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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專訪作家陳彥:努力記錄好我們在場的時代
      來源:人民公安報 | 胡杰 劉元林  2024年06月05日07:33

      陳彥,1963年生于陜西鎮安。當代著名作家、劇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創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等戲劇作品數十部,三次獲“曹禺戲劇文學獎”。創作長篇電視劇《大樹小樹》,獲“飛天獎”。著有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主角》《喜劇》《星空與半棵樹》。《裝臺》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主角》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星空與半棵樹》獲2023“中國好書”。出版《陳彥文集》20卷。

          陳彥,1963年生于陜西鎮安。當代著名作家、劇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創作《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等戲劇作品數十部,三次獲“曹禺戲劇文學獎”。創作長篇電視劇《大樹小樹》,獲“飛天獎”。著有長篇小說《西京故事》《裝臺》《主角》《喜劇》《星空與半棵樹》。《裝臺》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主角》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星空與半棵樹》獲2023“中國好書”。出版《陳彥文集》20卷。

      5月12日,茅盾文學獎獲得者、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陳彥受邀參加全國公安文聯江西文學交流活動。授課、交流間隙,陳彥接受了記者的訪問。

      記者:在成為一個小說家之前,您有過多年的職業編劇生涯。能說說您是怎樣走上這條道路的嗎?

      陳彥:我最早是從散文、短篇小說起步的。改革開放初期,我在陜西鎮安,那時喜歡寫點東西、找點出路的年輕人很多。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各種報刊、雜志特別多,寫個郵遞員,我就會投給郵電報;寫點乘車感受之類的稿子,就會投給交通報。只要找準路子,投出的稿子一般都能發表。從十七歲,我就開始發表作品。

      我總覺得,寫作是件有用的事情,能寄托作者的一些個人理想。起初寫的東西能發表,就覺得很高興。越往后走,越希望在作品中寄托更多的思考。

      1981年,陜西省文化廳、教育廳等三部門曾聯合下發一個文件,征集反映校園生活的“學校劇”。縣文化局的人跟我說,你經常寫東西,能不能寫個劇本試試?我就寫了一出九幕的校園話劇,寫一位中學女教師和她的學生的故事,名叫《她在他們中間》。文化局把它刻成蠟版,油印后交了上去。誰也沒當回事兒。誰知半年后,縣文化局通知我,說我獲獎了。在一等獎空缺的情況下,我獲了個二等獎。擔任評委的一位省人藝的老師還給我打來電話,認為這出戲寫得有生活。他甚至打算把這部戲做一些修改,爭取搬上舞臺,不過這件事最終并沒有成功。

      這次獲獎,對于只有十八歲的我鼓勵非常大。到二十二歲時,我寫的四部舞臺劇已經在商洛地區由兩家專業劇團在上演。這就把我推到了專業編劇的路上去了。

      記者:是什么樣的契機又讓您從鎮安來到西安?

      陳彥:1985年,我寫的一部戲《沉重的生活進行曲》引起爭議。當時年輕人的愛情觀正和傳統觀念發生激烈碰撞,我這部戲寫的是一個年輕知識分子對婚姻所做的三次選擇。一些老同志認為,一個年輕人追求愛情無可厚非,但有兩次選擇已經足夠了,這第三次就突破了他們的底線。他們認為這部戲有問題,不能參加省上的劇目匯演。但另一部分人卻認為,這部戲有生活、很新銳,是部好戲,一切都是新舊觀念之爭。當時,省里正在籌辦一個藝術節,文化廳霍紹亮廳長、還有陜西日報等單位領導帶領一個專家組專程來到鎮安小縣,“會診”這出戲。看過戲后,專家們又連夜進行了研討。當晚十二點半,霍廳長跟我談了話。他第一句話是說,這出戲沒啥問題,可引起這么多爭議,已經不好朝省上調了,但我們可以把你個人調到省城去工作。現在到處都缺編劇,你又這么年輕,出去發展吧!我當時很感動,也很懵懂,這可能嗎?

      不久,省里召開一次創作研討會。霍廳長不僅特別通知我參會,晚餐時,還安排我坐在主管文化的副省長所在的主桌上。我旁邊,坐的就是陜西省戲劇研究院楊興院長。席間,霍廳長特別向那位副省長和楊院長介紹了我,并跟楊院長協商,看能不能把這個年輕人引進到戲曲研究院工作。楊院長當時滿口答應,說院里缺的就是年輕編劇,他正到處挖這方面的人才。他讓我回去之后盡快把自己的作品寄給他,好上會研究。回鎮安后,我就把我寫的六個大戲和發表的一些小說、散文一起,按他名片上的地址寄給了他。

      半年多過去了,這事兒卻沒有一點進展。鎮安是個小縣,我身邊的人都知道我要調走,卻不見動靜,搞得我挺有壓力。我一忍再忍,終于還是掏出楊院長的名片,總機轉分機,給他掛了電話。電話一通,我自報家門后,就問楊院長,我寄給您的作品收到沒有?他當時很驚訝,說早收到了,都上過會了,商調函已發出了幾個月了,你還沒收到嗎?他讓我趕緊到縣人事局去打聽一下。

      放下電話,我趕快就去問縣人事局。人事局的人答復我,省上的商調函確實來了,但縣上還不同意調我走,這事你得跟書記說。縣委書記我不熟,但熟悉同樣愛寫作的汪效常縣長。縣長是個文人,也經常在省上和地區報刊雜志上發表雜文和散文。我跟汪縣長說了這事兒,他說,是好事,但你得先給縣上寫一個戲,我再去給書記說就好說了。

      汪縣長要我寫的是清代鎮安一位湖南籍知縣聶濤的故事。身在江南水鄉的聶濤,好不容易考中進士,卻被安排到鎮安“山僻小縣”來當知縣,心里很不痛快。當時鎮安只有幾百戶人家,人口不足兩千,只相當于現在一個稍大一點的村子。監獄里關的犯人,不是偷只雞就是摸條狗的“毛賊”,說白了,都是因饑寒起的盜心。在這么一個又窮又小且山大溝深的地方當父母官,還不如回去種地教書。聶濤就給父親寫了一封信,表達了想“掛冠而去”的想法。聶濤的父親聶繼模是個儒生,也是個老中醫,就給他回了一封寫,這封信被稱為《誡子書》,非常有名,今天已是當地干部學習傳統文化的活教材。父親勸他為官一任,哪怕官卑職小,也要恭謹職守,造福一方,不可以官大官小、民多民少、地位重要不重要來輕談、菲薄朝廷職責。老父親回了信還不放心,為讓兒子安心,又把兒媳給聶濤送到鎮安。老爺子還親自深入到監獄給膿瘡潰爛、污穢不堪的犯人看病,悲憫之心感化了很多百姓。聶濤感佩于父親的言傳身教,在鎮安干了八年,并且干得非常好。他把江南養蠶技術引入鎮安,還建了學校,修橋補路,鎮安人口戶籍成倍增長。那些偷雞摸狗之徒,也都被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最后監獄“空無一丁”。

      這是一個很好的歷史故事劇,我就與汪縣長一道,用三個多月時間寫出了《聶濤》這部戲。算來已過去三十多年,這部戲仍在演出。后來汪縣長親自設家宴,請了書記來匯報戲的情況,也說到我的調動問題。書記二話沒說:“調!咱們給省上輸送人才嘛,多好的事,我同意!”我就這樣調到了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在創作研究室當了一名專業編劇。

      活動期間,陳彥(圖中)在給警營作家簽名。

      活動期間,陳彥給警營作家簽名。

      記者:許多年里,您一直在當領導。在處理繁忙的行政事務同時,您是如何堅持進行文學創作的?

      陳彥:我對自己的定位,就是個干專業的。即使在管理崗位,也是因為我有這點專業特長,才被一次次選用的。調到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后,我一直在創作研究中心當專業編劇。31歲時,我擔任編劇的32集電視連續劇《大樹小樹》在央視播出,并且獲得了“五個一”工程獎和“飛天獎”。這時研究院希望我擔任青年實驗劇團的團長。那個團都是青年精英人才,院里希望加強文化引導與管理提升。而我覺得當電視劇編劇是個名利雙收的事,有些猶豫。后來經不住各方攛掇,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就當了。因為不愿意放棄專業,在當團長的四年間,我也一直在創作,包括現在仍在演出的《遲開的玫瑰》等,就是那時寫的。后來,又當了研究院分管創作的副院長,寫了《大樹西遷》等劇本。再又當了十年院長,寫了《西京故事》等作品。總之創作沒有中斷,我覺得這是自己的最愛,也是安身立命之本。作為文藝團體的管理者,不摸爬滾打在文藝創作的規律中,是不好管理的。

      記者:您是怎么由戲劇轉入長篇小說創作的?

      陳彥:《西京故事》是先寫的舞臺劇。這部戲寫的是城鄉二元結構在融合中的一些深層矛盾。寫完后,感覺言猶未盡。一個劇本兩、三萬字,容量有限,而且舞臺劇受的限制比較多,可供馳騁的領地沒有小說大。于是,我就把它寫成了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出版于十五六年前,沒有做過什么宣傳。評論家吳義勤讀過后,認為它是一部被忽視與遮蔽了的優秀長篇小說。

      長期在文藝團體工作,讓我對這個行當的人和事十分熟悉,這是屬于我的一個得天獨厚的資源。再后來,我調到省委宣傳部分管文藝工作,又寫了《裝臺》,這部書獲評了2015年度的“中國好書”,并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在陜西行政學院工作的兩年半時間里,與文藝工作距離較遠,也恰好能冷靜地看待一些遠離的場景、事物與太過熟悉的人際。我利用寒暑假和雙休日的便利,完成了長篇小說《主角》,這部書后來獲了“茅盾文學獎”。

      記者:您曾經稱“作家要做時代的書記員”,這能不能稱為您的文學宣言?

      陳彥:“作家要做時代的書記員”,這個話是巴爾扎克說的。我曾經在寫陳忠實先生時,說過陳忠實是這個時代的書記員。作為作家,我們都要努力成為這個時代的書記員,記錄好我們在場的時代。每個時代的作家都應該有在場的使命與書寫自覺。

      記者:如果讓您從已經出版的作品中選一個代表作,您會選哪一部?

      陳彥:如果一定要選一部,那我就選最新出版的《星空與半棵樹》吧,新的總是好的。這部小說打開的社會面更加廣闊,聚集的生命經驗也更豐富一些。

      記者:《星空與半棵樹》中,您用很重的筆墨,多層面塑造了一個派出所長何首魁的形象。這個人物有原型嗎?

      陳彥:沒有原型。我父親是基層的公務員,當過好幾個公社、鄉鎮的黨委書記,他的工作和派出所有交道。青少年時期,我跟著父親,認識了一些派出所的警察,見識了他們的苦累與危險。這些基層民警身上有很油、很冷的一面,但一旦到關鍵時候,他們是會為國家和人民的生命財產去拼命的。我寫這些警察時,下筆都是很慎重的。為什么呢?因為如果警察沒有威信時,這個國家的管理就會出大問題。你們看世界上那些失序的國家,它們有個共同的特征,首先就是警察不管用了。警察是國家機器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一切改革都要先有個基本秩序的前提。像我小說中何首魁這樣的警察,他需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與這個世道進行周旋,因此他身上不免有些世俗氣。派出所警力不足,他會用叫驢等地痞流氓幫他“抓人”辦案,叫驢開車追在逃人員時喪命,他積極為叫驢爭取各種待遇。在北斗鎮,何首魁有時甚至活成了一個笑話,但是誰也沒辦法懲治的惡人孫鐵錘,最后是被他開槍擊斃的。他是正義的化身,但他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有血有肉的人。

      記者:孫鐵錘是您書中的一個惡人形象,這個人物十惡不赦,缺乏人性。您塑造這個人物,是不是借用的戲劇的臉譜化方式?

      陳彥:不是臉譜化,而是我有意要塑造一個惡棍形象。我們的文學,越來越癡迷于寫自己的小情感,與社會缺少關聯度。很多作品都看不到人的底色,不知道作者寫這個人的意義何在。文學如果遠離社會,被社會邊緣化就是必然的。我們需要有豐富的人性書寫,但也需要有一種真善美與假惡丑的辨識度。黑暗中要見光明,沉淪中顯影崇高,否則,文學對社會還有什么用處呢?《星空與半棵樹》里寫了多個平民英雄,也寫了孫鐵錘這個惡棍。在我們的社會中,到底有沒有惡棍,這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我覺得不能把一切都寫得含含糊糊,得有一點清楚的點擊,這就是我理解的文學由生活飛升云端之上的書寫必要。我們的文學名著以及世界上的經典文學名著,從來都不缺乏惡棍形象塑造,包括“四大吝嗇鬼”的塑造,都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即就是現代小說的書寫者福格納,幾乎每部作品中都有惡棍形象。大善與大惡形象在文學中都是不能缺位的。缺位就是文學對世道人心與世界的缺位。因此,在《星空與半棵樹》里,我有意塑造了孫鐵錘這樣一個惡棍形象。他開始時也許沒有那么壞,但在經濟大潮之下,在各種利益面前,他的貪婪、自私、尤其是對弱者的冷酷、殘忍、壓榨都被強化到了極致。我們掃黑除惡不就是掃除的這種人嗎?

      記者:您的小說可讀性強,除了故事講得好,還和語言生動有關。您的作品中,大量地運用了方言。您寫作中有沒有顧慮,比如它會不會影響到陜西以外讀者的閱讀體驗呢?您的語言風格是怎樣形成的?

      陳彥:我在使用方言的時候,如果這種說法只在陜西方言中有,我就會使用一種在表意、達意上讓人一眼能看明白的文字,它就不再是純粹的陜西土話。我在小說中使用方言時,可能會重新組字,這樣表達更便于讀者理解。平時,我也會注意收集一些表達生動的語言,哪怕正在吃飯,聽到了一句有意思的話,如果覺得特別精彩,我會馬上在手機上記錄下來。

      另一方面,我的小說語言受戲劇的影響也很大。我一生特別崇拜的一個作家,就是莎士比亞。我年輕時在鎮安縣,就買過一套《莎士比亞全集》,讀到有些段落能脫口背出。每隔兩、三年,我就會把《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等幾個名篇翻出來再看一看。朱生豪翻譯的語言也特別好。現在在北京,不管哪兒演莎士比亞的戲,我都會去看。還有,就是秦腔。我年輕時曾發表過一篇文章,批評一些秦腔傳統戲唱詞和道白比較粗糙,今天看來,有不全面的地方。從字面看,秦腔的確無法和京劇、昆曲的精致相媲美,但是秦腔的語言對生活的挖掘是很深的,這也是它受老百姓喜歡的一個重要原因。

      記者:您對警營文學作者有些什么建議和告誡?

      陳彥:我寫了舞臺三部曲《裝臺》《主角》和《喜劇》,但它們不是只寫了舞臺上的狀態,而是拉開了整個社會的寶塔形結構。《裝臺》寫了社會最底層生活的人們的生存狀態和尊嚴;主角從一個憶秦娥到一群藝術家,再到這些藝術家和社會方方面面的勾連,展現的是改革開放四十年普通人是怎么走過來的。所以,我覺得,警營作家們的書寫,也不要局限于警察的職業范圍,而是應該打開更大的社會面。在挖掘人性上,你可以往珠穆朗瑪峰上爬,也可以往馬里亞納海溝里沉。托爾斯泰的《復活》不就是案子帶出來的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也是,而他們寫的是人的靈魂沉淪與救贖這樣的主題。

      記者:您認為,一個作家應該怎樣提升自己的知識儲備?

      陳彥:無非就是古人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總愛拿司馬遷做比喻,司馬遷寫《史記》,按說他寫的是歷史著作,但他始終都在“行”,過去的古戰場、歷史遺跡,他都親自去考察過,用步履進行丈量。中國很多知識分子,都特別注重田野調查。比如費孝通對江村的調查,就是扎在這一個地方,把它搞深、搞透,不是一年,而是一輩子。這就是他的偉大之處。

      走讀大地之外,另一個閱讀,就是書本閱讀。一個作家的閱讀,應當是廣泛的。從天文、地理到我們自己從事的專業,一些必讀書目都是繞不開的。寫作是開掘人的心靈深度,如何獲取心靈的深度呢?恐怕首先還得從廣博的視野開始。對宇宙、對大自然、對歷史過往、對人性有了充分的把握之后,你才可能有你的書寫深度。

      泛讀之外,還要有精讀的書,讀一些能給自己打下底色的書。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要有陳寅恪、錢穆他們這種“往小處讀書”的精神,把一個問題研究透。錢穆推薦的七本人生必讀書是《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六祖壇經》以及朱熹的《近思錄》和王陽明的《傳習錄》,非常有道理。

      記者:最后,請您給公安作家推薦一本書。

      陳彥:我想朝開闊地推薦一下,也許有點不著調。有一個叫威爾·杜蘭特的作家和他的夫人,合伙寫了一部書叫《文明的故事》。這套書總共11卷,記載了人類發展史上的種種文明經驗與成果,涵蓋政治、經濟、軍事、科技、宗教、文化、哲學、歷史、教育、藝術、音樂等諸領域,極有可讀性。當然這部書也有偏頗,雖然涉及到東方世界,第一部就是《東方的遺產》,可總體還是一部偏重西方的文明史,這部書有助于我們了解西方文明,也有助于讓我們反過來加深認識與發掘自己的文明進程。

      記者:謝謝您百忙之中與公安作家交流,并接受我們的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