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5期|趙汗青:許多曹(組詩)
趙汗青,1997年生,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參加十月詩會、青春詩會,獲光華詩歌獎等。出版詩集《紅樓里的波西米亞》。作品見于《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十月》《詩刊》等。從事戲劇創作,代表作話劇《桃花扇1912》。
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
——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①
許多曹(組詩)
一
父親,那夜我在夢中策馬,追著鹿
追著鳳凰,追著云做的狡兔,到了宇宙的盡頭
宇宙的盡頭是一座荒山。那里
一顆雞蛋都像一個女媧。我夢到
一千多年后,一塊玉,將在我們的血液中誕生
這個比我小了個宋齊梁陳又小了個
宋元明清的弟弟,一定會是你
最寵愛的兒子。我在洛陽的宮殿
匆匆就滅了,他在夕陽里的花園
卻一直開著
二
那一年,世界的紀元終于變成了哥哥
可這新的山、新的水
并不會抱著我,也沒有因此結出更多葡萄
風一吹,就給我甜蜜的、碧綠的鈴鐺
那個陌生的女人隔開了我跟哥哥
在美和倫理之間。父親當年或許也來過
洛水河畔吧?或許是和袁紹一起來的
他們會像搶新娘子一樣,扛起神女
撒腿就跑嗎?如果我真能見到她
我不會像個男寵般,捧出所有孔雀似的字眼
獻媚神。我會像個真正的王子一樣
請她示下我的命運
王的命運
河流深了,王在寫詩
三
王在寫必死的詩。王在寫
月亮與飛鳥的詩。王在寫向月亮和飛鳥賭咒
永不登基的詩。王……那年我的父親還
不是王,而我,只是一個
趴在馬背上就搶走了哥哥壯闊余生的
壞小孩。我這一生的什么都像是
偷來的,漂亮的玉璽,美成典故的女人
連命,那遠算不上長壽的命
都是偷來的。我知道,這都是天
偷來給我的。天愛我,天愛我如天子所以
天不會給我偷一點兒
父親的愛。我用筆,用劍,用眼神
一點一點偷著父親的愛,像用手指
摳著柿餅上的糖。癢癢的
甜甜的……
父親,我多希望我是像你的。
你是猛虎一樣的人,我像你所以
剖開心,是龍潭虎穴的孤獨;穿上衣
是狐假虎威的影子。月圓之夜,輕易就會
被狼群吞噬。父親,我沒有完成一點
你的理想。我死得太早了,父親
我死后,我死一百年后
我都不敢以一個鬼的身份,面對
同樣是鬼的你。直到更多個百年過去
更多亂的馬蹄亂的尸骨遮掩住我羞愧的臉
直到我們的敵人滅了,我們敵人的敵人
敵人的敵人的敵人,都滅了
直到弟弟成為了新的、最初的詩圣
詩的花朵化作了新的、最初的蝴蝶
我才敢面對你,像一個詩人
面對一個詩人那樣,看著你。我才敢
從河流深處,捧出冰涼的瓜和李子,說
父親,你嘗嘗
甜甜的②
四
我是大漢的掘墓人
——各種意義上的。我率兵敲開過無數座
神圣的頭蓋骨,華佗沒在我身上試驗的
我早已拿太多帝王將相
練過手。死是我最好的伙伴,死是我
最慷慨的資助人。我在地上統一州郡
在地下統一墳墓,用空空統一
更多的空。蛆是穿鑿的玉龍,血是
芬芳的琥珀,掘墓人不談良心只論收獲
只有在很少的時刻,多余的心會突然
像良心一樣活起來,開始多余的
皺縮、傷感、胡思亂想,甚至是
想寫詩。比如當我看到那些
題著征西將軍的墓穴③,古樸的石獸溫順地
趴在他腳邊,像大山養的貍花貓
我羨慕。我羨慕貓,羨慕征西將軍,或許是因為
我羨慕有家的感覺。有一個
姓氏高貴的主人,我可以隨時為他
追野味一直追到貝加爾湖④。我的家和墳
一起倒了,鍋和鼎一起倒了, 我披著
破敗的毛皮開始自立林泉,做老虎
喪家狗成了圣人,喪家貓成了大王⑤
知我罪我,皆為喵喵
我知道,我可以做霍去病。但我
大概是不愿意。我太頑劣了,馬應該
用來玩樂而不是建功立業。我也可以
做衛青,但我也不愿意除了
爬上平陽公主的床還有些趣味
端的是有些趣味。于是我一不小心就
逼死了他們一個又一個
小親戚。當我殺死他的女人和胎兒時
那個怯懦的小皇帝才十九歲。我沒想到
我真的沒想到六十年后,我十九歲的小重孫
也將被相似的我殺死。⑥我后知后覺原來他們
不怯懦。如果我不是贅閹遺丑的貓
而生作了金嬌玉貴的鵲
可能我也在十九歲死了。我會從
豪邁的詩人變成婉轉的詩人。我會作出
換一個曲調的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作完詩,拔劍
愛我的女人自殺
五
詩的頂峰上站著我的先祖。先祖的額前是
璀璨的冕旒。我在小說家之流的
陰暗溝渠里,仰望著
那成串的星辰。千年過去了,我們的帝王血肉
早已做過了無數回草芥。人生的最高追求
是能朗朗地自稱一句
“奴才”——奴才定當勤勉
定當嘔心瀝血,定當為萬世,留下這
卑賤的、富貴的、荒唐的、神圣的
——父王——你可曾想過,我會真的寫一個
賤妾成群的故事呢?⑦你會真的厭棄我吧
你會覺得我賤
就像你的父王厭棄你那樣?我知道
你們的賤妾都是哭哭啼啼的貴公子
我的賤妾,她為奴為婢,拈著一根繡花針就像在
橫槊賦詩。沒有人說過,水蛇腰上
不能有一個武皇帝。我會把星日摘下來
把冰雪凍起來,用一生苦心積攢的夢和露水
塑一個仙境,讓我們——所有的賤妾
都死在里面。
我老去的時候,這世上的人已經太多了
比父王們在世時,活著的人和活著的牛馬
加起來還多。但我知道,死了的人更多
那是所有的呼吸,所有的腳印和淚痕
都被折疊千萬次的深淵。父親啊
我要如何找到你們?我不知道你們的長相
我撥不開那么多同姓的人甚至
我的口音都和你們不一樣了……父親
給我一束光吧,給我一束皎若太陽升朝霞的光
讓它撥開血緣撥開歲月撥開星球地
照到我臉上。給我指路,給我指一條
像漢字一樣清晰的路——父親,你看
那座山,那座我從荒草和泥濘中拔起的山
就像你從血里打下的一樣
——遲賀沈令君博妍芳誕
注:①曹操生曹丕、曹植,曹丕有孫為曹髦,杜甫贈詩對象曹霸為曹髦后人。目前有諸多學術證據證明曹雪芹為曹操—曹丕—曹髦—曹霸一系后裔(見《曹操曹雪芹家族基因考證》等)。
②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③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后征為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后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④霍去病曾追擊匈奴至貝加爾湖一帶——漢時稱北海,詩中為語感用今名貝加爾湖。
⑤《史記·孔子世家》中形容孔子“累累若喪家之狗”。
⑥公元200年,曹操因所謂“衣帶詔”事殺董承及其有孕之女董貴人,漢獻帝劉協時年19歲。公元260年,司馬昭殺19歲魏帝曹髦(直接弒君者為司馬昭門客成濟)。
⑦曹丕《燕歌行》:“賤妾煢煢守空房”。
畢業大戲
序幕 鴻蒙開辟于鱉
所有的童話故事都要開端于
一個壞女人。她要愚笨、尖刻,年華逝去如月
經般
一滴不剩,前挺后撅成一頭
想學公雞報曉的母鴨子,顧盼自雄地
雌威赫赫地,招搖過我們的青春。而我們——
四處張望,面面相覷,終于
低頭,像找鞋一樣找到了她
我們的命運開始于一個小人——小人,她和
小矮人聽起來
像表兄妹。告訴你吧,世界
我——讀——過——書——我讀過
圣賢書、反賊書、賤妾書,總有一天也要讀我們這部
不夠圣也不夠浪的美人書
第一幕 我們睡上梁山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李白《經離亂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一座書樓——年久失修,背陰晦氣
每天都有五百顆中國最杰出的項上人頭進進
出出
出出進進,運送外賣與疲憊——啊不
朝氣!朝氣不是卷,朝氣是
用第一茬報曉雄雞炸成的
老北京雞肉卷。我們的美人圈
八寶樓臺般堆砌在云端——推開斗室
牛奶、水果、導師托孤般托付的半瓶紅酒
堆在地上。臭襪子、騷旗袍俏旗袍端莊旗袍和
魯迅、嵇康、阿倫特……
墊在腚下。如此甚好,如此
真是結結實實地坐在了巨人的斜方肌上!
抬腳出門,總會有幾只馬洛或仇兆鰲
被踩得吱哇亂叫,罵罵咧咧地控訴起:
想當年,這女人大一的時候,放任她的兔子
把尿撒在了黑格爾臉上——于是,至今
那本《精神現象學》依然黃得
像蘇格拉底娶過的黃臉婆
兔頭博士、貓頭舞女和
鯉魚精攝影師在夜訪后,通通大驚失色:
“趙汗青……你就是在這種環境里
寫出《桃花扇1912》的?!”沒錯
斯是陋室,沒人德馨。或者說
“美人德馨”。美人何必德馨,美人的德行
自然芳馨撲鼻。我們習慣以呼吸
勾肩搭背,用奶茶、雞腿、櫻桃和
櫻桃小口直接或間接性接吻——常年共享菌群
于是生得越來越像一叢叢
同氣連枝的植物。根,是四雙奶酪棒似的美腿
糾纏在床下;葉,是三七二十一六六三十六只
飛鳥般歡笑的剪刀手,咔嚓在世上
我們輕浮到含著牙膏高談闊論讓盥洗室飄滿
做夢的彩虹泡;我們深刻到在一句“小生侯方域
書劍飄零,歸家無日”的天才倒敘后
同時捂嘴,失聲痛哭,舉著牙刷像舉著兩把
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
第二幕 江山姓趙姓李
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
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過。
——阮籍《詠懷(其五)》
李夫人,趙飛燕,將進酒,背后
一串子武帝成帝
做男寵。跨上矮電驢,我們就
駕著這匹電動赤兔,折疊好大長腿
開始白日放歌的春獵。把桃花鵲紛紛射殺
玉蘭鴿撲通落網,紫藤鶯嚇得四散逃竄
卻深陷空中的竹陷阱。投身左派的
史將軍棄化學從廚,床下架鍋,燉出
紫米和紅燒肉,為欺師滅祖的偉業
打牙祭,咔嚓咔嚓。澳門麗人與我
端著米酒,花容夜行:“悠著點笑
小心別懷了風的孕!”北大宋玉提著燈
夜很長,垂到了他的腰
何處被他走入,何處便是大唐
捏住臉肉,她以本色無效攻擊:“喵——
嗚!”剖開拉鏈,他以香水哺乳你我:“來,
吸!”作為丑學余則成,我多想讓眾卿
潛伏二十年,在這秋風寶劍孤臣淚的動物園
做一生的模仿秀——美麗女神、
油性詩人、小王八與師鱉親家……
總有新的生旦凈丑,來豐富我們
六畜興旺的戲臺。無人能免于
“培元北大自由意”的洗禮,它已被
亂顫的花枝、開合的肺,快樂成肌肉記憶
有時,不加辣的烤串也會催生另一種
押韻的辣:“出身卑賤,爬至高位
又蠢又卷,可謂五毒俱全!”我們是
一盤跳棋,赤橙紅綠,東南西北
怎么排列組合都是情侶,可以去圖書館
車棚下,輕易碾壓一切沒有自知之明的嘴
至于腿——腿是最可憐的,每天晚上
都要有兩雙腿,被撕裂于蚊帳之間
我們在夏天睡著睡著
就睡到了另一個人懷里,我們
是《風月寶鑒》的皮切開有
《紅樓夢》的餡兒。人玲瓏,風月玲瓏
需從天空中摳下一個春天
蓋到地上,做我們風花雪月的墓碑
第三幕 大觀園群芳散
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
斗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王安石《鳳凰山》
最后一年冬天,我們去吃火鍋。
看濕漉漉的紅褥子在鍋里
綻放成血淋淋的紅牡丹。我們笑得肺泡又一輪
綻放了,然后你笑著說:“真無法想象
我畢業的那一天,就好像
大觀園散了一樣。”我感覺心臟嗵的一聲
墜入了陡然止沸的丹田。像被射殺的太陽
也會跌進東海的大火鍋里
是時候,復活一個孔尚任了。他死了
三百年,死得太安詳了,有必要讓他
死不瞑目——讓他發現棺材板上
美在地動山搖。瘟神黑云壓城
大王彩旗半卷,太學的胡子掉光了
掉成了大學。他發現陽間的女人已經
不可理解了,當她當街抓住250斤的胖學工
為民請命,當她在金鑾殿般的燈下指揮
香艷的千軍萬馬。腿是軍隊,腰胯是軍隊
水袖是攻破的護城河,決堤到他臉上
在生與死之間。他腐爛多年的心臟
在抖,如閨門旦頭上的蝴蝶。他看到
一個小孔尚任在哭——披頭散發,身掛浴衣
光著腳四處亂跑,年輕得都不夠給他
做妾。他看到好幾個李香君在哭
是影子,是鬼魂,是回光返照時唯一會
返回的記憶……她們死得
跟自己的死亡那么死生契闊
當她在定點光中金燦燦地降生,如一座
千百年來一直在死,卻始終不死的水晶像
當他們帶著滿臉的鼻涕淚,公主變小丑的
殘妝,三天都收拾不完的美麗廢墟
離開——孔先生,徘徊在
空蕩蕩的戲臺上,感受到一種
掘墓人般的愛。
愛是三個人徒手兩小時裝好
疼痛的水晶燈。愛是奔跑,
從臺左到臺右,從
破滅的光明到虛構的光明。愛是相信
愛是假。愛是若穹頂
今天就要砸下來,我們
就是好一群花團錦簇的兵馬俑
尾聲 士為知己者生
來,聽著——
“再也不會有人像你一樣
色藝雙絕,忠肝義膽
榮華富貴,絕色美男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來,聽著——
寶貝們,我們終有一死
在死之前,讓我們浩浩蕩蕩
1898年9月18日夜
那個盛夏我站在你故居前,幽邃的胡同口
像一彎寬闊的上腔靜脈,大口大口地
為心臟,輸送三十七度的黑夜
溫暖的……我抬腳向心臟走去
我知心臟是溫暖的,但我依然恐懼于
心臟里的未知,掉落的磚瓦,百年后
血液中的刺客。我怕他們突然伸出短劍
如傳言中的你
“救駕——”
1898年,9月18日夜。我抬頭望望夜空
月是出鞘的冷兵器
群星是船堅炮利的熱兵器。頭一次
我的人生將比一次月圓
還匆匆。十天后,皎潔的月盤如
頭顱般升起,去酬謝他氣息奄奄的天。1898年
9月18日夜,我站在無限的、一切的分水嶺上
——冷與熱的分水嶺,生與死的分水嶺
春夏與秋的分水嶺
橫刀。那夜我仰天卻無法長笑,因為
好月色是,我們在直立行走前就習慣的
永恒的孤獨。踏著月色
離開法華寺,往西走
是我的童年,再往左幾步便是
我的超度。寫在故居的詩文還
盤桓在這條街,似乎想兜轉起
我散亂的一生。知道嗎?
登上歷史舞臺與登上斷頭臺對我而言
真是一樣的。那地震
來得如此迅速如此震耳欲聾震動到
天堂都為之跌落。他們總是忘記,但我
確實只是來京不到一月的
書生、劍客、紈绔、總撈不到功名的
假范進……三百歲的朝廷五千年的歷史按理說
輪不到我。向楊貴妃獻媚還是
向楊貴妃獻祭,按理說也
輪不到我。可血淋淋的趙氏孤兒
選擇了我。他鼻咽管閉鎖著
支氣管分裂著,半葉肺是好大一塊
鮮嫩的殖民地——
寶貝兒,在這個
秋風漸漸長出的時節,我可以為你
哼一種春天的搖籃曲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我寶貝的,我深愛的
這個秋天會很深、很長,秋天之后是
更寒冷的冬天。而你會一點、一點地長大
長得很高、很大,秋風蕭肅
山高水長
注:*公歷1898年9月18日,譚嗣同法華寺夜訪袁世凱,“說袁勤王”。話劇《北京法源寺》在這段戲里讓譚、袁于獨白中朗誦李白《清平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