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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3期 | 韓少君:抱琴的人走了
      來源:《十月》2024年第3期 | 韓少君  2024年05月30日08:27

      韓少君,男,1964年出生,著有詩集《傾聽》《你喜歡的沙文主義》《洗浴過的工作階級》《夜里會有什么聲音》等六部。獲“長江文藝”詩歌獎、“或者”詩歌獎、“朝陽”文學獎等。

      聽聲音

      她的聲音是那么好。

      她甚至在原地起舞。

      他走過去很遠了,還帶著

      她的聲音,刻錄下來一樣。

      他們并不相識,只在此偶遇。

      她唱了些什么,大概只有風知道。

      象山物老,耳朵大多下垂

      欒樹銀杏梧桐,幾天前

      還是那么婆娑、活躍。

      城廓簡簡單單,廟宇古色古香

      陽光落在南坡,事物

      慢了下來,大地獻出

      灰色的本質。他一個人

      出門,想讓這里的清晨

      一點點將自己恢復。他隨手

      撿起一顆石子,扔進池塘

      帶著咚的一聲,繼續走路。

      自題:抱琴的人走了

      1

      抱著琴來的人

      抱著琴走了。

      長瀑流濺,鷗鷺忘機

      一方殘雪,干干凈凈

      演奏者將這些美意

      恰到好處地提煉至他們

      瞬間抵達的情緒里。

      常春藤伏在馬頭墻上

      報告廳座無虛席

      高古之音,幽靈樣拂過

      幾百號人集體回到了江湖。

      2

      抱著琴來的人

      抱著琴走了。

      他們剛才彈的

      也是我想唱的。

      “飛機轟的一下去了遠鄉”

      一束光穿林而過

      親愛的陌生人

      請多停留一會兒嘛

      急著忙著干什么。

      楊家溪筆記

      又過了十多年,不,已有

      二十年了,我第三次來到

      楊家溪,暮秋青峰,火柿遺枝

      響水瀉于絕壁,蒼苔復蒼苔

      枯菊半掩門扉,石牌街上

      卷閘門嘩嘩掀卷,困倦的

      生意人,就要開啟蒼茫的夜市

      我在半山腰,扶住一棵

      低垂的棠棣,越過炮臺

      遺址和紀念碑漢白玉尖頂

      昔日裸泳者,能清晰看見

      長江對岸,桔紅的燈塔

      無意間,發現一塊創可帖

      躺在腳邊深黑的腐葉上

      誰撕下的?印有新鮮血跡

      我停下來,多看了一眼

      蓮花洞口

      坐在蓮花洞口

      涼絲絲的詩句還在——

      “輕輕呼吸的樂器

      含在嘴里,舒服”

      洞口的溪水柔軟透明

      挽住了從深處涌出的

      一丁點寒意。“幾只

      蠟嘴鳥掛在潮濕巖壁上

      一直絮語不停,望著

      看起來還算快活的我們”

      這也是我送出去的句子

      二十年前,神還在那里

      神沒有對我們說過什么,

      而是讓我倆

      看到了永恒的星光

      廢園軼事

      1

      失眠之后,我來過這里

      三十年前,孩子還在

      母腹中,幽亮的天空

      異于今天,大地之母

      披著秋天的色彩,如此

      盛裝,等待一個人,徒步

      行于郢,獲取蒼茫

      這一次,不一樣了

      總是口渴,內熱,去小賣部

      購一瓶純凈水,用微涼壓一壓

      陳年心緒,親愛的游兄

      扔掉手中眷戀的火柴棒

      比畫著,這樣介紹

      五百年前,這里塵煙

      孤直,到處冒泉水

      開蘭花,遍地白鹿

      風水寶地,送出了

      一位偷著煉丹的皇上

      (或許還想當個木匠)

      2

      透明的空氣里,我們

      結伴前行,石頭裸身而出

      陽光在上面蕩漾,森林后撤

      成為黃鼠狼的樂園,幾棵

      大樹藏起幼鷹,野菊伏于

      池畔,秋蟲還在勾引

      滄桑之地,更加深沉

      靈光者,引領萬物

      接受時間的飼養和改造

      從南走到北,每個到訪的人

      都會摸摸它們——石馬,臥虎

      灰象,跪下的駱駝

      幾尊戴無耳帽的石官俑

      失去了眼睛,恢復為

      石頭的本義。那群

      吃草的粗毛糙皮水牛

      死于一場瘟疫,從此

      這里,干干凈凈

      再無巨獸的糞便

      3

      寒冷過后,必有刻痕

      草木放棄綠色,靈魂之鳥

      從頭頂飛過,天上消失的

      終將在滄浪之水中重現

      古木被移走了,剩下

      石墩和玻璃罩下的一條云龍

      一粒鳥屎剛好落在上面

      我走過去,抽出一張紙巾

      將那點白色印跡輕松擦掉

      并在鳥鳴聲中沉浮了一陣子

      星空謠,尋找那群烏鴉

      康德深邃的星空下

      有一群歡樂的烏鴉

      這些來自高山梯田

      的孩子,干干凈凈

      它們還在林子里鬧

      繞過斑斑駁駁的農舍

      我倆,沿著八折河

      秋水仙開花的方問

      又去找尋了一遍

      仿俳句,敬果一上人

      1

      這雨下過了

      “黃昏樹樹滿塵埃”

      不是他的句子

      2

      鐘聲低翔著

      古樹被燒過,雷劈過

      葉芽往外擠

      3

      晨星在引導

      他們用虎溪的水

      清洗一棵合歡

      4

      果公對到訪的

      省長說,這樹開一坨坨

      絨球一樣的花兒

      5

      張八也在東林寺

      不管他是否亡故

      他真的睡著了

      *果一上人(1922-1994),湖北松滋人,江西東林寺方丈。

      在車馬坑看馬

      灰白色馬,在熊家冢

      粘土中,不是我喜歡的形態

      “夯土下,車之禮,尊者居左”

      一個個矮種馬,蜷在一旁

      時間在馬的骨骼、關節間

      一點點剔凈血肉、皮毛

      奔跑的形體已鈣化為石。

      散在坑道里的,除了戰車

      還有王者玉魂國魄的殘片

      祖先的漆畫依然色澤鮮亮。

      “王喪馬祭,禮崩樂壞”

      急迫的馬匹,來自紅土高原

      下山,征戰,踏碎茅店月

      從云南邊地被驅至楚城

      長嘶,赴死,褐色石墻上

      聲光電,讓它們在今天

      起死回生,揚蹄長驅

      干旱的土地,隨即塵煙如柱。

      漳河紀

      一條時間刻錄的河流,穩定

      在兩山之間,十萬泥人搖晃

      止于一架木橋,止于清明前

      返青的樹葉,火光與汽燈

      成了群山萬壑中深沉的紀念。

      往事從水中鉆出--冒著氣泡

      生銹、脫落、解放,朽而不腐。

      游輪劃過,唯有河水“綠入藍”

      水草搖曳,唯有水母燦若星辰

      唯有窮人的石碾子和表姐的衣褲

      還沉在水底,斯人在此

      嗚呼——潮平兩岸闊

      春暉煥然,一切更為明澈。

      大壩上,軟綿的舌頭

      湊在一起,誦讀《左傳》:

      “江漢沮漳,楚之望也”

      老邁的漢語隨即走出

      落日熔金,酒朋詩侶

      在此,聽人笑語。

      不把黎明當回事

      遠離鉆石,拒絕草木灰

      祖母派來的一只小綠雞

      風流之色,青銅質量

      伏臥、翹立,不把黎明

      當回事,叫聲意味深長

      不把雞塒當回事,清晨

      山坡上,“松風吹解帶”*

      老叟,用露水打濕過的

      粗布長袍將其小心捕獲

      奇異之光,屬于民間

      *王維詩句

      張八沽酒記

      背一條布袋子,披著霞光

      走了一截,霞光消失

      燦爛世界,無影無蹤

      繼續往前走,只能聽見

      兩邊高粱葉子的聲音,因為

      其他的聲音,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