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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兆軍《螞蚱》:穿越滄桑迷霧 尋覓蒼生真相
      來源:文藝報 | 譚健  2024年06月04日08:20

      王兆軍的長篇小說《螞蚱》自去年問世以來,以其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獨特的審美視角,贏得廣大讀者的喜愛和各類專家的注目。有評論說,它通過描繪20世紀上半葉魯南地區鄉村生活圖景,展現了人性的復雜和社會的多元;它是對村莊的搶救式書寫,寫盡了人性的善惡和生命的掙扎;作品堪稱形象的民俗志和地方志,是民國時期的《清明上河圖》。竊以為這還不是它的真正價值所在。《螞蚱》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最大貢獻在于,它有意識地清晰地揭示了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底層邏輯和生存智慧。

      一部作品的真正價值,不在于是否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豐厚或增益,而在于是否提供了前人沒有涉筆或淺嘗輒止的東西。中國是一個農耕文明的國度,以鄉村社會、農民為社會背景的長篇小說,現當代不在少數。比如沈從文《邊城》的田園牧歌、周立波《山鄉巨變》的社會變遷、趙樹理《三里灣》的山村風貌、陳忠實《白鹿原》的家族恩怨興衰,等等,都從不同側面或維度描繪了中國鄉村社會的世相百態和眾多形象。但到目前為止,對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底層邏輯和生存智慧進行深度剖析和冷靜描寫的作品還不多。

      20世紀上半葉的魯南大地,蝗蟲橫行、匪患不斷、民生凋敝,這是一個特殊時期,舊制度舊文化逐漸廢弛,而新制度新文化尚未成型。作者將鏡頭瞄準這個遭受內外雙重沖擊的螞蚱廟村,以“睿哲玄覽”之目光,“湛然寂靜”之禪定,“散點透視”之筆觸,為讀者客觀描摹了在一個疾風驟雨的大時代,布衣麻履的底層邏輯與生存智慧,真實記錄了舊中國底層生活最后一個原生態的真實樣本,正像作者自己所言,“我抓住了那條尾巴”。

      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邏輯,是一個具備差序格局的復雜系統,它以土地為主導、以生存為底線、以好用為方法、以致富為目的,涉及政治制度、經濟基礎、社會結構、道德倫理、價值觀念、宗教信仰、禮制習俗、生活方式等諸多因素。在這些因素的合力作用下,儒釋道與鄉土文化,構成形而上的二元對立統一;積德行善與坑蒙拐騙,構成形而下的二元對立統一。這些相互抵牾又和諧一致的邏輯秩序形成了一個邏輯鏈,自轉自足又自噬,自主自洽又自閉。歷史在螞蚱廟村并非單純的時間流逝,而是在邏輯鏈條上的性命銷蝕,從清末到民國,從民國到解放前夕,每一次社會動蕩、外力的沖擊,偶爾也能打破它的平衡,但它的內生修補再生功能太強大了,一陣動亂過去,很快又周而復始、運轉如常。結束了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颶風,在螞蚱廟村則變成蝴蝶翅膀撲啦一絲小風,“種地的照樣勞苦,捐稅未見減輕”。

      在天災人禍的輪番沖擊下,在民與官、民與匪、官與匪、本村與鄰村、本土與外界之間相互交錯的復雜關系中,鄉民們使盡渾身解數,拼盡全部氣力,試圖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終歸還是活成一地雞毛。這就是螞蚱廟村的底層邏輯,也是當時中國鄉村社會的底層邏輯。

      意象,作為文學創作者的基本功,它是文學作品中的特殊符號,往往承載著作者深刻的人文思考和情感寄托,展現其獨特的美學特征。艾略特的“荒原”,卡夫卡的“城堡”,博爾赫斯的“花園”,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包括陳忠實的“白鹿原”,都是作品獲得巨大成功的一個重要元素。“螞蚱廟”這個意象也屬匠心獨運,它借鑒了西方的超現實的元素、夢境、幻覺等手法,但更多地融入了中國式的神話、傳說、志怪等元素。我們從宗申的呼風喚雨、周大的命運轉換、向守德的善惡報應等,每每能看見《易經》的卦象蓍草,偶爾也能感受祝由術的神秘傳奇。沒有它,小說中的所有虛構、魔幻、超現實的情節和細節,都經不起推敲。

      在螞蚱廟村,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欲望、喜好、追求和夢想,有著自己的生活軌跡和命運走向。但人如草芥,命如螻蟻,都像一只只螞蚱,知曉自己的宿命,仍然奮力地在貧窮、落后、愚昧、無知的邏輯鏈條上蹦跶。可以說,螞蚱廟這個文學意象包括雙重意蘊,一是作為螞蚱,它是個體生命的象征,既承載著人們揮之不去的苦難記憶,又包孕著人性中的貪婪和殘忍,一生一世都在通過拼命蹦跶,來耗盡生命所固有的能量。詭異的是,螞蚱一旦聚眾成勢,又能鋪天蓋地,橫掃大地,成為一種社會災難。這時的螞蚱就不再是那個螞蚱,而是潛藏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原始意象和原型,集體無意識驅動著村民悄然嬗變,異化為螞蚱的對象物——螞蚱廟,成為螞蚱的崇拜對象,從而主宰著螞蚱廟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

      《螞蚱》獨特的美學特征就此顯現了:螞蚱廟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和敘事元素,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它構成一種心靈的投射,象征著一種集體無意識和鄉村的信仰體系,隱喻了鄉村社會面臨的種種困境與挑戰,不僅成為一個展現恃強與凌弱、生存與毀滅、尊貴與卑微的沖突與掙扎的場所,而且象征皇權、綱常、禮教、規則等隱形存在。鄉民面對困境時的選擇和行動,不只受到個人性格和經歷的影響,更要受到螞蚱廟的制約和牽引。螞蚱廟村的每一次風波與動蕩,每一次人性的掙扎與沖突,都與螞蚱廟存在這樣或那樣的關聯。比如瘸造,他由邪惡中殘存的善念畫出的人生軌跡,不僅是作為一只螞蚱面對困境時的無奈與選擇,更多的是螞蚱廟背后的“草蛇灰線”。小說最后的收官之筆封神,也都是在這個神秘場所完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螞蚱廟這個文學意象,其雙重意蘊的交織、疊加與呼應,使得小說的情節更加豐富多彩,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多層次多維度,不僅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和感受作品的主題和情感,豐富作品的藝術表現力和審美價值,還能夠傳遞作家的哲學思考和價值觀念,深化我們對鄉村社會底層邏輯與生存狀態的認識和理解。

      許多評論家論及,這部作品在藝術形式上有創新,比如散點透視的方法、章回體的結構、相對獨立的故事等。所言不虛,當今長篇小說很少出現這樣的追求,有人說能感受到聊齋的況味,誠哉斯言!同時我也由此設想,作者如果在語言上像聊齋一樣,用比較淺近的文言敘事,那這部小說在現當代的長篇小說中,就是一個極其特殊的“此在”,從而成為區別眾多作品的“彼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