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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964,我的高考
      來源:文匯報 | 王振復  2024年06月07日08:03

      不參加高考

      我所經歷的高考,在1964年,60年前的往事了。那年春節過后,甫一開學,我便給校黨支部書記兼校長蔣有愛老師,慎重地遞交了一份所謂“決心書”。當時具體寫了點啥,大多記不清了。只記住了一句:我決心不參加高考,立志務農,一輩子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我的這一決定,并非心血來潮,不是三分鐘熱度,而是確實覺得,那時候的上海農村,也同樣相當落后,像我這樣高中畢業好像有些文化的,做一個農民蠻好。當時,蔣校長讀了我的決心書,厚厚的鏡片里,透露出贊許的目光,連聲說好,好,一邊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的母校北蔡中學,在現在上海浦東新區北蔡鎮,一所普通的鄉村學校,規模不大,初中部每個年級四個班,每班40人;高中部每個年級一個班,每班三十多學生。這所中學始辦于1937年,初名江東中學,頗有些歷史人文底蘊。那年開學不久,我深受當時江蘇1961屆高中畢業生董加耕放棄高考、志愿務農事跡的影響,便寫了這份決心書。大約百來個字吧,寫在隨手從練習本撕下的有橫線條的一頁紙上。不參加高考的態度是堅決的,要問怎樣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其實心中無數。那時候家境貧寒,阿哥勉強讀到高小,妹妹沒有上過一天學,她七歲就下地勞動了,和阿媽、阿哥一樣,養活我這樣一個“不勞而獲”有書讀的人。我是家里唯一的“閑人”。終于熬到快要高中畢業了,心里總有一種沉甸甸的負罪感。我小時候,大人教我怎樣在田里間苗。比方說兩棵玉米苗,一大一小長在一起,就要毫不留情把那棵小的連根拔掉。我那因此苦了一生一世的阿妹,就是被間苗時無情拔去的那一棵。

      交上決心書沒過幾天,蔣校長正式找我談話,再次作了熱情的肯定和鼓勵。后來又讓我應邀出席縣應屆高中畢業生代表大會,上臺發言講我的“決心”。所以,從二月初到五月下旬,除繼續做些校學生團總支書記的工作外,我便放棄了所有緊張的復習迎考,鐵了心要當一輩子的農民了。

      我的這一決定,母親是同意的。阿媽對我說,吾沒啥文化,不懂個啥。儂覺得好就好,憑勞動吃飯,沒啥不好。我哥不贊成,見到我就搖頭。

      那時候,全國大學招生考試,定在每年陽歷7月上旬6、7、8三天,正當暑熱難耐。可是哪里曉得,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時間吧,蔣校長突然匆匆找我。說是現在上面有個新精神,每個高中畢業生,必須“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她說應當先考大學,要是考不取,再志愿務農不遲。校長強調說:你可是要聽黨的話啊,勇敢接受祖國的挑選。

      這一下我真的悶忒了,好久回不過神來。回家與阿媽、阿哥商議,一夜沒睡好。阿哥說,那儂考就是了,有啥好七想八想的。他說我功課基礎好,現在馬上復習迎考,還是來得及的。第二天早晨,阿媽扛了一把鋤頭出門下田時對我講:勿管哪能(怎樣),蔣校長講的,儂總是要聽的。我想,要不考就索性不考,要考就一定要考上。最不好的,是考不取再回家種田,那多尷尬啊!當時的我,愛面子、虛榮心是有的。

      一個多月,瘋狂迎考

      我便馬上開足馬力,全身心投入了十分緊張的溫課復習,要把自己耽誤的大把時光搶回來。我考的是文科。我們那時候,是先填志愿再參加高考。第一志愿填報復旦大學中文系,是深受語文老師張為忠先生影響的緣故。

      時間太嫌局促,火燒眉毛了。自己心里想想,要全面復習已經來不及,缺啥補啥吧。語文靠平時積累,自己對此稍有信心,放棄算了。對歷史也還熟悉,按時序、人物、事件和意義等要素與聯系,再溫習、梳理幾遍,主要是盡可能地大量記憶和理解。英語可得好好抓一抓,詞匯量還要擴大,按十六種時態造句和練寫短文,還有中譯英、英譯中(當時不考聽力)等,不敢有所馬虎。還有政治包括哲學這一門,也應好好復習,不能忽略。也是吃著碗里、想著鍋里的毛病,出于對哲學、文學的同樣興趣,志愿書里填報了復旦哲學系,得加試一門數學,所以每天做許多數學題,一時間沉溺在題海里了。

      在家復習的日日夜夜,正遭遇六七月的酷暑天氣。天天汗爬水流,坐在那里用功,一點兒也不是虛構,每天所花時間,不會少于十七八個小時。天天弄到深更半夜,精神高度集中,腦子倒是蠻清爽,毫無睡意。有時候餓得實在沒辦法,沒啥吃的,就拿自家腌的蘿卜干嚼嚼,弄得常常喝水,不覺得辛苦。

      最難熬的,是日夜有蚊蟲叮咬,讓人不勝其煩。就在水桶里盛半桶水,膝蓋以下浸在深深的水里,涼快又驅蚊,這個土辦法我是采用過多次的。

      那時候,我家住在離現在世紀公園南面不遠的那個地方,屬于原川沙縣花木公社界溝大隊第一生產隊。住房周圍是一大片水稻和茭白地,莊稼十分茂盛,正是蚊子滋生的好時候好地方。家里蚊子多得嚇人,比方說有時候覺得開心,不禁張開嘴巴唱幾句,換氣時一不小心,會把一只蚊子吸到喉嚨口,但是家里從來不點蚊香的。我只得一邊忙于背英語單詞啥的,一邊左手拿著一把大蒲扇,不停煽風、拍打,做些無謂的抵抗。

      尤其傍晚時分,家門口大批大批的蚊陣、一團團黑黑的在空中移動。我忙里偷閑,拿了一個大的搪瓷臉盆,里面涂滿肥皂水,只要在空中揮舞幾下,便有許多蚊孽被沾住而死去。梁實秋《雅舍》一文說,四川鄉下的蚊子,仿佛連骨骼都是硬的,上海郊外的這類小蟲,毫不遜色于天府之國。

      魯迅先生說,蚊子吸血尤其可惡,是在飽餐一頓之前,還要“哼哼”地“發表”一通“大道理”,令人討厭至極。而從蚊道主義角度看,蚊子的吸血,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你要活而且要活得好,難道蚊子就沒有生的“權利”么?與蚊相比,誰教高貴如斯的人類,注定處在這個食物鏈的下端呢!那時候,我想與那些小小昆蟲開個“玩笑”,放松放松心情。見那花腳蚊啥的叮在我左臂上,正忘乎所以、美滋滋吮吸的時候,便悄悄地將另一只手的食指與中指叉開,形成一個V字,輕輕地按在手臂上,一下子用力將正在吸血的蚊子兩邊的皮膚向外繃緊。看著它那針樣長的刺吸式口器,怎么也拔不出來了,兩條又細又長的“后腿”,仿佛在拼了命用力,有些顫抖得要折斷的樣子,不由讓人破顏一笑,覺得很好玩,其實也是忙中作樂。

      大約六月中旬的樣子吧,蔣校長又特地找我,建議我報考北京語言學院(現北京語言大學),說是可能被優先云云。是有關方面怕我考不取,還是另有什么意思?我猜不透。那時候,我完全是憑自己興趣報考大學和專業的。就對校長說,哎呀,我不想學語言啊,說自己真的不喜歡。校長只好笑了一下,說那你就好好考吧。

      住在考場

      高考前一天傍晚,我在網兜里裝了換洗的汗衫短褲等隨身必需的生活用品,帶好糧票和鈔票,穿著圓領老頭衫、短褲和涼鞋,步行八九里路,到歇浦路碼頭乘輪渡過江,在浦西再上公交車,去軍工路上的上海機械學院(現上海理工大學)參加考試。那時候無論考生還是家長,沒有一個送考的,即便家長要護送,考生不讓,都十七八歲的人了,好意思哇?豈不讓人笑話?

      浦東地區好幾個中學的考生,都在那個考場,集體住在臨時撤了課桌的一些教室里,打地鋪。考方為考生準備了許多草席,最要緊的,是教室的四角和中間,點著一盤盤蚊香,香煙繚繞,那氣味很好聞。我夜里睡得特別踏實,大概也是自己太累的緣故吧。

      7月6日上午考語文。我先將試卷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很快把所有閱讀題做完。那年的作文題,要求就試卷提供的一篇短文《關于干菜的故事》寫讀后感,審題方面,真的是沒啥難的。短文不長,是說二月時分,天氣寒冽,在運往災區東明縣的大包大包干菜里,運輸者裝車時,發現有些干菜包特別沉重。便逐包打開檢查,發現里面塞了許多袋地瓜干、雜糧或面粉,甚至還有一塊十多斤重的豬肉,卻不知道何人所為。接著,短文作者憶苦思甜,說回想舊社會大荒之年,狠心地主趁火打劫,把存了多年霉爛的地瓜干和倉底的泥灰雜在一起,“借”給災民度荒,規定每“借”40斤,麥收時就得讓地主收割一畝麥子。短文最后說,真的是新舊社會兩重天。

      我的讀后感,沒有在兩重天上做文章,取了另一角度。我突然被眼前灑滿考場的陽光所觸動,將陽光和干菜的故事相聯系。以為這一包包干菜,尤其被人悄悄塞進許多食物這一崇高行為和精神,不是嚴冬和黑暗,而是陽光普照的早晨,是奉獻給災民的一顆顆滾燙的心;不是面臨困難時的軟弱和消極,而是燃燒著的一團團火焰;是折不斷的整整一把筷子,一片蔥郁的大森林。這一干菜的故事所體現的,是偉大的時代精神和民族性格。想來那些無私支援災區一包包干菜的普通百姓,他們自己也正在受災、抗災中,他們是時代與民族的英雄和脊梁。這樣一篇匆匆寫成的作文,在今天可能會被看成所謂宏偉敘事、大話連篇啥的,而在當時,確實出自我內心的感動和體會。

      考場里十分寂靜,只隱隱有鋼筆書寫的沙沙聲,好像蠶房里成繭前大批春蠶在蠶食桑葉,又好似春雨淅淅瀝瀝,偶爾有一兩聲考生的咳嗽。考場里沒有空調,考場中間兩排課桌間的兩條走道里,各放了長方形的一大塊冰,足有一二百斤重吧,大約是上海冰廠平時用來冰凍海鮮的。所有門窗都洞開著,冰水淌了一地,卻還是熱浪逼人,不由得一個個大汗淋漓。我自己,不知道啥個緣故,汗衫濕透,連頭發都是濕的了。記得當時有一位女監考老師,三十來歲樣子,面色白凈,齊耳短發,穿著的確涼白色短袖襯衫和黑色長褲。她發下試卷后,每過一段時間,便在考場的兩條走道里來回巡視,腳步輕輕而緩緩,一邊走一邊扇著一把圓紙扇。忽然感到,后背右側有一點點涼風掠過,知道老師走過來了,那是多么甘冽的涼風啊!是一輩子難以忘懷的。

      六十個春秋彈指一揮間。一個甲子以來,其余的科目考試,沒有留下多少清晰印象了,除了數學卷最后一道加試題把我難住,大約都還是順利通過的緣故吧?而唯有這一堂語文考試,印象不可磨滅。

      生病都是值得的

      高考結束回來,第二天我便下田去參加勞動掙工分,心里想著要為母親分擔一點,而且很可能是候補的公社社員了。除草、翻地或是采摘啥的,都不算太辛苦。最疲累的,要數整天整天彎腰割稻,大顆大顆的汗珠跌落下來。或者在打谷場上,腳踩脫粒機呼呼直響,塵土飛揚,谷粒四射,有時竟有稻谷鉆進后背,有一種切膚的難受,可真是芒刺在背了。這樣勞累著,眼見快到八月發榜的時候。

      且說我們那一屆高考,有兩個特別的地方,一是一律不公布所有考生的考分,這一人生黑箱無法打開;二是不給每個考生分別發送錄取通知書,只集體發送到所在中學。

      不料發榜前幾天,我突然病倒了。我家有一個傳統做法,因為家里沒錢,不管生什么病,從來不去醫院。一旦病了,母親照例拿一個銅錢,便是所謂孔方兄,蘸一點點食油,抓住你,在你后背前胸用力刮痧。有時候沒有油,就用水代替,要是銅錢有豁口,那就疼得實在受不了。這個土辦法,有時居然也能使病好起來。可是這一次卻不能夠,已經第二次刮過痧了,把我上半身的皮膚,弄得到處是紫黑色,連頭頸里都是的,可就是不管用。

      癥狀其實很明顯。先是發冷,冷時冷得牙關錯,簌簌發抖;接著就發熱,熱時熱得好比悶在蒸籠里坐,身上火燙火燙。母親和我哥那時卻顧不上,照樣天天和妹妹到田里去勞作。這樣子病了三四天,終于熬不住了。我一個人躺在下了蚊帳的竹床上,從早晨昏睡到午后,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實在感到太難受,想要坐起來,又怎么也起不來,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了,連帳頂都好像在旋轉。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生存本能的掙扎吧,我翻身從竹床跌到泥地上。那泥地卻是潮乎乎、涼颼颼的。這一下子好了,人便有點兒清醒過來,居然爬到了灶間里,想要弄一口水喝。那時候夏天的浦東鄉下,不管家里有人沒人,都是開著門窗的,感到有一點點穿堂風過來,我感到好受些了。

      恰好這時候,住在西間里的林桃阿叔,突然看見我趴在地上,趕緊慌張跑過來,說怎么啦怎么啦,把我扶起,用手一按我的額頭,頓覺燒得太厲害。馬上從他家里拿來一支體溫計,一測體溫,接近41攝氏度,知道我是得了惡性瘧疾了,那是蚊蟲賜予我的禮物。趕快從他家找出幾片奎寧,先拿一片讓我用水過下去,我便漸漸地緩過氣來。

      林桃阿叔家主要也是務農的,但他老爸在浦東其昌棧碼頭做賬房,家境比我家好得多了,所以家里拿得出體溫計和藥啥的。可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令我永生不忘。

      這一次病患,對我身體很有些不好的影響。直到發榜那一天,我都沒有力氣趕到北蔡中學,是我阿哥代我去的。八月底那天,又是阿哥騎了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把我送到復旦去報到。當我把有關入學材料,遞給經辦手續的那位女老師(后來知道,她叫劉姿娟)時,她看著我的報名照,又看看我,驚訝地問,你是,是你嗎,怎么這么瘦?旁邊一位戴著眼鏡的男老師便來打趣,隨口吟出李白《戲贈杜甫》中的兩句:

      借問別來太瘦生,

      總為從前作詩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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