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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人工作間 《天涯》2024年第3期|占巴:草地上的黑白電影(外一篇)
      來源:《天涯》2024年第3期 | 占巴  2024年06月04日08:03

      《天涯》2024年第3期小說欄目“新人工作間”,隆重推出陳清泓和占巴兩位新人各兩篇作品。這兩位作者,都是編輯在郵箱來稿中挖掘出來的。

      來自藏區的占巴,借助《草原上的黑白電影》和《冬風》,繪就濃墨重彩的藏地風景畫,畫中人的逃離和歸來令人唏噓不已。

      現推出“新人工作間”里“占巴小說專輯”的兩篇小說。

      ——編者

      草地上的黑白電影

      - 占巴 -

      這時她下了馬,慢慢徒步行進,柔軟的濕地很快就把馬蹄和靴子泅濕了。

      她瞇著細長的眼,凝望遠處青黃色的丘陵草原,斑斑駁駁的陽光漫到眼里,就像無數銀針在翩翩飛舞。她往那光上看去,一窩窩幽綠明亮的水坑,深深淺淺在藍天下散開,觸須般鋪展于沼澤,好像大地的血脈經絡。

      這是瑪曲(黃河)眾多的源頭之一。她在什么地方聽過,瑪曲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她知道這是個極美的比喻,她想她此刻也正沿著母親河,追趕她的阿媽,這不是很巧的一件事嘛。她打起精神,扯動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往沼澤中央走去。

      穿過這片寬寬的沼澤,需要耗費很多的體力。她和馬結伴而行,相互保護,馬走著走著,仰脖咴咴叫了兩聲,棲息于不遠處沼澤里的百靈噗地驚飛一群,而后又像滑溜溜的黑水珠,滴落在另一片草灘。

      雨季里,常有牲口在這片日益干涸的古湖里失蹤。眼下咕嚕冒泡的泥水中露出幾根牲口的白骨,她看見骨頭上長著紫色的小花或褐色的霉菌。隨即,聞到了曬熱的牧草和腐朽的濕土氣息。這兩股氣味一陣陣刺激著鼻腔,叫人恐懼不安,心口有一腔熱血直往上沖。

      昨夜,那個帶口信的人在對講機里說:你阿媽病了,病得有點厲害,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這兩天,你阿媽很著急,大伙兒都還沒準備好,她就獨自趕牛往冬牧場方向走了。趕緊去追吧,遲了——怕是……

      夏天里我不是給過阿媽一大包藏藥,那包藏藥足夠我阿媽吃到來年春天吶?她又驚又怕地問。

      你寄來的藏藥,你阿媽一吃就吐。你阿媽常常在帳篷前打滾,就像皮毛里有寄生蟲的病牛一樣,滾來滾去渾身都是泥土。那人形象地比喻道。

      她不信。我阿媽身子那么差的話,還能把牛群遷到冬牧場嗎?

      那人以三寶的名義起誓道:貢覺松,我咋會拿一個母親的性命開玩笑!

      昨天半夜間,她躺在皮褥上一字一句反反復復咀嚼著、思考著,掂量話里話外的意思,帳篷外狗連連狂叫,擾得她心煩意亂。最終在拉巴老人的善意催促下,她才騎上借來的馬,沖出牧場,從黑夜追到了白天。

      她在沼澤里遲鈍地移動,每跳到一塊新的草皮上,單薄的身子就搖晃不止。她岔開步子,踩著草皮,看了眼馬,馬的半個身子已經泥濘不堪。那雙憂郁低垂的眼睛,似乎是在無聲地責怪她,不該這么輕浮,不該拿命來抄近路。她沒有辦法,要是阿媽死在這渺無人煙的荒野上,她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她抬抬韁繩,示意馬繼續走,然后再次收腳,往下一個草皮邁去。

      雙腳越來越沉,她感到行走十分艱難。有幾步草皮下陷,膝蓋以下全都滑進水坑,她拼命拉扯韁繩,才僥幸爬了出來。跌跌撞撞中,她有種想哭的沖動,可她忍住了。立秋后白日慢慢變短,她沒有多少時間浪費在這里。

      幾個月前,她帶著托人從縣城買來的藏藥,去了趟阿媽的夏牧場。兩人見面后,阿媽一時錯愕,眼眶深深凹陷,喉嚨突突鼓動,半天發不出聲。回過神后,阿媽問她,大老遠來,是不是牛跑了?她說自己是專程去看她的,阿媽不信,轉過頭又落下了淚。晚上她倆擠在一張床上,悄悄說了好多話。她難過地察覺到阿媽不僅耳朵背,記憶也有些錯亂了。阿媽脫了衣服,瘦得不像樣,嶙峋的骨頭硌疼了她,她沒有躲開,而是緊緊抱著阿媽。夜風不停碰撞著帳篷,阿媽的記憶在呼呼的風聲中蘇醒。提起天葬已久的阿爸,阿媽說那男人死得早,聽不見看不見也是福,不像自己命苦,像牛一樣茍活著。自從她嫁人后,阿媽就趕著牛群上了牧場,一直沒回過家,如今連孫子孫女長什么樣她都不知道了。她很愧疚。她知道阿媽不能回家,原因在于她。婚前,家里還因為能不能拿那頭花牦牛給她做陪嫁,發生了爭吵。主意是阿媽提的,阿爸咒罵阿媽是女魔,一肚子鬼主意,變著法想拆散這個家。大哥含沙射影地嘲諷,家里的牛還不夠幾兄弟分呢,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阿媽捂嘴落淚,不敢說只言片語。夜晚,她發現阿媽不在睡房,一家人村子里外四處尋找,這才在村后一棵樹下,找到了正欲上吊的阿媽。

      精疲力盡地走出沼澤后,她癱倒在草皮上,摸著胸口喘息,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眼睛睜開。她看見馬對著自己,往臉上噴著潮氣,馬唇上蓄著白沫,雙耳也軟軟耷攏著。

      坐起來后,她看到馬的毛發里汗跡斑斑,立秋后發狂的馬蠅,在馬屁股上起起落落,但它似乎累得連甩動尾巴的力氣都沒了。

      這匹馬是昨夜收到消息后,拉巴大叔急匆匆牽來的。拉巴大叔告訴她,別心疼馬,不聽話就使勁抽馬屁股。馬跟她跑了一夜,沒有亂跑,也沒把她摔下來。她知道這匹馬雖然老,但是匹好馬,脾氣溫順得像花牦牛。在牧場上她沒少騎這匹馬,馬的年紀同她的花牦牛一樣老。拉巴大叔還囑咐過她,做兒女的沒有孝心,父母就會受盡苦難。牛群放心交給他們,讓她一定要把阿媽的病治好!

      起身離開沼澤,走到山丘高處,她回頭看了眼沼澤,陽光在那里蔓延,攪動著潮乎乎又悶人的氣息。她忽然覺得有許多生命在沼澤底下掙扎,這個念頭讓她感到驚悚無比。

      走過幾道山口,山谷開始開闊,最遠的地方平平坦坦。路不再陡曲,她上了馬背。可她并沒有夾馬肚子,只是幫它趕走了一些蚊蟲。早先她看到馬肚皮在抽搐,她不想這匹借來的馬死在半路上。這些年在她手里死去的、賣掉的牲口太多了,她害怕自己又多一份罪孽。

      唵嘛呢叭咪吽,這是婆婆嘴邊常念叨的六字真言。她邊走邊念誦了幾遍,腦海里又想起了婆婆。婆婆把念珠磨得油光發亮,六字真言早已念誦千百萬次。婆婆的罪孽興許早已贖夠了。她的兩個孩子在河谷鄉的小學里讀書,他們在公婆的照顧下,長得像兩匹結實的小馬駒,她每次一回到家,孩子們就會從書包里拿出獎勵給她看。她不識幾個字,只好笑著一遍遍摸著孩子像麥穗一樣拔節的腦袋。那年,她生下第二個孩子后,就跟丈夫商議,讓公婆下山帶孩子,自己換他們,到牧場上管牛群。瞎了只眼的公公感恩她的好,自己老得站不住了,卻常常惦記著她,讓婆婆上山幫她。她可憐兩個老人,請他們不要擔心自己,安心在家養老。兩個老人一個撫著胸口,一個揉眼睛,各自自責起來。

      我們不中用了,多活一天就是多浪費一口糌粑。

      是時候死了,卻總死不掉,真是拖累你們。

      想起善良的公婆,她在馬背上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大概已到午后,她看見太陽往西邊偏了。草的顏色變了,變得更深更密。前方的山巒開始像波濤般起伏,積蓄了一年牧草的冬牧場上,風在四處奔跑,草浪稠密,一浪拱著一浪。她裹緊衣服,往遠方望去,天穹下看不到一頂帳篷。

      她就是在無數次的草原黃綠之間長大的,她有點悲傷地想。時間像風一樣快,轉眼十幾年過去。她記事早,哥哥們去鄉里上學,她就開始光著屁股跟在阿媽身后趕牛。這片廣闊荒涼的草原上沒什么玩伴,她童年的伙伴有時候是一株草、一朵花、一只屎殼郎,有時候是一棵柳樹。那時阿爸偷懶,常常下山喝酒鬼混,家里的牛群全是阿媽在照看。她懵懂天真,每天追著阿媽問,什么時候我能有自己的一頭牛?阿媽總說,不要急,馬上會有的。這話說了幾個夏天又幾個冬天后,她就真有了一頭屬于自己的小牛。那頭牛就是花牦牛。

      花牦牛剛剛出生,暴風雪就奪走了它母親的性命。阿媽可憐花牦牛,用自己的袖子揩干花牦牛身上的污血,用自己的藏袍將它緊緊包裹,抱回帳篷。又是阿媽用裝滿鮮奶的可樂瓶,一點點將花牦牛養活,喂大。花牦牛五個月后,阿媽跪在被牛糞煙火熏黑的度母相片下面,點亮酥油燈,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好話。阿媽跟度母說完話,又對她說,你是個好女兒,所以度母才給了你這頭可愛的小牛,該叫它什么名字呢?花牦牛,她脫口而出。阿媽大笑后稱贊,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以后它就是你的小牛啦。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取那樣的名字,也許是她喜歡花,才會那樣取名。她笑了,想起了阿媽那時總愛唱的歌。

      在山上的長角花牦牛

      你的母親已毀在獵人的陷阱里

      而你還在用角尖嬉戲蜜蜂

      請不要這樣長角花牦牛

      ……

      她淺淺地唱了幾句,覺得并不好聽。阿媽長得美,嗓子也是河谷鄉出了名的好,二十出頭時曾去區里表演過。拉巴大叔就因為阿媽的歌聲,而深深暗戀過阿媽一段時間。她盡興地高聲唱起剩余的段落,顫顫的嗓音忽高忽低,陡然旋停又直直往上,情感和胸腔共振。唱到最后一句時,她眼前突然眩暈不止。她勒住馬,抬腿下了馬背,還沒站穩就感到心臟和太陽穴狂跳。

      黑夜和沼澤耗去了她太多的體力,她現在餓得身子乏力,急需食物和水。昨晚走得太急,什么東西都沒帶。本來她想,從自己的牧場到阿媽的冬牧場之間,也就一天的路程,路上渴了餓了,隨便找一戶人家要點吃的喝的就行了。然而,她碰上的幾家人都是剛剛搬離不久,帳篷拆掉的痕跡還在。冬牧場這邊人們還沒正式遷過來,趕牛群的人都走大路。但她一直走小路,走近路,走難走的路,所以沒碰到一個人。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她走過的險路,使她心里有根弦緊繃著。現在到了這青草豐茂的地方后,這根弦松了,她真的有些堅持不住了,再不休息可能站著都要摔倒。她松開韁繩,任馬兒垂首啃草,慢慢地躺了下來。

      阿媽沒日沒夜地忙碌著,活兒似乎永遠也做不完。喂牛、趕牛、擠奶、打酥油、圈牛回營地……牧場里的瑣碎樁樁件件壓著阿媽的身子,衰老了阿媽的容顏。她倒是無憂無慮,牧場里的那些日子像新出的牛奶一樣潔凈香甜,花牦牛和她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為了不讓花牦牛在外面過夜,她經常用繩子把花牦牛拴在帳篷里面。花牦牛匍匐在她枕邊,火光在花牦牛的眸子里閃耀。她緩緩閉上眼睛,辛勞一天的阿媽,看到花牦牛和她惺惺相惜的模樣,就會輕輕哼起那首歌,為她催眠。她一直以為花牦牛是她的,直到婚前,阿爸和大哥奪走了它。

      一陣涼風吹來,耳邊響起草葉嗖嗖的抖動聲。幾縷云在低空中相互纏繞,迅速向這邊滾動。幾朵萎靡緊縮的藍色花朵,在陰影下蒼白地挺立著。她伸伸發麻的雙腳,歪斜著坐起來,從昨夜到現在她餓得太久,胃里酸水一陣陣翻涌。

      陽光穿過云層,停留在遠處的草山,她知道那幾座相連的草山,她曾在那里待過兩個月。她從少女變成女人的最后一個夏天,就是在那里度過的。她和阿媽在那兒挖貝母,那幾座山上的貝母花開得好,很容易辨認,而且貝母顆顆宛如潔白的珠子,從泥土里翻出來那刻非常誘人。她的嫁妝和首飾,就是那次挖藥置下的。

      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那最高的山頂上,用望遠鏡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濃綠的群山中,會出現一些不全的村鎮輪廓、成片的紅瓦、尖尖的鐵塔,還有盤山的公路上慢慢移動的貨車。當然,她聽不到聲音,她只覺得陌生的村莊很吸引人。除了村子,令她久久不能放下望遠鏡的,還有藍天下一座座銀色的雪峰,形似海螺,直至天際。她知道其中最高那座就是夏旭東日(雪寶頂)。雪山上有沒有雪怪,有沒有終年打坐的瑜伽士,他們會不會偶然相遇?小時候聽過的傳說,會令她產生天馬行空的聯想。天空出現一條云線,她會急切地把望遠鏡交給阿媽,興奮地用手指給阿媽看:畫出那條云線的鐵鳥叫飛機,上面可以坐很多人,可以從天上看地下。阿媽瞇著眼睛,縮著脖子,在空中尋找飛機的痕跡,忽而驚訝道:上天啊!那是個什么神物啊?她快樂地解釋:坐飛機從成都到拉薩只要兩個鐘頭。佛祖啊!阿媽再次震驚。她對阿媽說:以后我就讓你和阿爸坐飛機去拉薩朝圣。阿媽放下望遠鏡,揉著淚眼汪汪的眼睛,爽朗地笑道:算了吧,我可不敢坐那個東西,飛那么高,想想都覺得害怕。

      人家河谷村的老人都坐飛機去拉薩朝圣,你怕什么?這話是丈夫同她約會的時候,給她說的,她那時又把這句話又講給了阿媽。阿媽虔誠地誦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后嚴肅地說:朝圣不光心要虔誠,身體也要經受苦難,不然沒有福報。她卻厭煩道:我還是覺得坐飛機好,走路去,何年何月才能到拉薩啊?阿媽再次嚴肅地告訴她:磕長頭的話,需要兩年零三個多月,走路的話,可能要一年的時間。阿媽腿腳不行,磕長頭,這輩子怕是到不了拉薩。要是有生之年能朝拜一次大昭寺,我就是死在回來的路上也值了。阿媽動不動提死亡,讓她心煩,她轉過身不理阿媽。阿媽卻摸著她的長辮,笑著自語道:我的百靈鳥長大了,要飛走了。

      天陰了下來,身子也變成沉重了。從冬牧場方向吹來的風,斜著吹動她的長發。她內心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感到自己阿媽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她的心口一陣作疼。

      上馬繼續往冬牧場走,走向那幾座草山,沿路她沒看到新的牲畜蹄印。彎曲的小路細細的,盤亙在山腰,連向山谷,往很遠很遠的地方伸去。她看不清那里的景物,山和天空都浸在一片灰藍色里,浪花狀的云鋪向更遠的地平線。她記得有人說過,那種云是大海在天空的倒映。真是個美麗的說法,她想。她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她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她的男人去過。她男人坐著飛機,去西藏的那曲、日喀則打工,兩個春節都沒回來過年了。她在電話里哭過,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也哭過,她有時想自己真要一輩子守在這兒?像阿媽像拉巴大叔那樣,放上一輩子牧?她想不出什么答案。也許兩個孩子長大了,有出息了,她就可以把牛全賣了,去城里生活,但她又馬上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孩子有出息,不見得就有孝心。拉巴大叔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識字會說漢話,年輕時當過大隊書記,辛苦半輩子把兒女都送進城里工作、做生意去了。如今,他們老兩口上馬背都費勁,城里的兒女們還是沒打算把他們接下山。在牧場里,老人們毫無顧忌地說著這樣的話:曾經一句話就能鎮住全村人的拉巴,老了不如一坨牛糞。《兔子洛丹》《阿克登巴》——拉巴肚子里有說不完的故事,可見口才太好也是非常危險。那種時候,善于辯論的拉巴大叔不說話了,只是一遍遍喝著水壺里辛辣的白酒。她可憐拉巴大叔,可又感到無能為力。

      不多時,阿媽的冬牧場營地日貢卡,慢慢出現在一片向東的山坳里,一大群牛散漫地聚在那里,光里有許多蚊蟲在飛撲。她下了馬,把韁繩扔到馬背上,往下走了幾步,心里漸漸產生了一種畏懼。不過,她還是鼓足勇氣,往山坳里走下去。

      到了柳樹林邊,她發現這些牛,她都認不出來。她不知道阿媽是不是已經到這里了。小時候她跟著阿媽來柳樹林放牧。阿媽常常剝開樹皮,往里面放上糌粑和豬油,給她烤糌粑吃,還把細的柳樹枝干,從樹皮里完整地抽離出來,然后捏泥丸,讓她把泥丸裝進樹皮,吹著玩。牧閑時刻,阿媽給她梳頭,在她蓬亂的頭發里捉虱子。阿媽一邊用堅硬的指甲擠虱子,一邊給她唱歌。

      哦——誰家的女兒臟兮兮

      乞丐家的女兒臟兮兮

      問乞丐家的女兒為什么臟

      因為頭上的虱子比牦牛多

      ……

      牛大多趴在地上,看到生人走過來,瞪起眼睛,警覺片刻,看到她沒有敵意,隨即又把碩大的腦袋放在前蹄上。林子里彌漫著一股陰森的寒意,她打了個寒顫,輕輕喚了聲阿媽,聲音很快被一片反芻聲淹沒。推開一掛垂落的樹枝,地上出現幾個零碎的膠靴印子。她沿著不規則的腳印,又走了十多步。終于在一棵枝葉垂地的柳樹下,她發現了幾口牛皮袋子。袋子有幾塊補丁,看針線是阿媽補上去的。阿媽曾在她的舊衣服、裙子上,縫過許多這樣的補丁。

      她喊了幾聲,四周無人回應,一片死寂。她想到了阿媽身上的酥油味,急得大叫了起來:阿媽,阿媽啊,你在這里嗎?你干嗎不出來見我?我追你快一天一夜了。你躲我干什么呀?你快出來,我帶你下山,我有馬,是拉巴大叔的馬。我帶你下山去治病,去縣城的大醫院看病,治好了你就到我家去,再也別回哥嫂的家了……

      她突然停住,覺得自己的話語過于唐突。阿媽不在這里,阿媽會不會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取水去了。剛才,那行不規則的腳印,從她腳下走開,消失在林子一側。

      她繞著柳樹林走了一圈,沒有看到阿媽的身影。腳印好端端的就那么沒了,她找丟了,又不得不回到了剛才的地方。此時,她打開一口袋子,在里面翻找半天。阿媽的碗、阿媽的糌粑褡褳、阿媽的筷子,這些東西都在,但阿媽究竟去哪兒了?她坐在地上,抱著阿媽的東西,等著阿媽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她胡亂想象:阿媽佝僂著腰,提著茶壺,走幾步就攀著樹枝,歇一口氣。阿媽看見她,肯定會驚訝地失手放掉手里的茶壺,放任辛苦取來的水流淌一地。她會連跪帶爬跑過去,一把扶住阿媽,然后扯開嗓子,委屈地大哭一場,央求阿媽跟她下山治病。阿媽會輕拍她的額頭,小聲說,阿媽沒事兒,沒事兒。

      她又想到,也許是那個帶口信的人故意騙她,阿媽著急到冬牧場,不是因為病,而是為了占個好位置,好把牛群養得膘肥體壯,冬天賣個好價錢。說不定阿媽還會責怪她,被別人幾句話騙到了這里。遷草場那么重要的事,隨意托付給了別人。牛要是走散了或少了一頭,那都是天大的損失。她不知道阿媽會怎么說她,只要阿媽出現,罵她打她咬她,她都心甘情愿。

      天快黑了,那些好看的云不見了。陰影從山丘上下來,蓋住了山坳,樹林的光線慢慢黯淡。她餓得燒心,低頭扯了把酸草塞進嘴里,閉了會兒眼。

      往后,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她在聽到聲音前,看見了那頂帳篷。阿媽叫醒了她,她掀開厚厚的皮褥,揉了揉眼睛,帳篷外彌漫著淡藍色的光,帳篷里一堆火忽明忽暗。石灶上放著那個黑茶壺,火灰在茶壺上飛舞。阿媽往茶壺里倒鮮奶,又捏了下她的臉。她聞著茶葉和牛奶煮熟的香味,看見了趴在火堆前的花牦牛。憨頭憨腦的花牦牛正在睡覺,寬寬的腦袋一下下垂落。她朝花牦牛丟了什么東西,花牦牛醒了撲過來,毛茸茸的腦袋在她胸前摩擦。帳篷外還有牛群相互擁擠頂角的響動。她笑了,而后又覺得不對。花牦牛不是早就被阿爸賣到縣城的屠宰場了嗎?

      阿媽熟練地把落下來的頭巾甩到后背,用塑料瓢舀茶鍋里的奶茶。她沖過去,抓住阿媽的手,問阿媽,病了嗎?阿媽在她臉上抹一小塊酥油,慈祥地笑著說:傻孩子,你說什么胡話?她驚叫著:阿媽你怎么變年輕了?阿媽快速蓋上茶壺,俯身往灶口吹,火苗滋滋燒旺了。她搖搖頭,蹲下來對阿媽說:阿媽你真得病了,再也不能放牧了。阿媽微笑著,嗔怪道:一場大雨把我的傻女兒淋糊涂了。

      是拉巴大叔讓我騎馬來找你的。

      啊——她尖叫一聲,想起來所有的事。從昨晚到現在,她已經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還差點陷進沼澤。這一路她和馬都累慘了,這些年她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累。奇怪的是,這會兒她并不感覺到累,一切都像泡在水里一樣清涼。

      阿媽不理會她,自顧自地說著牛群轉場的事情,又說阿爸和哥哥們躲在家里偷懶的瑣事。酥油融進奶茶陣陣溢香,這氣味就是阿媽身上的味道。她站起來,在黑帳篷里走了一圈,摸著中間的柱子,上面的小釘子上掛著一面小鏡。她翻開鏡子,看到了搔首弄姿的女郎,女郎的臉上滋生著幾個霉點。鏡子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寶貝,這個寶貝是阿爸上縣城,唯一一次給她買過的禮物。她喜歡用鏡子的反光逗花牦牛。她把鏡子光射在阿媽臉上,阿媽毫無反應。

      阿媽,阿爸不是死了嗎?你瞎說什么呢?我們下山去醫院吧。

      她剛說完,阿媽就生氣了。阿媽對她吼道:你不是嫁人了嗎?嫁到河谷村去了嗎?牧場上的牛群不用照看嗎?來這里找我干什么?我是個沒孩子的女人,我生的孩子都被狼叼了去。她再次告訴阿媽,是拉巴大叔讓我騎馬來找你的,你病了。

      拉巴這個多嘴的家伙,自己的兒子們管不好,還有心管我的事情。阿媽罵著罵著,眉頭又緊緊擰在一起,倒了下去。塑料瓢打倒茶壺,奶茶咝咝澆滅了火堆,帳篷里煙霧嗆人。

      她扶著阿媽來到帳篷外,她們一走出帳篷,黑帳篷便轟然倒塌,她回頭看了看,花牦牛淘氣地奔向了黑夜。

      阿媽忽然感到虛弱,眼睛里的亮光正慢慢消失。

      她痛苦起來,不停地求道:阿媽你別死,你死了,我會自責一輩子。

      阿媽聲如游絲地問:我的女兒,你怎么在這里?

      她以為阿媽病好了,忙不迭擦去淚水說:我來接你去醫院。

      醫院——阿媽猛烈地咳了起來。

      她急切地問阿媽,你到底得了什么病?為什么不早點給我說?

      阿媽說:我沒事,吃上幾包你送給阿媽的藏藥,病就好了。

      我大哥澤旺呢,他怎么沒來?她問。

      阿媽說,他們都忙啊。

      阿媽,你跟我去河谷村,再也別回那個家了。她氣憤地說。

      阿媽細細地撫摸著她的臉,說,我走不動了,哪兒也不想去,就讓我在你懷里躺一會兒,這樣我就是死也能閉眼了。

      她擦去淚水,對阿媽說:阿媽這次你就聽我的吧。走,起來,我們走……

      這時,她感覺有些冷,手里的阿媽慢慢變成了袋子。

      她醒來,身下的裙子已被泥水打濕,太陽快要落山了。

      她趔趄著起身,往剛才來時的方向走。走到山丘頂上,再回頭看柳樹林,牛已經看不清了。

      她的馬也不見了。

      也許是她剛才睡著的時候跑了。她走到山丘背后,努力往那幾座草山上爬去,她想從高處看看馬在哪兒。

      黃昏來臨時,她走不動了,腳下草山一座連著一座,仿佛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她站在半山腰,看到夕陽的光亮映著遠處那些起伏的山川,最后一點點縮小,慢慢離開山尖,在天地間停留剎那,天就徹底黑了。

      現在,草原正在死去,人和牲畜幾天后才會遷到這里。她準備就這樣走著去找阿媽。她在心里默念:阿媽要是你往生了,一定要投胎變成我的女兒,你這一世我沒能盡孝,來世讓我變成您的阿媽,用我的一輩子來呵護你!

      想到這兒,她再也堅持不住摔在地上。

      冬風

      - 占巴 -

      快有十多天就過春節了,山城還沒有一點過節的氣氛。

      阿勇在自己的小理發店里忙得腳尖不沾地,柜臺微信收款的聲音頻頻響起。這一天他剪了五十二個頭型,燙了七個波浪,順便還幫洗頭小妹洗了十五個頭。他腰酸背痛,連口煙也沒來得及抽。

      “感謝嬢嬢們,歡迎下次光臨。”阿勇把幾個VIP客戶送到門口,順便彎腰致意。回到店內,剛把地上的頭發打掃干凈,又有幾個顧客推門而入。

      “歡迎光臨。請問剪還是洗?”

      客人走到里面,一眼就被墻上的東西吸引。

      阿勇的店分上下二層,二樓洗頭、按摩,一樓理發、結算,正對門的柜臺后面的墻壁上,掛著不少彰顯他身份的東西:上海一所重點美發學院的畢業證書,沙宣國際班到日本東京的交流合照,各種美發比賽的冠軍證書……

      “肯定是剪噻,專門開車來找你的。”一個顧客較勁地說。

      “歡迎,歡迎,來把三位帥哥帶到二樓洗頭。”阿勇招呼了個人,等那幾個顧客上樓后,又給剛下樓的一個胖子吹頭發。

      吹風機吹干了胖子為數不多的頭發。阿勇開始給胖子理發。

      “帥哥,沒想到你還是個人才哦。”胖子用粗肥的手指夾著中華煙,煙霧繚繞在他發黑的牙縫和肥溜的圓臉上。

      “哎,有才不如有錢,這些都是虛的。您掙的是大錢,我們這些只有靠力氣,掙點渣渣錢咯。”阿勇右手使著剪刀,左手使著梳子,轉過頭說話時,剪刀在右手中指上轉一圈,然后滑進他腰間的綠色皮革腰包。他用兩根手指頭在胖子頭上推了個發型,從不同角度看看鏡子,又立即撫平。

      “啥子大錢小錢,這年頭,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要想掙錢就看個人本事。”胖子的說話聲震得理發店內嗡嗡響,他自己卻不以為然,甚至在吞云吐霧時滿不在乎地抖落一地煙灰。

      這種人阿勇見得多,知道他們目中無人、極度狂妄的底氣來自哪里。他表情迎合著,內心揣摩著,嘴上簡單應付,看胖子影響到店內其他顧客,阿勇剪完胖子的發型后,立即招呼洗頭妹,適時把胖子請到二樓按摩去了。

      “老板兒,您再去按摩一下,二樓的好好按哈。”

      “我說的你記住沒有?”

      “記住了,記住了,樓上請。”

      門再度被推開了。這時,走進來幾個穿著打扮時髦的年輕人,看模樣應該都是富二代官二代之流。阿勇來山城之前,在沿海城市做過夜場,每天遇見形形色色的人,他練就了一眼就能判斷對方身份的技能。這是帶他推銷酒水的師傅教給他的。比如:近距離看人要看他的眼睛,遠距離看人要看他的手上動作,一個人的面部表情可以裝,他的眼睛和手上動作騙不了人。阿勇看著幾個年輕人,脖子上掛著新興的電子煙,手里玩著iPhone14,嘴上我操我操地說著某款游戲里的征戰故事。他沒有輕視,直接走過去,輕聲詢問他們的需求,給他們安排了兩位理發師。

      離春節還剩三天,阿勇還是一如既往地早早來到店里,開燈,系上黑色的圍腰、戴膠手套,開始從里到外搞衛生。他先用掃把和拖帕清掃一遍地板,然后用吸塵器吸盡每個角落,再用干凈的毛巾和消毒水,擦拭每個工具,將它們整齊地擺放在工作臺上。等店員們上班時,他們看到的是神采奕奕的老板和令人發指的潔凈。

      “哇塞,老大你真man!”

      “嚯嚯,老大你真牛!”

      “老大,早安!”

      店員們雞一嘴鴨一嘴表達著敬佩,陸續換上淺黑色工作西服,開始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發型和妝容。阿勇從招募這些人的第一天開始就要求他們,想為別人打造好的形象,首先得把自己打扮好,讓別人有進你這家店的欲望。店員們也一絲不茍地執行著這個宗旨,沒有客人時他們也會相互理發,試驗新的發型。

      電視新聞里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的彩排花絮,幾個洗頭妹補完妝,坐在洗頭椅邊玩手機,邊小聲地交談著。幾個理發師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春晚沒意思、春節不熱鬧的話題。阿勇在柜臺下埋頭拆開吹風機,清理卷進機子里的頭發。一個洗頭妹拿著手機,從洗頭房走出來,嘴上說:“這印度人真搞笑。”

      “我看看。”幾個人圍過來。

      一個瘦瘦的理發師看了后說:“這挺有意思,阿東,來。”

      另一個個子稍矮、留著非主流發型的理發師走過來,看了眼視頻后,不安地說:“這怕是有點嚇人哦。”

      “沒得事,快坐到。”

      “看一眼就學會,你龜兒怕是把自個兒當成天才咯!”

      “呵呵,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

      矮的理發師有點不相信瘦的,可他還是坐在那里一動一動。瘦理發師先朝矮理發師頭上噴水,再用毛巾擰干上面的發膠,然后又用吹風機吹他的頭發,用梳子把頭發都往后梳。做完前面的鋪墊,幾個理發妹和理發師都拿出手機準備記錄最精彩的一幕。瘦理發師拿出酒精,就往矮理發師頭上噴,等他頭上的每一根發絲都浸染上酒精后,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矮個理發師的腦袋。只聽見理發店里嘭的一聲,矮個兒頭上的火苗躥出去一米多高,瘦個兒噴酒精的手也立馬就被點燃了。

      瘦個兒慌不擇言喊了句我操,接著瘋狂甩手,想把掌心的火焰甩掉。他手里的酒精瓶子砸在地上,火苗也隨著液體在瓷磚上流動起來。幾個腳上沾火的人尖叫著跑了出去,嚇破膽的矮個兒,從凳子上起來后,頭頂二三十厘米高的藍色火焰,在屋子里又跳又喊。

      阿勇抬頭看見正被火燒的矮個兒,精神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在火中掙扎的外婆,在一聲聲喊他,請求他的幫助。“哥哥,哥哥,快拿水,快拿水來!”外婆絕望的叫喊和矮個兒的叫喊幾乎重疊在一起,他的雙腿幾乎失去了站立起來的力氣,軟得像裝滿棉花的布袋。

      “勇哥,勇哥,救救我,救我!”矮個兒近距離嚎叫著,像頭落入陷阱的野豬,向他求救。阿勇上半身彎曲著,劇烈地向前擺動。矮個兒掀開門簾,準備朝洗頭房鉆。阿勇明白矮個兒想用水滅火,記憶深處的慘狀刺激著他的心,他的手,他的雙腿,他每個顫栗的毛孔,他蹦起來,一腳側踢,踢倒了矮個兒,接著取出柜臺下的滅火器,拔出拉環,呲在矮個兒的頭上、身上、地板上。白色的干粉像濃厚的蒸汽,瞬間塞滿大半個店子。

      火被呲滅了,理發店內一片狼藉。

      瘦個兒陪著矮個兒去醫院后,幾個店員拿著濕拖帕,開始打掃。幾個消防員在彌漫著毛發燒焦氣味的店里,對整件事情做完記錄后,說:“你小子運氣好,第一是打開了滅火器,第二是酒精瓶子是塑料的。要是瓶子打碎了,火勢可能會更大,那樣損失也就大了。”

      “哦。”阿勇渾身發軟地應了一聲,便走過去,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著出現在對面鏡子里臉色刷白的自己。

      愛修眉的理發師看到阿勇的狀態,趕忙推著消防員的肩膀,一邊說麻煩你們了,一邊將他們送了出去。他扭扭捏捏地驅走了門口看熱鬧的人,等那些人走遠了,他才慢慢回屋,從包里取出一瓶香水,對著天花板噴了起來。

      “阿香。”

      “勇哥?”

      “你去醫院看看他們吧。”

      “你怎么樣?臉色不對哦。”

      “我沒事。”

      “你今天怎么了?勇哥,好像很怕火哦。”

      “沒事。”阿勇咬牙從沙發站起,走到柜臺后,打開抽屜,取出一沓嶄新的紅包后,遞給愛修眉的理發師,說:“這些發給兄弟們。告訴他們,今天開始放假,初七收假,初八按時上班。”

      “勇哥,今天才二十七。”

      “按我說的做吧。”阿勇擺擺手,打住了愛修眉的理發師的話,“去吧。”

      理發店外一些人還在朝里指指點點,阿勇關了電燈,掛上了春節放假的牌子,這些人像蚊子一樣始終不肯散去。他只好坐到柜臺后面,組裝起那兩個吹風機。等他認真裝完最后一顆小螺絲,外面的天已經快黑了,用來照明的手機也顯示電量不足。阿勇轉了轉僵硬的脖頸,聞著殘留在角落里的焦味,走到衛生間,旋緊了水閘,又到洗頭房,打開電箱,關閉了所有電路的開關。在屋子里不放心地走了兩圈,確定沒有安全隱患后,他才走到門外,開始鎖門。他拉上玻璃門,將U型鎖穿過把手鎖緊,然后把卷簾門拉到底,用腳踩著門邊,擰兩圈鑰匙,再把鑰匙拔出來。做完這些步驟,試試卷簾門是否鎖死,他才放心地回家。

      阿勇轉過身,走出去幾步,走到剛才人們看熱鬧的大概位置,一回頭看見了寫著店名“藝剪坊”的招牌以及一盞熄滅的轉花筒燈。那扇卷簾門封閉了他的理發店,里面的一切似乎都在暗處變得冰冷了。他裹緊衣領,向主街走去。斜穿過一條漆黑的小巷,耳邊人聲鼎沸,眼前面色慘白的女孩頭上戴著發紅光的發夾,依偎在老男人的懷里走了過去;幾個身材豐滿、雙腿裸露的長發女孩匆匆從他旁邊經過,像是去趕場;許多人提著購物袋從燈火華麗的店門口走出來,又有許多人從不同的進出口,不同形狀的大樓,走進走出,他們購物、吃飯、看電影,一群群微醉著,簇擁而去;一個神情茫然的中年男子在翻垃圾桶,他提著個空飲料瓶,往嘴里灌了灌,又撿起別人剛丟在他腳下的煙嘴,抽了起來。阿勇的眼光與男子的眼睛對視了一下,他沒有絲毫憐憫地移開了。快要走出步行街,走向地下停車場時,他看見了兩個康巴人,男的頭上綁著紅穗頭,藏袍長袖拴在腰間,手上拿著念珠,女的頭發分成了許多小辮子,肩上扛著一個黃色的蛇皮袋子。兩個膚色黧黑的人,在夜色下顯得很黑,閃爍的眼睛緊張地盯著那些同樣盯著他們的人。也許是來看病的,阿勇看到羅圈腿的男人時,內心沒有動靜,但看到身材消瘦的女人凹陷的臉頰和垂在耳畔的綠松石時,內心深處動了一下。他知道長期放牧的女人都患有嚴重的風濕病,她們的病往往比男人重,而且都是等快死了,男人才會不情愿地帶著女人,像治牲口一樣到大城市隨便轉一圈,買點藥,就回去了。那個女人眼窩里黯淡的光,讓他的心再次咯噔一下,像是從高崗滾進深谷河水里的石頭,炸開了個波浪。

      阿勇走進大樓的電梯口,康巴夫婦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走進電梯,下到地下三層,把車開到大路上,腦子里卻始終惦記著那個康巴女人。也許是去拉薩朝圣的吧,好多康巴人都愛到山城坐飛機到拉薩,阿勇在等紅燈時,看著翻動的數字想到了貢嘎機場,他第一次去拉薩還是坐飛機去的。在上海夜場跟一伙人動刀子,進看守所出來之后,他買了飛機票,到拉薩待了幾個月。那時,他才知道許多藏族人臨死之前都要去布達拉宮和三大寺磕頭、點酥油燈,為自己和家人,還有那些死去的人祈福。那個康巴女人被她男人帶著,無論是去醫院,還是去拉薩,都只有一個解釋:她快要死了。

      我為什么咒一個不認識的人死呢?為什么想這些跟自己生活無關的人呢?阿勇懊惱地拍了拍方向盤。晚高峰,原本幾公里的路程硬是要拖上十幾二十分鐘。如果放在平時,他會打開車載收音機,聽山城交通廣播的女主播用動人的嗓音播報交通信息,然后緩緩開動車子。今天,一個素昧平生的康巴女人擾亂了他的心緒,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胡思亂想。他的家鄉在安多,不在康區,老家人到城里來,也不會穿藏袍,不會戴念珠。雖然,他們的膚色還是能讓人一眼看出就是藏族人,但他們到了城里,不會說藏語,也不會跟同胞打招呼。山城里幾乎看不見安多人,可能是地處省外的緣故。安多人基本都活躍在四川首府成都,而不來咫尺之遙的山城。這也是阿勇喜歡山城的原因。

      到了小區,鎖好車門后,阿勇取出存在儲物柜里的幾個快遞。上樓,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他燒開一壺水,給自己泡了碗面。在等面泡開的時間,他拆開兩個快遞,看到給阿爸買的保暖衣和給嬸子買的超輕羽絨服質量還行時,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撕開下一個快遞,一封法院的判決信件戳進他的眼里。

      那是成都市某區某法院的專用信封,阿勇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不生氣,只是有點輕微受挫的失敗感。阿勇把信放在一邊,用筷子把面攪拌均勻,一點點送進嘴里,喝湯嚼面同時進行。面吃完了,他才拆開信封,默讀起來。信的內容看似復雜,其實關鍵點一目了然。

      被告人索朗才讓,因持械傷人,被判服刑一年零八天。

      案件描述中,這個在成都鬧市持刀砍人的索朗才讓,就是阿勇的親弟弟阿南。

      阿南這個名字,取自香港電影《古惑仔》。兩兄弟一個在成都,一個在山城,都沒用過真名,連假身份證也不是在一個地方辦的。

      阿勇從某個小縣城的技校畢業后,弟弟也從老家的初中學校跑了出來。兩個人先到成都,最后在浙江出了事。他為了弟弟不受牽連,一口氣帶著他跑到了拉薩,在那里生活了幾個月,花光了所有積蓄。

      現在,從拉薩回來都七年了,這七年他努力掙錢,兩個人也一直在用假身份生活。雖然沒見他們的“仇人”來尋仇,但弟弟已經進了幾次牢了。他每次戴上“銀鐲子”,坐進鐵籠子,判決書就會在三個月內送到阿勇手上。

      阿勇知道弟弟是不會讓判決書寄到老家去的。他們的阿爸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整天不是玩牌,就是吹噓兩兄弟的事業。阿勇厭倦阿爸,也沒法讓阿爸閉嘴。他取出手機,在通訊錄里翻出了一個叫王哥的人。這個人是不存在的,存在王哥底下的號碼,就是他阿爸的號碼。他撥出電話,響了幾秒鐘后,電話通了,阿勇剛開口喊了聲阿爸,電話那頭的人就吼開了。

      “阿爸,我看你是我阿爸吧!這么久一個電話都不打,我生病死了,被村里人埋了,你們兩兄弟也不會到我墳前來哭兩聲吧?”

      “你別叫了。弟弟被關了。”阿勇打斷阿爸。

      “那個狗啃的貨,又給關了?”阿爸有點不可置信。

      “誰被關了?”阿爸旁邊出現一個女人的聲音。

      阿勇知道那個女人就是他叔叔的老婆,他叫她嬸子。叔叔在城里當保安,阿爸和嬸子好上,轉頭就跟叔叔離了。他們兩人廝混的故事早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傳到了叔叔的耳朵里,還有阿勇的耳朵里。阿勇不驚訝,阿爸也顯得若無其事。

      “閉嘴。”他喝止女人后,問,“判了多久?”

      “一年零八天。”

      “關就關吧。關了反倒讓我心安。”聽到結果,阿爸反倒顯得平靜了,“你今年回來過年嗎?”

      “我還不知道,店里事情多。”阿勇說著想起了今天酒精理發引起的火災。

      “什么不知道,我的死活你就不管了?開了店,有了錢,就不管你爸啦?”阿爸突然暴躁地埋怨起來。阿勇想好好解釋,阿爸卻不依不饒地補刀:“不回來可以,給我轉五萬塊錢來。我要買年貨,你嬸子要打一對金耳環。”

      阿爸喜怒無常、毫無遮攔的說話方式激怒了阿勇。他朝電話里大喊道:“我沒說不回家過年啊!可我是不是要在年前多掙點錢?手底下八個員工,不給他們開工資,他們就會為我干活嗎?我每月給你打生活費,你以為那些錢都是我印刷出來的嗎?我回來,是不是該去看看那個沒腦子的弟弟?他在牢里不用牙膏牙刷嗎?他不要內衣內褲嗎?我早早地回來誰給他擦屁股?”

      一陣歇斯底里地質問后,阿爸的氣勢弱了。

      他像個無賴,又像個受害者,用博取同情的聲音說:“你罵我干什么?我沒坐過牢,我怎么知道他要什么。現在我掙不到錢了,你給我點生活費不是應該的嗎,怎么啦?你忘了當初你媽拋棄了你們,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拉扯大的嗎?”

      “把我養大的人是外婆,我是吃她的糌粑長大的,我們在牧場餓肚子的時候,你在哪里?我們在林班被人欺負的時候,你又在哪里?你好意思說我媽,你不賭博,不打她,她會跑嗎?”

      阿勇急了,想到那些該死的回憶,他直接跟阿爸針鋒相對。

      “你……”阿爸噎住了。他掛了電話,屋子里恢復了平靜。

      阿勇把電話丟在茶幾上,仰面朝上看著吊燈,燈芯晃得人眼生星星。他把視線轉到燈罩上,發現燈罩上新添了幾絲蛛網。一只冬季的漏網之蟲,不小心被蛛網掛住了,阿勇眼睛不離那只倒霉的黑蟲子,想看看蜘蛛如何吃掉那只黑蟲子,久而久之眼睛開始酸疼了。蜘蛛出現在眼前時,他眨動幾下眼皮,蜘蛛又不見了。那個黑蟲子粘在蛛網上不動彈,阿勇猜想它知不知道自己今晚會被活活吃掉?假設它知道自己會被吃掉,那么它的心情是怎樣的呢?阿勇靠著沙發睡了過去,滿腦子是那只黑蟲子,夢里一只長著六只鐵鉗和兩個西瓜大的眼睛的巨型蜘蛛,在瘋狂地追擊他。阿勇拼命地跑啊跑,快要逃出蜘蛛獵殺范圍時,一坨黏糊糊的絲線飛到他的背上,蜘蛛一抽線,猛烈的扯背感讓他一下驚醒。他翻了個身,再次進入那個夢,蛛絲纏住了他的四肢,蒙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在它快用消化酶溶解他時,外婆舉著竹火把來了。外婆大罵蜘蛛,用火把點燃了蛛絲,結果燃燒的不是蜘蛛,而是阿勇和外婆。阿勇來不及拍打自己腿上的火,舉起一茶壺水朝外婆潑去,火焰噌地淹沒了外婆。天很陰暗,四周非常寂靜,阿勇來到空曠的室外,坐在一根腐爛的圓木上,望著伸進黑天里的巨型杉樹,嘴里不停喊著外婆,難過地哭著,他聽見自己嘴里發出的聲音,跟小時候一樣稚嫩,一樣無助。

      夢中剜心的疼痛使他的身體在沙發上不停抽搐,淚水打濕了他頭下的抱枕。他聽到了工人鋸倒老松后砸地的巨響,樹皮油脂爆裂與汽油混合的氣味,充斥在他的鼻孔里,這一切幾乎讓他夢魘。

      農歷二十八,阿勇把收拾好的行李搬到車上,又開著車去了趟店里。他打開店子,簡單打掃一遍后,在門口貼了副對聯。跟左鄰右舍拜完早年,阿勇就開著車,馬不停蹄朝成都駛去。

      路上的四個小時轉瞬即逝,阿勇到了關押阿南的成都市某區某監獄。

      他停好車子,背上皮包,到監獄側面的超市買了些日用品,又到監獄側門辦了探監手續。獄警看了看他的身份證,又對了對表格上填寫的內容,厭惡地說:“你們這些人真討厭,盡惹事!”

      阿勇說了句麻煩警官,也就不再說其它的話。因為,他害怕惹麻煩,他曾為了自己和別人的事情,蹲過一次號子,就算沒有案底,跟警察說話心里也有些發虛。他給警察的真身份證上面寫的民族是藏族,出生年月是1985年12月,家住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可是,包里的假身份證上面寫的民族是漢族,出生年月1986年5月,家住四川省彭州市龍門山鎮……阿勇走進監獄大門后,才想起包里的假身份證,他有些后怕警察會檢查隨身物品,但還是有驚無險地見到了阿南。

      穿過重重高墻,轉過好幾個鐵門,阿勇才在鋼化玻璃窗前,看見了正在等他的弟弟。

      “哥,你怎么來了?”阿南腦袋大、肩膀寬,灰白臉頰上的高原紅早已淡去,如今掛著的是玩世不恭的笑臉。

      “你為什么砍人家?”阿勇劈頭問道。

      “為什么?”阿南把戴著手銬的雙手,舉到腮幫子下面,用手指搓了搓耳垂,接著吸了吸鼻子,說,“他太狂了,要弄張哥,我就弄了他。”

      “喂,說漢話,別說你們少數民族的話。”獄警嚷道。

      阿勇向獄警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后,看著弟弟一時不知怎么開口。他知道那個張哥,為人重情重義,他和弟弟初上成都時,張哥給過他們錢,還帶他們干過工地。可阿勇那時想到干工地,累死累活一年才掙幾萬塊錢,還不如干夜場推銷酒,運氣好一晚上就能掙幾萬。他帶著弟弟離開張哥,去了浙江,揣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子,兩兄弟賣了很多酒,兩年差不多存了二十萬。那時候,他才二十二歲,弟弟也就二十歲,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二十萬,膽子就會大上很多倍。于是,最后搞得錢財散盡不說,還丟了那邊的市場。兩兄弟從拉薩回來,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重拾技校學來的理發手藝,到山城打工,而弟弟沒有手藝,只能待在成都,跟各種各樣的“哥老倌”。阿勇知道他所謂的哥老倌都是沒什么本事的混混,今天這個被抓了,明天那個被打進醫院了,總之沒一個有正經生意做。他時不時還要給弟弟打生活費,以此救濟他,讓他過他那毫無意義的江湖亡命生涯。

      前兩年,弟弟又跟事業日漸壯大的張哥接上了線,張哥讓他考駕駛證,給他安排了司機的活做。可能正因為這樣,弟弟才會幫張哥動刀子。

      “張哥呢?”阿勇問。

      “也關了,不過已經放了。他只被判了兩個月。”弟弟回答。

      兩兄弟沉默著,這時候他們心里都是空白的。不像有些時候對待別人時的沉默,各懷心思,各懷鬼胎,以不變應萬變或賭博的心態,暗自跟別人較勁。

      “我今晚準備回老家去。”阿勇打破了沉默。

      “回去過年,喝青稞酒,唱歌跳舞,巴適得很哦。”阿南繼續玩世不恭地說。

      “我想去給外婆上墳,這段時間一直夢到她。”阿勇說。

      “外婆——,幫我燒根香,磕個頭,謝謝。”斷斷續續地說完這句話,眼淚在阿南眼窩里打轉。

      “我想給她立一個水轉經桶。”阿勇說。

      “好,好,挺好的。”阿南故作鎮定地仰起頭,片刻后,他一下子站起來,看著阿勇說,“走吧。路上慢點,阿哥。”

      阿勇看著弟弟走進那堵墻一樣厚的鐵門后,緩慢站了起來。聽著一扇扇鐵門打開、關閉的冰冷聲響,他能感覺到弟弟被獄警推進監獄深處時的心灰意冷。金屬之間撞擊的咣咣聲,一下下刺得人身子發顫,阿勇沒有等到最后一扇鐵門的關閉聲,就轉身離開了那間令人壓抑的探監室。

      五六個小時的漫長跋涉后,阿勇開著車離開國道、省道,在漆黑一團的夜色中駛入那條坑坑洼洼的鄉道。沿著鄉道跑十幾公里,他就到了村口。他和阿南小時候生活過的村子坐落在半山腰,從山腳能看見山上零星的燈光。上山的水泥路彎彎曲曲,已有十多年光景沒有翻修過,有的路段地基塌陷、水泥崩裂,有的路段剛過彎,路中間就堆著夏天垮下來的大面積泥石流,村里人沒錢請大型機械,只能靠鐵鍬、鋤頭挖。現在,凍硬的泥石流上車子可以通過,但也只能緩緩爬行。

      阿勇避開凹凸的路面和陷在泥里的石子,讓輪胎盡量軋著堅實的路面跑。當山下的熱務曲河水流聲愈發變小,快要消隱時,他把車開進了村。村道比記憶中更加狹窄了,那些路燈和樹影下掛著彩燈的房屋,也顯得更加矮小簡陋了。密實的柴垛幾乎把小小的村子圍成了戰壕,圍成了山洞。

      親戚們在阿勇家的大門口等待著,當阿勇的車大燈掃射在他們身上時,他們一個個瞇起眼睛,連忙用手擋起了光。

      “啊呀呀,終于回家了,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累慘了吧?侄兒子。”

      “盡說些廢話,肯定累,快進屋,孩子。”

      “從成都到這兒,也肯定餓了。我們來搬東西,走走。”

      “弟弟呢?”

      “他生意上有事走不開。”

      “哦,哦。”

      “舅舅、表叔、大姐夫、表哥、表姨夫……”阿勇把親戚們挨個叫了個遍,又給進監獄的弟弟找了個借口。他的眼睛在嬸子和阿爸身上停留了一下,又迅速移開了。家里燈火明亮,桌上還擺起了菜和酒水,他覺得有些過于夸張,便用眼神盯了下阿爸,阿爸像是沒看見似的端來熱水盆,殷勤地讓他洗臉、洗手。他到走廊擦洗完,返回熱烘烘的屋子,親戚們熱情地勸他入座,不等他說幾句話,就拿起茶杯往里面倒啤酒。阿勇想吃點東西,卻擋不住幾個親戚的熱情,把那茶杯里的啤酒一口干了下去。

      酒勁有些上頭的阿勇,腦袋輕飄飄的,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人群中的嬸子,他發現嬸子一口菜沒吃,一直在他眼前忙來忙去。她一會兒端菜加水,一會兒又往火盆里加煤炭,忙不迭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阿爸擼起袖子,拿著茶杯,一杯杯給親戚們敬青稞酒,還時不時講個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認為阿爸無非是在配合嬸子,扮演慷慨的男主人角色。兩個人一唱一和,人群中一舉一動都好像提前預演過一樣,反倒他像個尷尬的客人,夾在親戚之間,被這人敬酒,被那人勸煙,屢屢被他們提起來談論一番,而毫無招架之力。他記得自己吃了幾口菜,后來因為醉了,就忘了什么滋味。他記得自己說過些什么話,后來還是因為醉了,徹底忘了對誰說,又說了什么。

      阿勇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穿過窗戶,停留在他房間的海報上。他眨了眨眼,使勁從床上坐了起來,這下頓時感覺房間天旋地轉。他下了床,走到窗戶前看著對面雪白的山脊和鐵藍色的天幕,晃了晃腦袋,眩暈感減輕了些。他撿起褲子、衣服,坐在凳子上穿,眼前被陽光照亮的海報上,有他上初中時摯愛的周杰倫、林俊杰、科比。可早已褪色的人物畫面,無法在他心里泛起半點回憶。

      窗臺前的舊木桌上,他、弟弟和外婆的合影,倒是讓他一陣傷感。他記得那是阿媽阿爸離婚那年的“六一”兒童節照的。那天上午,學校所有活動結束后,各村的孩子被父母帶著到學校后山的草坡上野餐,外婆牽著他和弟弟,在草坡上花開得最好的位置占了一席之地。外婆打開那個沾著不少污漬的背包,從里面取出一份豬排、一卷蔥油餅和一瓶健力寶飲料。當別的孩子依偎在父母身邊吃冰棒、玩噴水槍時,外婆切開豬排,撕下兩塊蔥油餅遞給他和弟弟,然后打開飲料,往碗里倒一半,讓他和弟弟先喝。他記得他啃著豬排,吃著蔥油餅時,看到外婆笑著抿嘴唇,他忍著饞意,讓外婆先喝碗里的飲料。六歲的弟弟看到他的舉動,伸出腿不停地蹬地,哇哇亂叫表示抗議。他剛罵了弟弟兩句,外婆就把碗舉到弟弟嘴邊,讓他先喝下一大口飲料。他不理解地喊了聲外婆,外婆轉過頭,偷偷給他一塊錢,讓他去買冰棒吃。

      外婆對他和弟弟的疼愛是公平的。他不知道外婆那時候哪里來的錢讓他買冰棒,他也不知道那一塊錢對可憐的外婆來說意味著什么。那天,野餐快要結束的時候,外婆看見別的家庭都在照相留念,她背過身,打開自己掛在脖子上、藏在胸口衣領里面的錢袋子,從里面取出十塊錢,請照相師傅給她和兩個外孫照了一張照片。這是他們兩兄弟和外婆唯一的一張照片。阿勇細細端詳起這張彩色照片,發現他們三人笑得很開心。在滿是鮮花的草坡上,他和弟弟站在外婆的左邊,弟弟舉著他在兒童節上獲得的獎品鉛筆,外婆兩手拿著那張小獎狀,他有些羞澀地側著身子,右手壓著紅領巾,左手比了個耶的手勢,強烈的陽光和短暫的幸福讓他們高興地瞇起了眼。照相師傅就在那一刻摁下了快門。

      阿勇記得那天早上下了雨,每年的兒童節都要下雨,從外婆的村子走到學校,這一路他都要擔心弟弟的衣服、鞋子會被泥水打濕。可是,每年都是外婆背著弟弟去學校。上了小學六年級,他們兩個人被阿爸接到如今的村子以后,弟弟每年兒童節都要哭,他也過得很累很辛苦。

      阿勇走下樓,來到院子,中午的陽光不再那么強勁有力,凜冽的冬風在太陽被云遮住的間隙吹起來。大門上的小紅旗隨風搖曳,風中不時傳來鄰居們放送的咚咚響的蹦迪音樂。

      “吃飯吧。”

      身后傳來嬸子的聲音,他一轉頭,嬸子已經進屋了。

      他伸了個懶腰,進屋洗了把臉,喝了碗早茶,又吃了兩個饅頭和一些菜。這時,嬸子已經準備好了上墳的東西。她把所有東西都裝在竹背篼里,放在走廊里。

      “我去趟家,你叔叔值班不回來過年,我給他寄點東西。”嬸子吞吞吐吐地勉強著說完這句話,不知道是不是想征求阿勇的同意,她站在門口不動。

      阿勇抬頭看見嬸子的眼睛,她布滿紅暈的臉頰,還有眼角的皺紋,讓他心中生起了可憐她的心思,于是低頭說:“你去忙你的,我一個人去給外婆上墳。”

      嬸子點點頭,像是得到什么重要的指示一樣出門了。阿勇暗自一想,他猜阿爸可能去村里的小茶館打牌去了,嬸子也許一直在等我起床。

      他來到走廊,翻了翻竹背篼里的東西,然后背上竹背篼,拉好門,走進小巷。巷子里不時冒出幾個小狗一樣的小孩子,他不知道是誰家的,只能向他們致以笑臉。豬、狗、羊之類的家畜肆無忌憚地在巷子里走動,阿勇打小就知道它們的糞便也是巷子里的特色,在聞不見這些家畜糞便味的城市生活打拼,他有時也懷念夏天蒼蠅圍著糞便轉、腦子里睡意沉重的那些日子。

      阿勇走到村頭的水源地,幾個老人正圍著一座大的水轉經桶在轉經。老人們看見他很激動,他看見老人們也很驚喜。村里的許多老人都已經死了,這幾位老人在他和弟弟小的時候,給過他們不少的關心和照顧。他和老人們聊了會兒天,向其中一位老人打聽了立水轉經桶的價格,并將錢直接交給其中一位手腳稍微靈便的老人,請他以阿勇外婆的名義立水轉經桶。老人們都比著大拇指,稱贊阿勇的孝心。

      阿勇離開了村子,走了一段山路,開始往土黃色的梯田上一層層爬。他感到后背有些熱,額頭上出了汗,呼吸逐漸急促,喘了起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對面山上凍結的白色瀑布,頓時感到口干舌燥。

      頭頂的太陽越過了云層,此時正悠閑地懸在高處。飄在那幾座山頭樹林上的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移動著。阿勇深吸一口氣,背著竹背篼,向外婆的墓地走去。半個小時后,阿勇終于到了外婆火化的地方。

      離遠了,看不出這是塊墓地。走近了,才能在荒草荊棘中看見一個平平無奇的石堆。碼好的石塊顏色呈深紫色、黑色,那是火化的時候裂開后熏出來的。阿勇放下竹背篼,把里面的東西都倒在石堆上,打開方便面、掛面、餅干、糖果之類的包裝袋四處揮撒,將幾瓶酒水飲料也倒在石堆四周,接著把一沓沓的冥幣塞進石堆里,用石頭一沓沓壓好,留出一部分在石堆前,用打火機點燃了。

      泛黃的火苗燙到手時,外婆被汽油燒著時的慘象一下子涌入阿勇的腦袋,他猛地向后跌倒,匪夷所思地盯著把冥幣一點點變黑的火焰,慢慢回憶起了那一晚。

      外婆搖醒了正在熟睡中的阿勇,他睜開眼睛,看見外婆穿著奇怪的塑料袋子,手上拿著他們打水用的綠色塑料桶。在隱隱約約的火光下,他問外婆,天亮了嗎?外婆悄悄地告訴他,穿好衣服,跟著外婆去做件事情。他問外婆,什么事兒?外婆眼看瞞不住他,就告訴他說,去偷森工局的油。阿勇一聽清外婆要做的事情,既緊張又害怕,他膽怯到不敢穿衣服下床。

      外婆夏天放牧的地方位于森工工人伐木的深山林班下,工人們在林班下搭了許多簡易木棚子,其中一個棚子里堆滿了兩百斤裝的汽油、柴油桶。外婆那會兒不知道汽油和柴油的差別,她看見森工局的工人,雨天用油生火,又簡單又方便,她也想偷一點油來儲存,目的僅僅就是在雨季上山回來后,好生火熬茶。

      外婆拿著彎刀和塑料桶走在前面,阿勇跟在外婆身后,他們走出自己的木屋時,月亮已經下山,外面過于黑暗,緊張過頭的阿勇還不小心撞在外婆身上。他們偷偷靠近工人們存油的棚子,躡手躡腳地打開寫著“油庫”兩字的木門,外婆用彎刀尖上彎曲尖銳的部分,扣開了其中一個鐵桶的蓋子。她讓阿勇把掛在門背后的膠管子拿來,一頭插進油桶,一頭放進嘴巴使勁吸。她堵住插在油桶口的管子縫隙,讓阿勇再猛吸一口,阿勇被突如其來的油嗆了一嘴。外婆讓阿勇趕緊把那一頭放進塑料桶里,阿勇忍著滿嘴油味,死死抓住噗噗響動的管子,不一會兒油就灌滿了那個差不多五斤裝的塑料桶,打濕了阿勇的手臂。外婆蓋好油桶蓋,把管子掛好后,先到外面看有沒有人。她在黑暗里發出呼呼的聲音,讓阿勇提著油桶溜出棚子。她把木門關好后,接過阿勇手里的塑料桶,牽著阿勇朝木屋一路快速小跑。

      阿勇覺得那幾百米的夜路,是他這輩子跑過的最長的路。他和外婆跑回木屋,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直接倒在了床上。天快亮的時候,不幸的事情就發生了。由于外婆把用油生火的步驟搞錯了,她直接把油倒在已經有火苗的火塘里,火順著油星子,直接點燃了外婆。阿勇只聽見一聲尖叫,就看見了被火燒的外婆。他跳下床,舉起火塘里冷了一晚的茶水,潑到外婆身上,沒想到火勢更大了。外婆把他當成大人看,喜歡叫他哥哥,那天清晨外婆喊了幾分鐘哥哥后,最終倒在了離木屋不遠的工人們修筑的泳池邊。阿勇和弟弟跟著外婆跑到泳池邊后,他們的木屋發出了一聲悶響,大火從里面吞噬了整個小木屋。

      阿勇無法忘記那噼啪爆燃的火是那樣猛烈,導致任何想用水滅掉它的人都無法靠近,他與木屋隔著十多米依然能感受到它的烈焰。

      后來,昏迷不醒的外婆被工人們抬上拉木材的車,運走以后,他和弟弟在燒毀的木屋旁站了許久。弟弟被一個女工人帶進木棚子吃飯,阿勇坐在那根腐爛的長著大塊霉菌的圓木上哭了很久,很多人來勸他別哭,他還是忍不住哭。他害怕外婆會死,也害怕工人們發現偷油的事情,把他抓起來。萬一他被抓起來,他的弟弟誰來照顧?那天,他邊哭邊這樣想。

      幾天后,陌生的阿爸來接他和弟弟,阿勇不愿意跟他回去。阿爸告訴阿勇,外婆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她的兒女們把她帶到很遠的大城市治療去了,阿勇這才同意跟著陌生的阿爸回他的家。

      阿勇上了初中,又過了一個寒假和一個暑假后,他才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外婆。那時候,外婆形象大變,半張臉上的皮膚都已經黑了,皮肉緊緊地縮在一起。她的眉毛和頭發也沒了,兩只手上的十根指頭,也被那場火燒得彎曲了。

      阿勇握著外婆的手,不停地哭。外婆問他,是不是外婆變成了老妖婆嚇到了你?阿勇說不出話,他搖了搖頭,那時他心里其實想問外婆,你疼不疼?但那句話,在外婆冷漠的兒女們面前,他還是沒有說出口。在他們眼里,他和弟弟就是外婆晚年生活的累贅,要不是他和弟弟,外婆也不會燒成那樣。那些咄咄逼人的眼神在阿勇腦海縈繞了很久,在他成長過程中,很多事情用不著說破,他很容易就能猜到那些大人肚子里的想法。那么多親戚,只有外婆才最疼他和弟弟,外婆走后,這片土地上已經沒有值得他念想的人了。

      冥幣燒成了灰,香也快要燃盡了。阿勇朝石堆磕了三個頭后,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阿勇用藏語對石堆說:“外婆,我走了,明年再來看你。”

      午后,云遮住了太陽,河谷溫度驟降,阿勇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驅車離開了村子。他走后,凜冽迅疾的寒風把山村攪得雞犬不寧,白色垃圾四處紛飛,土灰色的山村石墻根上,一個曬太陽的盲人老頭忍不住喊:“都快立春了,還這么冷啊?這他媽的鬼地方,就是地獄。”

      【作者簡介:占巴,男,藏族,1991年10月生,現居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縣。曾發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