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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彎曲、變形、內化與通靈者的言說——孤城詩集《山水宴》芻議
      來源:《長江叢刊》 | 易飛  2024年05月29日20:45

      現代漢語詩歌發展到今天不過百年左右,在很多地帶都存在分歧和爭論,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這一說法,應該成為共識。在語言和發現之間,眾多的有識之士,各有倚重,但近年來,語言的地位一直在提升。甚至有評論家認為,語言可以解決詩歌中的一切問題。作為一種特殊的文體,語言無疑是詩歌最重要的肌體,再好的發現,沒有語言作為引擎發動,依然不能成為一首好詩。

      “詩歌是個體生命體驗在語言中的瞬間展開(陳超)”,但并非所有的“個體生命體驗”都能在詩中成為語言的一部分,有價值的“個體生命體驗”才能成為詩的語言,詩人的語言。詩到語言為止,有人說,有什么樣的生活,就有什么樣的語言,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沃爾科特說得更直接:“要改變你的語言,首先要改變你的生活。”這個讓生活經驗變為詩歌語言的轉換密碼,在于作者如何處理自己的內在,使之變形、彎曲,與日常語言拉開差距。

      孤城的詩集《山水宴》,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山水宴》的語言不是說出來的,也不是某種姿態的宣諭,是詩歌的本體——語言的經營營造出來的,是語言的布陳、游弋、彎曲、暗示、依附、借喻、噴濺帶來的各種可能性。由語言營造鮮麗景觀,帶來了觀看的多種可能性,達到混茫、含混、多義,達到言大于義,大于文本,大于感覺和智識,也大于作者本人的效果。

      生命過于沉重 在兩個春天之間

      允許換一次肩

      ——《那些草們》

      草在風中,“身腰一彎再彎”,它卑微渺小,被“踩過來也踩過去”“且比雪輕”,但在詩人眼中,依然是值得敬畏的生命。“允許換一次肩”,有口語的意味,親切且富有現場感,更富有作者的情感寄托。這一換肩,意趣盎然,草作為生命個體,被賦予歷經苦難重獲新生的善意、憐惜、尊重、堅韌。作者通過語言的漂移,將人的動作、情感,放之于小草,頓時生發得高邁與闊大。

      好潭水隱居深山密林

      好潭水決絕

      ——不留活路

      ——《尋訪綠翠潭》

      山澗的一泓潭水,注定是封閉的,“隱居”則有“自閉”的意味。但“好潭水深諳/修正術”,也有它的情懷與追求。“決絕”“不留活路”等詞,將潭水與人捆綁一體,使潭水有了孤傲、倔強的個性。

      路也說,將口語寫出深長的意味,把日常化書寫跟文學烈度結合起來,素樸又不失典雅——這是現代漢語詩歌最優良的語言。《山水宴》詩集的創作堅持現代漢語詩歌實驗,在口語化表達中展示精妙的語言天賦和通靈的言說,一系列詩歌生成了楊柳依依、欲說還休、惹人憐愛的語言景觀。

      詩是內心的造物(希尼),脫離了有價值的個人生命體驗,徒有語言形式的外殼,就如干癟的稻穗,遲早會在詩歌的禾場上被風揚棄。詩中的客觀意象經過詩人的主觀意象改造后,具有個人生命體驗的深刻感受,成為語言的內核與肌體。

      從《山水宴》一些篇章中,可以看出詩人孤城的生活軌跡和情感印跡。李以亮認為,詩人把“我”大膽地放進去,不但沒有造成詩意的逼仄,反而增強了詩意的真切、具體和可親近性。這可以理解為,再好的語言,如果沒有與作者或主人公對接,將成為失效的無用的甚至虛假的語言。孤城作為一個虔誠的寫作者,對語言始終葆有敬畏之心和謙卑之懷——這是成為好詩人的必備條件。所以,他在文本中會通過語言自然地與“自己”對接。

      讓連綿蒼山教我,一遍一遍在心底默念:

      渺小的小

      卑微的卑

      ——《剩下來的時光,我打算這樣度過》

      讀到這里,我停頓下來,我被這樣的語言擊中了。我自己的生活體驗與苦痛記憶也不由自主地泛上來,我們的生活也是如此。想起那些“渺小”“卑微”,它們如影隨形,可能是我們生之為人本質性的一種寫照——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詩歌直陳其事,借“連綿蒼山”之口“教我”,讓我震撼,引起強烈的共鳴。

      “回憶清貧稿紙上走過的個人史/一臉淡然——我掙扎過。現在不了”,體現了寫作的宿命與千帆過盡的從容。我感同身受,這種共情讓人興奮,讓人暢快,只有深刻表達了個人生命體驗的文本,在平實語言中的瞬間展開,才會產生這樣神奇的效果。

      母親又打來電話。其實我知道,她身邊還站著

      一個說話的人

      ——《追草人——兼致父親》

      應該是作者的一次采風,看到了內蒙古草原“雨水稀缺”“草勢頹廢”的場景,發出“好像這人世,都是些不想見的人”的感慨。作者穿行在草原連天的荒草中,“混在其中”,正在領略荒涼與遼闊,這時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是否真有來電并不重要,借喻和情感的本真才是王道。母親的來電和她身后站著一個說話的人,驅散了所有的荒涼與孤單,溫暖了一大片草原——整個草原因為一個電話被席卷,被點亮。這是語言的魔力,也是主人公中年過盡滄桑滿眼的深情寄懷。“她身邊還站著一個說話的人”,平實的口語化表達中,全是動人的情懷,讓讀者如臨現場,那位可愛的父親,雖然因急切而說不上話,卻如此栩栩如生,有畫面感,足以打動我們。這是多年和雙親很少生活在一起的緣故,這是離開故鄉多年的一種習見和掛念,也許飽含作者的童年、少年、青年甚至中年的深刻記憶。但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溫暖幸福的畫面,暖意融融。意象作為詩歌的基本符號,是確保詩歌肌質的基石。誠如艾略特所說,一個詩人的意象“來自他自童年就開始的整個感性生活”。無疑,《山水宴》中的意象和場景,來自孤城個人的生命成長記憶。

      《敘述》《衡水河隨想》《背井離鄉》《十年》等,《山水宴》中這樣的篇章不少。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現代漢語詩歌或許還處于摸索和轉型中并未定型,詩歌中的語言同樣處在左奔右突、裂變與分化的不穩定階段。它變化多端、面目不清,但同時又具有很強的創造力,包含豐富的可能性,這樣的時期或許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詩人孤城深諳這一點,多年來一直在尋找突破。這樣的突破和實驗也應該是有度的,如果一味地以思維和詞語的不斷“出軌和脫臼”來營造場景,讓語言沒有節制地變形,也不是一個詩人的好做法。如何既有“深思熟慮”的精審,又葆有“即興”般的語言鮮活感,對許多詩人都是一個難題。孤城也不例外。可貴的是,他體現了很好的克制與掌控能力。

      韓東認為,在詩歌中,語言的彎曲由一定的質量引起。“只有一邊是激流,一邊是卵石,讓它們交會才有浪沫飛濺”。也就是那種試圖用力擺脫質量或重力的詩歌,或者故作彎曲的怪異,是我們應該警惕的——缺乏重力或質量彎曲的,只是語言的鐵絲,而非語言之光。孤城在這一方面,體現了多年的詩寫功夫、詩學功底與語言天賦。他沒有一味地對日常語言進行“暴動”,并不像有些詩人,動不動“扭斷句法的脖子”。他深知,好的語言如流水,自然熨帖,只需要在詞與物中獲得一種自然的平衡,并不需要讓讀者為之“側目”。他在言說方式、口語與書面語、長句與短句,在時間節點、人稱選擇、音調高低、陳述基調、延伸方向、個體經驗的選址以及事物凝視的深淺上,以其比較深厚的詩學修養進行了體現。

      一團雪,再也不想白活在其他雪們中間

      一團雪

      一個窟窿,要黑給這個世界看

      (中間兩節省略)

      一團雪,一只在茫茫雪野里的烏鴉

      在用自己針尖大的一塊黑

      擦一望無際的、

      ——《一只烏鴉》

      這首詩較有代表性,可以看出作者的警敏,對公共話語的脫離、良好的手感和控制能力。具體的體現是詞與物的精準對位。“白活”,雪是白的,語義顯然進行了多喻,口語與書面語兼而有之,很自然。烏鴉是黑的,對比“茫茫雪野”,它就是“針尖大的一塊黑”,畫面感極強,有顏色、大小的對比,有“擦”的動作,甚至顏色也成為動作的一部分,更有作者深刻的意圖隱居其中。“再也不想白活在其他雪們中間”“要黑給這個世界看”“擦一望無際的/白”等,抓住、緊扣詞與物的相似性(非同一性),步步延展、生發,使文本具有豐富的況味與意蘊。

      “陽光似乎也知道一些/所以我們都不動聲色地營救/各自心中的戀人”(《雪盛滿桃花的杯》),營救的方式是“把雪還給水/把水抵押給春天”,詩人隨文賦言,依物置景,似乎信手拈來,其實煞費心機,目的是在不同類型的詩中體現不同的語言景觀。

      “旅途鼻子這偷運花粉的碼頭,停靠/隨意一小莖春色”,至結尾“一個沒有被形容詞破壞過的細蕾,在稿紙上/直接把我喊成——一個唐朝剩下的詩人”(《花蕾一層打開春天》),在整首詩中,意象作為有生命力和心理能量的語言本體,通過語言的不斷疊加、派生和融合,形成了一個意象互動互補的有機復合體,從而完成詩人更深沉更復雜的寄托。

      每個詩人的語言路徑選擇,幾乎都是宿命般的,與他個人的生活與經歷以及詩學趣味選擇相關。同樣,一個詩人如何選擇語言路徑,取決于他的語言樣貌和詩歌美學。

      一個人的寫作水準進入更高的階段,他會發現,真正的寫作是做語言的“通靈者”,亦是一種“聆聽”:聆聽語言自己的言說——聽從語言對你的引導和召喚。詩人孤城正大步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