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漢語長詩論略
“現(xiàn)代漢語長詩”自然是和“古代漢語長詩”相對應。盡管古代漢語長詩不多，卻很有分量。大體上，屈原的《離騷》是抒情型長詩的代表作，《孔雀東南飛》是敘述型長詩的代表作。唐代詩人中的李白繼承的是抒情型長詩的傳統(tǒng)，杜甫、白居易繼承的是敘述型長詩傳統(tǒng)。事實上，古代漢語長詩中還有一個沉思型傳統(tǒng)，其源頭是屈原的《天問》，這個傳統(tǒng)在古代漢語長詩里只有張若虛等少數(shù)杰出的繼承人。五四以來，詩人們陸續(xù)使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長詩，形成了綿延至今的現(xiàn)代漢語長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所謂現(xiàn)代漢語長詩，就是用現(xiàn)代漢語創(chuàng)作的主題重大、詩意復雜、結構精密、篇幅較長的詩歌作品。
很顯然，并非任何題材都可以寫成長詩。長詩往往用于表達重大主題。何謂“重”？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何謂“大”？孔子說：“死生亦大矣。”由此可見，重大往往事關生死，而死亡的重大在于它是對生命的總結算。沒有人能經(jīng)歷并書寫自身的死亡，所以主題的重大往往源于他人之死。在這類詩中，他人之死往往成為詩人追憶的起點，并由此引發(fā)一系列敘事、抒情與沉思。其次，詩人自身之生也可構成重大主題。這里的“自身之生”一般并非指尋常的生活，而是指緊要關頭的生活事件或生命抉擇，以及詩人所經(jīng)歷、所看到的重大事件。由于此時心情復雜，這類重大主題往往與復雜詩意糾纏在一起。從這個角度來說，長詩實質(zhì)上就是復雜的詩，并常以戲劇化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
就此而言，長詩往往誕生于時代的提問，完成于詩人的回答。饒有意味的是，何其芳、北島等詩人都曾用“回答”這個詞寫過詩。回答式的寫作其實是對話的變體，屬于單向?qū)υ挘趧忧闀r則接近于對象未必在場的傾訴。即使那些不以“回答”為題的詩，其實也可以視為對相關社會議題的回答。從這個角度說，那些不能發(fā)覺并回答時代之問，甚至不曾觸及時代的長詩可能是淺薄的。不過，寫這類長詩的難度在于，作者要將時代的突出問題融入個人的具體經(jīng)驗之中，通過個人寫出特定的時代。而衡量其成功與否的標準便是能否塑造出鮮明的主人公形象，以及能否提煉出深刻揭示時代本質(zhì)的意象。總之，個人與他人在特定時期的沖突或融合，構成了現(xiàn)代漢語長詩復雜詩意的基礎。
與古代漢語長詩相似，現(xiàn)代漢語長詩同樣可以分成抒情型長詩、敘述型長詩和沉思型長詩三類。舉例來說，郭沫若的《鳳凰涅槃》是抒情型的長詩，全詩以鳳凰死而復生的傳說為結構提煉出毀滅舊“我”以更新自我、毀滅舊世界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主題。聞一多的《漁陽曲》是敘述型長詩，全詩以禰衡擊鼓罵曹為主線，格式嚴整。全詩十三節(jié)，每節(jié)十三行，各節(jié)均先用五行從視覺角度敘述宴會上的場景，以長句為主，與宏大的場景對應；再用八句從聽覺上描摹擊鼓之聲，以短句為主，與鼓聲的節(jié)奏對應，形成視聽交錯的蒙太奇景觀。穆旦的《隱現(xiàn)》等長詩是屬于沉思型的，以對話的形式傳達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戲劇化沖突，并將深沉的思想融入詩中。
靠什么把詩意復雜且具有相當長度的詩句組織起來，這對詩人來說是個嚴峻的問題。衡量一首長詩在藝術上是否成功，主要是看其結構（嚴格來講，當然還有思想、語言等等）。首先要看這首詩是否有清晰的結構，再看其結構是否嚴密，以使該詩成為一個容量豐富的整體，而不是松散的組合、隨意的堆積。抒情型長詩往往借助某種主題性的感情構成反復出現(xiàn)的旋律，從而形成該詩的結構。不過，純粹抒情的長詩容易空洞，依據(jù)“充實之謂美”的原則，我更看好那些以抒情為主線、將相關的敘事片段融合起來的作品。敘述型長詩則注重觀察其敘述線條是否靈動，表達效果是否突出。相對來說，沉思型長詩的寫作似乎更難，我認可的方式是將沉思融入景物描繪、事件敘述之中，以形成巧妙的象征和寓意關系，盡量避免枯燥的直接議論。由此可見，現(xiàn)代漢語長詩的復雜并不只是詩意的，也是詩藝的，這就必然要求長詩作者針對不同題材和主題綜合運用各種表達方式，以特定的結構統(tǒng)領全詩。
我們欣喜地看到，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詩人介入長詩寫作，也有越來越多的刊物設置長詩欄目。豐富、復雜的時代生活，召喚詩人們在繼承優(yōu)秀詩歌傳統(tǒng)的基礎上不斷開拓創(chuàng)新，推出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新史詩。
［作者系湖南文理學院教授，本文為常德市宣傳部項目“新詩百年研究”（D03148）的階段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