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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讓細節(jié)說話,讓人物說話
      來源:文藝報 | 張 帆  2024年05月29日08:55

      報告文學作家黃傳會最新出版的《仰望星空:共和國功勛孫家棟》,是他百萬字“航天系列”報告文學中的又一力作。眾所周知,黃傳會曾以《托起明天的太陽——中國“希望工程”紀實》《中國山村教師》《中國貧困警示錄》等“反貧困系列”報告文學贏得廣泛關注,確立了他在中國報告文學界的特殊地位,也曾以“中國海軍三部曲”、《國家的兒子》《潛航》為代表的“海軍系列”報告文學和歷史紀實,將自身的文學寫作推向更厚重、更宏闊、更波烈濤雄的領域。假如說,“反貧困系列”寫的是大地、是民生,“海軍系列”寫的是歷史、是家國,那么“航天系列”寫的就是時代和未來。“航天系列”包括了已出版的《中國北斗傳》《仰望星空》和即將出版的《火星,我們來了》三部,這里特別需要提示的是,深入中國航天事業(yè)這一神秘而陌生的領域,為“中國航天人”和中國航天事業(yè)勒石立傳的這三部書,都完成于疫情三年期間,此時的黃傳會已年逾七旬,仍然辛勤奔波在采訪途中,仍然忠誠于中國報告文學作家的使命和責任,仍然對中國報告文學的文體特性與藝術呈現(xiàn),抱持著鍥而不舍、孜孜不倦的探索、實踐精神。

      黃傳會曾多次與筆者談及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問題。我們有一些共識,那就是:報告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文體,無論是過往、當下、還是未來,其最基本、最本質的屬性,終歸是“文學”。它的時代要求也好,新聞視角也好,文體發(fā)展也好,終歸要熔鑄、醇化成“文學”而呈現(xiàn)出來。正因為有這種本質屬性,報告文學才有了卓立于紛繁多樣的傳播樣式之中的“底氣”。此其一也。其二,報告文學的“文學性”,是僅屬于這一“文體”的“文學性”,它有文體的強制性要求,有內在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有獨特的延展空間,有特定的技巧方式,有可以借鑒于其他文體、又獨屬于自己的“寫法”。而在這方面,我們的報告文學作者與評論者,還應該有更多的關注。其三,“筆墨當隨時代”,報告文學既是“文學”,就一定要隨時代而發(fā)展、變化,以適應美學觀念之變、審美意識之變、傳播方式之變、接受心理之變、閱讀樣式之變,使文體自身永遠保持生動的活力。因此,作為報告文學作者,不僅要關注題材是否重大、背景是否廣闊,甚至如常所說“關注題材是否有‘爆炸性’”,也有理由、有必要關注報告文學文體自身的“文學性”。我讀《仰望星空:共和國功勛孫家棟》,可以感受到一個古老的東方民族骨骼血脈中澎湃著崛起的力量,可以領略那個鑄造“大國重器”的“神秘部落”中每顆星斗、每粒汗珠的閃光,而就文本而言,最深的感觸卻是作者對“孫家棟們”的“文學書寫”——它在報告文學文體“文學性”上的探索和實踐,同樣是令人矚目的,其中有很多內容,對報告文學文體如何營構和彰顯其“文學性”,給出了很好的答案。

      細節(jié)的捕捉與文學的發(fā)現(xiàn)。談到報告文學文體的“文學性”問題,黃傳會常說:“細節(jié)里,有黃金”,這一認識貫穿了黃傳會幾十年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國航天事業(yè)的發(fā)展歷程,是一個民族對杳渺太空的偉大進軍,作者懷著向從事這一偉大事業(yè)的人群深情致敬之心走進“航天部落”、走進“探空歷史”,對“仰望星空者”予以穿越時空的“仰望”,其所見,必然是繁星滿天、萬象森羅,歷史的曲折、成敗的莫測、事業(yè)的艱難、技術的艱深、科學的未知,匯成一條波濤奔涌的事件之河、情節(jié)之河、細節(jié)之河,置身河邊,作者擁有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選擇的可能,而這個選擇過程,恰恰是作者匠心獨運的過程。

      于是在作者筆下,我們看到了“星空眺望者”孫家棟那雙“漸漸瞇縫成一條線的眼睛”——60多年前,錢學森第一次見到孫家棟,他那雙眼睛就是這樣“瞇縫”著,可“一旦睜開,便閃閃發(fā)亮,目光敏捷而犀利”;60多年后,女兒發(fā)現(xiàn)年邁的父親這雙眼睛不時離開電視屏幕上的輕歌曼舞,引領他步履蹣跚去往陽臺,去獨自眺望靜謐的星空……60多年的時間跨度,60多年的航天奮斗,因一雙眼睛的“眺望”而深邃、而生動,定格成一種既難以磨滅,又引人遐想的文學形象。類似這樣的描寫在《仰望星空》中,隨時可以看到。

      這種對細節(jié)的捕捉與文學的發(fā)現(xiàn),顯示出作者對報告文學文體“文學性”的某種思考和實踐嘗試。為此,作者閱讀了五六百萬字的科技資料,付出了幾百小時的采訪,對上百名航天人做過深入采訪,這樣的過程不僅止于對航天事業(yè)的宏觀解讀,更在于捕獲一閃而過、稍縱即逝的細節(jié),尤其在于對這些真實細節(jié)的文學價值的發(fā)現(xiàn)。作者的創(chuàng)作過程,似可歸納成如下鏈條:沉浸于真實的“事件之河”——捕撈出渾金璞玉的細節(jié)——擦亮成閃閃發(fā)光的文學表達,由此形成了一個報告文學寫作的完整范式,其中,深度的“沉浸”是先決條件;不懈的“捕撈”是重要環(huán)節(jié);精微的“擦亮”,則成了報告文學文體“文學性”得以存在、得以顯現(xiàn)的關鍵。

      結構的力量與素材的“跳剪”。作為一部以28萬字的體量、書寫60多年“航天史話”的作品,如果沒有精當、堅實、有力的文學結構,很難贏得讀者的關注、喚起讀者的共鳴。黃傳會在《仰望星空》的創(chuàng)作中,充分發(fā)揮了文學的“結構力量”,打破常規(guī),運用了背景制造、節(jié)奏加速、沖突加劇、素材“跳剪”等多種手法,讓作品的文學性凸現(xiàn)出來,主題“提亮”起來。

      如作品的開篇,作者暫時放下孫家棟不表,轉而逐一講述錢學森和“航天四老”任新民、屠守鍔、黃緯祿、梁守槃回歸祖國、投身國家建設之路,這種出乎意料的起筆方式,意在構成孫家棟為代表的整個中國航天事業(yè)起步的時代背景,新中國的崛起為愛國知識分子提供了遼闊浩瀚的星空,錢學森等老一輩航天人率先響應時代的召喚,引領孫家棟這一代人向著星空聚集、發(fā)亮。這種大開大合的構思,充分顯示出報告文學結構之美。

      再如面對美、蘇兩個大國在航天領域取得的進展,中國航天事業(yè)正式起步。作者在描述這一具有國家戰(zhàn)略決策意義的歷史過程中,借鑒了電影電視傳媒的“跳剪”技術,在極短的篇幅中,帶領讀者見證了毛澤東掐滅煙頭后的宣告、維吉爾·格里森等三名美國宇航員殉難前的最后聲音、錢學森與孫家棟的初識、毛澤東觀看“‘土法’衛(wèi)星‘發(fā)射’”、陳毅說大清辮子、周恩來對聶榮臻的重托,以及陳賡、張愛萍、劉華清等一代共和國締造者圍繞人造衛(wèi)星發(fā)射試驗的忙碌身影……呈現(xiàn)出一種時而驚天動地、緊鑼密鼓,時而突逢頓挫、奔馬勒韁的節(jié)奏感、緊張感,帶給讀者別致的文學閱讀體驗。

      一般文學傳記的寫法,往往是從傳主的出身歷史寫起。而在《仰望星空》中,作者有了獨具匠心的安排——作為首顆人造衛(wèi)星的總體負責人,在衛(wèi)星發(fā)射的關鍵時刻,卻因“富農出身”問題,不得進入發(fā)射基地。作者把傳主的家族歷史和少年成長經(jīng)歷,放置在這樣一個緊張的矛盾沖突焦點上回述,其所形成的戲劇性沖突和強大的情節(jié)張力,讓人感同身受。

      “接受”的轉變與議論的節(jié)制。中國報告文學在其不同的發(fā)展階段,有過不同的風姿范式。宏闊驚警的“議論”、天風海雨的“抒情”,曾是中國報告文學最鮮明、最詩意、最絢麗的色彩,為報告文學讀者所推崇、所傾倒。從某種意義上講,自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中國報告文學一經(jīng)復蘇,就是煽動著這樣一雙翅膀飛翔的。

      筆者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經(jīng)歷近半個世紀時光流轉、風華演變,讀者的閱讀習慣、接受心理都在悄然轉變,特別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左右生活的當下,無論我們名之曰“大眾傳媒時代”,還是名之曰“網(wǎng)絡——個體時代”,群體認知的“一致性”、群體情感的“持久性”、群體表達的“趨同性”,都在向“個體性”轉化。從傳媒社會學的角度看,報告文學同樣是一種傳媒產品,它原有的論說性和抒情性,都可能由此受到?jīng)_擊、發(fā)生改變。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報告文學的敘事策略,或許將更專注于“人”與“事”的主體地位,而不再傾向于作者視角的議論風生和情感輸出。

      我讀《仰望星空》,乃至回想閱讀黃傳會所有報告文學作品的印象,深感他比較早地洞見了這一文體發(fā)展的隱秘堂奧。他的風格是沉潛而不事張揚的,是節(jié)制而不使泛濫的,創(chuàng)作中極力回避作者以“上帝視角”紀事論世,總是在為可議可論之事,尋找真實細節(jié)的依托;總是讓豐沛的情感,融匯在記述對象的一呼一吸中。由此我們看到這種“讓細節(jié)說話”“讓人物說話”的創(chuàng)作理念,既符合報告文學文體“新聞性”+“文學性”的特質,也適應著讀者的接受情態(tài)。

      黃傳會在《仰望星空》的后記中,只寫了一句飽含情感的議論:“一個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我們一向都說“中國報告文學的根脈可以上溯到《史記》”,我想,從這個角度去解讀黃傳會的《仰望星空》,也許可以讓我們對報告文學文體、特別是它的“文學性”,獲得新的認知角度和欣賞路徑。

      (作者系原海軍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