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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故鄉那么遼闊,為何還要遠行》:無土時代的戀地書寫
      來源:文藝報 | 臧 晴  2024年06月05日08:53

      地理環境是人安身立命的物質基礎和空間存在,“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從前,地域環境是先驗的存在,個人唯有適應與臣服,所以我們總是操著方言土語來白描地方風物、記錄民俗人情,用溫情脈脈的口吻來想象或是追憶那片土地上的點點滴滴?,F如今,我們已然認識到,人與所處的地理空間之間已經是一種相互改變、彼此成就的關系:人被所處的地理空間打上了深刻的烙印,其思維方式、情感想象,以及在文化傳統和現代文明所采取的價值呈現方式等無一不在提醒著他(她)的來處;而這些地理空間也在時間的釀造下變成了“人化”的文化空間,它已不僅僅是一磚一瓦、一寨一堡,而成了個體對這個熟悉空間的諸多情感與想象的總和。

      王選的散文集《故鄉那么遼闊,為何還要遠行》就是這一類具有“戀地情結”的在地性書寫,他用傳統的節氣“端午記”“夏至記”“中秋記”“冬至記”“立春記”“清明記”來為自己的記憶分門別類:他的依戀與不舍,他的惆悵與落寞,連帶著他的困惑與迷茫。那個名叫西秦嶺麥村的故鄉,不再只是地理版圖上的那個出生和成長地,更是一個回不去的復雜情感時空。作者在對待故鄉的過去與現在上,毫不掩飾地呈現出兩幅筆墨:對于記憶里的故鄉,他的筆觸是如此的深情款款,把貧瘠困難的歲月都渲染出了詩情畫意的色彩,他以浪漫化的筆調來寫童年的牲口、山野的瓢與鄉村的月色,在無限的眷戀下流露出隱隱的哀傷,“那些熟悉的物件,似乎要撲過來,抱緊我,忍不住號啕一場”;而對于當下的故鄉,他既看到其不斷發展的一面,也痛心疾首地描繪了在城市化進程下的邊緣處境場景,引申出“鄉村如何發展?它將走向哪里?”的思索。

      面對“現如今,我們該如何想象與書寫鄉土”這樣的“大哉問”,王選的答案顯然是極為“擰巴”的,正如同這組散文的標題“故鄉那么遼闊,為何還要遠行”,他是矛盾的、別扭的、無法與自己達成和解的。雖然他的行文清晰地呈現出師法沈從文的痕跡,但在同樣的懷鄉病面前,他無法實現情感上的舒展,反而是以一種較勁的姿態在與自己反復辯論:和過去較勁,和自己較勁,和城市較勁,和傳統較勁,也與無可阻攔的未來較勁,所以,他一邊反復強調“一個人走遍了四方,割不掉的還是故土”“骨子里依然是個農民”,一邊又自認為是故鄉的“叛徒”“麥村的過客”。他的這種“融不進城市,也回不到故鄉”的感受,既有著沈從文用“鄉下人”來抗議現代文明的痕跡,也有著路遙在城鄉二元對立結構下的掙扎,但更多的,是他敏銳地感受到卻又無法應對的復雜現實變化,及其城市化進程下的疏離感,以及全球化語境下的孤獨感。但恰是這一份尚不知該如何自處的擰巴勁成全了他的寫作。這不僅成了他書寫這片土地的源泉,也成了他有別于其他鄉戀寫作的分水嶺。一方面,他以一種召喚式的情感沖動來重返故鄉,挖掘出那個有情的空間和有情的歷史,可以說,這是一段精神史或是心靈史式的寫作。只是,不同于《鄉村筆記》《出梁莊記》這樣深邃而冷靜的知識分子書寫,他的視角更為溫熱而潮濕。另一方面,他敏銳地覺察到人與地的關系已在當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甚至可以說是進入了所謂的“無土時代”,其所帶給人的混沌、模糊、分裂與不確定性的感受取代了溫暖、悵惘但單一的鄉愁,而能夠與之對抗的,唯有對那一片故土在記憶、情感和價值上的復合型書寫。

      彼得·阿克羅伊德在《倫敦傳》中寫道,“過去的遺跡變成當下的一部分而繼續存在下去”,這不僅是指物質性的遺跡,也包括情感與心靈上的遺痕,過去和現在,以及那個微茫茫的未來,它們彼此纏繞、相互糾葛,使得故鄉人的記憶也交疊了異鄉人的感受。在王選的戀地書寫中,這種發自戀地、源于無土的痛苦混合著帶有泥土與牲口氣味的文字,籠罩在讀者的心靈上空,提醒著我們有關土地、有關情感、有關我們從哪里來、又向何方去的追問。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