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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4年第4期|安寧:一個大學老師的教書手記(節選)
      來源:《草原》2024年第4期 | 安寧  2024年06月04日08:06

      上課前十分鐘,看到窗外的桃李湖靜寂幽深,一樹桃花探出湖心小島,在水里映下倒影,猶如含羞少女,粉紅嬌嫩,恬靜可人。柳樹已經生出鵝黃的新葉,微風吹過,柔軟的枝條在水面劃出細細的漣漪。有學生抱著書,繞湖而過。一對情侶牽手在湖邊散步,女孩子時不時仰起頭來,瞇眼看天上悠然飄過的云朵。陽光灑落下來,曬得人心里暖融融的,猶如一只貓靠在你的手邊,不停地蹭著腦袋。

      再遠一些的草坪上,已經鋪上了一層綠意。綠色猶如水波,沿著陽光流淌,最后與冬日的枯黃交融在一起。草坪上的迎春花開得最是燦爛,一叢一叢,是校園里最耀眼的明黃。麻雀們呼啦啦落下,啄食一陣草籽,又呼啦啦飛過半空,落在枝干已有綠意浮起的高大法桐樹上。

      操場上傳來熱烈打球的聲音,還有歡快的喊叫聲。那聲音也是年輕的,朝氣蓬勃的,充滿了青春的激情和喜悅。

      我在這樣的叫喊聲里,開始上課。

      給理科班上第一堂寫作課,照例要做一下調查。

      62個學生,均為大一新生,喜歡讀書的有8人,占比12.9%;喜歡寫作的有2人,占比3%。問幾個學生,為何不喜歡閱讀,分別回說:沒有時間,看不下去,沒有興趣。他們除了中學時代老師推薦的一些書目,就只對動漫、電影、網絡小說、科幻小說感興趣。也有一些學生,小學時讀了許多作品,但一升入中學,就被作業和考試壓得再也沒有閑暇讀書。想想有些悲傷,在最應該打開視野,形成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年齡沒時間讀書。而當他們走入大學,有了時間,卻也失去了閱讀的習慣。學生們暫時還不會明白的是,一個人一旦失去閱讀的習慣,影響的不只是當下,而是漫長的一生。

      大學寫作是學院面向全校開設的必修課,旨在提高學生的文字表達能力,但我認為,若想讓大學生文通句順,首先應該培養他們的閱讀習慣。

      我真希望走在校園里,到處可見的是抱書安靜行走的青蔥面容,而不是插著耳機,邊走邊聊的手機族。

      午后,正在上課,無意中瞥見窗外大雪紛飛。立刻讓學生拉開所有窗簾,跟我一起安靜欣賞這狂飛亂舞的春天的雪。正好講到觀察,于是叫起一個學生,描述他看到這突然而至的飛雪,會想起什么。學生在窗前呆立片刻,撓撓頭,回復我說:什么也沒有想。我問為什么心里會是空的?雪難道不是降落人間的精靈嗎?他回復說:可能因為我家在黑龍江,從小就對下雪習以為常……

      我即刻改叫一個云南的學生,來描述他眼中的雪。果然,剛讀大一的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如此浪漫溫柔的雪。寒假之前,他已經在北疆歷經了人生中第一場雪,是一個夜晚,他剛剛吃完火鍋,從店里出來,就興奮地看到天空中正有雪花靜靜飄落。雪在路燈的照射下,呈現出夢幻般的色澤。他站在雪地里,被這飛舞的精靈迷住,抬頭看了許久。而此刻窗外洋洋灑灑大寫意的雪,在他的心里,跟那晚路燈下詩意的雪,又有著完全迥異的美。他被窗外的雪召喚著,甚至想要沖出去,與漫天席卷的雪花融為一體。

      教室里忽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被他的講述吸引著,將視線投向窗外。好像他們跟他一樣,第一次看到這天地中的精靈,它來自凡塵之外,因為不舍得落入淤泥,便跟隨著風,不停地在半空中飛旋,像有無數只鳥兒,在天地中,深情呼喚著已經離去的冬天。

      正是飯點,食堂里的喧嘩聲,幾乎將人淹沒,所以一邊吃飯,一邊跟三個研究生討論開題報告,便需要高扯了嗓子。

      女孩小悅一畢業就會乖乖回房價高到全國有名的合肥老家,打算在那里生活工作。另外兩個女孩阿楠與阿婷,家都在呼和浩特,于是她們倆便跟小悅開玩笑,建議她留在這里,因為本地政府剛剛發布了大學畢業生半價買房的新政,她可以找個男生假結婚,過五年離了,把房子賣掉,一人分一半走人。小悅便說,那我爸媽寧肯打殘我的腿,也要把我拽回合肥去。大家都哈哈大笑,我卻聽出外地人對呼和浩特這樣一個邊疆城市的偏見,猶如我那些山東同學,聽到我選擇定居在這里,總是一臉同情,好似我住在荒無人煙的戈壁,又悲催地天天騎馬上班。

      幾乎,問起我的學生畢業后理想的去處,無一例外都是城市,而且是一二三線城市,最差也是市一級的地方。愿意回到縣城的學生,一般是為了公務員的編制,或者無奈之下,在省城找不到工作,才選擇打道回府。

      但年輕人不知愁滋味,在我給阿楠分析開題報告的時候,阿婷和小悅聊得熱火朝天,以至于我的思路總是被她們打斷,忍不住嘆氣,問她們能否小聲點交談。兩個女孩一吐舌頭,立刻將聲音降低了八度,但笑聲并未停止,照例溪水一樣,一股一股流淌過來。

      結束后,三個女孩陪我去學校北門打車。剛剛下過一場急雨,天空上蓄滿了烏云,烏云四周折射出奇異炫目的紅,仿佛厚厚云層的背后,隱匿著一輪巨大的太陽,它耀眼的光芒,正化作萬千鋒利的劍戟,刺向烏云。

      風吹過我們還沒有皺紋的面龐,三個女孩嘻嘻哈哈地跟我說著閑話。高高的旗桿上傳來空靈的聲響,空氣濕漉漉的,可以嗅到花朵的清香。這樣美好的黃昏,猶如一首微醺的小詩,讓我想永遠浸潤其中。

      學院忽然告訴我,一個來自甘肅肅北的蒙古族男孩阿文,留級到了我們班,問這個學生近來心理怎樣?我非常吃驚,因為一個學期快過去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學生。于是立刻要了他的手機號碼,約好了在食堂見面,邊吃邊聊。

      本以為他會提前去旋轉小火鍋那里等我,沒想到,我等了他一個小時,飯都吃完了,他還沒有來,而且電話不接,微信不回。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學生,有些生氣,問了上一級學生,說他幾乎不來上課,除了班主任的課偶爾來一下,基本見不到他的身影。而且他性格古怪,不怎么喜歡與人交往。這一年來,宿舍樓道里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好像是搬出去住了。之前他的母親被學院領導要求過來陪讀半年,卻依然沒有擋得住他兩次留級的命運。

      我一方面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一方面又對他生出好奇。于是查到他母親手機號碼,打了過去。手機是在最后一刻接通的,電話那頭是個說著并不流利的普通話的女人的聲音,告訴我說,阿文是辦理了一年病休,所以留級,因為留級后大量掛科,導致再一次留級,于是便到了我所在的班。早晨她還給兒子電話,他說自己在上課,所以她相信兒子現在沒什么事了。做母親的篤信自己兒子,我也沒有辦法,而且她語言表達不清,只好聊了一會兒,大致問清阿文母親在電力局、父親在公安局工作等一些信息后,便掛掉了。

      晚上8點鐘的時候,阿文終于回了我微信:老師,實在對不起,見面前我洗了個澡,看還有時間,就睡了一會兒,沒想到睡死過去了……

      我哭笑不得,想訓他,又想起學生處老師的評價:他說話慢吞吞的,也不知是反應慢,還是天生性格如此,但是感覺上這個孩子挺善良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成了現在這樣。

      于是只好無奈道:那就周一再約吧。

      一直到凌晨12點,我打算關機睡覺的時候,也沒有收到他的回復。特意看了一下他的一寸照片,穿藍色豎條紋的襯衫,帶有些笨重的框架眼鏡,頭發不知沒有梳好,還是天生飛揚,右邊翹起一角,劉海兒齊齊地一刀剪下去,好像娃娃,臉瘦而長,神情有些拘謹,膚色黝黑。

      這是一個怎樣的男孩呢,我看著這張照片,想。

      晚飯跟學生小何在食堂吃飯,聊起愛情與婚姻。小何的父母在她才一歲多的時候,就離婚另組家庭,她跟隨父親、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妹妹一起生活,母親在離開她后,又生了一個女兒,她曾去見過母親兩三次,但每次都覺得像是母親家的客人,陌生而且局促,坐不多久,就慌亂地想要離開。等到父親將分擔撫養費的意思,通過中間人傳達給母親后,小何再也沒有見過母親,好像每月打到賬戶的錢,在一點點地將她和母親之間原本就不親密的連接,變得更為疏松。而今讀大學的費用,也是父母共同承擔的。她因此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該如何償還母親的這份付出,并對考研始終心懷猶豫,怕加重父母的負擔,怕繼母說話給自己聽,怕家里又起狼煙。

      “我好像從未對愛情產生過興趣,我一直希望畢業后,離家遠遠的,一個人過,可以談談戀愛,但永遠不要結婚,因為我覺得如果父親沒有結婚,跟我兩個人過,或許我們更為幸福。”小何惆悵地說。

      或許,這是因為你還沒有遇到心儀的男孩,能讓你產生怦然心動的感覺。不過如果你真的希望一個人過,就找一份好的工作,有一份好的收入,這樣也挺好的。畢竟,現在離婚率那么高,單身的比例也不少,每一種情感狀態,都不足為奇。

      說完這些,我便關掉面前的火鍋按鈕,注視著沸騰的清湯慢慢平息下去,猶如一場愛情,由熱烈轉為平淡,成為清平可觸的寡淡人生。

      下課后,跟班里的團支書阿芮坐在操場高高的天藍色看臺上,聊起她最近的煩惱。

      秋天的風徐徐地吹過,帶來跑步的年輕學生們輕微又有力的腳步聲。那聲音沿著環形的跑道飄著,像細小的波紋,拂過人的耳畔,又與周圍白楊樹葉嘩啦嘩啦的聲響融匯在一起。溫暖的陽光從深藍的天空上灑落下來,將操場的每一個角落,包括灰暗的水泥地、高高的籃球架、偶爾發出叮當聲響的欄桿、以及跳躍的學生的鞋子,都一一照亮。世界仿佛瞬間被一束光輕柔地籠住,一切都散發著詩意靜謐的氣息。

      阿芮的煩惱,除了考研、工作,還有愛情。其中最讓她傷心的,則是因為大二時重新競選班委,跟班長習習積下的矛盾。兩個女孩都聰慧美麗,是我非常喜歡的學生,偏偏因為此事以及平時班里工作分配的瑣碎事務,產生重重矛盾,以至于幾天前阿芮因為宿舍重新分配產生的問題,想跟習習當面好好聊聊的時候,習習在微信里一口拒絕,說不用聊,她們彼此沒有什么好聊的。

      阿芮說她真的很想跟習習聊聊,哪怕不聊班里的事務,只是像普通同學一樣輕松地閑聊片刻也好,她不希望以這樣尷尬的關系結束大學生活。而且,她也不想爭什么榮譽,如果習習高興,她甚至可以讓出這個團支書的職位,可是,習習卻連聊天的機會也不給她。

      我一直認為,如果阿芮跟習習不是班委,她們會是很好的朋友。我開玩笑說:你們兩個女孩,一個是哭哭啼啼的林妹妹,一個是端莊大方的薛寶釵,都很讓人喜歡,卻因為性格不同,彼此之間總好像隔著一些什么。

      等阿芮傾訴完煩惱,我一一幫她化解這些積壓的情緒,并答應再找習習聊聊。正說著,一個男孩將球踢到了高高的看臺上,恰好落在我們腳下。阿芮撿起來,將球拋出一個優雅的弧線。球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好像一顆心終于去掉了負累。

      等阿芮陪我走訪完學生宿舍,夜色已經降臨。我們走到學校北門,見一個孤獨地彈吉他的男生,面前放了麥克風、音響、供聽者放零錢的盒子,在秋天夜晚的風里,正唱著一首溫暖的民謠。我和阿芮站在那里聽了一會兒。一對年輕的情侶也停下自行車,依偎在一起安靜聽著。

      老師,過幾天,我就找時間跟習習出去逛逛街。在安靜的吉他聲里,阿芮這樣柔聲對我說。

      晚上接近十點,將一個學生訓了一通。

      我剛剛給她聯系了一個實習單位,她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就一個社會問題做一項綜合調查。大約學生文字能力不強,或者她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將分配的問題簡單一說,就發給了我。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想做樣本采訪,還是單純讓我回答問題,再或將領導分配的任務直接交給我做。但我看到她發來留言的第一眼,是覺得這個問題太難,希望我來幫忙解答。忙了一天,已經渾身疲憊不堪的我,立刻生了氣,噼里啪啦將她批了一通。第一,明確告知她,沒有考慮別人的時間和感受,不應在別人休息時間打擾。第二,沒有將問題說明,讓人誤以為她推脫工作給別人,大家都如此忙碌,誰有義務為她做事呢?第三,已經是文科的研究生了,為何在組織語言文字能力和做人處事方面,還如此不妥?

      事后想想,我原本不應生氣,要么保持沉默,直接拒絕回答,要么等第二天心情好了再回復,可是我卻好為人師,忍不住想要直接告訴這個學生,應該怎么做才是恰當的。否則,便感覺像放虎歸山,作為老師失職。

      又想起前幾日考完試后,批改作業部分,發現有一個學生沒有交作業,原本,按照別的老師的做法,會直接判定學生作業分為零,但我還是本著負責的態度,微信學習委員,詢問學生為何沒有上交作業,得到的回復是,學生說他已經做完,但忘了交了。這當然不能讓我信服,這表明要么他上課完全不聽課,因為我一再詢問,并強調作業分占50分;要么表明他根本沒有完成,完全將我布置的作業視為無物,輕視這一門課程,并以為可以輕松逃掉。很快,學生加了我的微信,確認自己的確是忘了交了,然后很快回宿舍拍照給我看所寫作業。但我看到照片,卻愈發氣憤,認為他在欺騙,拿了過去的作業忽悠老師,因為他的作業稿紙,竟然是類似高中語文試卷上的黑白方格紙,我馬上問他怎么回事,學生老實承認,的確是高中時代的廢紙,但是自己特意帶過來用作演算習題的草稿紙,當時找不到紙了,就寫在了這上面。我當然半信半疑,誰會時隔一年,還將高中的幾張廢紙帶過來大學用呢?但最終我還是心軟,選擇勉強相信他的解釋,但也只是給他六十分及格而已。

      同事冬先生提及一個學生,因為忘了交作業,下課后追著他交作業,但最終他還是一路快跑甩掉了這個學生。不能讓這個學生得逞,就要懲罰他,讓他永遠記住此事,即便他一生恨我,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吸取教訓。冬先生這樣說。

      今天開班會,發現已經大三,但大多數學生還處于迷茫狀態,不知道究竟該準備考研、考公,還是工作,再或出國留學。即便打算考研的同學,也只是因為別的同學都在考,所以他(她)也被裹挾著,跟著考研大軍麻木地向前走。

      但也不乏一些獨立意識較強的同學,很快確定了未來的方向,并開始為之努力。一個來自深圳的女孩,在為出國備戰雅思,如果考不上,她希望最差去香港讀書。一個學霸男生,在爭取保研名額,但因始終成不了入黨積極分子,心情有些抑郁。一個家境優越的女孩,打算畢業后旅行三年,再考慮工作。一個英語不好、懼怕考試的女孩,打算不考研也不考公,而是專心尋找工作,并為此積極地準備實習。一個正在致力于創業的男孩,打算考入大城市讀研,如果考不上,就給自己時間去大城市闖蕩幾年。還有一個掛科太多差點留級的男生,終于補完了所有課程,并開始準備考公。

      我并未期望一場班會就能改變什么。大三是分水嶺,學生們不再熱衷于社團活動,轉而有了各自的想法。或許,我再耐心等待幾個月,到大三的下半學期,大多數的學生就會最終確定自己的方向。

      班會后,攔住團支書阿芮和班長習習,讓她們陪我到食堂一起吃飯。三個人都點了米粉,又一起買了一份小籠包,而后邊吃邊聊起過去的兩年里,班里一些學生的趣事,也包括彼此的愛情經歷。完全沒想到,兩個女孩曾在工作中造成的隔閡,竟然在這樣輕松的氛圍中,慢慢地消散。習習說到高興處,還提出三個人一起拍照,她要發給媽媽看看,這難得的相聚時光。

      飯后,兩個女孩送我到北門口打車,深秋的風吹過來,把人凍得瑟瑟發抖。但三個人卻因這場并未事先預約的食堂晚餐,心里暖融融的,仿佛教室里剛剛送達的暖氣,在身體的深處,欣喜地汩汩流淌。

      ……

      —— 全文見《草原》2024年第4期

      安寧,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山東人。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有《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萬物相愛》等。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蒙古文學創作“索龍嘎”獎、中華寶石文學獎、《草原》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