駭浪活成了波瀾不驚,誰能耐得住叵測命運的消磨和淘洗?滿面塵灰一身顫抖,微不足道的一切后面是另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微不足道的一切
哲貴
“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丁小武。”
警察每一次都將電話打到丁小武手機上。丁小武放下手頭的活,開著富康車,急匆匆趕往派出所。隔兩天,丁小武又得去一趟派出所。
丁小武帶他去信河街人民醫院做檢查,身體各個器官都沒問題,也都有點問題。沒有查出病因,醫生沒辦法對癥下藥。換一家醫院,也一樣。
丁小武思來想去,最后將他送入養老院。
丁鐵山在養老院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被遣送回來了,因為他在里面演繹“武打片”。他功夫還在,出手動腳更是沒輕沒重。話說回來,打養老院里的老頭老太也不太需要功夫,丁鐵山一伸手,撂倒一個,一抬腿,又一個躺下。相當地輕松,相當地好玩。他上了癮了,樂此不疲。
養老院只好將他送回來。再不送他回來,肯定出人命。
丁小武將他送回石坦巷的單身宿舍,請了一個保姆照顧他。丁鐵山這一次倒沒有對保姆“動手動腳”,他知道這是在自己家,要斯文。
但是,一個月后,保姆跑了,因為丁鐵山在床上拉屎拉尿。不管不顧了。丁小武一連請了三個保姆,每一個都做不到一個月,最后一個只做了一天,不辭而別了。
丁小武每一次去石坦巷,丁鐵山都會面無表情地高喊一聲“丁——小——武——”。每一個字都有一個后音,“武”字拉得更長,像唱歌。丁鐵山每喊一聲,丁小武心里就刺一下,莫名其妙地想大哭一場。
在丁小武看來,父親是決絕性格,從不拖泥帶水,從不兒女情長,說話從來是斬釘截鐵的。當然,這只是丁小武的看法,他和父親沒有作過溝通。他對父親的認識,從來是站在外圍觀看。而父親呢,在丁小武的記憶中,也從來沒有主動跟自己談過心。在丁小武心里,父親像個戰士,他在銷售科工作,東征西戰,周游全國。而丁小武只是一個工人,一個模具工人,他的世界只是一個車間。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相貌也不同。父親是瘦高個,手長腳長,像只鷺鷥。丁小武的個子不算矮,接近一米七十,但他骨骼粗壯,像只猩猩。還有,他有兩顆明顯的虎牙,父親沒有。最主要的是,兩個人不親。父子之間,親不親,不是指兩個人之間有沒有話,能不能聊得起來,而是指,兩個人見面,什么話也不用說,甚至都不用看對方一眼,那股血脈關系的親情就會流淌起來,就會蕩漾起來。丁小武和丁鐵山沒有這種感覺,不親。
丁小武自認不是一個冷漠的人,用妻子柯又紅的話說,他是“拖拉機”。丁小武承認,在很多時候,他是猶豫不決的,是能拖就拖的。他是個軟性格。相比之下,丁鐵山立場堅定,處事果斷。
有一件事,丁小武印象深刻。他和柯又紅屬于“無證駕駛”,結婚前就住在一起——柯又紅的宿舍,很小,只有二十三個平方米。丁鐵山住在石坦巷,他的宿舍有二十六個平方米,多出來的三平方米,是一個衛生間。結婚前,柯又紅讓丁小武去跟丁鐵山商量:“我們結婚,你爸一分錢沒拿,對換一下宿舍總可以吧?”
柯又紅這么說是有道理的。信河街的風俗,子女結婚,男方父母是要準備一間婚房的。而他父親“屁也沒放一個”。其實,丁小武并沒有對丁鐵山說過結婚的事,丁鐵山并不知道有柯又紅這個人。柯又紅想跟丁鐵山對調房子,讓丁小武為難了。他開不了口。柯又紅干脆將話挑明了:“如果你開不了口,這個壞人讓我做。我去講。”
“還是我去吧。”說出這句話,是丁小武的本能反應。他知道柯又紅說到做到,而她和丁鐵山根本沒有見過面,一見面就說調換房子的事,想想都難為情。但是,話一出口,丁小武就后悔了,后悔死了。柯又紅想去,讓她去好了,是她想調房子的。
丁小武一直拖著沒去見丁鐵山,拖一天是一天。直到結婚前一個月,柯又紅再一次問丁小武:“調換房子的事,你爸怎么說?”
丁小武這次老實了:“我還沒說。”
柯又紅早就猜到丁小武會這么說了,不抱希望了:“你是不是不想問了?”
丁小武覺得還是要實事求是:“我實在開不了口。”
柯又紅生氣了,應該說是很生氣。跟自己父親有什么開不了口的?又不是搶他的房子,是調換,只差三個平方米而已。但柯又紅沒有發作,她很清楚,對丁小武發作有什么用?解決不了問題的。她說:“我知道你臉皮薄,我臉皮厚,我去總行吧?”
這一次,丁小武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他本來想說——“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話到嘴邊,又吞下去了。
柯又紅去石坦巷12號201室找丁鐵山。
進門之后,柯又紅先環顧了一下房子。其實,也不需要“環顧”,單身宿舍的結構都差不多。柯又紅關注的重點是衛生間。她只關注衛生間。就在靠近陽臺的角落里,衛生間的門開著,一覽無余。很小,小得剛剛容得下一個人,如果是個胖子,轉身都困難。可是,夠了,足夠了。這不是大與小的問題,而是有與無的問題。其實,也不是有與無的問題,這是先進與落后的問題。更進一步講,這是生活質量的問題。有衛生間的生活是完滿的,沒衛生間的生活是不完滿的。差別就在那三平方米。就這么簡單。對于柯又紅來講,她馬上要跟丁小武結婚了,跟丁小武父親調換一下有衛生間的宿舍,過分嗎?當然不過分。名正言順。理所當然。
柯又紅先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然后說了調換宿舍的事。言簡意賅,直奔主題。不是商量,不是要求,不是請求,而是宣布。丁鐵山直直地看了她好長一段時間,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腦子肯定進水了,肯定塌掉了,丁小武的眼睛肯定也瞎掉了,找了這么個“條直”的女人,這種事輪得到她來講嗎?要來也是丁小武呀,她還沒過門呢,算個毬?丁鐵山斬釘截鐵地說:“想要我的宿舍,門都沒有。”
柯又紅糾正說:“不是要,是調換。”
丁鐵山更堅定地說:“調換也不行。”
一開始就僵住了。也不是僵住,而是一開口就談崩了。不可調和。不留余地。雙方各踞一邊,互不相讓。也不存在讓的問題,沒有溝通,沒有商量,事情從一開始就變成水火不容。兩個人都是氣勢洶洶。兩個人都是殺氣騰騰。
柯又紅生氣了。她的生氣是理直氣壯的,是義正辭嚴的,她質問丁鐵山:“丁小武是不是你的兒子?”
這個問題火上澆油了。這不是質問,而是侮辱,丁鐵山的態度已經很不好了:“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柯又紅聽出了挑釁,聽出了無可無不可,聽出了逃避。哪有這樣做父親的?一個父親怎么能說出這種混賬話?柯又紅不是生氣了,而是可憐;不是可憐自己,而是可憐丁小武,他有父親,又沒有父親。她為丁小武感到不值,也感到羞辱,她對丁鐵山說:“如果是,你就承擔責任;如果不是,以后丁小武就沒你這個父親。”
這就是威脅了。丁鐵山原本是冷靜的,這時更加冷靜了,跟一個腦子不靈清的人,有什么好講的?他準備速戰速決:“那是我和丁小武的事,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柯又紅很傷心,但她沒有表現出來。那就鐵了心吧,不就是三平方米的衛生間嗎?不要了。她突然對丁鐵山笑了一下,說:“是的,確實輪不到。再見。”
柯又紅說的“再見”,其實就是不見。從轉身離開201室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迅速刪除了調換的念頭,同時,也刪除了丁鐵山這個人。他不是丁小武的父親,丁小武沒有這個父親。退一步說,即使他是丁小武的父親,跟她也沒有關系,沒有任何關系。她割斷了。本來就沒有連在一起,一割就斷。此生不再相見。
所以,他們結婚時,丁鐵山沒有出現。是柯又紅不讓丁小武通知他的。柯又紅對丁小武說“有他沒我”。但丁小武還是偷偷告訴丁鐵山了,結婚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都應該說一聲,但他沒有說結婚日期。丁鐵山問他有什么需要,他說沒有。丁鐵山又問“確實沒有”?他說“確實沒有”。丁鐵山就不再問了。擺結婚酒席時,只有女方家長出席,有人問起來,丁小武說他父親出差了。酒席地點是柯又紅定的,在華僑飯店,四星級,當時信河街只有這一家四星級飯店。柯又紅不是一個鋪張浪費的人,但是,她說了:“丁小武,結婚就一次,鋪張浪費怎么啦?”
丁小武連連點頭。
柯又紅說到做到,從那之后,再也沒有提過丁鐵山的名字。在她的生活里,丁鐵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包括他們的女兒丁點點出世,包括他們搬遷到公爵山莊新居,丁鐵山都是“缺席”的。但她知道,丁小武跟丁鐵山有來往,包括派出所給丁小武打電話,讓他去領丁鐵山,她每一回都聽得明明白白的,但從不過問。她只有一個要求,是在他們結婚之前提出來的:丁小武不能在家里提丁鐵山的名字。當然,丁小武也不會提。在家里提丁鐵山的名字,不是沒事找事嗎?
丁小武沒覺得這種關系有什么不對,不來往就不來往,雙方都清凈。眼不見,心不煩,挺好。可是,現在的問題是,丁鐵山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柯又紅可以不管,他能不管嗎?丁小武覺得不能。也不是內疚,不是。只是每一次看著已經不認識自己的丁鐵山,他會心酸,也不是心酸,而是無端地悲從中來。
他當然沒有哭。一次也沒有。又過了半年,就在除夕的那一天,丁小武突然跳出一個念頭——將丁鐵山接到公爵山莊。
這個念頭太瘋狂了。無法經過柯又紅那一關。過不了的。柯又紅不可能接受丁鐵山住進公爵山莊,她會毫不猶豫地捍衛自己的主權和領土的完整。公爵山莊是她的家,是她的城堡,是她的王國,她絕不會讓別人踏入一步。丁鐵山更別想。是的,即使他變成了傻子也不行。
但是,作為丁小武來講,明知柯又紅不會答應,卻還是要將這話講出來。果然,柯又紅聽了之后,沒有任何猶豫地說了兩個字:“不行。”
停了一下,她又補充一句:“你如果一定要他住進來,我搬出去。”
這就是斷了退路了。她沒有理由搬出去的,也不會搬出去。這是“沒有商量”的意思了。丁小武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也早就料到她會這么說。可他還是想從柯又紅嘴里得到證實。他滿意了?當然不滿意。他站在滿意和不滿意之間,一頭是父親,另一頭是妻子。他想平衡兩頭,可是,做不到。不過,當他聽到柯又紅的答復時,居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居然有一種身輕如燕的感覺,他用猶豫卻又堅決的口吻說:“你不用搬出去嘛,我搬出去。”
出乎意料了。柯又紅不能理解丁小武的話,更不能理解丁小武的行為,她跟這個男人“睡”了幾十年,卻一點也不了解他。她的心突然冷下來了,是絕望的冷,她面無表情地說:“隨便。”
……
全文見《收獲》2024年第3期
哲貴,1973年生,浙江溫州人。已出版小說《信河街傳奇》《仙境》《化蝶》,非虛構作品《金鄉》等。曾獲郁達夫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汪曾祺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江南》雜志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