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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們親在的云夢澤家鄉
      來源:文藝報 | 謝絡繹  2024年05月31日16:35

      2015年開始,舒飛廉在武漢高校授課之余,一年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居住在家鄉孝感農村。這種生活方式,不經意間激發了作家新的文學行動。2023年9月,繼《云夢出草記》之后,作家舒飛廉推出了他的最新散文集《云夢澤唉》。作家自視為“重返的有機的知識分子”(《重返愚人之谷》),“像一顆雨滴落進家鄉的水井”(《鄉村可畏》)。他主動歸入鄉村,成為鄉村的一部分,不再像傳統的鄉土文學那樣將鄉土作為客體來凝望,因而使鄉村生長出一種獨立性,在此立場上,新時代書寫山鄉巨變的核心問題在他的作品中得到相應的昭彰。

      在訪談文章《舒飛廉/方蔚:詠嘆、提問與召喚》中,舒飛廉與對談者談到梅洛·龐蒂的身體現象學,受其“世界的散文”“世界之肉”等觀點的影響,舒飛廉提出以“我自己的身體”達成“一種深描”。“世界之肉”實際上是“世界的肉身化”,即世界的內在化:外物被納入了身體,身體向外界延伸。這與老子提出的“天人合一”的思想類似。在《云夢澤唉》中,舒飛廉要求自己“在草木中親在,把自己承傳給自己”。(《重返愚人之谷》)實際上就是要“肉身化”云夢澤,與其萬物合一、水乳交融。

      以自身為條件、為工具隱入鄉村,產生自主經驗,生成客觀的對鄉村經濟、文化、生態等問題的理解與態度的理想化狀態,是方法也是境界。在這一方面,舒飛廉極為清醒且踏實。他在廣闊的“云夢澤”中度日常,也因此,他對當前的鄉土中國正在發生什么確鑿地“知情”。他了解人們的悲喜:“老頭老太太們種菜,自己吃不完,用籃子提到集上賣,是享樂,不是缺錢。”(《南瓜月令》)他敏銳捕捉細節:“107國道旁的金卉莊園已經燈火通明,外地游客在游泳池中撲騰。肖港鎮上華聯超市門前空地,大嫂大媽持粉紅扇子跳廣場舞。”與此同時,保豐村的中老年夫婦,圍在家門口濕滑的水井邊整菜,等著廂式卡車來收,連夜運到漢口。(《次第雞鳴》)在《鄉村書》中,他借鄉間各時期建筑的房子和屋墻上變化的廣告語述說新鄉土的復雜性。正是這些“肉身化”鄉土的直接經驗,使《云夢澤唉》擺脫了模式化的“記憶鄉村”和“回鄉偶書”式的描摹與膚淺慨嘆,著眼“人”“物”和“心靈”的現實變遷,既吻合時代命題,又使時代性更易被感知和觸摸。

      “肉身化”鄉土使作家的覺知力得到凈化和擴張,作家不僅更易把握新經驗,也使舊經驗中模糊不清或被忽略之處有了重新發現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鄉土風物的體量增加了,一些傳統習俗的意義也明朗起來,像是《金神廟抬故事考》中所述的“抬故事”,作家的“重新發現”為該文化項目申遺助力,也為多向度建構鄉土中國傳統提供了元素。值得一提的是,作家以考據打通時空,以發展的眼光站在時代的進程中書寫,追古而不悲古,或為證今,或為和吟,今時今日的山鄉圖景和精神氣象始終是重點,這是“肉身化”鄉土的效用之一,即講求從當下出發產生的情感關聯,這也使得《云夢澤唉》在濃厚的文化氛圍中保有沁人的煙火氣。

      舒飛廉以自己的“城鄉融合之身”進入新時代中,在一個更大的統一的視域中觀照鄉土。在他的筆下,既有城鄉中“物”的彼此交匯和進入:“從家里出村向東,到京廣鐵路下的保光村隧道,看見由武昌往京師的第一趟復興號。”(《歇會亭》)也有“人”的自由穿梭:“一個女人來看洪水,判斷要不要將兩個孩子接到孝感城里去。”(《野花六種》)以及精神文化生活的交織:在種植了城市公園中那種青草的草場上,“主場當然是交給了那些精通廣場舞的中老年婦女們。”(《鄉村瑤池》)城鄉因此成為如同城里的“沙湖”和“沈陽路”、鄉村里的“肖港鎮”和“保成路”那樣的一般性地理名稱,而不再有涇渭分明的邊界分野。

      在當前很多作家嘗試通過強調地方性實現創作上的更新,回應時代對于“山鄉巨變”的書寫期待時,舒飛廉已將“城鄉融合”作為“新山鄉巨變”的一部分,給予了自然而然的觀照,不僅僅是提供新的經驗,而是作為一種新的思維方式,為文本構建出超越性。由此《云夢澤唉》中的人物就跳脫出了一時一地,浮現出整體性的隱喻來。譬如幼時于井邊艱難挪動的患小兒麻痹癥的女孩,如今通過電動輪椅出行,她明日現身之處必然有可能既非過往的井邊,也非當前的樹下;何砦初中已荒廢,對昔日老師歸宿的想象是通向四面八方的;返鄉的木匠師傅做的“歇會亭”雖無人歇會,卻似“浮士德的神殿”,啟發每個匆忙趕路的魂靈適時“歇會”。城鄉在他的作品中相融于一個廣闊的自然空間,他從城鄉居民的單一性中躍出,使作品產生出有望與更多人、更普遍的情感共振的原始力量與魅力。

      當前越來越多的作家都在嘗試回歸鄉土,渴望“介入”中國大地上最富史詩性的變革,但要么蜻蜓點水,要么不得要領,仍是一個“旁觀者”。“肉身化”鄉土是對這些現象的超越,具有方法論意義。舒飛廉持有特殊領悟的“肉身化”鄉土的“親在”,使他從家鄉“云夢澤”屬地出發,又不禁錮于簡單的家園意象,而是進入到浩渺的大時空,以成熟作家強大的自覺性與靈敏度,統籌調度城鄉經驗,從物的層面和精神層面去認識“新山鄉巨變”,為鄉土文學建立中國經驗奉上了一部具有超越意義的優秀文本。

      (作者系湖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