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4年第6期|裘山山:紅影子
桑局緊趕慢趕,總算提前一刻鐘到達了會展中心。如果遲到,助手林一定會做出“沒我你還真不行”的表情。會展中心的擁擠程度讓她吃驚,排隊進門就花了七八分鐘,需要身份證掃碼,延續(xù)著疫情三年的習慣。等她找到活動場地又是一個意外,沒有座位了。她作為被邀請的嘉賓,沒有座位的事還是第一次發(fā)生。看來的確如媒體報道,此次參加書展的人數(shù)較之前兩年呈幾何數(shù)上升。大家都很焦慮,急于動動筋骨,施展拳腳。
活動場地不大,是用板子隔出的空間。臺子占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烏泱泱塞了四五十個人,熱烘烘的。桑局脫掉羽絨服取下圍巾抱在懷里,退到邊上站著,有幾分尷尬。平時不覺得助手林有用,這會兒覺得她要在身邊就好了。
助手林感冒了,是支原體、甲流還是合胞病毒,總之發(fā)燒了。她打電話說,我不敢過來,主要是怕傳染給您,老年人可是脆弱群體。桑局聽到后心里嘀咕一句:干嗎非得這么說?但她還是爽快地回復道:沒事沒事,你好好休息吧。
這時,主辦方一個工作人員看到了她,連忙上前招呼說,抱歉抱歉,沒想到來了這么多人,椅子不夠了,正在臨時增調(diào)。她自然連說沒關(guān)系,人多好,就怕沒人。心里卻想,你們不會把重要嘉賓的姓名貼在椅子上嗎?這么簡單的事。
椅子終于來了,很簡陋的那種折疊椅。她被邀請坐在新增加的椅子上,緊靠主席臺,兩腳直接抵著主席臺。她坐下,心平氣和。反正就個把小時,怎么都行。
桑局今年六十三了,退休前在某局先后任副局長局長六年,桑局就成了名字。雖然總有人夸她看不出已過花甲(也可能只是客套),但她心里明白衰老正步步逼近,如大兵壓境。其中最重要的表現(xiàn)是,干什么都提不起勁兒。過去一有活動她總是興致勃勃,現(xiàn)在卻找各種理由推辭。但即使推掉一半,也還有不少是必須參加的。也怪她自己,剛退休時怕冷落,誰邀請她入個什么會她都答應,一下子搞了七八個兼職,連校友會都沒放過。其中一個正職還掛在政府機關(guān)下面,給她配了個助手。起初她挺享受的,走哪兒都C位,感覺比退休前還風光。這七八年下來,真厭倦了。深感五十五歲和六十歲是不一樣的,六十歲和六十三歲是不一樣的。
某一日準備外出時,閨蜜正好來約茶,桑局吐槽說,我真不想去開會,跟你們喝茶聊八卦多舒服啊,就在家看看書刷刷手機也是享受。閨蜜說,別矯情了,我想?yún)⒓舆€沒人邀請呢。她說,我是真提不起勁兒,所謂人老心先老就這樣。閨蜜說,你這么好強一個人怎么能放任自己衰老呢?要抵抗。她說,怎么抵抗?閨蜜說,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參加社會活動,讓自己活力四射。她撇嘴說,多巴胺沒有了,荷爾蒙沒有了,還有那個內(nèi)啡肽也沒有了,怎么可能活力四射?
不過,她心里還是接受了閨蜜的教育,每次外出前,都努力打起精神,在心里喊一句,抵抗!
抵抗的方式之一,當然是著裝。平時在家她是怎么舒服怎么穿,松弛到邋遢。出門就把自己束縛起來,小西裝、絲巾、裙子、半高跟的皮鞋。然后做頭發(fā)、化淡妝。做筋做骨。眼下天氣無比寒冷,才下過一場大雪,她依然如此,只不過在外面裹了一件羽絨服。
桑局掃了一眼手機,兩點十分了。會議通知的時間是兩點,她并腿挺胸端坐著,不讓自己松垮下來。延遲是有重要人物還沒到。估計都是和她一樣趕場的人。她今天也是兩場,這之后三點半還有一場,雖然同在會展中心,她還是希望這一場能按時結(jié)束,好有個休整時間。
桑局微微側(cè)頭掃視會場,忽然一怔,左邊地下,竟盤腿坐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如鶴立雞群,不,雞入鶴群,一下攫住了她。
女人屁股底下什么也沒墊,就那么席地而坐。身上籠著一條很舊的紅花花棉布長袍,下面露出一截秋褲,腳上是粉紅色棉鞋。頭上扣著頂針織帽,有點兒邋遢。看年紀六十多,或者七十?
桑局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樣的場合,怎么能讓流浪漢(婦)進來呢?細看,又不像流浪的。況且就算是流浪漢,人家要參加書展,熱愛讀書,門衛(wèi)也不能攔著。不是有個拾荒匠每天去圖書館看書依然被尊重嗎?桑局為自己的念頭羞愧。
女人很自如地盤腿坐著,感覺她的筋骨還沒僵硬(要是自己這么坐下去,起來時必須有人拽)。也許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只有五十多?她身邊有個包,不是女人的小拎包,而是跟公文包差不多的大黑書包,拉鏈沒拉上,可以看到里面有資料和塑料袋之類。包的側(cè)面插了個粉色保溫杯。手上拿著倆手機,一大一小,大一點兒的在上面,亮屏時可以看到有好幾個微信群,對了,她還戴著一副眼鏡。
桑局完全被她吸引了,這是個什么人?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以至于會議開始了,她的注意力仍在她身上。難道她也是出版社的,只是衣冠不整而已?不像。年紀太大了。現(xiàn)在連各家出版社的社長都是“七○后”主打了,小編們更年輕。何況,哪個編輯會這么坐地下。那么,也是個寫書的?作家是不分年齡的,而且會玩兒個性。若是個作家就太有意思了,夠她和閨蜜們八卦一陣了。
不知怎么,女人雖然已是六十多歲的樣子,桑局卻很難把她定位成大媽。她在心里暗暗稱她為老婦。桑局拿起手機,悄悄拍了一張老婦的側(cè)影發(fā)到閨蜜群:嘿,我在會上看到一個奇特的人。閨蜜之一看后很快回復說:也是參會的嗎?看上去好有個性哦。她說,不知道,感覺很奇怪,一屁股坐地上。閨蜜之二說,手背上還貼著二維碼呢,不會是醫(yī)院跑出來的吧?
桑局仔細一看,還真是。老婦的左手背上,貼著郵票那么大一個貼紙,上面有二維碼。那是什么二維碼?醫(yī)院里輸液的二維碼,還是住院的二維碼?難道真的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
桑局恨不能把手機伸過去對準那二維碼掃一掃。
閨蜜之三說,我前幾天在視頻上刷到過一個大學老師,不知怎么了四處流浪,就是個女的。會不會是她哦?桑局說,這個人看上去比我還大,就算是老師也該退休了。閨蜜之四說,難道是個落魄藝人?我好想知道哦。其他幾個閨蜜也說,就是,太好奇了。你想辦法打探一下,當一回馬普爾小姐。
桑局偷笑。她又一次掃視老婦。老婦卻絲毫不介意桑局對她的打量,或許根本沒察覺,那神情,如入無人之境。她專注地看著主席臺,每個人的發(fā)言都認真聆聽,偶爾還點頭,或者說一句表示贊同的話,神情很投入。其中某一刻她有點兒犯困,一只手拄著頭,閉上了眼,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這期間,桑局也上了臺,說了她準備好說的話,然后下臺,算是完成了此行的任務。下臺時她發(fā)現(xiàn),老婦右邊一個人提前退場了,空了一把椅子。她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到椅子上,老婦擺擺手,繼續(xù)坐地上。看來她不是被邀請來參會的,很自覺地不占座位。
桑局坐回到椅子,看到助手林發(fā)來兩條信息。助手林雖然生病,依然很盡職,上午提醒她,下午兩點要參加一場活動。現(xiàn)在又來提醒她,三點半還有一場活動。提醒方式依舊是一個會議通知截屏加一句硬邦邦的話:這是三點半您要參加的活動。
桑局沒理她。她到達會展中心后就給她報告過了,下一個活動也在會展中心。既然人已在此,至于參加一場就回家,而忘了第二場嗎?那不真成老糊涂了?
助手林并不是她的專職助手,是兼職。平日里就是她原單位辦公室的職員。這女孩子本本分分,情商實在不高,或者說不會說話。像昨天,她說自己感冒了不能陪她參會,非得加一句“老年人是脆弱群體”。哪壺不開提哪壺。有次她們要去外地開會,頭天晚上九點多她發(fā)來航班,附一句:桑局,這是明天的航班。她哭笑不得,她們是要一起乘機的,她完全可以換一種說法,比如,明天需要我來接您嗎?或者,明天我們在機場碰頭吧。桑局調(diào)侃地回復她:你這是怕我忘了嗎?助手林回復說,這是我的責任。
桑局覺得,雖然人人都會說話,會表達的卻不多。上午她去美發(fā)店洗頭,這是每每參加活動前必做的事。美發(fā)師動員她做個倒膜護理,他指著剛做完倒膜的年輕女子說,你看她做了頭發(fā)多好,亮亮的。桑局說,那是因為她年輕。美發(fā)師說,不不,和年齡沒關(guān)系,主要是靠護理。桑局不再說話了,美發(fā)師顯然是罔顧事實。怎么會和年齡無關(guān)呢?她在五十歲之前從沒操心過頭發(fā)。再說,美發(fā)師自己頭發(fā)已稀疏見頂,全靠發(fā)膠把幾根頭發(fā)立起來支撐局面。他怎么不好好護理呢?當然,人艱不拆。她很想教教美發(fā)師,你應該說,正因為年齡大了才更需要護理。
桑局也想教教助手林說話。她總把自己當老糊涂對待,這讓她不爽。但轉(zhuǎn)念一想,或許是自己過于敏感了,在這個“九五后”眼里,自己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人,犯糊涂是隨時可能發(fā)生的,她必須盡責。不過助手林可能不知道,她時常推掉一些社會活動,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怕和她一起出門。
活動終于結(jié)束了。時間是三點十分。距離下一場活動還有二十分鐘可以休息。桑局打算抓緊時間去衛(wèi)生間,但一眼看到身邊的老婦起身要走(很靈活地一躍而起),她馬上湊過去跟她搭訕。
桑局作出熟絡的樣子問,您還要參加其他活動嗎?老婦說,我要去另一個地方參加活動。桑局問,剛才這個活動,您是隨意參加的?(她的真實意思是,您是受邀請參加的嗎?)老婦說,是,我路過這里,看上面寫著科普讀物新書發(fā)布,想了解一下。哦,那您原來也做這方面的工作?沒有。那您寫過科普讀物?沒有。那您是當過科普讀物的編輯?沒有。那您是當過……老師?沒有。
老婦連說幾個“沒有”,嘴角浮起了笑意,好像覺得桑局問得太離譜了。
桑局越發(fā)不解,這么認真地參會,哪怕坐地下也要聽完,卻并不是這個行業(yè)的人。那她到底是哪個行業(yè)的?是為了什么來書展的?純屬業(yè)余愛好,還是,對了,為了孫子?聽說有些爺爺奶奶為了孫子可拼了。再或者,她就是個流浪的。外面太冷,進來蹭暖氣。
老婦似乎察覺了桑局對她的猜測里流露出一絲輕視,突然飆出一句英語,“Keep learning, or you’re out.”
桑局聽明白了,意思是不學習會被淘汰。她有些驚訝地說,您還會英語呢。老婦驕傲地說,學了好多年了。二○○八年奧運會的時候,電視上說世界各地的人都要來北京,我就決定學英語,我花一萬塊錢報了新東方。桑局說,您是想去奧運會做志愿者嗎?老婦笑道,那輪不到我。我是想,萬一哪個外國人遇見我,找我問路呢?
桑局聽到這孩子般的回答忍不住笑起來。她想起了兒子,兒子小時候就這樣,放學時遇到個老外,生怕人家迷路上去打招呼,結(jié)果只聽懂了一句,“我來自澳大利亞”。
接下來不等桑局發(fā)問,老婦主動告訴她,我不是老師,我是學生。我現(xiàn)在同時在上五門課。桑局問,您在哪里上課?上什么課?老婦說,老年大學。我報了英語、古漢語、手機攝影、太極拳,還有時裝表演。
其中古漢語把桑局驚到了,問了兩遍才確定。她有點兒結(jié)巴地說,您,這個這個,學這些,是因為……老婦淡定地說,我就是覺得有意思。我特別喜歡古詩詞,我一直想報名參加詩詞大會。詩詞大會?就是電視上那個比賽嗎?老婦說,是,報名沒報上。
桑局一而再再而三地瞠目結(jié)舌,把老婦的表達熱情給激發(fā)出來了:我跟你說,我學得最好的是時裝表演,走臺的一套基本動作,我兩節(jié)課就學會了。你看嘛。
她忽然把公文包和手機往地下一擱,表演起了模特步。必須說,她的模特步像模像樣,不輸專業(yè)人士,就是個子矮點兒。桑局連忙拿出手機拍了兩張。緊跟著,在桑局毫無防備之時,老婦來了個就地劈叉,站起來又是一個直立搬腿。這個動作難度偏大,她試了兩次都沒站穩(wěn),不管怎么說,她還是把腿搬起來靠到了臉頰。
這一系列操作,讓桑局心里暗暗喊“我的媽耶”,她有可能真的是精神不太正常,至少不是個文化人,準確地說,不是文化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但凡在“單位”上待過的人,都不會這么大庭廣眾下就地劈叉搬腿。
桑局又一次想到閨蜜的猜測,“從醫(yī)院跑出來的”。她指指老婦手背上的二維碼貼紙,假裝隨意地問,您這個是干嗎的?老婦低頭看了一眼,不以為意地扯下來扔到地下:這是剛才我進來的時候,門口的入場碼。入場碼?自己進來的時候怎么沒有?也許自己是嘉賓?不管怎么說,不是醫(yī)院的二維碼,這讓桑局略感放心。
老婦并沒察覺桑局心里的猜疑,還想繼續(xù)表演她的形體課,她說她還會做高難度的瑜伽動作,前屈式、鴿子式。正躍躍欲試時,一眼看到了站在廊上的幾個保安,保安正盯著她倆。老婦馬上說,我要走了,有保安。桑局說,不管他們,你做你的。老婦還是拿起包和手機,轉(zhuǎn)身離去。
桑局猜測,她有可能被保安不客氣地驅(qū)逐過,對保安有戒備心。她不甘心地跟在后面建議說,咱們?nèi)€人少的地方。老婦卻徑直踏上扶手電梯往樓下去了。她跟在后面,發(fā)現(xiàn)剛才做動作時,老婦的裙子下擺卷進去了。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秋褲,桑局想給她拽下來,沒跟上。
桑局跟著踏上電梯下樓。她看了眼時間,離下一場還有十分鐘。照理說她應該馬上去會場了,但她還是緊跟在老婦身邊,生怕她丟了。反正下場活動自己就是個頒獎嘉賓,晚點兒到(甚至不到),問題不大。她這么對自己說。
桑局追上老婦問,您接下來要去哪里呢?
老婦說,我坐地鐵去看一個畫展,晚上七點聽講座,在書城,是個著名作家。你去不去?
她竟然邀請她。桑局笑笑搖頭,我還有事,去不了。
老婦急匆匆出了大門,一副行程很緊的樣子。桑局繼續(xù)打探:您每天都安排得這么滿嗎?老婦說,我每天三點起床,四點出門。晚上八九點回家。我買了一張城市交通年卡,每天到處跑。
您不管孩子嗎?桑局問這個時,有點兒別有用心,她想知道她結(jié)婚沒有。老婦干脆地說,不管!那您這么每天跑,家里人沒意見(依然別有用心)?我一個人,沒人管我。那,您是一直一個人,還是現(xiàn)在才一個人(司馬昭之心)?老婦笑,這是我的秘密。
桑局想,看來她還是有自我保護意識的。她再次確定,老婦是正常的,就是有點兒神經(jīng)兮兮。“神經(jīng)兮兮”在精神病分類里恐怕找不到對癥。或許她是現(xiàn)在流行的那個說法,E人(Extravert,外向型)。可是作為E人,她卻是個獨行客。看來沒有哪個詞可以概括一個完整的人,局部而已。
桑局有些感慨,自己今天出來的最大收獲,竟是遇見了這位老婦。眼前的老婦如一棵冬天的樹,沒有花果,沒有葉子,只有細密交叉的樹枝,讓人無法判斷是棵什么樹。桑局很想把她的根刨出來看看,以便知道她的秘密。她現(xiàn)在的心情有點兒像她喜歡玩兒的“羊了個羊”,不斷通關(guān)升到王者羊羊后,再也升不上去了,讓她很不甘,她就是想知道再往上升是個什么羊,比王者高一級是個什么羊。心癢難耐。
不過此刻她最想做的,是把老婦的裙擺扯下來,不是怕她冷,而是看著別扭。可是她剛上前一步,老婦就后退一步,始終與她保持著兩米的距離。
桑局準備在不冒犯老婦的情況下,繼續(xù)追根究底。她換了個話題:您上這么多課,學費得花不少不吧?老婦說,國家辦的老年大學學費不貴。我有退休金,一個月三千多。桑局莫名欣慰,有退休金說明曾經(jīng)有工作(而不是無業(yè)游民);不過也挺驚訝,三千多能干什么?在這個大城市,三千多只能勉強過日子。
老婦看出她的意思了,馬上說,吃飯花不了多少錢,一天三十多塊夠了(吃太便宜了吧)。租的房子一個月就五百(租房子說明她是外地人),因為沒暖氣便宜。沒暖氣!現(xiàn)在可是零下十度。桑局終于忍不住驚呼,這么冷的天,沒暖氣你怎么睡?老婦說,我不怕冷,我冬泳。您還冬泳?在哪里冬泳?東沙河。你也可以去。桑局說,我可不敢。那你去看我們游嘛,你還可以拍照,有好多人在那兒游。這是老婦第二次邀請她了。您是參加了冬游隊嗎?老婦搖頭笑,我才不參加什么隊,我自己游,一個人自在。果然是獨行客。
此時她們已經(jīng)走出會展中心,站在路邊了。零下幾度的天氣,桑局很快開始受不了了,清鼻涕馬上出動。她只好掏出口罩戴上。今天出門著裝時,絲毫沒考慮到要在室外待著,她想從家里到車上再到會場,都有暖氣,所以下面穿了條裙子,裙子里雖有打底褲,也很薄。早知如此,就改成穿西褲靴子了。
桑局跺著腳,看老婦,人家紋絲不動,像站在春天里。領(lǐng)口露出的內(nèi)衣很舊,也是紅色。似乎還穿了件黑色衛(wèi)衣(而不是毛衣)。脖子上掛著一條看上去完全不保暖的漁網(wǎng)一樣的圍巾,也是紅色,玫紅色。看來她就是喜歡紅,還有黑色。而且,雖然看上去邋遢,實際并不臟,臉和手,還有衣服,都是干凈的。
老婦和她說話時,總是習慣抓揉腦袋上的帽子,一會兒扯到后面,一會兒扯到側(cè)面。那帽子是黑色的,上面布滿紅五星。她的臉色不咋樣,甚至沒有脂肪了(更不要說膠原蛋白),清癯,偏黑。但五官很端正,年輕時肯定不難看。鼻梁上的眼鏡應該不是老花,是近視。鏡架很普通,幾十塊錢的樣子。她把帽子揉到一邊時,露出了頭發(fā),鬢角白了些許,但大部分依然是黑的,而且那個黑一看就是天然的黑,不像自己是染的。
您真不冷嗎?桑局再次問。那么瘦弱的身軀,哪兒來的能量?老婦說,不冷。她把腳從棉鞋里伸出來給她看,得意地笑,我赤腳!襪子都沒穿。
桑局傻掉了。今天她是屢屢發(fā)傻。剛才她還想,周邊不知有沒有商店,帶她去買件羽絨衣,也算自己糾纏了半天的補償。卻不料,人家不需要,襪子都不穿,和自己完全不在一個國度里。
桑局想到一個重要問題,她說,您看上去比我年輕,還不到六十吧?老婦開心地笑道,我六十三了!
原來和自己同齡!桑局沒有追問她是幾月份的,毫無意義。無論是她大幾個月還是小幾個月,都比她牛太多。她由衷夸贊說,您真是太厲害了!多才多藝,身體還這么好。
老婦笑納,爽快地說,我可以教你。你想學什么?我會的都可以教給你,免費。
老婦說這話時,大幅度擺了一下手。那神情,有種江湖大哥要收小弟的豪爽,還有點兒天真無邪。我都可以免費教你,真的。她重復了一遍,表示自己說話算話。
桑局再次覺得,沒拒絕掉今天的活動太對了,她很久沒這么興奮過了,在循規(guī)蹈矩的大半生里突然來了一次奇遇,心里的某個角落被點亮。她附和說,好啊,我跟你學。我去哪里找你?
手機連續(xù)震動,滋滋滋地,桑局只好拿出來掃了一眼,好多紅點點。有微信,有短信,還有未接電話,助手林的、老公的、未知號碼的。到處都是紅點點。對她這個有強迫癥的人來說,罕見。她的手機屏幕從來沒有一個紅點。
助手林一定急壞了,已經(jīng)三點半了。桑局決定忍痛放棄老婦,先加個微信再說。她謙恭地問,我可以加您的微信嗎?
平日里都是人家主動加她的,今天破例了。卻不料老婦很遲疑,她問,你有公眾號嗎?桑局說,我沒有。老婦抱歉地笑道:我只加公眾號,不加個人微信。
桑局有些尷尬,被拒了。那可以問問您的尊姓大名嗎?
這回老婦很痛快地告訴了她。
她說出來的,是個極少見的姓氏,不亞于桑局的桑。名字倒是普通,就叫紅梅。紅梅傲雪,所以不怕冷。
這時,助手林再次打電話過來,剛才打微信語音,現(xiàn)在直接打電話,她一定是覺得她太反常了,沒準兒已經(jīng)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桑局突然有種逆反心理,不想接電話,就讓她認為自己是老糊涂忘了開會吧。無所謂。什么專家評委嘉賓,都不如馬普爾小姐來勁兒。
老婦欲轉(zhuǎn)身,桑局拉住她,你不是說要教我課嗎,我去哪里找你?要不我現(xiàn)在就去你家好不好?認一下門。
老婦又一次婉拒,我家太遠了,要轉(zhuǎn)兩次車。那我們打車去。不行,我還有安排,今天要很晚回家。要不您明天再去看畫展,咱倆現(xiàn)在找個地方坐坐,我好想和你聊天。
桑局糾纏不休。老婦毫不動搖,不行,我計劃好了去看畫展的。明天另外有安排。我計劃去看梁啟超生平展。梁啟超你知道吧,很厲害的。一個梁啟超,半部近代史。你也去看看吧。桑局問,你怎么知道哪里有什么展覽?我上網(wǎng)啊,我關(guān)注很多公眾號。老婦說,你要是想了解,也可以多關(guān)注公眾號。
桑局感覺挽留不住她了,建議說,我覺得今天遇見你特別有緣分,我們合個影吧。老婦不太情愿的樣子,桑局不由分說攬過她肩膀,把手機交給旁邊一個小姑娘,美女,麻煩你幫我們拍一張。小姑娘拿過手機,咔咔按了三張。
桑局借這個機會,終于幫老婦扯下了裙子的一角。老婦這才意識到裙子夾住了,呵呵了一下。
桑局說,抱歉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您已經(jīng)六十多了,干嗎還到處上課?跑來跑去多辛苦。老婦說,我不覺得辛苦,我喜歡學習。桑局說,您學了這些是打算教別人嗎?老婦說,不,我是為自己。將來進了養(yǎng)老院,我要是啥都不懂會讓人瞧不起。我多學一點,人家才會尊重我。
桑局無言以對。這一次,老婦終于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在原地呆立片刻,想不好是進去開后半截的會,還是直接回家。她先回了老公的未接電話。老公說,你在哪兒呢?她說,我在會展中心。那你怎么不去參加頒獎會?小林急死了,電話打到我這兒來。她笑,小林肯定覺得我得老年癡呆了吧?老公笑,她沒敢說,但有那個意思。桑局說,我遇到個朋友,一聊聊過頭了。老公說,什么朋友?她遲疑了一下說,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人。老公說,這可不像你,有點兒反常。桑局說,反常嗎?呵呵。
桑局想把她和老婦的合影發(fā)給老公看,分享一下此刻的心情。打開照片她愣住了。那照片上,只有她在自作多情地笑著,右手攬著的老婦,只有一團紅色的影子,整張臉都扭到了后面。
原來她遇見的只是紅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