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4年第3期|牛健哲:現在開始失去(節選)
記得那天她等我等到很晚,而我一進門就噴著酒氣,嬉皮笑臉地把那個消息告訴了她。
我說,在選擇失去她的方式時,我選了一點點地失去。她正在攙我,我大概就栽歪著身子,把話直挺挺地說給了她。當時這話混著酒氣出口,一定有點難聽又有些刺鼻。反正在衛生間里,她拍我后背催吐時下手特別重。
我知道她等了一天想聽的,是我和老板喝酒時談的東西,那事關我的發展線路和我們今后的生活。我們喝著公司自家代理的紅酒,談得可說透徹。微妙而又不出情理的是,并非漂亮的線路一定會匹配美好的生活。這些自然在舉杯落杯之間有了結論,但莫名其妙地,回家后我沒有對她說,她也一直沒有問。我只醉醺醺地告訴她,我選定了失去她的方式。
一點一點地失去,一點一點地。我一邊伸出一根手指比畫,一邊咧開嘴笑。我醉相難看但沒胡說,對飲那時有種知覺在活泛地游弋,我遇著了那扇選擇之窗,感到它乍現于近旁某處的虛空。在“突然地”和“一點一點地”兩個選項之間我選擇了后者。我明白自己就像是選擇了鳥一根根脫落羽毛、人一天天老成羅鍋似的,預定了一種漸變。可能我覺得那才是舒適得體的失去,是配得上我們的一種。
第二天,我們就都忘了這碼事。除了老板開會講話時更多地望過來、我找了讀物來鉆研酒文化,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過。日復一日,我和她仍然相互依伴,有應有和。比如我和她的一個朋友鬧僵了,她沒有多問就站在我這邊,不再和那人來往了。她知道我的業務重心變了,不方便再像以前那樣因著人情與他合作了。做人處世我沒辦法面面俱到。她的朋友里有幾個成了我們共同的朋友,現在少了一個,但我們倆之間默契未改。
假日閑暇我不想再放懶,她就隨我收拾舊物,處理掉不少沉冗件什。其間我們還找到了幾年前一起列出的一張單子,上面寫的是兩個人勢必要一起做一次的事。大多事項都很俗氣,我看也算是做過了,比如:一起去鄉野旅行(去過我的老家,那里就是鄉野)、一起學一種語言(在老家時我重溫了家鄉方言,她也學了好幾句)。我把單子拿給她看,并抽起根筋,找來筆劃去了我認為做過的事。她起初愣了愣神,好像拿捏不好“做過”的標準,后來也起勁兒地幫著我劃去了好幾項,筆道子很深。
還剩下合唱一首歌錄下來和一起養寵物。而我們的窗臺上剛好養著一個親戚出差前寄養的一只烏龜。這算我們的寵物嗎?她嘀咕。我則即刻操辦,打電話給那個親戚,讓他別要那只龜了,給我。我知道這個要求提得突兀了些,就索性沒容他支吾,很快掛掉了電話。烏龜歸我們了,這樣,單子上又可以劃去一項,接近完成。其實在這之前我對那只龜沒什么耐心,盼著物歸原主,因為它總是在清早撓盆的內壁(我們用一個洗臉盆養它),會讓我早早就睡不好覺,每每要擰身咒罵一句。而她倒像是挺寵它,把它留在那個陽面窗臺,日日照看,從沒怨過。
趁著心勁兒,我選了一首歌,跟她一起學唱了幾天。沒有想的那么容易,低音她沒法下探到位,只能提高八度來唱,我一開口就發現自己總找不準節拍。也就是說,我們唱的調門差異太大,合唱部分也總是快慢不齊。她想換一首簡單柔和的,我嫌她選的歌太長,要學好久也要錄好久。我們就唱原來那首。錄歌時我想出點子,自己唱每一句之前都放聲吼出“啊”或者“哈”,再響亮地帶出歌詞,以掩蓋我進節拍的偏早或者偏晚。
劃掉最后一項,單子上的事做完了。這與我近來要把個人生活條理化的打算十分合襯,她卻說好像還有什么事是口頭約定要做的,沒有寫下來。我笑了,對她說有也要記得才好。
很巧,我剛剛用了幾個周末收拾好舊物,就和她的另一個朋友翻臉了。這個朋友是我們的房東,繼承祖產,擁有我們正住的這所房子。因為廚房比較寬綽,臥室采光又好(清早就曬得烏龜爬盆),這個租用的家深得她的喜愛。我們之前就和他說,先租住幾年,攢些錢就買下來。沒承想他這么快就來問能不能湊足錢過戶,說他等錢用,可以給我們老友折扣。其實我們的積蓄用來買房,也算七七八八,可我不喜歡他催我們拿定主意的那種架勢。當然,這房子距離我正要為老板搞的分部也比較遠。
所以談不攏是可以想見的。反正眼下屋子里好多物品已經處置停當,很方便打包。
沒想到的,是這次她的立場。這種情況下,我用報出低價的方式去回絕他,不過分的。當晚她就悶悶不樂,幾天后有買家來看完房,她就和我拌了嘴。她拿出一張裝修設計圖,原來幾年來我們對這所房子的局部修補裝飾,每次都是她總體設計的一部分。她還說如果小小地借貸一筆,買房和完成裝修就可以同時做到。她為我們在這里的今后設想了那么多,遠超預料,我當然張口就說她瘋了。
由于和她的房東朋友情誼不再,新房主又急著入住,我們提前搬了家,搬到了郊區,也就是那個分部選址的附近。新房子租價公道,我們簽了三年的租約,合同上還有優先續租條款。我對她說,現在她也可以按她的設計圖來打扮房子,但她勉強笑笑,似乎已經沒了興致。無所謂,簽約時我動了腦筋,如果真如老板所言,過兩年我就去南亞運營,房子提前退租的條款對我們也很有利。
住進去的前兩天,她都不大收拾東西,只是時而去望窗外的一條河,說這個季節我們應該常常散步。
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她解釋說想起了我們口頭約定要一起做的那件事,就是養成一起散步的習慣。我不想養成任何習慣,卻一口答應了她,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踐行諾言。實際上,這時有煙霧般的東西在我腦袋里升騰起來,我開始明白我那個選擇并非沒有生效,也略懂得了它正以怎樣的方式在起作用。作為失去她的前奏,我先失去了我們共同的朋友,除了先后反目的那兩個,由于遷到市郊,我們和共同認識的其他人也不會再如常來往。當然,這些人大多可有可無,這是非常柔和的一步。同時,新住處甩掉了很多往日的味道,屬于她的氣息減少了,也似乎不會再繼續積累,這同樣可以說很柔和。
早上烏龜不再爬盆了,我每天睡到鬧鐘大鬧。我花了些時間,弄明白了這事——我們的臥室雖然還是朝南,卻偏西,清早不再有強光直射龜甲,它也就不再早早歡鬧。我又想起搬家前我們好像是慣于早上起床前親熱的,在舊居我被烏龜吵醒后雖然會說句臟話,卻也保準會翻身面向她,埋頭在她懷里,接著我們索性翻騰暢快一番,不惜稍后得小跑著去上班。她的溫厚和我的沒定力就這樣隨性地咬合。而這種情形如今也不復存在。早上烏龜安安靜靜,我們各自安躺,就算晚上齊齊靠坐在床,呼吸著新家的氣味,看看彼此的神情,似乎也沒有必要朝花夕拾了。
也好,早上多睡會兒畢竟是好事,雖然我明白這是逐步失去她的另一種形式。對關于她的事我不那么在意了,而對這種不在意的一步步坐實,自然也是在意不起來的。并不是說我不曾努力來扭轉這個勢頭,有好幾次我都想像早先那樣,跟她和緩而愉快地聊聊。我們面對面靜靜地坐著,以我們原本的脾性,什么都可以聊下去,可我發現了一個詭異的偏差——我和她不再能相互直視。我們四目相對的同時,我的視線就會被某種斥力撥開少許,可以落到她的眉額、顴骨或者鼻翼等地方,就是無法直取那一對眼瞳。在那本該對接之處,我眼前的三維世界會出現褶痕,讓人不舒服,就像聞到異味,又像觸到某種冰涼的查體器械,會引起回避反射。當然,因為只要把眼神微微偏轉就好,這種反射依然是無聲無息的。
發現了這個現象,我卻過于鎮定,甚至是反應呆頓,或許那種不在意已經在我心里漫溢涂染開來。想想看,這相當于在我視野里,她活生生的面孔出現了永久性的缺損,這種可怖又可悲的事,早年一定會使我抽泣不止。而如今,我能感覺到漫溢的東西在繼續漫溢,呆頓的我也將在她身邊呆頓下去。
一個傍晚,我有意提起散步的事,讓她小有訝異。我不會說出我的想法——散步時并肩而行,互不對視是自然而然的。我們翻好衣領扯齊衣襟,出門順著河走,一會兒看水一會兒看岸邊。氣溫已經很低了,樹木徒留風骨,草色黃綠斑駁,河水流得隱斂而小心,好像這樣才能晚點被凍住。頭兩天,走了一會兒她就說累了,后來她似乎體力漸漸好了,每天走遠一程。也可能她是不想把可及的景致早早看完。我則對那種暗自運行的東西又多了幾分領略。
其實每次散步全程,我們真正肩并肩的情形極少,只會發生幾次。其余時候我們走成一前一后的樣子,對保持靠近都心不在焉。也許一個會偶爾想起去趕上另一個,但追上的時候仿佛又會忘了協調步伐,盯著前面的鳥或者云,就那么輕易地超越過去。直到結束散步回到家門口,一個開門,另一個等在旁邊,兩個人才算聚在一起。天更冷的時候,我們也堅持出去,但更像是因為沒人提議暫緩一時,或者沒別的可做才照舊為之。我們在河岸上呼出白氣,各自用抱臂的姿勢裹緊自己的大衣,沿途半走半跑,相互離得更遠,像兩個人剛巧在同一條路上做著蹩腳的冬季鍛煉。
……
(選讀完,全文見《收獲》2024年第3期)
牛健哲,1979年生于沈陽,主要寫短篇小說,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花城》《作家》《上海文學》等刊,也見于《思南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和短篇年選,進入收獲文學榜、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年榜等榜單。曾獲評《鴨綠江》文學獎年度小說家,獲遼寧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