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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彬長篇歷史小說《豐泰庵》:好一碗楓露茶
      來源:濱州日報 | 錢杰  2024年05月31日09:07

      我私淑作家、學者王彬先生學習研讀《紅樓夢》開始于2022年的夏天。近兩年的時間里,我與王先生并未謀面,只在微信中一個勁兒地向他請教一些問題,并不斷地把我寫的一些極不成熟的小文章發給他看。王彬先生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答復,并教給我治學的方法,那剴切、敦厚的學者和長者之風令我景仰。他把他的散文集《袒露在金陵》簽名寄給我看;他的紅學散文集《無邊的風月》和學術著作《紅樓夢敘事》也都是我案頭常讀常學之書。

      2022年10月,我寫了一篇題為《可憐生在帝王家》的讀紅雜文,里面提到北靜王從皇帝那里得來的“鹡鸰香”念珠,其以《詩經》上說的比喻兄弟的“鹡鸰”為名,是暗諷雍正皇帝的手足相殘,并把崇禎皇帝在朱明滅亡前夕瘋狂砍傷長平公主、發出“爾何生我家”的哀號,與之相提并論。王彬先生看了這篇文章,很快回復:“崇禎刺長平公主與雍正兄弟相殘不能混為一談。前者是擔心女兒被‘流寇’凌辱,故將其刺殺,是一種‘氣節’的表現。作為科學研究,研究紅學應從文本入手……”那時我還不知道,王彬先生給我回復這段話時,正是他在創作以明亡清興歷史為主線、以長平公主為主要敘事人物的長篇小說《豐泰庵》的時候,“長平公主”正是他如火如荼的寫作生活中的“關鍵詞”呢。

      從2021年12月到2023年2月,王彬先生利用“不大出門”的時間,埋頭完成了這樣一部皇皇文學巨著。關于明季這段波譎云詭、“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歷史,中學生時熟讀過郭沫若先生的名篇《甲申三百年祭》。在讀《豐泰庵》之前,恰又剛剛讀完孫文良、張杰的一本史學著作《甲申風云錄——崇禎十七年》(故宮出版社2013年版),所以小說主體部分提到的許多歷史人物和重大事件,都不算陌生,甚至有舊相識的溫度。

      《紅樓夢》里鶯兒對寶玉說,寶釵“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而我讀《豐泰庵》,也覺此書有這幾樣好處。

      小說敘事的巧妙

      按說,一部歷史題材的小說,有一點故紙堆的舊味道很正常。《豐泰庵》卻通體洋溢著現代、新奇的氣息,包括它那出自女子口吻的本來是哀婉、感傷的基調,在文字上也為青春和清澈的筆觸緩釋,而呈現出一派溫雅蘊藉的韻味。比如,說的是明史,而它的開頭卻是從作者夫婦南美五國旅游、邂逅一位年輕歷史學者“李力”說起。由李力而及意大利留華學生薇妮——這是一位對長平公主媺娖的故事極感興趣的女孩。終于,他們在北京后海南沿36號豐泰庵,也就是公主離開皇宮后梵修的所在,奇遇一位神秘且帶驚悚氣場的老女人,并從她那里得到了長平公主的鐵血離亂日記。以下,這一曲大明王朝的挽歌,便由公主日記第一人稱的自述形式娓娓吟來。

      書之巧妙之處,不完全在于開頭撲面而來的異域風情,亦非“愛奇藝”龔宇式的懸疑迷霧,而更在于其敘述結構。王彬先生是一位研究敘事學的文學學者,他在《紅樓夢敘事》第一章中曾提出,《紅樓夢》的敘述者是一個“敘述集團”,“頑石作為敘述集團的主敘述者,以回憶的形式,將自己在人間的見聞刻在石頭上……”《豐泰庵》的敘述者也是一個“敘述集團”:序篇“熱水鎮”中以文學編輯身份出現的“我”;第一章中的第二個“我”,李力;從第二章開始至結束的第三個“我”,長平公主——在有的章節中,如第六章第三節,則同時出現了第二個“我”和第三個“我”交叉共同敘事的寫法。

      這樣處理,是寫作中遭遇故事繁瑣、頭緒眾多的橋段時,能夠又多出來“一張嘴”,從而解決了像《水滸傳》作者遇到的那種“說書人只有一張嘴”“說了這邊,說不了那邊”的大部頭歷史小說敘事難題。

      作者治史的嚴謹

      《豐泰庵》是一部歷史小說。小說的活力在乎細節,細節走了板,整個小說的價值,在真懂它和喜歡它的讀者心目中就會大打折扣。歷史小說的細節描述之尤為敏感,更在于它的讀者往往也是史學愛好者,眼光挑剔。對此,王彬先生是有充分的認識和充足的學識準備的。

      他曾在《無邊的風月》“爐瓶三事”一文中,對《紅樓夢》中像“文王鼎”這種香爐應該得體擺放的場合加以詳細解讀,并揭示此類細節描寫所透露的時代背景信息。他藉此亮出觀點:“這當然屬于細部描述,是《紅樓夢》作者的精細之處,然而細微之處見精微,中國當下小說鮮有經典,其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便在乎此。”

      他對于《豐泰庵》細節的處理,其重視和嚴謹精細程度,實在與我最佩服的臺灣作家高陽先生好有一比。例如,《豐泰庵》描寫清明時節后宮妃嬪蕩秋千游戲時的穿著:今天,袁妃的衣著很端莊,茶白色的上衣繡著大朵粉荷,青色中單的領口平織萬字花紋,下面是滿地金蔥綠色裙子,漆褲上是纏枝花卉與麒麟望月的圖案,玉質革帶,白襪青鞋。因為要蕩秋千,她沒有戴官帽,只是把頭發綰成一個髻,上面罩了銀色特髻,點綴幾粒寶石,紅、綠的光射出有多么遠。

      再如后宮進膳時的清雅排場:幾個宮中女樂拿著笛、管、笙、簫、云鑼等樂器,拖曳茜色銷金圓領長裙施施而來,向太奶奶施禮后走到內檐深處,兩個內侍抬來一只朱紅雕花堂鼓放好,一位女樂拾起鼓槌,擊打了兩下鼓邊,樂聲便流水一般隨之響起,演奏了一套宴樂。先是迎膳曲《水龍吟》,之后是進膳曲《鳳鸞歡》,再后是進湯曲《上清歌》,最后是《慶豐年》,尾聲是《太平令》。如此三奏,如果是正式宴會則是九奏,不少于三十支曲子而且還要有歌手。

      “無一字無出處無一字無來歷”的美輪美奐的文字,將一幅幅明代宮廷生活畫卷活脫脫展現在我們眼前,且使人有理由相信,這定是出自一位見過世面的內廷畫師之手。

      軼聞掌故的“雜學旁收”

      一部長達40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題材又是不少人寫過的明末甲申風云,若想讓人品出不同的味道,除了敘事結構的創新和細節的打磨,還要加入讓人印象深刻的“佐料”。

      王彬先生像是一位“烹飪大師”,將他早就看好的一些“精致小菜”,自信又樂在其中地點綴在《豐泰庵》這桌“文化大餐”中。小說在寫到盧象升練兵抗敵時,提到華北有一個地名,也叫“順德”。他借“李力”的口吻,以楷體小字闡釋道,當時的“順德”,即今河北省邢臺市。今廣東亦有順德,或源于河北順德,如同廣東東莞,或源于山東東莞。

      作為一個對地名來歷素感興趣的山東人,這個山東“東莞”的地名讓我眼前一亮。查閱資料,果然在沂水、莒縣北部一帶,曾有古縣名為“東莞”。現莒縣北部有一鎮名曰“東莞”。

      《豐泰庵》這部書,我用業余時間斷斷續續讀了一個月,只能算是粗讀一遍。

      記得《紅樓夢》第八回里,賈寶玉與茜雪說起那碗楓露茶來:“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所謂“楓露茶”,我們沒有見過,只憑字面感覺,認為這會是與“紅顏”有關的茶。想到第五回寶玉夢中,在太虛幻境喝的“千紅一窟”茶,也是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烹成。還有七十七回里寶玉探晴雯時喝的那種“絳紅的”但味道苦澀的茶。當然“楓露茶”是“紅樓”鼎盛時的茶,味道不會差。但這碗早起沏的好茶,終究沒讓該喝的人喝到,而是晚上進了李嬤嬤的肚子。

      這不還是意味著紅顏多薄命、“千紅一窟(哭)”嗎?生長于朱明王朝“末世”的長平公主,經歷過短暫的富貴溫柔,也曾和所有閨中女孩一樣,有著對親情的依戀、對愛情的期待。但是“風刀霜劍”的現實,終將繁花打去——“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她的比妙玉還要凄慘的命運,不恰似這碗楓露茶的無常遭遇嗎?好在《豐泰庵》作者的國際視野,給長平公主的下落歸宿又增添了新的想象空間,為那海天盡處的孤帆遠影投上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