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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讀書會 | 陸天明《沿途》:歷史的備忘,與永不褪色的理想主義 
      來源:中國作家網 | 云友讀書會  2024年06月04日15:49

      暌違六年,陸天明于耄耋之年推出“中國三部曲”的第二部《沿途》。小說以一種靜默卻熱烈的向內挖掘方式,凝聚了陸天明深厚的生命體驗和人生積淀,打撈起一段凝重而熱血的家國往事。《沿途》承續“中國三部曲”第一部《幸存者》的脈絡,謝平、向少文、李爽等上海知青為了國家建設奮不顧身前往大西北,在他們的身上,無一不流淌著作者陸天明——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血液。本期云友讀書會的四位讀者,均是青年文學工作者,他們與書中的人物展開一段隔空“對話”,感受前輩走過的滾燙人生。

      ——本期主持:劉雅

      云友讀書會

      有書友自“云”中來,不亦樂乎?云友讀書會成立于2020年5月,是中國作家網聯絡策劃的線上跨校青年交流組織。此讀書會面向熱愛文學的青年,通過線上學術沙龍、讀書分享、主題演講等活動,推動青年學人的文化與學術交流,力求以文會友,激蕩思想。云上時光,吾誰與歸?

      歷史的備忘,與永不褪色的理想主義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 文學博士)

      前作《幸存者》中,主人公謝平反復追問,“到底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新作《沿途》中,向少文坦承自己,“從無我,變得有我了。從有我變得開始計較我的得失多少和大小了。”放棄高考、離開上海去大西北軍墾農場務農的時候,他們被塑造成為一種懷抱理想主義的“無我”的新人。經過的種種曲折和犯過的“左稚病”,并未讓他們被社會異化,或是洗去理想的底色,徹底淪為墮入灰暗、被時代淘汰的舊人,而是成為了“還在變的過程中、一時半會兒還沒找到自己確切生存定位”的“半度人”。

      “麥田”“白烏鴉”“半度人”,這是謝平創作歌詞、雜文時使用頻率較高的筆名,也是理解謝平及同代人精神追求的三個重要關鍵詞。“麥田”是高高在上的理想,象征著他所想要守護的心靈圣地。在應奮與謝平的書信中,將生存的本質解釋為要“堅定地守望著、潤澤著‘麥田的未來’”,指向的是認清現實的殘酷以后仍然熱愛生活的英雄主義。“白烏鴉”是烏鴉中的變異種類,在鐘紹靈扣動扳機的那一刻,無數白烏鴉在想象中騰空飛起,降落在屋頂上,沉默地凝視著天空。它象征著成為新人的道路上,特立獨行、與眾不同乃至分道揚鑣的人,指向人之所以為人的精神內核,蘊含著豐富的痛苦。“半度人”是他及同輩人的現實認知,他們在新與舊、左與右、明與暗、黑與白、水與火、理性與感性、理想與現實之間搖擺,“處在新舊兩個時代交替的漩渦中”是“這代人一切的幸和不幸”。

      作品中對于謝平和向少文兩人理想失落、認清現實的轉變過程有著生動而深刻的描寫。謝平經應奮姐引薦,與北京某著名評論家結識,卻因未能參悟圈內利益交換的“潛規則”,終于無功而返。他恥于“經營”自己,或是用創作換取利益和名氣,只想追求純粹而別無心機地說自己想說的話。向少文將老會計交給鐘紹靈的賬本直接遞交到蘇政委手中,他的“天真”“幼稚”和盲目“忠于”組織,成為了擊穿鐘紹靈太陽穴的那顆子彈。他們帶著前輩和同代人未竟的事業,以“幸存者”的身份,繼續走在革命的道路上。行走的結果指向什么,在此時此刻似乎顯得并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的風景。學做新人的沿途,是認知和獲取真理的過程,也是脫下天真和幼稚的過程。而路上的風景,可能并不賞心悅目,發現真相往往伴隨著漫長的撕裂與重組。

      在新時期知青文學洪流中,陸天明創作了長篇小說《桑那高地的太陽》,通過主人公上海知青謝平的悲劇命運展開了對于知青英雄主義的深刻反思。近40年過去了,從“桑那高地的太陽”到“幸存者”再到“沿途”,陸天明的寫作已不再錨定時代風塵,卻仍然深耕時代痛點,他近乎執拗地在小說里不斷折返歷史現場,為的是把自己這一代人的故事一遍遍地講給后人。在現代中國的歷史陣痛中,千千萬萬堅守住心中完整理想主義的革命者們,前赴后繼為之犧牲。如今,懷揣半個理想主義者的情懷,還能在這條要走下去的道路上堅持多久?他剖開血管,由著那里邊燃燒著的液體,將一個未完待續的開放性命題攤開在讀者面前,期待假以時日,那“半部紅樓”為我們將后續故事講完。

      重述不完美的青年與一代人的情感波動

      @肖雯(魯迅文學院助理研究員)

      回顧陸天明漫長的創作生涯,“政治情結”可以說是如影隨形的一個基礎性文化心理。如果說“中國三部曲”的第一部《幸存者》是對“群體”的吟唱,見證了一代人投身邊疆建設的樸素信仰和堅定信念。而閱讀《沿途》就更能感受到作者在敘述重心上的轉移,他要所親歷的歷史和那一代人(和所有的中國人)面臨時代巨變時的情感波動,歷史情境中的人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謝平他們目前還是“半度人”。他們還會在“半度人”這種處境中活上一陣子。但他們還在走著。他們沒有,也不想停下自我完善的努力。

      在初讀《沿途》時,我不時地被書中豐富、駁雜的政治生活描寫所吸引,謝平、向少文、李爽等若干“半度人”的形象,是陸天明對于一代青年個體生活史和心靈史的又一次提純概括。但通讀完作品,“政治小說”的印象逐漸與文本剝離。隱約之間,我感覺到作者并非是對改革初期極速變動的政治現象進行調研與批評,也不像一般常規意義上的“政治小說”那樣聚焦事件結果,而是將小說作為一種純粹的、對于改革時代個體心靈的真實記錄,展現了“萬一巷道冒頂了,瓦斯爆炸了,我得留下自己想說的話,告訴后來的人,我們這一代是怎么活過來的” 的強烈表達欲求。在故事中,不論是再度歸來時已是人到中年的謝平,正處在人生盛景之時,所見之人所想之事更多也更為復雜;還是向少文扎根墾區,雖然很快就被提拔為備受矚目的青年干部,但在處理鐘紹靈事件中仍然面臨著難以擺脫的內心撕裂;甚至應奮大姐、李爽小姨夫婦等人在歷史演變過程中所表現的沉沉浮浮,都可以感受到陸天明作品中對具體人物在其中情感波動、思維體驗的極度關切。他聚焦的是這些不完美的青年在某一歷史時刻的情緒波動,并盡可能以最豐富的方式展現這一刻。

      針對書中所要闡釋的復雜心理,陸天明也采用了非常規的敘事手法。書中大段文字中交織著人物的回憶、對話、心理活動和場景描寫,這種敘述極具張力和壓迫感,使得整本書都充滿推動力和對抗性。與此同時,《沿途》的語言底色又是沉郁、低緩的,無論是留守建設農村,抑或“進城”走向“大世界”開始別樣的人生,豐富的個體故事像歷史長歌中的不同聲部,最終都匯入了現代化大發展的洪流中去。

      《沿途》是一部現實主義力作,它以作者漫長的一生去打磨,代替一代人記錄曾經飛速變化的世界,最重要的是,它記錄下了那些個體和生命的飽滿存在。

      一場秋涼,半盞春溫

      @陳夢霏(團結出版社編輯)

      陸天明先生自述寫作的七十載春秋時說,要為自己這代人立傳。《沿途》中,他從一代經歷了支援大西北、返程大動蕩、改革大潮流的人身上選取精神共性作為切入點,以現實主義為經,理想主義為緯,用“沿途”做影子,緩緩交織出一副“半度人”的眾生相。

      “半度人”作為這部作品的“題眼”,寓意了“一類還在變的過程中、一時半會兒沒找到確切的詞來定義的人”。這跟書里的另一個意象“白烏鴉”有異曲同工之妙,表面都指向“不純”的事物。美國小說《白鯨》中“把腦袋碰得七碎八裂”的表述就是一代人“不純”下的痛苦精神寫照。

      這背后的原因,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時代的變動著實猛烈。正如陸天明在書的一開始提到,“我們這代人一切的幸和不幸都緣于我們總是處在新舊兩個時代交替的漩渦中”。畢竟,從干旱莽荒的大西北戈壁灘開荒種地,到富饒繁榮的大城市發展經濟,在新舊交替的歷史漩渦里,沒有誰不是在起伏動蕩中度過的。

      整個時代的大海經歷了大波動,身在其中的一個個小扁舟又怎能平穩前行?于是乎,時代使然,人性也“變”了,幾乎所有人都經歷過一段劇烈的思想變化的過程。陸天明捕捉到這一變化,就將一代人傳記的方向聚焦在理想青年在時代巨變中的精神軌跡。因此,在他的筆下,人生里舊和新、簡單與復雜、狂妄與茫然、理想與經營、心意與利益,交織在一起。

      當然,世道在變,人得應變而生,順變而活。對于他們這一代而言,在人生的轉折路口總結自己前半生的利害得失,并找到合適的定位,然后“鉆”進當代新生活的潮流里,是一條最佳綠色通道。然而,比起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的變化,理解并踐行這種變化好像更難做到。好在陸天明已經給出答案并指引方向:“我們無法獲取終極真理,但總在接近真理的沿途。”

      行文至此,不禁聯想到自己的人生。二十多歲充滿了憧憬和幻想,那時的自己會被窗外的云鎖住目光,想象著未來的自己遠渡重洋,在普吉島的海底浮潛,在冰島仰頭張望極光,那時以為自己能一直生猛下去。數年后,坐在電腦前,在遲鈍的敲擊中等待生活的真相層層剝開,現在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半度人”。

      然而,所謂的“半度”又何嘗不是帶有“半升華”的意思,如果每代人在認識生活真相之后,仍能熱愛生活,“半度”也無妨。這正應了那句:“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對于過去我們無能為力。但我們永遠可以改變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