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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鬼金:被虛構的人(節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 | 鬼 金  2024年06月06日08:03

      宗明奇從卡爾里海回到望城,剛下火車,就被火樣的空氣包圍住,把他要點燃似的。那也許是一個不錯的畫面,他曾經涂鴉過一幅頭部燃燒起來的畫。日光辣辣的,混合著塵土的腥味兒,灼得人臉緊。日光和皮膚糾纏起來,皮膚感到疼痛,大汗淋漓。也許是日光覺得自己勝利了,變得頑皮了,臉上的汗珠顫動著,閃爍著,和日光玩起了游戲似的。他疾步從站臺下來,沒乘電梯,隨著人群快速鉆進地下通道。通道的墻上是各地的旅游宣傳廣告。有一座寺廟的廣告,是他知道但沒去過的,在另一座城市。他還記得以前那個寺廟的香火旺盛,商業營銷得很好,各種小廣告,并且在望城站前,每天都有去那里的大客車。地下通道的潮濕陰涼,讓他感到舒服,皮膚也不那么緊了,而是松弛,整個人都從一種緊繃繃的狀態中出來了。站臺和地下通道成了兩個世界。他用鼻子深呼吸了一口,雖然聞到污穢的臭味兒,但他還是吸進身體里了。

      在望城火車站下車的人,不多。

      宗明奇用眼睛數了一下,正確說應該是用目光,輕飄飄地掃著。他心里跟著記數。十三人。對于這個數字,他心里還是咯噔一下,但也只是咯噔一下。他并不迷信。他還沒有把自己算進去。

      其中一個外地口音的男人,在不停地打電話,聲音很大,在地下通道里回響著。甕聲甕氣的。不是宗明奇喜歡偷聽,而是那些話灌進了他的耳朵里。其實,宗明奇因為拍照,把自己的感官訓練得很敏銳,他覺得不僅僅要眼睛看到,耳朵也要聽到,甚至還有嗅覺……

      宗明奇聽到那外地男人說,我剛從卡爾里海回來,對,但并不成功。沒有觀眾。經濟都不景氣,沒人看啊!我這剛回城里,再看看吧。你說那誰啊!他和馴獸員跑了,而且還是帶著我們的獅子跑的。我已經報案了,但沒有任何消息。什么魔術師啊,我看就是個騙子。他根本不是南方人,而是冒充的。其實,他就是個北方人。現在好了,他連我們美麗的馴獸員和那頭獅子,也拐走了,你說……如果找不到的話,我們這個馬戲團還能撐下去嗎?我們的節目中,也就這個魔術和獅子是重頭戲啦。現在,沒了,更沒人看了。我找了很多地方,可你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領著一頭獅子,能去哪兒呢?還是他們根本就沒離開卡爾里海,而是一起帶著獅子走進大海里殉情啦!你信嗎?殉情。我是不信。都什么年代啦,還有人殉情嗎?這事兒,把我搞得焦頭爛額了,你說怎么辦吧?

      宗明奇看到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有些禿頂。宗明奇對他的話表示懷疑。他在卡爾里海呆了近半個月,每天都在海邊游蕩,他并沒有看到什么馬戲團。倒是有個騎馬場,但那不是馬戲團。可那南方口音的男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這讓宗明奇也開始自我懷疑了,難道是他疏忽了馬戲團的存在嗎?他腦中閃過海邊的一草一木,根本就沒什么馬戲團。他這時候聽到南方口音的男人罵了一句,都是垃圾,垃圾。垃圾。他的謾罵聲,在地下通道里回響著,仿佛那一刻整個地下通道里的人都是垃圾,是垃圾。他的謾罵,滋生了一絲惡意和詛咒。

      男人仍在說,什么?魔術師叫什么?不是你招來的嗎?叫陳佛。我懷疑他連名字都可能是假的。怎么?身份證也是假的。讓我來說,我更懷疑他可能是一個在逃的犯人,到我們馬戲團里,冒充魔術師。從他來到馬戲團那天起,除了簡單的撲克牌魔術,就沒見他表演什么大型的魔術。什么大變活人、隔空取物、海水倒轉,都是扯淡。幾次他都借口說,條件不成熟,都沒表演。現在倒好了,他把我們的女馴獸員和獅子,一起變沒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必要騙你。騙子是那個叫陳佛的人。你如果不想辦法的話,我過幾天,也帶著殘兵敗將回去了。我本來就不是管理馬戲團的料,只是幫你忙而已,你現在病快好了吧?那我還是去做我的養蜂人吧,和那些蜜蜂、花花草草在一起,才讓我覺得世界是安全的。你馬戲團里的那些動物都垂垂老矣,說不定哪天就都死翹翹了,讓我時刻都處在死亡的恐懼中。倒是那頭六條腿的山羊,又生了兩只羊羔,但都是正常的四條腿……你那個女馴獸員,成天搔首弄姿的。這次她和魔術師一起消失,倒是把侏儒于給閃了一下,傷心了好幾天,茶不思飯不想的,連他在扮演小丑的時候,都沒心思了,偷偷哭了幾次,在舞臺上,還呼喊著女馴獸員的名字,把小丑都演成愛情悲劇了。你打電話勸勸侏儒于,他也要走。他執拗起來,你應該是知道的。如果這馬戲團再少了小丑,可能連一個孩子都不會來看了。什么?我現在干什么?啊,地下通道信號不好,等我出站再說。

      宗明奇跟在那個男人身后,對他打的電話感到好奇。如果那人打的電話是一場杜撰,就更有意思了。地下通道旁邊通往其它站臺的門口,柵欄門緊鎖,給人一種監獄的幻覺。從站臺上透過來的光是傾斜的,宗明奇抬起右手腕上懸掛的微單相機,按了下快門。因為光線和晃動的問題,整個地下通道里的人都變得恍惚,不真實,讓人感到眩暈,他們看上去像一群被虛構的人。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他窺看了下屏幕,雖然人像模糊,但還是十三個人。宗明奇跟著那十三人走出地下通道。有人已經刷了身份證,出站了。宗明奇仍舊注視著那個打電話的男人,他又在打電話了。他說,我啊,我來望城給龍馬買藥。龍馬病了,獸醫說卡爾里海沒有那種藥,說望城有,我就來了。買完藥,我就回去。我之前說的事情,你都記住了嗎?先給侏儒于打電話,你也再安慰安慰飼養鱷魚的大劉。我啊,還真沒有管理馬戲團的能力,你到底啥時候出院?我如果再管理下去,你的整個馬戲團,就要被我敗壞掉了。我當初就說我沒這個能力,你偏偏要我……我的能力就適合養蜂。和人打交道,我不行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這北方比南方還熱,每天都三十多度,簡直了……什么?龍馬會好嗎?獸醫說,只要能買到他說的那種藥,就沒事兒。什么藥?他給我寫了個名字,都是外文,我也不認識。你到底是啥病啊?快兩個月了吧。別在縣城的醫院里待著啦,去北京、去上海、去天津,那些地方的大醫院醫療水平比縣城強……反正,我再給你管理一個月馬戲團,如果你再不出現的話,我就解散馬戲團。我這不是嚇唬你啊,我說的是真的。再說,我老婆一個人放蜂,我也不放心啊!你我要不是從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的,我也不會幫你……一個月,就再替你管理一個月。對了,你也要給陳佛那個騙子打電話,如果他愿意回來,還有那個女馴獸員,他們能回心轉意的話,我還是可以接受他們歸來的。畢竟,他們帶走了我們唯一的一頭獅子。哪怕是把獅子還給我們也行……對了,之前的兩只八哥,死了一只。獸醫說是熱死的。另一只也不愛說話了,還臟了口,莫名就會冒出來一句臟話,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說。也不知道誰教的。說不定就是那個騙子魔術師陳佛。咋辦吧?要不,放生得了。就這臟了口的,放出去,也活不了幾天,誰抓了,都會把它弄死……

      男人撂了電話,刷身份證,出站。

      宗明奇小跑了兩步,連忙追上去。出站口,有很多出租車停在那里,司機都在喊活兒。男的,女的,司機的嘴里發出,坐車嗎?坐車嗎?坐車嗎?他們的身體和聲音像一堵墻,擋住了宗明奇的視線。那個男人丟了,從他眼前丟了。

      宗明奇尋找著,路邊一個司機跟過來,問,坐車嗎?先生。宗明奇看了看他一眼,眼睛一亮,說,這不是雷二嗎?叫雷二的男人看了眼宗明奇,也認出了他,說,明奇哥,你這是做什么?找什么呢?聽說你不是從工廠辭職了嗎?現在做啥呢?宗明奇說,剛才在下火車的時候,聽到一個男的打電話,說什么馬戲團的事兒,我覺得很有意思,想打聽打聽。雷二說,哪有馬戲團啊?我在城里跑活,沒聽說有什么馬戲團。宗明奇說,在卡爾里海。可我在海邊待了近半個月,根本沒看到什么馬戲團。所以聽到他打電話,我就好奇了。雷二說,你啊,真是悠閑。去海邊做什么了?不會是找艷遇吧?宗明奇說,去你的,你以為我悠閑啊!雷二說,你一天不愁吃穿,還到處玩兒,不悠閑是什么?哪像我,跑個出租,活也不好,白班連三百塊錢都跑不出來,去掉油錢,份子錢,我再抽盒煙,吃個盒飯,剩不下幾個子兒了。有一次慘到只剩下五塊錢。你說,從早上四點多就出車,跑到下午三點交車,只剩下五塊錢……宗明奇跟雷二說話,但目光還在尋找著。他是失望的。那打電話的男人竟然消失了。這還是近年來,唯一勾起他好奇心的事兒。是幻覺嗎?是他潛意識里的虛構嗎?他懷疑著自己。一趟火車過去后,喊活的出租車司機們并沒喊到活兒,都臉色灰突突地回到車內。雷二說,哥,我送你吧。宗明奇說,你忙你的吧,我還要去照相館洗照片。這時候,雷二注意到宗明奇手腕上懸掛的小相機,說,咋,哥又開始玩攝影啦。宗明奇說,什么攝影啊,就是瞎拍。這不,我爸一個老戰友,在卡爾里海那邊住,在朋友圈看到我爸轉我拍的照片,就讓我過去給拍幾張,說做遺像用。我剛開始是拒絕的,我又不會拍,只是按快門而已,可我爸生氣了,說我裝什么的,我只好去給他那老戰友拍了幾張,這不,我要去給洗出來,給那位老人送去。拍完照片后,我覺得海邊還不錯,再加這幾年我也沒外出,看到個民宿不錯,就待了快半個月。

      雷二哦了一聲,說,太熱了,都要把人曬化了,我進車里待會兒。你聽新聞說了嗎?這是地球上最熱的一個夏天。地球不會因此而毀滅吧。要是真那樣的話,我可就不用開出租車啦!他壞笑著,拉開車門,躲進去,立馬就把車門關上。車門的響聲很大,令宗明奇很不舒服。

      宗明奇又四處看了看,根本不見之前打電話的那個男人。他轉身要離開的時候,敲了敲雷二的車窗說,我走了。對了,你哥去世的時候,我沒能去,因為當時正發燒呢。雷二說,都過去了。我嫂子領著我大侄子去沈陽了。宗明奇能感覺到雷二目光中的異樣,但他沒再說什么,進入過街的地下通道。

      雷二剛才異樣的目光,還是令宗明奇心里面很不好受,像被撒了一把沙子。那是一種厭惡和拒絕,甚至是鄙夷,還帶著一絲窮人的傲慢,把宗明奇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這多少令宗明奇感到傷心。他不能明白,一個為了生存已經如此的人,為什么如此不懷善意呢?敵人,都是敵人。比他強的是敵人,比他更弱的,也是敵人。這多少讓宗明奇看清了什么似的。

      宗明奇扭頭離開,進入到地下通道,朝著商業街的一家能洗照片的地方走去。這處地下通道是地下商場的一部分,通道兩邊也是攤位,有擦鞋的、賣茶葉的、賣帽子的、賣電子設備的。一個盲人坐在角落里拉小提琴。那個盲人好像有白化病,整張臉像脫了層皮似的,墨鏡鏡片像兩個黑洞,猛一瞅,給人一種恐懼感,但那低沉的琴聲,卻讓人忽略了他的那張臉。宗明奇往盲人腳邊的鐵皮盒子里扔了個硬幣。硬幣和硬幣碰撞的聲音,多少破壞了那低沉的琴聲。盲人說,謝謝。但手并沒有停下來。盲人又說,先生可以點一首你喜歡的歌曲。這時候,宗明奇才注意到盲人正在演奏的是《梁祝》。宗明奇說,能演奏一首《甜蜜蜜》嗎?我可以給你五塊錢。宗明奇蹲在旁邊,看了下盲人的墨鏡。《梁祝》戛然而止,盲人醞釀了一下,開始演奏《甜蜜蜜》。剛開始幾個音符沒在調上,過了一會,他慢慢找到了調。

      盲人的手拉著琴弓,整個人都變得甜蜜蜜了似的。他的表情,讓宗明奇相信盲人是甜蜜蜜的,是喜悅的。他笑了笑,心想,也許一個看不見這個世界的人,真是樂觀的,是充滿甜蜜蜜的。隨著《甜蜜蜜》的響起,多少讓宗明奇忘記了剛才雷二帶給他的那種傲慢之霾,但那琴聲也只是飄浮在地下通道里。有行人停下來,聽了一會兒,又走了。只剩下宗明奇還蹲在那里,他輕輕按下相機的快門。因為光線暗淡,他看到的影像猶如一個恍惚的鬼魂。那近乎白色的光影跟隨著音樂流淌起來,涌入到宗明奇的心里。他注視著盲人的表情。盲人整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琴聲中,成了琴聲的一部分。那一刻,宗明奇并沒有完全融入到那琴聲中。是啊,甜蜜蜜,真的是這樣子的嗎?如果他可以像盲人這樣,是否就會甜蜜蜜了呢?可是,那盲人就真的甜蜜蜜嗎?他注視著那兩個洞穴般的墨鏡鏡片,掏出五塊錢,放到鐵皮盒子里,沒有聽完,就站起身,往通道外面走去。盲人并沒有停止演奏,《甜蜜蜜》的旋律,還在波動著,仿佛在跟隨著他。如果沒事兒的話,宗明奇寧愿坐在那里聽盲人演奏。起碼把自己點的《甜蜜蜜》聽完。但他在按快門拍下那恍惚的盲人的時候,他知道,這世界上的糖并不是甜蜜蜜的,而是更加殘酷。所以,他才沒有聽完。那更是一種自我的暗示,是他厭惡的。是那被他拍攝下來的靈魂出竅般的影像驚嚇到他了……他不能沉迷在虛幻中。雖然,不是演奏中那樣,但他還是接受,或者說,那琴聲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抵抗,或者說他之前演奏的《梁祝》何嘗又不是一種對于悲劇情感的悼念呢?是啊,他和那個盲人都感覺到了孤獨,還有隨時都可能降臨的巨大悲慟。但那悲慟又可能是一種活下去的力量,是一種抵抗。是啊!一個盲人的生難道不是一場和暗黑的搏斗嗎?

      這時候,宗明奇覺得之前聽到的那個南方男人在電話里講述的關于馬戲團的事情,是來自他內心的虛構,是的,虛構……那么南方男人說的他自己的身份是個養蜂人,也是虛構的嗎?養蜂人。蜂蜜。還有盲人演奏的《甜蜜蜜》,這一切到底是什么?虛構的同時,也讓宗明奇有了一種空心人的苦痛,他是在自我空心化啊!其實,這個問題宗明奇在這幾年中,已經意識到了,他也深深地痛苦著,但他還不能從苦痛中走出來,他找不到一種方式,去填充他的“空心”。當然,這種“空心”狀態,不僅僅是來自他的生存,還有情感方面的。當然,還有他對所處世界現實的感受……一種更大的空,幾乎可以說在吞噬著他,讓他也成了空。是的,空心人。他無人訴說他的孤獨,和那“巨大悲慟”。他幾乎能感覺到自身體內部開始的坍塌……是緩慢的,而不是轟的一聲……他更像一個溺水者,連一根水草都抓不住,最后的結果也許會被垂釣者的魚鉤牽引,上岸。濕漉漉的,在水中被拽著,失去了生命體征……他如此還行走在這世界上,更是他的天真和感傷,在支撐著他,是一種未知,在引領他。他抓著一根叫做未知的繩子,走在懸崖邊上……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喪失了他的天真和感傷,那么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他也許真的就成了行尸走肉。是的,行尸走肉。死亡是道路之敵,他記得這句話,在某本書中看過。那未知的繩子又何嘗不是道路……劊子手已經等候在路上的某個角落里。

      那么,我呢?我是否也是來自我的虛構?宗明奇想,已經走在向上的臺階上,出了地下通道。

      在出口的臺階上站著一對孿生兄弟,也是盲人。他們沒有小提琴,手里握著竹杖,腳前放著一個體重秤,上面貼著個紙條,上面寫著,一次一元。其中一個盲人嘴里還哼著小曲,具體是什么,宗明奇沒聽清。兄弟倆有說有笑,他們的樂觀多少影響了宗明奇,他想稱一下,看看自己這些日子在卡爾里海是不是又長肉了。他自我判斷是長肉了,但他還是更相信體重秤。

      宗明奇站上去,他看到的數字竟然是“零”。他扔下一枚硬幣,連忙逃開。

      宗明奇還在路上,馮蕓打來電話說,明奇,你干什么去了?我睡醒,就沒見你。你在海邊散步嗎?宗明奇這才想起來,自己走的時候,沒和馮蕓打招呼。他能聽出馮蕓的語氣里,明顯是生氣了。宗明奇找了個陰涼的角落,是一個廣告牌旁邊。廣告牌上是一輛汽車的廣告。宗明奇說,馮蕓,你知道卡爾里海有馬戲團嗎?馮蕓問,沒聽說啊。咋啦?幾個月之前,倒是來過一個馬戲團,可是沒待幾天就走了,好像是他們內部出事兒了,有人把女馴獸員給拐跑了,好像還帶走了一頭獅子。你問這事兒干什么?宗明奇說,回去再跟你說。我回望城,把祁光山的照片給洗出來。馮蕓說,誰是祁光山?宗明奇說,就是我爸那個戰友。你也見過的,那次在海邊趕集,我和一個穿著青色中山裝的老頭說話。馮蕓說,沒印象了。你說的馬戲團到底怎么了?和你有什么關系嗎?宗明奇說,我就是好奇。如果像你說的,那么我今天可能遇見鬼了……馮蕓說,別嚇唬我,我膽小。到底怎么回事兒?宗明奇說,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楚的。我回去說給你聽。馮蕓問,那你啥時候回來啊?我想你。宗明奇說,辦完事兒我就回去。我還想約我爸吃個飯,畢竟有半個月沒見了。再說,我還要去銀行一趟,看看醫保的基數出來沒,我得把醫保繳上。馮蕓說,如果你晚上還不回來,我就開車去接你。宗明奇說,有火車,很方便的。馮蕓說,不,我就要去接你。宗明奇說,好吧。你要來望城的話,我們可以回我家住一宿。你還沒看到我那個“窩”呢。你先聲明,看到我那個“窩”,你不能笑話我。馮蕓說,笑話什么呢?一個孤獨的中年男人的房間,用腳后跟都能想象得出是什么樣子。但你可能是個例外……宗明奇說,你什么意思?馮蕓說,你是那個埋汰的。他聽見電話里馮蕓在笑。宗明奇說,都說不許笑我,你還笑。馮蕓說,我沒笑你。不是還有我嗎?我就是你的清潔工,我可以幫你,讓你那個“窩”變得清潔明亮起來的。

      馮蕓說,不和你說了,我得起床了。今天馮軍帶他朋友過來,馮軍不是二胎生了個胖小子嗎?要擺兩桌。我得張羅了。親我一下。宗明奇在電話中親了下她。

      這時候,宗明奇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穿著短裙,赤裸雙腿,腳上是水晶涼鞋,腳趾甲染成綠色,右腳踝處,還文了個圖案,宗明奇銳利的眼睛,看見那是一條張著嘴的鱷魚。鱷魚。他因為拍照看到過很多女人裸露出來的文身,有蝴蝶、有魚、有骷髏,但鱷魚,他還是第一次注意到。年輕女人從宗明奇眼前經過,站在馬路牙子上,等著過馬路。她的背影是那么迷人,宗明奇更愿盯著她的背影,同時目光落在那白皙腳踝右側的鱷魚上。細高跟的水晶涼鞋,還有膝蓋后面的腘窩,吸引著他。他上前幾步,對著她的背影按了下快門。女人好像聽到了快門聲,猛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以為被發現了,連忙把相機隱藏在手掌里,整個人變得局促和不安起來。那竟然是一張和背影一樣美麗的臉,簡直是完美,翩若驚鴻,讓他深深呼吸了一口。當宗明奇想再次按下快門拍下她扭頭一瞬間的時候,女人開始過馬路了。就在這時候,一輛出租車不知道是失控還是怎么的,從其他禮讓的車后,沖過來把年輕女人撞飛了。出租車來了個急剎車,只見那年輕女人從半空中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震顫得周圍的空氣都發出嗡嗡的聲音。宗明奇站著沒動,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他才意識到剛才那瞬間,他是快速按了幾下快門的。女人躺在地上的姿勢,同樣透著優雅,他遙望著,按下快門。她是面朝下趴在地上的,而宗明奇舉著相機,踮起腳,從上往下,拍了一張,又連忙把相機收起來。他的街拍總讓他覺得自己像做賊似的,他就是街道上的一個竊賊。竊賊。之前,他更喜歡把自己稱為是街道上的拾荒者,現在他覺得竊賊可能更準確,至于竊取什么,他也不清楚。他不喜歡給自己的街拍定義,那樣只會增加束縛。他感覺到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連忙抹了一把。熱變成了桎梏,成了夏天的刑罰,令每個人大汗淋漓。當然,不包括死人。比如,此刻躺在地上的那個被撞的年輕女人。

      停下來的出租車司機,面色蒼白地下了車,顫顫巍巍朝著趴在地上的女人走去。路人已經蜂擁著圍了過去。宗明奇沒過去,而是把圍觀的路人和趴在地上的女人整個畫面收入鏡頭。沒想到年輕女人這時候竟從地上爬起來,顫抖的手試圖扶周圍的人。那些人卻連忙躲開。她的一只水晶涼鞋已經不知去向。她手扶著地面,還是站起來了,看了看周圍的人,一瘸一拐地擠出人群,走了,仿佛她剛才經歷的更像是一次表演,但宗明奇并沒有看到有攝像機存在。出租車司機喊著,要不要去醫院?我的車可以走保險的。年輕女人竟然沒有回頭。人群議論紛紛,作鳥獸狀散去。有人在路邊撿到了那只水晶涼鞋,喊著,那個女人的鞋,鞋……喊叫的人,見沒人搭理他,隨手又把鞋扔到了地上,離開了。宗明奇走過去,對著那只水晶高跟涼鞋,按了下快門。他隨手又抹了下臉上的汗水,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濕透似的。

      今天這是怎么了?宗明奇想,這一切都是虛構的嗎?那么相機里記錄的,又是什么呢?處于社會底層的他,同時也是一個失敗者。他突然感到整座城市令他充滿了恐懼,甚至是虛無,隨時都可能把他也吞噬了。他目光朝著年輕女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沒看到。他嘆息了下,朝洗像店走去,整個人陷入到不安之中。這令他在心里默默詛咒了一下這個灼熱的夏天,甚至后悔今天回來了。要是在馮蕓的民宿里,吹著海風,喝著茶水,眺望無盡的大海,也許就不會遇到這些令他不安的事情了。但他的心里還是蕩漾著對那年輕女人的一絲想象。這讓他在心里面對馮蕓有了愧疚。他自我安慰這是一種美好的,甚至是高級的情感。好在那個年輕女人沒有死。如果她死了,可能就敗壞了整個夏天。起碼,在宗明奇的心里,他是這么認為的。但之前那個消失的南方男人還是多少令宗明奇覺得這個夏天已經被敗壞了,是的,一個被敗壞了的夏天中的一天,偏偏被自己撞到了。

      馬路上,連著過去兩輛救護車,不,在宗明奇確定是兩輛的時候,又出現一輛。

      這應該是宗明奇活了這么大歲數,遇到的最熱的一個夏天。

      對于不安,宗明奇突然想到一句話,墻上的面孔并沒有蘇醒,而是睡得更沉了。

      宗明奇告誡自己,要回到平凡的平靜中去,哪怕是自我營造的,是虛構的。其實,這幾年來,宗明奇都是作為一個寫作者,在自我虛構中得以生存下來。當然在供養沉重肉身的同時,他也聽到了隱藏在肉身中的靈魂在拍手作歌。是的,那又不同于生存本身的沉重,是輕盈的,構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當然,還有愛。

      年輕女人被撞后,神奇地站起來,離開,如夢般不見了。宗明奇隱隱覺得這一切都和自己有關似的,他恍惚覺得身邊的世界,還有他身體的內部,有什么東西在坍塌,并出現了一個黑暗的洞穴。那洞穴在擴大,隨時變成更大的坍塌,讓他覺得世界可能還有更大的事情發生。在那一刻,宗明奇竟然想到了馮蕓。馮蕓讓他牽掛了。他總覺得這神秘的事件,是否也牽連著她呢?他拿出手機,給馮蕓打了個電話,沒有明說,只是問,馮軍的宴席幾點開席。馮蕓問,咋的,你要回來嗎?我看,你回來也趕不上趟了,不過,有好吃的,我可以讓廚房給你留點兒。你想吃什么?海參,還是鮑魚?也給你補補。

      宗明奇說,都不想吃。

      馮蕓在電話里說,宗明奇,你咋啦?遇到什么事了嗎?宗明奇說,沒啥,就是想你了。馮蕓說,剛剛不是才打過電話嗎?再說,這才分開不到半天……你……你就是一件兵器。知道是什么嗎?宗明奇說,不知道。馮蕓說,劍(賤)啊!宗明奇說,你沒事兒就好,是我敏感了。馮蕓說,到底發生什么了嗎?你別嚇我啊!宗明奇說,沒事啦,回去再和你說。我撂了。對了,你晚上要是過來的話,把床頭的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帶給我。馮蕓說,你沒看完嗎?宗明奇說,沒。我看到消息說,那個作者去世了。馮蕓說,不是一個外國人嗎?宗明奇說,米蘭·昆德拉。馮蕓說,好。我要忙了。你晚上不回來,就告訴我一聲,我開車過去。宗明奇說,就差雇個私家偵探了。馮蕓說,我還不是想去看看你的“窩”嗎?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老版本,他家里的那本書名是《不能承受生命之輕》。那天,在海邊的集市上,看到有個舊書攤,宗明奇眼睛一亮,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本書,他連忙彎腰拿在手里,問,多少錢?攤主說,五塊錢。封面已經曬白了,看樣子是擺了很長時間都沒人買。宗明奇沒有講價,掃了攤主的微信。這時候,他才有心思看還有沒有自己需要的。有幾本,他家里都有。有一本好像是美國人寫的《我反抗》,非虛構文本。他只是對名字感興趣。他夾著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像買到了寶貝似的,沿著海邊走著,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翻了幾頁。那晚回到馮蕓的民宿,吃過飯后,他洗了碗,還擦了地,坐在沙發上,把回來就消過毒的《生命中能承受之輕》拿在手里,翻看著。馮蕓端著水果,放到茶幾上,說,看什么呢?宗明奇說,逛大集的時候買的。馮蕓說,舊書啊!宗明奇說,這個版本,我沒有,就買了。馮蕓說,好看嗎?哪個國家的?宗明奇說,捷克,后來定居法國。馮蕓說,哦。咋去了法國呢?宗明奇想給馮蕓講講,但還是放棄了。他說,根據這部小說改變的電影也非常好看,我看過幾遍的。馮蕓停了,興奮起來,說,那你趕快找找,我洗過澡后,我們一起看,你可以投屏,就在電視屏幕上看。馮蕓洗過澡后,他們看了《布拉格之戀》。

      回想起這些,宗明奇的不安多少緩解了一些。他沒想到的是,2023年7月12日,米蘭·昆德拉去世了。其實,對于米蘭·昆德拉,宗明奇認為八十年代的“昆德拉熱”,也只是虛熱,人們并不能理解昆德拉的文學。看著朋友圈里的悼念,他竟然沒有絲毫悲傷。94歲,算喜喪。他想。不久前聽聞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死亡消息的時候,他心里面是悲傷的。為什么?也許在他膚淺的閱讀中,他更喜歡麥卡錫的小說。他還記得在麥卡錫去世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噩夢,竟然是他的前女友死了。他在黑暗的廢墟中,被人追殺。來自北京的兩個陌生男人,其中一個男人個子很矮,戴著黑色禮帽。夢中那矮個子男人姓王。他在廢墟中倉皇逃跑著,躲進一個隨時都可能倒塌的廁所里,他認為這個地方是隱秘的,那王姓男人和他朋友不可能注意到這里,再說,那里散發著惡臭,也會成為一個保護,讓宗明奇變得安全。那是一個廢棄的廁所,里面掛滿了蛛網,他揮了揮手,蛛網都黏在手上,他看到一個蹲位,還真褪下褲子,蹲在那里。他想,如果他們真的追上來,他也好說自己在大便……蹲在那里,他之前的緊張,讓他忘記了前女友的死。他忍受著惡臭,還是被堵在了里面……

      夢就醒了,宗明奇心里面有著雙重的悲傷,鼻子里還隱隱能聞到來自夢境中的惡臭。他掏出手機,給前女友發了私信,問,沒事兒吧?但前女友沒回。他們已經分手三年了。那個來自南方的女人。至于夢境中追殺他的王姓男人到底是誰,好像他現實生活中,從來沒有過這個人。看來,夢境也開始了對他的虛構。

      其實,這還是宗明奇和前女友分手后,第一次夢見她。前女友一直都沒回信,他還是點開她的微信看了看。他之前設置了不看她的微信。她沒有更新。微信也是他們之間還保存著的唯一聯系方式。

      ……

      (節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

      【作者簡介:鬼金,小說家。生于1974年12月,遼寧本溪人。2008年開始小說寫作。作品發表于《青年作家》《上海文學》《花城》《十月》《山花》等刊。著有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等。現為自由職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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