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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尋找書寫變革時代的新方法
      來源:文藝報 | 張莉  2024年06月05日08:50

      關于“現代以來農村題材文學創作的深厚傳統、精神啟示及其轉化發展”,我首先想到的是鄉土中國的變化,以及與之相伴隨的來自中國文學審美傳統的變革。

      我想到五四時期的新文學。在《故鄉》里,魯迅用一種新鮮的語法和敘事引領讀者去認識中國鄉村里的人,魯迅塑造了這一個“閏土”,寫下了閏土被歲月、被貧困、被苛捐雜稅壓榨得幾乎到麻木的精神際遇。事實上,《故鄉》是現代鄉土文學的重要起點,魯迅是以啟蒙主義視角構建了鄉土文學書寫傳統的重要作家。當然,現代鄉土文學傳統也有另外的面相。比如沈從文的《邊城》,構建了平靜而富有詩意的鄉村之景。從這兩個創作方向可以看到,現代文學對鄉村的想象是矛盾而糾纏的:一方面,鄉村是啟蒙和拯救的對象;另一方面,鄉村則是我們生發“鄉愁”之地。這兩種鄉土美學共同構成了中國鄉土文學書寫的傳統。

      直至解放區作家的出現。作為解放區走出來的作家,從《荷花淀》《山地回憶》到《鐵木前傳》,孫犁深情贊美中國農村的人情美、人性美,成功塑造了一種明媚、明亮、有著昂揚之氣的鄉土生活。事實上,中國農村生活和農民面貌在包括孫犁在內的解放區作家筆下煥然一新,這是重要的文學審美變革。比如《鐵木前傳》,孫犁書寫的是合作化運動給予農村社會的深刻影響。在作品中,孫犁寫下了中國農村社會風俗習慣的巨大改變、倫理道德觀念的變遷;寫下新環境和新景物,也寫出新的情感和新的煩惱;寫出了所處時代“復雜的生活變化的過程”。孫犁筆下那些新的農民,盡管他們可能性格上有缺陷,有令人不滿意之處,但他真誠地給予他們同情、愛與理解,那不是啟蒙主義視角的寫作,而是出自農民和農村立場的寫作。即使歷史條件已經變遷,那熱火朝天的景象、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情誼、青年人之間的情愫暗生依然有著穿越時光的魅力。孫犁小說是與時代緊密結合的,但是,也有超越時代的魅力,多年后,我們從他的作品中也能辨認出屬于我們的痛苦和熱愛、悲傷與喜悅。

      之所以能刷新中國現代文學鄉土書寫傳統,當然與作家的個人創造有關系,但更重要的是翻天覆地的現實。在解放區,農民當家做主人,是這些作品美學發生根本變革的重要動力。早在1940年代,孫犁還是文學青年的時候,他便辨認出了冀中解放區的變化:“跑在街上,推動工作,登臺講話,開會主席的人,多半換了一些穿短襖、粗手大腳、‘滿腦袋高粱花子’的年輕人。出現了一些女人,小孩子……這些新人,是村莊的新臺柱。”因為感受到時代激變的脈搏,孫犁寫出了新的時代、新的生活。在孫犁看來,處于變革之中的寫作者,一定要比別人更關心時代、社會、人,要有總體視野和對總的時代精神的把握,要對時代有自己的理解力。當年孫犁寫下的這些看法如此精辟而有穿透力,至今讀來都深具啟發性。

      什么是解放區文學的寫作傳統?我想,寫作者要看到時代的巨變,看到新的農村現實和新的農民生活并誠實表現,同時也要尋找表現巨變的新角度、新方法。在評價趙樹理《李有才板話》時,郭沫若說,他為“那新穎、健康、樸素的內容與手法”陶醉了。“這兒有新的天地、新的人物、新的感情、新的作風、新的文化。”事實上,在讀到《荷花淀》時,方紀也提到了小說別開生面的中國式表達,也就是說,孫犁作品使人喜聞樂見的原因在于作品的文學品質,在于語言的干凈、清新與優美。

      真正的藝術家要有思想,要善于將他(她)的思想和他(她)的理解力轉化為藝術語言。《鐵木前傳》里固然有孫犁對于新的中國農村的深入觀察,但最令人贊嘆之處在于他將自己對鄉村中國的理解用一種藝術手法進行了轉化,由此,這部作品才顯現了美而深刻的特點。雖然當時的農村生活離我們已經遠去,但那里所表現的人們的精神追求卻永遠讓人向往。事實上,無論是《小二黑結婚》《鐵木前傳》還是《創業史》《山鄉巨變》,作家們的貢獻在于既寫出時代巨變,也將他們要表達的思想、他們所追求的現實主義風格與一種別具藝術氣質的漢語表達融合在了一起,這些作品是好看的、常讀常新的。

      今天,討論農村題材作品時,強調寫什么固然重要,但也要深入思考如何寫、怎樣寫。一部優秀的農村題材作品既代表我們時代作家對農村生活的理解和認識,也代表我們時代作家的文學追求,代表我們時代的文學審美、我們時代的閱讀趣味。換言之,一部作品的優秀,不僅在于深刻的內容,同時也要有與之相匹配的語言與形式,它應該是人人愛讀的藝術品。

      今天,我們看到“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和“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正在切切實實推動著中國文學創作特別是農村題材創作的發展,涌現了優秀的作家作品。可是,越是看到農村題材作品大量涌現,恐怕也就更要深入思考,如何面對我們優秀的鄉土文學傳統,以及如何將這些傳統實現新的轉化、新的拓展。我認為,這是在思考農村題材文學創作方向時所需要正視的:要寫出我們時代新農村的重大變革,要寫出我們時代農村人的精神追求、心靈生活,同時,更要尋找與這種新生活、新變化相匹配的新形式、新表達。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