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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所有人的家鄉與硬幣的兩面:蔡崇達的《草民》及其“故鄉三部曲”
      來源:《花城》 | 張燕玲  2024年05月28日13:09

      受當下消費文化的影響,本來生活經驗就匱乏的年青一代作家,已少有人關注廣闊的現實和探尋歷史真實,也少有人去觸及同齡人之外更廣泛的生活和社會群體,更少有人將“生存”“思想”等概念作為文學本質來認識,而以追求藝術形式感為上。對此文學現象,學者賀仲明近日撰文進行了尖銳而學理性的批評,所言誠哉。

      如此背景下,青年作家蔡崇達的創作卻顯示出不同凡響的品相,并令人矚目。不同于當下大多數青年作家,他深入廣闊的社會生活,以草芥般的普通百姓為書寫對象,以其豐富的生活經驗和獨特的美學樣貌,以“子一代視角”與父老鄉親進行心靈對話,飽滿地講述故鄉閩南沿海小鎮故人的百年故事,一個個生命切片方志般真切,既引人入勝,又深刻精彩。為此,蔡崇達2014年以《皮囊》(非虛構)創下500萬冊的銷量,2022年出版《命運》亦創下了70萬冊的銷售奇跡,并使自己成為近年來國內現象級的“80后”作家之一,深受讀者喜歡。在近日影響巨大的“與輝同行”直播間《人民文學》場里,蔡崇達直言自己的寫作是“寫所有人的家鄉”。

      是的,蔡崇達十余年如一日,一次次追尋故鄉泉州東石鎮,深諳閩南風俗、民間信仰和神明崇拜,在東石人向海而生的艱辛與豁達的人生中,追問和書寫他們的命運以及生生不息的意義所在、根基所在。近日,他又推出書寫家鄉東石系列人物畫像的長篇小說《草民》,以一種歸鄉的美學情結書寫族群屬性中的個體面孔,揭示岸上人家人生與命運的多面性,關懷個體生活和精神困境,對話失敗者的精神和信仰危機,體現出彌足珍貴的人文關懷和批判精神,尤其飽滿緊致的細節,直抵世道人心;文字質樸而深情,充滿生活質地和豐富的寓言性,使文本涌動著潮汐般的藝術觸覺和張力。“故鄉三部曲”雖還欠博大深厚,但蔡崇達把現實主義推至一種理想的新境地,在同齡作家中凸顯其鮮明的個性價值,不僅為新南方寫作提供了鮮活的文學經驗,更為當代中國青年寫作提供文學新質和更多的可能性。

      草民命運與硬幣兩面

      閩南山川丘陵瘴氣臺風肆虐,獨特的生存環境造成他們不僅敬奉神明,更敢闖敢拼,漂洋過海討生活。因此,東石鎮自古以來都不缺時代的趕潮人,并因此成為富庶之地。如趕大海進發古絲綢之路,改革開放或問學或商貿,成就了無數時代英雄。當然“時代從來就是很難跟得上的,雖然我們活在其中”,挫折也會常有。《草民》七個岸上故事中,《臺風來了沒》《轉學》講述的就是失敗者的故事,尤其前者就是“黑狗達”與蔡耀庭對話而成,是吾鄉吾心中個體生活和精神困境的深切反思與生動突圍。

      曾經成為東石鎮人生榜樣的北京科學家許安康,以及他小學中學的追隨者、曾經的大老板東石人蔡耀庭,他們一輩子都很努力,為了不像許父、鄉人曹操那樣活成一個笑話,他們青年時代就遠離東石并功成名就,步入中年卻面臨破產。曾經的大成功很難面對失敗后四面楚歌的人生,實在吞不下難過的許安康、蔡耀庭,內心坍塌到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他們一面近鄉情更怯,一面卻哀莫大于心死而成了回家鄉“看臺風的人”。當被臺風海嘯的大浪拍打在礁石上,他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總有人來看臺風,明白只要松開抓著礁石的手,人就滑下去了,“不是以一個失敗者,而是以意外的樣子滑落”;他們明白了小時候為何奔走在臺風里的鄉人曹操像個濕漉漉的鴨子,是難以活下去才踟躕在臺風里,是人生讓人活成鴨子的樣子。蔡耀庭沒料到自己人生企望的最后一根稻草許安康,也成為“看臺風的人”,他下意識地抓住許安康的腳,也抓住了他們命運之門,兩人難兄難弟般坐在巨浪里,“我們回去吧”。悲愴中,終于可以面對了,退一步海闊天空,他們最終沒有把自己活成笑話,臺風中他們腦海里的父父子子催生著新的成長,許安康的兒子找回了父親。許安康、蔡耀庭回到日常和俗世,煙火香熏著他們又回到了人間。

      失敗者的故事,在大時代里比比皆是。2024年一開始,美國硅谷接連發生幾起血案。外人眼里的完美生活是如此不堪一擊,轉瞬間就支離破碎。才華橫溢、雄心勃勃的年輕人,在躊躇滿志、春風得意的外表下面,其實是一顆顆焦慮不安的玻璃心。一旦遭遇失業、離婚或人事等變故,難免倍感脆弱,走向夢碎時分的極端。一如蔡耀庭所言:“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命運:無論人怎么努力,最終還是會成為一個笑話。”蔡崇達筆下的命運從來都是硬幣的兩面,有坦途必有歧路,面對生活的各種挑戰,與命運抗爭,最終抗不過命的暫時失敗者總是隱忍著歸來,終于與命運和解,回歸到日常,再不屈不撓地重新思考人生。無論如何,只要還有力氣,就如蔡耀庭所言“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努力著趕緊回家”,東石就在岸上,東石永遠都庇護自己的子子孫孫,因為根系扎進原鄉,就能生發新芽,再度重生。諸如《命運》里從馬來西亞歸來的東來、西來,以及他們殷切的家國情懷;諸如不問孩子緣故,無條件關愛孩子的許母、蔡母等“死亡觀摩團”的母親們,還有東石“命運慢跑團”的父親們。

      在作者的“子一代視角”里,牽掛海上漂泊的親人,東石鎮的人們自然虔誠著民間信仰和神明崇拜有著自然的虔誠,有著草民們日常的生死歡欣、豁達超邁的人生觀。他們一面隨遇而安與命運和解,生死交付神明;一面又與命運抗爭,把自我做好到極致。就如東石鎮父親們的“命運慢跑團”,都是些有生活障礙的男人,或患不治之癥或人到中年不堪生活重負的失眠者,他們還是心懷希望,為了家人,“還要和世界杠的人”。黑狗達的父親、黑昌們,他們的面孔堅毅而豁達,令人難忘。而東石鎮的母親們更是可歌可泣,向海里討生活的人家,大風大浪吞噬了多少家庭的男丁,命運迫使無數的女主人力量大到無法估量,比如秋姨的成長。她們無所畏懼地生活,無所畏懼地變老,無所畏懼地接納死亡,真的是蒼涼,而又多么值得敬畏的人生——99歲的老靈魂阿太最為典型。東石的母親們六七十歲就會自發組成觀音閣義工團(黑狗達的母親們)、“死亡觀摩團”(阿太們),老閨密們手挽手去觀摩,像孩子般成群結隊打打鬧鬧,“大家越活越直接”,直至感知大限將至,便按照習俗歡欣嚷嚷叫家人把自己的床安放廳堂,以便在供奉的神明注視下安心往生,《命運》里阿太是團里最后住進廳堂的老人。還有《草民》里那群如猛虎般長途沖去問神明菩薩的老太,她們氣哼哼地不明白命運為何如此多艱,菩薩為何不來東石鎮為她們解難除惑。“我苦啊,菩薩我怎么辦”是她們共同的心聲,為此,她們掙扎在同樣為人生所困的密密麻麻的老人群里,掙扎著到香爐前點燃香,掙扎著擠到蒲團上,“掙扎著在一片祈禱聲中,聲嘶力竭地訴說著自己的祈禱”,她們深知“這里的每一根香,都是某一個老人拼了命的一次掙扎”。她們認為長途跋涉求了菩薩,菩薩再忙也會“趕去東石幫我們”,老太太們又不顧勞頓,急匆匆地趕回東石了。蔡崇達就這么深情地描述著家鄉的阿太阿母們,描述她們如錢幣兩面的命運,那些大苦大難和一地雞毛的日子,瑣碎又歡欣,同情而理解,悲憫更追問。

      是的,肉身只是皮囊而已,人是來與命運抗爭的,草民命運也可以生出歡喜,一如錢幣的兩面。東石人眼里,歷經磨難的草民曹操最終活成佛了,因為他無論面對什么挫折,永不委頓,永遠生活得超邁而樂觀。這便是《草民》深處的哲學,是找到所有人的精神原鄉。黑狗達的“堅強又凌厲的母親”,自覺于曹操去世后遺留的善意,每天坐在家門口,邊做手工活,邊復活曹操對每個路人的問候:“你今天過得好嗎?”“我挺好的,你呢?”鄉親們在兩兩相會時,便有了東石鎮的煙火日常,生生不息。

      蔡崇達“故鄉三部曲”的東石系列人物志,是趕海族群頑強豁達的生命觀里一個個生動的個人面孔,每個個體至少是硬幣的兩面:阿太、母親、曹操、應蓮、秋姨,還有許安康、蔡耀庭、黑昌等,在充滿理想的現實主義主題下,顯示出多重的維度,充滿著寓言性,一種多義性的文化寓言。蔡崇達書寫東石族群的寓言,也是在書寫自我的寓言。

      族群方志與個人面孔

      縱觀三部曲,蔡崇達還鄉式的家鄉書寫,既關注東石宗親族群認知,更矚目個人面孔。作者沒有拘于泉州閩南風情展演,而是立足真實的族群文化、鮮活飽滿的閩南習俗和日常生活形態,對泉州東石的歷史、生活風俗、行為觀念及其象征體系進行再現或重構。尤其《草民》,不僅使自己的書寫有了地方志的內涵,更是由于借助一個個父老鄉親的個人命運或個人面孔,作者的自我表述抵達深刻的現實主義的藝術認知,以及一種還鄉式的美學情結和豐富的文學張力,并以自己鮮活豐富的民間語文成就了一部野氣橫生的南方地方志。

      《草民》七章,生動地描述了東石人七種人生狀態,以此呈現了傳統與現代、族群與個人、神明與世俗既充滿矛盾又相生相應的東石日常。這些個體在相似的地理空間、語言與生活形態上所表現的性格和命運差異,又反向豐富了閩南沿海東石鎮的族群屬性,只有黑狗達、許安康、蔡耀庭等遠離家鄉又魂牽故土的人才可游離在族群邊界,有了反觀的視角,這也是敘述的現代視角,避免“他者描述”而多了“自我表述”的可能性,這也是蔡崇達化身“黑狗達”書寫三部曲的“子一代視角”,以東石鎮的子孫去追尋和書寫:家鄉的父老何以生生不息?那一個個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歷經了怎樣的人生?

      于是,作為東石鎮的兒孫,蔡崇達書寫了自己的太婆“阿太”,阿太滄桑坎坷,同時也深具力量;《歡迎你再來》里“命運慢跑團”的父親與黑昌們;還有觀音閣義工團的母親們,“死亡觀摩團”的阿太們,《草民》對女性尤其母性的書寫令人動心。蔡崇達筆下的東石女性,她們是母親,曾用身體作為容器,撫育兒女,用盡全力托舉整個家庭,還經受灘涂、臺風和海嘯帶來的傷害,甚至是喪夫之痛,卻以強大的意志養兒育女向海討生活。《草民》里趕海族群的頑強豁達的生命觀里,是一個個生動的個人面孔,阿太、母親、曹操、黑昌、應蓮、秋姨等,他們生動的面孔讓我們既看到命運無常,看到那束夜里的亮光,又看到人生值得。就如荒誕的生活里也不乏傳奇,比如懦弱的曹操從出生被父親高估取梟雄之名起就成為全村取笑的人,從此他就注定一回又一回擔負起悲哀、無奈和苦難,歷盡磨難無所依靠后,他突發勇氣找到自己獨有的方式,背著觀音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穿街走巷,不厭其煩地向村人推銷自己趕小海所得,并帶去菩薩的問候和善良的祝福。經年日久,失去太多青壯年的東石鎮老小們都感受到曹操的菩薩心腸,由此他也注定擔負起人生的愛和生命的尊嚴,注定從年少時全村的笑話成為全村感念的一個傳奇,一個鄉村神明。

      在閩南東石族群屬性中,向海而生的開放性和信仰就有他們的多神崇拜,以及自圓其說的民間信仰體系,而其中的鄉村神明就包括村村都有的神婆。三部曲里的神婆,每個面孔都清晰富有個性,也有其可愛之處。當站在神婆的視角,我們會發現《草民》也是關于鬼神的故事,鬼神的故事何嘗不也是人的故事?南方各地都有放不下世間人事而死不瞑目的逝者,神婆向阿太講述的那些東石逝者放不下的人生,不也是族群里有牽掛的或哀怨或酸楚的面孔?還有阿太與廟里大普公的生動對話,這也是“故鄉三部曲”故事之下的另一些故事吧?可見,蔡崇達的寫作在充滿理想的現實主義主題下,顯示出多重的維度,每個個體都蘊含著豐富的人生和人性,令我們看到那些不應該被忽略的、更闊大的世界。

      《草民》中的《體面》表現了東石鎮族群屬性之一,即東石人以幫到人為體面。母親答應了生活艱辛又不認命的應蓮:只要被全村視為英才的兒子黑狗達從北京回來,一定與她聊聊,以解應蓮精神之苦。應蓮與命運抗爭到連駐扎到她家的討債公司都恐懼,都不得不撤離。還有同樣不認命的寡婦秋姨,只要黑狗達回來,她就一再懇求他以一只手摸摸其智障兒媳的孕肚,以求生個健康孫子,隨后又懇請他為不會說話的孫子摸頂。終于,孫子開口說話了,秋姨給在北京工作的黑狗達致電感謝:是菩薩(黑狗達借了菩薩的手)摸過的傳奇。她要給孫子取名眾生,“黑狗達啊,眾生贏了,我們贏了!”信奉一只手幫助自己,另一只手幫助他人的東石,在作者眼里就是“一個體面的故鄉”。體面的故鄉,在蔡崇達筆下生發出一部生動的民間語文,里面活躍著東石岸上人間一個個鮮活永生的面孔,充滿著生命的苦難與歡欣,也涌動著南方海洋潮汐的蒼勁與蓬勃。

      就這樣,蔡崇達攀在鄉親的肩頭,回望吾鄉吾心的命運入海口,以《皮囊》完成在故鄉和遠方、理想和現實相生相應的成長。成長是所有人的,成長路上是阿太15歲時神婆說她“一輩子無子無孫送終”,但《命運》里的阿太卻抗命一輩子,通透一輩子,“因為我很舍得”,透徹地知道“肉體不就是拿來用的,又不是拿來侍候的”,皮囊而已。這個散發著生活智慧、生的歡欣,有著少女心的老靈魂,寄托著作者深切的愛和對母性的理解,如此老靈魂要經歷多少人生才達到如此這般透徹人世、理解造物主的悲憫仁慈與造化弄人,當然是“像塊石頭,堅硬到什么都傷不了”,90歲高齡的她還不聽勸告,下田種地,還自己攀高補屋頂,一如既往去碼頭當搬運工直至實在扛不動麻袋才罷休,“阿太必須贏”硬是扛到99歲。神話般的阿太,她只做她自己,用她的能量改變了所有家人的命運,包括自己的命運,頗具現代女性的獨立自主精神。盡管阿太是勞動婦女,也不識字,卻通透了命運的本質,不止于女性,而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可以說,《命運》是作者借99歲的阿太一生,來尋找所有人的來處,是一部關于所有人與命運抗爭之書。

      值得一提的是蔡崇達敘述藝術的探索。三部曲整體上的敘述是哈代式的還鄉式美學情結,作品以一個“他者”的形象,即東石子孫“黑狗達”(也可視為作者化身)從外部環境中短暫“歸來”——歸來與離開——這是一個經典的小說模式。“子一代”的短暫“歸來”,偶遇到一個個與己相關的不同的個體,因為家鄉,也因為母親和家族,作者深情款款地自我描述著一系列頗有生趣的前輩小人物,使一個個富有生氣的面孔,鮮活地立在讀者面前,人物也在敘述中實現著自我發展和自我完善,頗具力量,并成就了小說的自足性。同時,《草民》以章節為一個個人物立傳,既有古典章回小說的些許影響,又有后現代的敘述手法,作者敘事時而第一人稱“我”或“黑狗達”,將敘事納入回憶和全局的視角,時而像第三人稱在說故事,這種后現代性,使敘事仿佛在感性和理性中游蕩。可貴的還有,不同于當下許多青年寫作缺乏充滿生活質地的細節,蔡崇達的創作細節飽滿密實,文字樸質而親切,涌流不絕的是對人生值得的悲憫和歡欣,并深情融入一個個生動可感的面孔里,其可感可觸的生活質地賦予了文本極大的藝術張力,“子一代視角”又如親友閑坐,燈火可親。蔡崇達以自己的現實關懷把現實主義推至一種理想的新境地。

      蔡崇達說《皮囊》《命運》《草民》是“故鄉三部曲”,至此,我以為是也不是。的確,三部曲是故鄉閩南沿海小鎮幾代人的人生故事、命運選擇與時代浮沉,但文本內外更多的是故鄉人認命與抗命的故事,是吾鄉吾心直面人心與人世無常,人生是否值得的內省與反思,因此,這也是關于我們所有人命運的故事,是理想主義者在現實探尋人類精神原鄉的現代寓言。當然,寓言的豐富性,以及更宏大的敘事還有待年輕的作者不懈的藝術追求,為此,蔡崇達的“故鄉三部曲”才更凸顯其現實意義與美學價值,蔡崇達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