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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如在夢中的鏡像空間——章雨恬《最后的夜晚》
      來源:《西湖》 | 李松睿  2024年06月02日21:21

      如何讓狹小逼仄的房間顯得更加寬闊?家居設計師會告訴你,讓我們在墻上添加一面鏡子吧,那么至少在視覺上,空間似乎一下子就擴大了一倍。但如果在鏡子對面的墻上再加裝一面鏡子,那么鏡像與鏡像之間的無數次反射,會讓現實空間的物體無限增殖并延伸到遠方,使原本顯得敞亮的房間瞬間增加了幾分神秘幽邃。章雨恬的中篇小說《最后的夜晚》之所以會帶給讀者某種神秘、恍惚、如在夢中的閱讀感受,原因或許就在于此。

      小說《最后的夜晚》的主體情節并不復雜,它以女主人公于穎為第一人稱視角,講述她與男友胡嘉陽參加的一連串以“狼人殺”游戲為主題的聚會。由于聚會的場所總是選在黃雁南的家里——一座遠離都市喧囂的豪華別墅,帶有幽閉空間的性質,又是在里面玩以“殺人”為樂的桌面游戲,使得這個場所非常適合出現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里。最近十余年來,“殺人游戲”“三國殺”“狼人殺”等桌面聚會游戲在城市青年群體中極為流行,很多年輕人樂此不疲,甚至專門在線上苦練技藝,并總結出適合各個角色的指南或攻略,使得這類游戲成為青年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構成了一代人的青春記憶之一。

      實際上,這種流行的游戲體驗也深度影響了當下的文藝創作,諸如麥家的《風聲》、小白的《封鎖》等小說,都將主要人物禁錮在某個古堡或旅店等封閉空間內,通過尋找人物對話中的蛛絲馬跡來發現真相,這些作品幾乎可以算作“狼人殺”之類游戲的文學翻版。這樣的小說由于讓所有矛盾集中爆發于某個具體的環境中,帶有強烈的戲劇性和舞臺感,更適于表達情緒,能夠展現的生活世界相對有限。只不過在中長篇小說里,由于作家可以有足夠的篇幅從容敘述人物的背景、經歷,完整呈現人物的性格特征,充分解釋其行為動機,這樣就能夠有效緩解“狼人殺”結構所帶來的那種逼仄感。不過在篇幅更短一些的小說創作中,以“狼人殺”來串聯整篇作品則會給敘述帶來比較大的麻煩。在“狼人殺”游戲中,每個參與者都要根據抽取的紙牌確定預言師、狼人、女巫以及村民等角色,并據此選擇自己推理、辯白過程中的言辭和策略。因此,游戲中的人物只是固定的角色,其行為由身份所規定,并不具備個性化特征。以這種方式塑造人物,很容易使人物變得呆板、單薄。

      好在,章雨恬就像文章開頭處那位家居設計師那樣,找到了一種設置鏡像、拓展空間的應對方式。在《最后的夜晚》中,作家將主人公于穎參加“狼人殺”聚會的故事切分為五個部分(以數字排序),在各部分之間插入四段關于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情感與生平經歷的文字(以字母排序),并將伯格曼《猶在鏡中》里的一段話作為題記放在小說開頭。關于伯格曼的部分看似與于穎的故事毫無聯系,唯一將它們關聯在一起的線索,或許是于穎在讀電影學碩士時研究過新浪潮“圣三位一體”電影大師(即費里尼、英格瑪·伯格曼和塔可夫斯基)的空間敘事。因此,有關瑞典導演的文字有可能是于穎閱讀伯格曼自傳的學習心得。在這些敘述伯格曼的段落最后,小說專門指出,“聽到這番話有何感想,英格瑪·伯格曼沒有在自傳中提及。他終其一生兢兢業業扮演的假面游戲,一開始就建立在錯誤判斷上”。也就是說,雖然《最后的夜晚》花了很多篇幅敘述伯格曼一生與父母之間頗為復雜的內心糾葛,以及他將電影作為畢生事業的心理根源,但小說真正試圖呈現的,是伯格曼錯認生活并逐漸認識真相的過程。

      考慮到伯格曼的一段文字是小說《最后的夜晚》的題記,那么有關瑞典電影大師的段落顯然構成了對作品主體部分的解釋。在于穎的故事里,女主人公碩士畢業后來到杭州,考取了當地與電影毫無關系的公務員,從事枯燥乏味的公文寫作,如果不出意外,她的生活是可以一眼望到頭的,愉快、舒適卻有些普通、乏味。然而,正如伯格曼通過電影這種造夢的藝術形式逐漸認識了自己一樣,于穎也在一次又一次參加“狼人殺”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自我。小說寫道:“我(于穎)并不是表面上那副樣子,體內具有某種‘亟待喚醒的野性’。但有誰是表面上那副樣子呢?我們在游戲中樂此不疲地扮演角色,試圖將自己偽裝成與真實身份毫不相干的人,我們審判別人,也被別人審判。總有一個夜晚,我們都會抽到狼人卡牌,化身為那個看不見的兇手。”顯然,作家通過在正文中穿插四段有關伯格曼的文字,為讀者提供了解讀于穎參加一系列“狼人殺”聚會的線索。在小說的結尾,于穎的生活溢出了那條一眼望到頭的軌道,她那長期壓抑的激情突然爆發,與聚會中一位長相帥氣的男青年發生了一夜情。這讓她重新認識了自我,并選擇與此前的生活決裂,既離開“狼人殺”聚會的小團體,也與男友胡嘉陽分手。

      可以說,正是穿插四段有關伯格曼的文字,使得“狼人殺”聚會那種散漫、逼仄的格局,獲得了某種形式的整飭感和更加開闊的氣象。不過,如果止步于此,一方面,小說的意義會變得十分確鑿,缺乏玩味和揣摩的空間;另一方面,作品結構也會因為于穎與伯格曼之間的對位而顯得過于工整。畢竟,生活永遠是闊大、浩瀚、絕無際涯的,清晰的結構固然能夠幫助我們獲得對生活的理解,但這種理解其實是以剔除生活的復雜性為代價的。小說《最后的夜晚》的有趣之處,是作家設置了一些意外、偶然和巧合,用來源于生活自身的枝蔓來中和形式所帶來的整飭感。一個例子是,于穎第一次在“狼人殺”聚會上遇到文野時,兩個人的生活仿佛僅僅因為桌面紙牌游戲才產生了交集;直到小說結尾兩人發生關系前,作家才指出他們其實早在大學校園里就認識,當時文野在戲劇社曾力主將于穎創作的劇本作為畢業大戲的腳本。另一個例子是,玩“狼人殺”技術最好的卡朋曾在游戲中宣稱“我殺過人”,這當然會被大家視為一句戲言。但很快,電視上就傳出卡朋殺死父親后分尸的新聞。這些偶然與巧合,仿佛是在小說空間中豎起了第二面鏡子。如果說伯格曼那面鏡子的出現,讓小說有了形式感和確鑿的意義,那么第二面鏡子的出現,則干擾了讀者對小說意義的理解,使生活平添了幾分神秘的意味。因為偶然與巧合在不停地向我們暗示,生活的表象之下,有可能存在著數不清的暗線,人與人,物與物之間的關系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簡單。這種不確定性,既為小說《最后的夜晚》增加了神秘的氣氛,也向讀者暗示,小說所描寫的其實只是生活的冰山一角,還有更加幽邃的領域等待著人們的探索。

      從小說《最后的夜晚》來看,章雨恬雖然是一位非常年輕的作家,但已經展現出非常出眾的寫作才能。年輕從某個角度上看,意味著生活經歷有限,使作品可能無法去表現生活的廣闊。但章雨恬并沒有被這一點束縛,而是出色地運用多種形式技巧,成功地繞開了生活表象的藩籬,開掘生活的幽暗面向,并向著更深層次的精神世界進軍。相信伴隨著寫作經驗的增長,接受生活的歷練,章雨恬能夠寫出更加精彩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