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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洲》2024年第2期|葉楊莉:藍痣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2期 | 葉楊莉  2024年05月28日08:15

      葉楊莉,女,1994年生于福建永安,現居上海。作品發表于《當代》《上海文學》《西湖》《青年文學》《福建文學》《萌芽》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連枝苑》。現供職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老周約羅令華去萬達廣場的那個下午,她正看著窗外飛過的一群鴿子,心里想著另一個女人。那女人剛從ICU里出來,醫生診斷為車禍特重型顱腦損傷加全身骨折。雇她的女孩在病房哭了一下午,哭得她腦袋發疼。她決定給自己放一晚的假,第二日清晨再上崗。

      站在萬達廣場入口處,羅令華看到了老周的身影。周日夜晚,市民們聚集在這廣場上,組成一個個不同主題的同心圓。跳廣場舞的穿著統一,排隊抖肩。唱歌的拿著音響與麥克風,聲音幾乎要傳至數公里之外。街頭蹦迪的人群,音樂聲簇擁著一臺直播機器。羅令華又看到一群鴿子,被圈養在小小的柵欄內,幾個孩童分散其間,掌心攥著花了錢的入場券。他們用這些入場券喂養鴿子。是下午看到的那群?現在卻乖巧地棲身在沒有籠子的柵欄里。

      老周看到羅令華,踮起腳招手,身形像個不倒翁。他身著厚厚的襖子,燈芯絨面料。燈光下,羅令華才發現,他將頭發梳成三七開,比起在醫院里,顯得精神些,又有些刻意。老周自己應想不到這些,許是徐姐暗地里出了主意。

      說是暗地里,也是明面上了。老周上月初才來,卻適應得極快。這里難得有男人。給病人翻背、抬身、排痰、導尿,他做得熟練又輕松。此前據說他在老家做木匠,靠家傳的手藝,活過大半輩子。不知什么原因,他忽然拋去故鄉的種種,來到這座城市,選了這一行,從零做起。

      徐姐是牽線的人。按她的原話,都是老鐵樹,接觸一下說不定能開花。老周全名周傳奇,人不如其名,看不出傳奇之處。初次見時,她就注意到他臉上的一顆黑痣,如黃豆一般大,凸于皮膚。痣剛好長在右臉面中,位置極好。左偏一點,面相就多幾分精明;右偏一些,又會多幾分憨厚。但它正好不偏不倚,就長在臉頰的正中。每看到他一眼,目光都會聚焦于此,像是他的標記。

      老周帶她進了一家連鎖的拉面館,這家面館剛開業不久,燈光明亮,裝潢很新,與街邊的面館呈現出不同的氣質。那光線晃得她眼暈,仿佛剛做了黃粱一夢,醒來到達了新世界。老周點了兩份拉面,一份羊肉羊排雙拼。賬單出來,她湊近一看,百元出頭,接近一周的生活費。或許是注意到了羅令華的表情,老周說,這里店租也不便宜,理解,理解。

      我沒意見的。羅令華說,就是讓你破費了。

      哪算破費?老周低頭笑,手從衣服口袋中掏出一包手帕紙,往桌上放。襖子里是規整的衣領,像是熨過。來過這幾次?老周問,綻開了眼角的溝壑。羅令華不知該怎么回答,假話是常來,因為一到周末,人人都往這里跑;真話是幾乎不來,她過著極為單調的生活。她是常做晚班的人,一到夜里,常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病人有意外情況。到了休息時間,幾乎都用來補覺。

      你可以到這里干。她說,隨便找份工作,廚房、搬運、清潔,都比在那里好。

      燈火通明,人群熙攘,這里的確像另一個世界。他們都將醫院稱作“那里”。是與這里相對的,那里死氣沉沉,裝滿了狼狽的人、狼狽的噩夢。體面、幸福都與那里無關。人在這里,花錢的、不花錢的,都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可人進了那里,天就塌了,坍縮成一具具沒有生氣的肉體。在那里久了都快忘了,人原本是多么生氣勃勃的生物。

      十多年前,羅令華剛開始做這行時,第一次照顧的病人,就是位直腸癌晚期患者。人得了癌,體內有了變異的細胞,就無休止地在身體上擴張蔓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那病人瘦得只剩七十幾斤,骨骼已掛不住脂肪,只貼著一層薄薄的皮膚。那冰涼的觸感,至今她還記得。他腹部正中間,肚臍眼附近,被醫生劃開了一道口,這道口永久地聯結著他的腸道。一個人造的肛門,朝內是腸道,朝外則是一個口袋,裝著從他身體里流出的排泄物。每隔一段時間,需要有人手動進行更換。

      他失去了肛門,只能靠這個口袋維持著身體機能。第一次替他更換人造口袋,她雙手抖個不停。怕什么來什么,或許是過于緊張,羅令華還是失了手,將排泄物傾倒出來。那些黏稠物又順著她的手掌,流至他的腹部。剎那間,一股惡臭蕩滿整個房間。

      他痛苦地輕嘆一聲,羅令華才抬頭,看清了他的臉。一張年輕的臉龐,不比她年輕幾歲。可眼窩深陷,某種痛苦幾乎溢了出來。羅令華反復道歉,在老護工的幫助下,笨拙地清理殘局。那病人除了輕嘆幾聲,始終沉默。

      十天之后,他才開口說話。起初他說了自己的過往,他在水利局工作,疾病讓他的前途終止。家人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放棄了他。第二天他又改口,說家人還沒有放棄,前一天夜里,母親還來床邊看過他,要喂他湯羹。他講起自己積攢的首付,因為這場病全部耗盡。又說未婚妻,說過要陪他到康復,但從來沒看到她的身影。羅令華逐漸意識到,他在通過回憶,或是虛構回憶,給自己的人生畫上句號。他從不拖欠工資,不知給誰交代過,每隔兩周,工資都會準時到她賬上。后來她才知道,像他一樣守信的人不多。可能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將自己最窘迫的樣子展露給對方。他除了要與病魔斗爭,也在與自己的不體面斗爭。她既是他的盟友,也是他的敵人。那年輕人走后,她也病了一場,在出租屋里掙扎了兩日,等到退了燒,又回去了。

      往后十多年,那些黏稠物,怎么洗也洗不干凈,她在吃飯、在洗臉、在輾轉反側、舉起手的瞬間,都覺得指紋縫隙中,還殘留著那些碎片。那時她并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行做上這么多年。在這里,她見到了身體敗壞后的種種狀態,見到了生不如死的,也見過起死回生的。到后來,病人的嘔吐物、口水、糞便與體液,幾乎順著每一道紋路,流遍了她的手掌,流過每一道指紋。

      又想起他了。他已經走了近二十年,若他還活著,也會是個年過不惑的中年人。但他當時已經被判了死刑,誰是判官?沒人知道。他連不惑的機會都不曾有。老周是七十年代生人,比他多活了十來年。從這個意義上看,老周真是個幸運的人。

      結賬出面館,羅令華走在老周的左側,余光依然能看到他右臉頰的那粒痣。約一年前,她發現,自己的右臉頰也長出了一顆痣,在下頜附近,沒有老周那般顯眼。那痣嵌在皮膚里,起初以為是鋼筆留下的痕跡,但無論是用水洗還是用手搓,都去不掉。臉上長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怪的是這痣的顏色,不深不淺,透著藍暈。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逐漸模糊,又逐漸變大。是病人指出的,她說,羅姐,你臉這里怎么長了顆藍痣?

      她才去問了皮膚科醫生。藍痣不多見,也不少見。但醫生說,藍痣的色素通常扎根極深,尤其是還在生長中的藍痣,通常是良性的,不用怕。她又問,這痣能激光嗎?醫生說,藍痣激光去不掉,要切。動個小手術,切了留個坑,可能還會長。你一把年紀,還擔心這個影響美觀?她說,不是美觀不美觀,還會再長大?醫生說,這說不準,可能還會大,但也大不到哪里去。繼續觀察吧。

      奧運會那年,羅令華在臉上動了刀,將下頜骨削去一部分。那場手術不太成功,痣就長在動過刀的位置,她懷疑是那場手術的后遺癥之一。很長一段時間,羅令華將自己做護工賺的錢,用來修復這場手術的后遺癥,一來二去,自己的臉仿佛也一點點地挪了樣子,變得陌生。

      臉上的痣,從小就有嗎?羅令華問老周。老周低了頭答,娘胎里帶的,很多人說,這個位置有個痣,這輩子都是勞苦命。她回他,瞎說,人人都長痣,有些人臉上全是痣,那是什么命?老周又長嘆一口氣,勞苦命,說得也挺準。

      兩人沿著廣場轉了一圈,沒人提出要回去。其間老周很坦誠,說自己家中有三個弟弟。他十五歲那年,父親因為心臟病去世,家中最小的幼弟僅三個多月。此后他繼承父親衣缽,翻修了父親留下的兩間老屋,靠做木工供弟弟們上學。五年后母親也生了病,臨終前勸他顧及自己的事情,他沒放心上。那年開始,人像一把被拉緊的弓,時刻緊繃著身體。二弟讀書好,考上了大學,性格內向,畢業返鄉做老師。老周將家中的牲畜賣了,加上平常攢下的五千塊錢,湊了個整數作為彩禮。踩著世紀末的尾巴,二弟成立了自己的家庭。

      三弟沒考上軍校,當兵復員后,也回了家。三弟女友家很挑剔,覺得他家經濟條件不好,兄弟又多,開口要了五萬。那年非典的余波剛過,老周歇業了半年,家中幾乎沒有進賬。這五萬實在拿不出來。后來女方家說,家中的兩間房子,分一間出來,彩禮可以減半。正在發愁間,老周的一位老客戶在深圳賺了錢,念在過往交情,大方借了錢。現金在手,女方家沒多說什么。親事最終成了,但二弟心里有了疙瘩,二弟媳也覺得大哥偏了心。但這種情緒還是隱隱的,直到十多年后,才爆發了。家中老屋被政府換了兩套房,也在城郊。小弟光棍到三十歲,終于開始談婚論嫁。對方沒有松口彩禮,還多加了一套房。這時二弟和三弟就坐不住了。

      小弟是老周親手帶大的,私心來說,他最疼他。小弟自小體弱,沒有二弟聰明,也沒有三弟強壯。三歲那年,因為老周的疏忽,小弟從床上趴著摔下,自此前腦上添了道八厘米長的疤痕,長不出頭發。這讓他從小自卑,覺得自己事事不如別人。但在姻緣面前,他展現出從未有過的強硬態度。大抵還是屈服于小弟的強硬,也自責于幼年時對他的疏忽,老周答應了小弟的要求,將一套房子過戶。二弟和三弟的工作也得做,但房子只有一套。誰能想得到,二弟、三弟、小弟分屬于不同的年代,連帶著親情也開始通貨膨脹。因著這套房子,兄弟之間鬧了幾年,直到前兩年。

      老周是第一撥感染的人群,在醫院里躺了半個月。那段時間,二弟和二弟媳走動頻繁,生病期間,最艱難的時期,出現在醫院的只有他們。他一度以為自己挨不過這場病,在二弟的勸說下,他在醫院簽了字條,把父親留下的另一套拆遷房,過給二弟一家。幸虧醫生妙手回春,他最終康復了,回到家中,人去樓空。他的行李全被搬走,二弟也換了一副面孔,當著孩子面,細數從小到大老周對他的冷落與不公,指責老周作為長兄,從沒做到一碗水端平。如今弟兄之間感情淡漠,全都因他而起。

      說到這里,老周聲音帶著哭腔,不知何故,弟弟們都視他如仇敵,沒有一個記得他是為了他們,操勞半生,至今還未成家。家是如何散的,他始終想不明白,或許他沒有辦法像他們一樣,把責任再往上面推。那之后,他下定決心,遠走他鄉,從頭來過。選擇進了醫院,起因也是那年,他總覺得自己見過黑無常。黑無常是誰?把人帶去見閻王的使官。迷迷糊糊間,他看到黑無常從門前走過,個頭近三米,頭戴一頂尖尖的帽子,五官模糊。醒來后身邊圍了一圈人,有醫生,有護士,有院長,也有護工,見他醒來,都歡欣鼓舞。那段時間他記住了一句話,進了危重癥病房,人無法與閻王去爭奪生命,但有個職業叫護工,他們可以幫助病人快到黃泉路時,更舒適、更體面一點。能做到這點,功德無量,抵得上前半生欠下的債。這話讓他記到今天。他覺得自己雙手還算巧,心也細,做事學得快,病人也都挺滿意他。有些病人躺在床上無聊,還會與他聊聊家常,得知他曾做過木工,還講起自己新家明年交房,到時要雇他幫忙。這年頭,都講究全屋定制,做木工倒是少見。老周只是聽著,心情好了,也就答應下來。

      家里的事情說到這里,羅令華也聽出了老周的誠心。這誠心透著點坦誠以待的笨拙。哪有人愿意談這些過往,說起來真是太不體面了。她在家中也有個哥哥,她也曾埋怨他沒有盡到兄長應盡的義務。她的手心起了一層汗,自從她離開老家,就幾乎和家人斷了聯系。她家也親情淡薄,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的,沒人能夠說得清,但人們總是把責任推給別人,這是習慣。老周待人的這種笨拙,是把自己放低了,由著對方支配。他仿佛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低姿態。老周的前半生,是否都陷在這種笨拙里,以至于,落了個最終被怨恨的結局?

      聽人說你剛到那里不久,就把自己的錢借給病人,也不管他們還不還?

      老周又低頭,露出那笑。是借出點錢,但不是借給病人,是借給了五層的那個清潔工,她每天凌晨都在樓下翻垃圾桶。羅令華問,借錢給她做什么?老周說,她說自己家里有困難,媽的,那老太婆,半月前就失蹤了。羅令華又問,借了多少?老周說,借了兩萬。聽到這里,羅令華喉嚨一癢,笑出了聲,她不確定自己笑的是誰,但那笑就沖破喉嚨,滾了出來。

      病床上的女人閉著眼,身上插滿管子。來這里的人都不得不將身體的洞穴全部打開,讓管子一根一根伸入身體,再經由這些管道維持著作為活人的希望。和老周道別后,羅令華整晚沒有睡好覺,第二天清晨,她就到病房上工。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停止了哭泣,坐在母親的床側,眼里沒有光亮,仿佛也被什么東西帶去了部分魂魄。

      幾乎每周,都有人因車禍被送到這里。這類病人,護工都害怕接觸,因為一進來,他們就處于生與死的邊緣。最好的結果,開顱手術順利,女人清醒過來,睜開眼,過往的記憶還在;但殘破的身體需要漫長的修護期,內心世界也一樣。她見過因車禍留下心理創傷的人,身體已經開始恢復,心理防線突然決堤,開始尋死。差一點,女人睜開眼睛,但失去記憶,失去智力。她的意識會懸成一道線,延伸到看不到頭的終點。再差,就是永遠睜不開眼睛了。

      羅令華知道,在這樣一個靠近死亡的地方,她早已是個心如死灰的人。年輕時,她沒和人組建家庭;年老了,更不會有這樣的念頭。雖然病人常常問她,為什么不考慮找個伴,是不是過去受過什么傷,她也對過往閉口不談。有人把她當作知己,家中的苦悶都往她這里說,說罷還要勸她,還是找個伴。這種情形下,她就說,看到很多人都在自己面前死去,只覺得生死無常,不想有人來照料自己。關切的病人再問,那你老了怎么辦?她回,找個沒人的地方靜悄悄死去。

      但這次,羅令華用了一晚,也未將老周消化。他就像一根突然滑入喉嚨的魚刺,咽不下,吐不出,讓人渾身不自在。但她難以承認的一點是,她同情老周,也為他感到悲哀。那天夜里回家前,老周回到保安室取自己的包。門衛遞出包時,還替他拍去包上的灰。那包舊得滿是破洞,也不知道在地上拖了幾回,露出了殘破的內里。護工沒有專門的宿舍,為了節省租金,一般都會選擇住在醫院背后的平房,那片未被拆遷的城中村。那里租金便宜,羅令華住了十來年。她提出想看看老周的房間,老周也未拒絕,帶著她進了一個房子,接著便往上爬,隨后到的,竟是房東加蓋的一間閣樓,就在樓梯側邊。這里的鎖不太結實,老周也不舍得買個新鎖,想到一個辦法,便是把身上重要的物件裝在包里,每日背在身上。房間里倒是收拾得干凈整潔,只是傾斜的天花板,人只有彎著身體,才能前進。

      羅令華環視一圈,問老周在這里怎么住得慣。老周回,單身漢,住在哪里都無所謂。說話間,他擔心羅令華站著不舒服,抬來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羅令華說不出話來,轉身想走。

      怎么了?老周跟著出去,沒弄明白羅令華的反應。

      這個老鼠洞,你要住多久?在那個狹窄黑暗的樓梯間,羅令華問他。

      老周眼里閃過光。他伸手拉住了羅令華的胳膊,說,你讓我搬出來,我就搬。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老周著急地跺腳,眼里竟涌出淚花。我活這么大歲數,頭一回見你這樣的人,你和我一樣,都不珍視自己,這也是個病。

      這女孩起身,騰出位置給她。羅令華不說話,開始干活。這女孩和竺貞一般大。是叫這個名字吧?這姓不常見。半年前,竺貞找到她,請她幫忙照顧自己的父親。她父親患肺癌,腫瘤已經轉移到大腦。這姑娘才二十來歲,躺在床上的父親,已經七十多了。這事放在那里,也沒什么奇怪。但第一周,竺貞就向管理層舉報羅令華,原因是她在夜班期間睡覺。一周后,徐姐說有病人發現,竺貞在網上發了視頻罵護工。人老了,就沒了尊嚴,誰都可以欺負你。所以啊,有血緣關系的子女才是后盾。竺貞在視頻的結尾,以此總結。

      收到舉報當天,羅令華沒有和竺貞爭論。與病人家屬相處,是一件比照顧病人更困難的事情。她皺眉看竺貞,看她那張年輕,又故作老成的臉,什么話也沒說,收拾自己的包裹,走出那間病房。一周后,也就是她看到視頻的當天,竺貞又找到她,說父親這一周惡化得厲害,原本經過化療,還能有好轉的信號,只隔幾天,已經沒有辦法進食了。竺貞用哀求的語氣說,父親指名想要你來照顧,其他人都不要。

      病房里,竺貞沒有化妝,只戴著一個框架眼鏡,頭發散在肩上,看上去很秀氣。羅令華本想拒絕,隨后她就看到竺貞的身后,還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一頭短發,個頭不高,大約只有一米五,矮鼻寬眼。她伸出粗胖的手指,往前拉了拉竺貞大衣上的腰帶,露出孩童一樣的表情。竺貞轉過頭,垂下眼睛,說,您看到了吧,這是我媽媽,她是個唐氏。

      老周是個合格的聽眾,適時發出了感嘆。唐氏我知道,村里就有。很多人都喊他們傻子、智障,其實他們只是染色體多了一條。

      羅令華約老周去公園,兩人步行一段路,在周日的午后到達入口。入口有一片湖,陽光灑在上面,波光粼粼。老周的嘴角始終向上揚,連那顆痣都帶著笑意。他走路搖搖擺擺,頭頂白發接著縫隙里漏下的陽光。忽然他向前走了一步,撿起地上的一塊石子,朝湖中心甩去。那石頭竟輕巧地沿著湖面跳了四下,才最終墜入湖底。

      那天夜里,在老周說了那話后,羅令華轉身下了樓梯,其間還差點摔了一跤。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身后有人追著她。等心情平復,她才回頭,如她所料,老周就站在那樓下,遠遠地望著她。她看不清老周的表情,那個身影隱沒在冰冷的水泥墻上,被夜色完全包裹起來。

      第二日,徐姐來找她說話,似乎還想盡一盡中間人的職責,問一問他們還有沒有往下走的可能。

      沒有。羅令華回答。

      徐姐咯咯笑,說,回答這么干脆,老周那里我問明白了,他想照顧你。他是個好人,人格上清清白白一個人。你們很合適,無兒無女,我看你也不是看重物質的人,你就自己好好想想吧,你和他相處開不開心?他在你面前說話,你開不開心?和他過日子,你只會好,不會差。

      在其他人眼里,羅令華是個怪人。她沒有女護工的溫度,不會說些好聽的話,來討病人和家屬的歡心。她沒有家庭,沒有孩子,沒有生活。醫院人來人往,每個人身上都背著沉重的故事。每個人靜下心,都能像說書人一般,把自己的遭遇講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她見了許多,也聽了許多。這幾年,許多人內心發生了一點變化。每個人都不愿做弱者,即便一只腳踩進了鬼門關,活著的最后一秒,也想做一個強者,不能被他人奪走一絲一毫的利益。像老周這種,把自己整個捧出去的人,少見,像瀕臨滅絕的生物一樣少見。

      她和徐姐說,我會找老周說個明白。

      羅令華盯著老周,你懂染色體?老周答,我自學了一些醫學知識,這個也是常識,年輕人都懂。羅令華說,我起初以為,她找人來騙我,這是一個圈套。哪有這樣的家庭,母親是唐氏,看上去四十多歲,父親已經七十多了,肺癌晚期,半截身體進了棺材。竺貞竟耐心解釋了自己的身世,態度很誠懇,好像早已習慣了別人的質疑,而她自己不得不解釋身世,小心翼翼,仿佛自己的身世冒犯了誰。所有人都不相信,一個唐氏女性會嫁給比她大三十歲的老頭,還生了一個健康的小孩。哪有這樣的家庭?

      竺貞沒有讀大學,高中畢業就開始工作,兩年前她開始拍視頻,做直播。那時她父親還沒有被查出肺癌,但已經行動不便,干枯瘦弱。她的第一個視頻,拍的就是自己的母親。鏡頭下,她母親總是呆呆地目視前方,偶爾露出微笑。隨后鏡頭一轉,是竺貞把一桌飯菜做好,端到母親面前。她的這個視頻在網上獲得了很高的流量,有自媒體公司私下聯系她,說這是一個賺錢的好機會,你必須把生活的艱難,準確地呈現出來。隨后,自然是她的視頻遭到了許多人的侮辱與謾罵,修養好的人,也在評論區說著刺耳的話。

      姑娘,按我來說,你就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明眼人都知道,唐氏是不能結婚的,你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你對于這段婚姻是無知的。你父親這種劣等人,為什么一定要結婚,找一個唐氏來傳宗接代?你外婆也是個不負責任的人。竺貞回復,外婆去世前,怕沒有人能照顧母親,我父親是她的家人,只有家人才會真心實意照顧她。

      為什么不能送福利院?你父親這么老了,怎么照顧你母親?那些人繼續追問。竺貞回答,我會照顧我的父親和母親。那你的出生真可悲,他們不是因為愛而生了你,而是讓你去照顧一個唐氏母親和一個垂垂老矣的父親。你看你就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回爐重造吧!那些人說。

      竺貞無言以對。這樣的言論太多了。她到后面早已回復不過來。經過漫長的心理斗爭,她決定無視這些話,繼續做直播。她賺了不少錢,比同齡人多許多。父親生病后,她的生活一度消沉下去,她無法在醫院直播。她停了一段時間,只利用一些瑣碎的時間,拍一些化妝或聊天的短視頻。有人一直支持她,時常給她打賞;但還是有人罵她,罵她消費自己的父母。

      現在情況已經很糟糕了,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卡在半道上,動彈不得。你能想象嗎,每天都在網上看到一些希望自己去死的言論。可竺貞講這些話時,表情很平靜,只有眉頭在抽動時,她才像是個活人。羅令華同意繼續照顧她的父親。三個月后,竺貞父親去世了。

      這姑娘現在過得怎么樣?你們還有聯系嗎?老周問。

      她說話時,老周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她。等她把眼睛移向老周,他的眼神又閃躲開,仿佛羞于和她對視。這樣的午后,日頭正盛,陽光明媚,溫暖到她的身體都泛起一絲涼意,她讓自己的思緒繼續往醫院的那些故事上游蕩,不要聚焦在此時此刻。

      竺貞和老周相反,完全相反的兩種人。羅令華講,那最后幾個月,她幾乎失去了與竺貞的聯系。在周圍護工眼里,她已經取代了竺貞,成為病人家屬,承擔起與病人有關的所有職責。竺貞很少來醫院,每次都是匆匆來,拉著她的手道謝,又匆匆離開了,以至于她真懷疑,竺貞有一種能力,隨時將自己從痛苦中抽離出去的能力。

      竺貞的社交賬號開始照常更新,只是她不再拍攝自己的父母,而是專心做起直播。她對著鏡頭化妝,講解化妝品的好壞,回應觀眾的問題。有人要她唱歌,她就站起身,拿起話筒,露出腰間白白的皮膚,對著鏡頭唱歌。有人問她父母情況如何,她說白天照顧父親,夜里照顧母親,只有這一小時能夠直播,希望觀眾多多打賞。鏡頭下,竺貞很漂亮,就像那些在城市中長大的女孩一樣,活潑、精致、自信,相信自己能夠逐步走向一個光明的未來。

      羅令華關掉直播,什么話也沒說。

      最后一個月,竺貞父親身體疼痛越來越劇烈,夜晚用拳頭砸頭,撞墻的次數越來越多,手腳浮腫,有時昏迷過去,嘴角開始不受控制地流出唾液。羅令華判斷,竺貞正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在等待著自己父親的死亡。因為越靠近那一天,她生活中的陰霾就越散去一點。

      父親去世后,竺貞不再聯系羅令華。其間有些她墊付的費用,竺貞也沒有還給她。微信頭像點進后,是一條杠。徐姐說,她這是拉黑或刪除你了。羅令華倒也無所謂,和其他人以為的不同,她和竺貞本來就沒有什么深厚情誼。

      老周問,沒情誼,你還挺愿意幫助她。羅令華說,就是雇傭關系。空閑時間,她一直在看竺貞的直播,只是粉絲人數并未上漲,沒有了家庭故事的打底,她的青春與表演都沒什么亮點。失去了父親,竺貞并沒有迎來理想中的新生活。唯一一個點贊數超過一萬的視頻,是竺貞坐在媽媽身邊,宣布父親的死訊。鏡頭里的竺貞,卸掉了直播時的濃妝,她母親在身側如孩童一般四處張望,看到鏡頭,咧開嘴,露出笑容。竺貞說自己未來只能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開始玩她的頭發,將她的長發一把抓起,貼在自己的臉上。竺貞回過頭,制止了母親的行為。

      羅令華和老周說,我不知道這個姑娘未來的人生會走到哪里。她失去父親,也沒有獲得解脫,她還有一個傻母親。她這樣的人,是不會有新生活的。

      老周說,你不用擔憂她,這個小姑娘,很有膽量,我看會活得很好。羅令華說,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也沒有擔憂她。我為什么要和你說這個小姑娘,因為我理解她。

      有些話說出口,就沒有咽下的機會。那些還殘留在記憶中的片段,被老周扔出的石頭,砸得四散開去。過去十年,羅令華已經將自己訓練得不會再撿起那些記憶。這是求生的本能,她的反應和病房里躺在床上的病人沒什么區別。有時候,病人會用極夸張的方式求生,比如,有個姑娘癱瘓后,全身只有手指能動,在沒人注意的時刻,她用僅能活動的手指在病床右側的鐵板上,畫出了一個又一個看不見的符號,有時甚至畫到指甲血肉模糊。沒有人能懂那些符號的含義,他們讓那姑娘在護士和醫生的掌心畫,依舊沒人能懂,只有羅令華看明白了,那個姑娘是在求生。她的手指畫出的,是回去,回到健康的時候去。

      時間走得太慢,最初那幾年,羅令華每時每刻都在往心里挖出劃痕,祈求時間倒流,倒流到那個冬天的清晨,倒回到那條潮濕的走廊上。那時,她還在縣城百貨公司上班,起床后,如往常一樣,天蒙蒙亮便頂著寒風走到走廊間刷牙。她租的房子,是工廠宿舍改建后的紅磚房,那時剛剛被騰出來,作為隔間,租給百貨公司員工、誠心酒家服務員和步行街商販。那里人員混雜,時常看到混住的男女。

      刷牙刷到一半,她聽到走廊間隔壁的廁所有聲響,那聲響悶悶的,聽得人心驚。再一屏氣,她聽到有人在呻吟,有什么東西正往門上撞去。五點一刻,居民大都還沒清醒。那間廁所,因為排水問題,早已成了堆放雜物的垃圾堆,從來沒人走進去過。好奇,或是擔憂,促使她越走越近。她一把拉開了那門,噩夢一樣的畫面闖入眼簾。一個女人幾乎一絲不掛地摔了出來,另一個男人也只穿著上衣。女人的嘴巴上貼著膠布,雙手被捆了起來。她認出她是步行街內衣店員工,名叫小琴,她們常在走廊擦肩而過。她也曾在她那里買過內衣,試穿內衣時,小琴還替她選過尺碼。羅令華無法判斷時下畫面的真實性,但她想要采取行動,她舉起身邊一根拖把,用力向那男人頭上砸去。那男人大約受了驚嚇,未反應過來,像個泄氣的氣球,徑直倒下。

      羅令華沒料到,這一下就打中男人的太陽穴,他暈死過去。羅令華的大腦嗡嗡作響,她將地上的小琴扶起,解開她手上的綁帶,撕開嘴上的膠布。羅令華還未徹底反應過來的時刻,小琴就搶過她手上的拖把,向男人的腦袋猛砸數下。隨后,小琴竟冷靜地開始清理廁所,帶走了男人與自己的衣服,并將拖把藏在床底,用一把鎖,將廁所間如以往一樣鎖了起來。

      后來,那個清晨的細節變得模糊。人們醒來了,開始說話、走動、刷牙、打鈴,四周響起市聲,車輛開始啟動,街道開始擁擠。太陽升起的光線,打在紅磚房的側邊,竟也透著紅暈。羅令華問小琴,怎么辦?小琴抬頭,用陌生的眼神看著她。她有著二十歲才有的飽滿皮膚,這樣年輕,一雙狹長的眼睛,單眼皮。她說,忘掉吧,走吧。

      羅令華說,怎么走得掉?小琴說,處理好,我能走得掉,你就走得掉。時間以那天為界,被劈作兩半,一半是過去,一半是現在。羅令華想把這段經歷遺忘,當作一場夢,但無數次醒來,都能記得那個清晨潮濕的氣息。隨后便是春節,那樓里工作的人為了早點回家過年,早早四散開去,那里便成了空樓。她也辭去了百貨商店的工作,回家待業。一直到年后,距離那個清晨過去兩個月,男人的尸體才被發現。得知消息那天,羅令華給小琴打了一個電話,她早已搬走,去南方的一個城市生活了。小琴說,我已經忘記了,隨后就掛斷電話。那段時間,羅令華開始暴瘦,巨大的心理負擔讓她失去了食欲與知覺。

      夜里她開始頻頻驚醒,驚醒時只有一個念頭—那是一條生命。盡管似乎沒有親人為那個男人四處奔走,人們早已開始逐漸遺忘此事。四周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聲音。但她在清晨驚醒時,會有一瞬間感受到極度的痛苦。她從來沒有夢到過那個男人,小琴倒是時常闖入夢里。夢里的小琴以各種死法倒在她面前。以至于醒來時,她時常恍惚,記憶是不是發生錯亂,死去的人是小琴而不是男人。她知道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向所有人坦白一切。很快她強迫自己壓制住這個念頭。羅令華從別處打聽到,小琴在新城市扎根了,和新男友一起創業,開了一家服裝店。她自己當模特,常常將服裝的照片發在朋友圈里。

      羅令華想過死亡,她曾在夜里找了一家公園,就站在湖邊,朝湖中心走去。湖水的溫度比想象中要涼,越往湖中心走,她就越清醒。最后她爬了回來,夜色下,她又給小琴打電話,把心里的想法全盤托出。小琴沉默了許久,說,我已經懷孕了,七個月了,可能是個女孩。這句話像一道光,從夜幕中刺出來,將她點亮。那一刻羅令華決定與記憶和睦相處,開始求生。

      從那一天起,她確實開始了新生活。她搬到這座城市,做了這份工作,每目睹一次死亡,內心竟會平靜一點。羅令華對老周說,你說你見過黑無常,我覺得自己倒像個黑無常,別人都怕的病人,我來做。老周沉默著,一聲不吭,光線下,能看得到他臉上縱橫的溝壑,似乎瞬間蒼老了十歲。

      我說到這里,你可能還不明白我為什么關心竺貞。羅令華冷靜地說。

      新生活的開始總是艱難的,為做整形手術,她把積蓄都投了進去。生活一點點回歸正常后,羅令華偶爾會疑惑,為什么自己曾經想要結束生命。能夠自由地呼吸空氣,沒有障礙地進食,穩穩當當地走路,對那么多人來說,都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能活著,總歸是好事。她不再給小琴打電話,也不再去想這個人。隨著時間推移,在一個清晨,當她忽然又驚醒的時候,她明白一個事實,小琴和她,永遠不是朋友。這個世界上,知曉這件事的,只有她們兩人。年輕時小琴說,我能走得掉,你就能走得掉。她們曾經彼此信任,但隨著時間推移,她們慢慢變老。小琴到底過得怎么樣,羅令華永遠都不知道。或許她和她一樣,也在自以為是地開始新生活。但只要她們中的一人還活著,另一人就永遠都無法開始新生活。

      如果小琴也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這段記憶會不會就徹底消失了?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不會消失了。兩年前,羅令華去了一次小琴生活的城市,順著記憶中的名字,找到了那家服裝店。她走進服裝店,老板娘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她問老板娘小琴的名字,對方搖搖頭,表情疑惑。死亡會靠意念的力量降臨嗎?她在竺貞臉上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老周閉上眼,不成立,你在和我講故事,不成立。他忽然又明白了似的,喃喃自語,你告訴我這些做什么?你不怕我?但他沒有走開,還留在原地。日頭下移了,成了夕陽,夕陽的光將他的頭發悉數染白,寒意不知是從湖底,還是從腳下,逐漸升了起來。老周臉上的那枚痣,在夕陽光下竟不那么明顯。羅令華說,你權當故事來聽,以往我聽了太多故事,編也能編出幾個。老周說,人活到這個歲月,什么都不怕,就怕有遺憾,“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歸根到底還是怕死。那個小琴不怕死,你怕。

      羅令華問老周,你怕嗎?

      老周說,我說過了,在萬達那天,你沒記住。

      日頭要落山,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仿佛有人撐開了一個口袋,趁著人不注意的時刻,將落日挾走了。四周蒙上一層薄霧,萬物靜了下來,只能聽到類似電流的細微轟鳴聲。羅令華慢慢向著湖面走去,眼前出現了許多人,他,他,他,她,她,她,一張張的面孔,年輕的,年老的,悉數出現了,他們都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東西。羅令華抬起手,摸到自己的臉,她摸到一顆痣,那顆原本從皮膚深處扎根,生長著的藍痣,竟凸了出來,像一朵微型雕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