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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禧年》:在類型與先鋒之間, 為記憶與想象辯論
      來源:《長城》 | 王幸逸  2024年05月29日20:46

      《千禧年》首先是一部關于記憶的小說。記憶是時間的屐痕,亞里士多德將記憶歸于第一感覺能力,即感知時間的能力。“記憶既不是感覺也不是判斷,而是當時間流逝后它們的某種狀態或影響。感覺屬于現在,希冀屬于將來,記憶屬于過去。”(《論記憶》)當時的一點刺激,被經年的心流溫養、沖刷,時過境遷,如塵化珠,熠熠生輝。

      在《千禧年》中,漫無方向的記憶被導入類型想象的道路。據DM公司指教,從神經科學的角度看,大腦中的記憶就是電磁體儲存的電信號,通過“Deepmind技術”將記憶數據化,就能達到“重返過去”的精神效果,那記憶數據構建的夢境世界甚至“比真實更真實”。劉建云進入千禧年的夢境后,小說分為雙線:記憶內溯洄跋涉的劉建云,沉浸在溫情脈脈的舊日世界;現實中的DM公司,借助各種儀器翻閱和篡改記憶,冰冷無情。記憶內外交織著“按”與“提”的敘事動作。“按”入記憶的漫長河流,敘事者就被無窮舊日氣息包圍,因為“從前慢”,必須娓娓道來才得從容舒展。然而敘事者不能一味跟著劉建云沉浸下去,否則小說就會寫成長篇巨制,寫成《追憶似水年華》般的《千禧年》。DM公司這個類型化的反派,一次次將我們從溫柔的記憶河流中提扯出來,使我們感到現時的風如此冰冷,晝夜不息,自四面八方吹襲來。有趣的是,劉建云和敘事者共享著對于“沉浸”的警惕和隨時“提扯”的自覺,當劉建云從記憶回歸現在并一舉挫敗DM公司陰謀時,我們才恍然得知,他始終分神于過去與現在,始終在“清醒地訪問夢境”。

      劉建云不是沉湎于追憶的普魯斯特,倒不如說,他立志成為新世紀的拉斯蒂涅,欲回佘山頂對全上海摩拳擦掌。早在千禧年到來時,程菁(“曾經”)就已洞悉了他:“你更看重未來”。2037年的劉建云一次次重溫1999年,是因為1999年的劉建云過分急切地來到2037年。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那些被壓抑和淡忘的欲望,在凈月潭的宿命抵達后化為無法彌補的缺憾。“人終將為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擾一生”,留在劉建云記憶里的程菁,就成了千禧年的化身。走出充滿成功狂熱的青春記憶,一層層剝去,我們才捕捉到千禧年那華麗的內面——世紀末的北國大雪紛落,《精忠報國》歌聲朗然不絕,流星雨劃過千禧年的寧靜夜空,他和程菁一同見證過那千年一回的隱秘奇跡。

      與看重未來的劉建云恰好相反,《千禧年》似乎運用頗經典的懷舊敘事:重過往而略現時。千禧年的記憶敘事步履彳亍、不疾不徐,青春遍歷的華麗,最終上升為天人感通的奇跡。而一旦離開千禧年的記憶世界,從2037年到尾聲部分的2073年,現時敘事便浮光掠影,迅疾而跳躍,充滿喧嘩與騷動。尾聲部分,主人公在生命的盡頭回首往昔,無限靜謐。然而,這種著眼于懷舊情緒的讀法,卻對于小說結構的一大特點有所忽視——楔子和第十節敘述的兩樁千禧年奇跡,與小說其他部分始終保持著曖昧的距離。在小說楔子和第十節的描寫中,千禧年不僅是線性歷史的時間節點,更以奇跡般的宇宙力量,指示出世界與歷史統一體的斷裂點,是對日益技術化的庸俗世界展開的激進否定。

      《千禧年》的第一到第九節,從2037年這一“后千禧年時間”起筆,以DM公司陰謀的展開與敗露為敘事推力,通過平行蒙太奇的雙線敘事方式,敘事者交叉記憶世界與現實世界,既以頻繁的敘事變速造成閱讀刺激和懸疑效果,也以有主次、有詳略的敘事安排,將DM公司借由日記而重構的記憶世界敘述為真實的“過去”。第九節的敘事反轉,既對前面鋪設的所有伏筆進行回收,也在敘事形式上否定了以技術建構記憶世界的合法性,完成對技術性記憶的逆轉與反抗。然而,這一反轉也動搖了此前記憶敘事的可靠性。小說的千禧年敘事,并非自然而然的青春懷舊,它從一開始就具有躡蹤追隱的目的。

      從“直搗黃龍”到《精忠報國》,從大愛小愛的論辯到千年一遇的流星雨,劉建云的千禧年記憶,無數次同兩場千禧年的隱秘奇跡交臂而過,當時的他懵然不覺,后來的他若有所失。后千禧年的劉建云,并不受困于DM公司的小小陰謀,他焦慮的是身處千禧年“之外”的位置。直到小說進入尾聲,這種焦慮也沒有得到緩解——“劉建云忽而覺得真是活得太久了,一部老電影已經演完,影院即將打烊,而他無處可去,卡在莫名的空洞中,煩躁而憂傷。”

      盡管《千禧年》以記憶立足敘事,但記憶本身不是重點。劉建云訪問記憶,是為了“彌補內心的缺憾”,更是為了“在夢境里找什么”——用拉康的話說,為了尋找“對象a”(objet a)。對象a無法通過語言表述,因為它是主體進入象征界時,或者象征界制造出主體時,被抽取、被剝奪、被遺忘之物。拉康將對象a視為欲望的成因,和表達主體終極欲望張力的“剩余”,它位于全部欲望不可企及的邊緣,并且任何欲望都不能耗盡它。

      如果說對象a是“欲望的真相”,那么在追索對象a的過程中不斷跌落的體驗,讓我們窺得在象征界與實在界的交匯處、在“宇宙的縫隙”中綻放的審美輝光。拉康曾以“典雅愛情”的歐洲文學母題為例,指出所有騎士關于貴婦人的賦魅和愛欲想象,均源自回溯性的建構,“典雅愛情”實則圍繞虛空展開。情人是對象a的化身與阻隔,正如“美”是“真”的誘惑與屏障。以青春愛情記憶的形式展開敘事的小說主體,始終在千禧年“之外”,它環繞虛空般的楔子和第十節展開自身,并在對象a/“千禧年之謎”的追憶過程中,重復趨近和跌落的循環,由此升華出動人心弦的愛情傳奇。

      壯烈的歌聲、青春的胸口,以身體的碎片化形式指示對象a的運行痕跡,然而,通過文字符號觸碰符號不可捕捉之物的努力,注定會失敗,于是字跡化為無形,真實消隱于記憶深處。正因它永遠處于記憶不可企及的核心缺失中,敘事者只能以想象的方式代為鋪排。

      想象遙接永恒,向無限的外部開放。所謂“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文心雕龍·神思篇》),充盈的想象力將永恒之物具象化,自然世界內部包藏著的靈幻之影,被接引為一息間的心靈啟悟。想象是一場追逐永恒之魅的心靈旅程,瞬息萬變,動蕩莫測,卻能在偶然間抵達自我與自然、時間與永恒的和諧與完滿,過后即又消逝無形。匪夷所思,莫名所以,仿若奇跡,再精妙的神經科學和人工智能也無法抵達。這是小說家的權柄,仿佛太初有言,亦莊亦諧地喚出晨曦,照亮經驗的庸常、記憶的蒙沌。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在《千禧年》中,記憶與想象作為身體的內在覺知力,比AI技術更深切地抵達宇宙萬物近乎無限的神秘整體,這與科學時代的共識,尤其與科幻小說的“定律”相抵牾。其一,當“地外文明”“黑暗森林”的宇宙社會學取代“天外飛仙”“八荒六合”的神思玄想,所謂“宇宙的無限性和整全性”,已成為一則古老過時的迷信。其二,“技術感知力”升級或取代了人類感知力,千百年來對宇宙、時間和自然奧妙的不懈探勘,統統被歸入“洞穴地理學”的次級范疇,走出洞穴,探索真實,必須依仗精準的技術而非含糊的心靈。《千禧年》在表面上借助科幻小說的形式,乃是有意向上述兩種科幻共識提出異議,科幻想象的數碼表層下,流動著浪漫派的華光絢彩。記憶不是數據,正如“心臟不是心靈”。技術的進步,不也可能是想象的退步?記憶的膨脹,不也可能是對心靈的遺忘?從這一角度來看,與其說《千禧年》是對1999年的懷舊,不如說是對想象力的懷舊。

      面對工業革命帶來的社會沖擊,19世紀浪漫主義—人文主義—現實主義的先鋒文學鏈條,未能抗衡工業技術的變速,而后起的先鋒寫作沉淪于內心世界,制造工業社會的存在主義神話。卡爾維諾批判這一先鋒文學進路依靠本能—存在—宗教的根本動力,他由此提議,先鋒文學應該繼承保羅·塞尚、畢加索等人具有理性的形式先鋒派:“通過最大限度的努力實現客觀事物的非人性化,從而完成對內心的回歸:這個由技術和生產構成的世界在形式上的模仿過程,也變得內在化,成為一種目光和一種與外部現實建立聯系的方法。”(《挑戰迷宮》)然而,這或許只是以文學建筑學代替存在主義的文學占靈術。形式技術層面的外向性與共同性,并不等同于現實性與普遍性。誠如卡爾維諾自言,面對由認識論—文化迷宮構成的文學,真正的出路不存在,一個迷宮總是通往另一個迷宮,尋找出路的毅力構成迷宮游戲的享樂要素,而這個游戲的核心是迷失。就此而言,卡爾維諾所表彰的“挑戰迷宮的文學”,或許無法與他批評的“屈服迷宮的文學”或“先鋒派內心主義路線”區別開來。先鋒文學在工業社會的“進路”或“出路”,始終懸而未決。

      透過百余年來工業社會與先鋒文學的張力,再回到《千禧年》,我們能從數碼革命的重重魅影當中,捕捉到19世紀文學的先鋒精神。在凱歌高進的技術浪潮面前,文學有淪為巫術或技術的危險,《千禧年》“未絕大冀于方來”,不在瑣碎凌亂的心理描寫糾纏,不以迷亂精巧的結構設計取樂,而是返本歸元、“直搗黃龍”,以科幻的敘事形式激發屬于當下的“神思”與“心聲”,在記憶技術的重圍下贖救我們關于過去與未來的想象力。相比千年一次的流星奇跡和水底可能蟄伏的黑色巨獸,作為“科學幻想”的記憶技術顯得多么現實,現實到它分明還未真正到來,卻已變得庸俗不堪。新千年的科學機器仍在開疆擴土,進軍記憶世界是自然而然的邏輯順延。面對科學的心靈化,或者說,面對心靈的科學化,《千禧年》執拗守望著原初的自然王國,在天文(流星)與地理(洪水巨獸)之間,叩訪心靈的隱秘角落。借助對記憶危機的想象,小說家暗度陳倉,以過去的名義,向未來發起捍衛想象力的陣地戰,預演人類風蕭水寒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