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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幻網文海外傳播的經驗與問題 ——基于亞馬遜《盤龍》的海外讀者評論的研究
      來源:《網絡文學研究》 | 鄭煥釗  2024年05月21日08:30

      《盤龍》首發于起點中文網,作者是我吃西紅柿,于2009年6月12日完結。故事講述了主角林雷出生于玉蘭大陸已衰落的龍血戰士家族,在偶然撿到一枚盤龍戒指后,成為天才魔法師、引動龍血戰士血脈,振興家族、一路成神的過程,在玉蘭大陸成為最強后,其又與妻子迪莉婭進入各個高等位面闖蕩,最后突破宇宙束縛,進入鴻蒙空間,成為第二位鴻蒙掌控者,站上宇宙之巔。在國內,《盤龍》在其連載期間一度在首發網站起點中文網上霸榜,完本后更是引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跟風與討論;而在國外,經由武俠小說愛好者RWX先在Spcnet論壇上,后在專門建立Wuxiaworld網站上,對《盤龍》進行翻譯而使小說受到了廣泛關注。據Wuxiaworld統計,《盤龍》評論總數接近10萬條,長評數達到1萬多條,并在完結章收獲了高達632條評論,堪稱“海外粉絲收割機 ”。

      《盤龍》是典型的中國作家創作的奇幻小說,書中不僅有多維空間的世界觀和西方神話的影子,而且也有深藏于文本中的中國思維與文化。同時,因為其小白文和故事背景設定的特點,使其翻譯難度較低,譯介文本容易被西方讀者理解,因而《盤龍》在外的傳播阻力較小,成了極少數的、在中外都獲得了巨大成功的作品之一。作為第一部被完整翻譯到西方世界并被廣泛接受的中國奇幻網絡文學,《盤龍》的譯介與傳播成為中國奇幻網文海外傳播的典型個案,透過對其接受情況的研究,可為中國網文海外輸出提供經驗。目前實證研究以其方法的科學性和結果的可靠性在傳播效果研究領域起到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科學的定性(比如觀察與訪談)或者定量(比如問卷與統計)方法進行第一手資料收集工作的研究方法,不僅為傳播效果的研究提供了更科學的定性定量研究路徑,還為研究者提供了更多元的視角來分析和解決問題。從2003年至今,有關傳播效果的實證研究文獻數量總體呈持續上升的趨勢,尤其是網絡新媒體平臺的傳播效果研究成果較為豐富:如《政務微博辟謠信息傳播效果的影響因素研究》(陳娟,劉燕平,鄧勝利,2018)通過對微博評論進行爬蟲、編碼、建立模型來分析辟謠信息的傳播效果,而《鏡像蘇州:市民參與和話語重構——對UGC視頻和網友評論的文本分析》(杜丹,2016)則以優酷網中13部記錄蘇州城市景觀的視頻評論為樣本進行文本分析,分析UGC的參與式文化實踐對城市形象的傳播效果。本研究采用定性(文本分析)與定量(情感分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從亞馬遜上的海外讀者評論出發,通過TextBlob進行情感分析,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地總結奇幻網文海外傳播經驗。

      《盤龍》海外讀者評論情感分析

      (一)研究方法

      文本情感分析又稱意見挖掘,簡單而言,是對帶有情感色彩的主觀性文本進行分析、處理、歸納和推理的過程。對于網站上對小說的海量評價,情感分析能以量化方式客觀分析評論中體現出的讀者對文本的情感傾向和接受程度。

      目前,《盤龍》已在亞馬遜的Kindle商店進行了集結出版,一共八部單行本外加一本全集,評分均在4.6-5之間(滿分5),每部書的評分人數在246-552不等,評論數在9-181不等(數據截至2022.9.27)。2020年,其曾在Kindle store商品里排行三千多名,并在亞洲神話與傳說榜與亞洲神話與傳說電子書榜雙雙進入前十。

      英文版《盤龍》最初是在Wuxiaworld網站上進行連載,其上共有接近10萬條海外讀者評論樣本,長評數更是高達1萬多條。但在2018年,《盤龍》被分為八本,以電子書的形式在亞馬遜網站上架出版,Wuxiaworld網站也因此下架《盤龍》,只開放前三章閱讀權,并關閉了評論區。本文因此以亞馬遜網站海外讀者的評論為研究樣本,并進行情感分析。本文通過爬取美國亞馬遜上讀者對《盤龍》英譯本的評論,運用情感分析對海外讀者進行接受研究,總結與反思《盤龍》在海外跨文化傳播與接受中的經驗。從2003年至今,有關傳播效果的實證研究文獻數量總體呈持續上升的趨勢,尤其是網絡新媒體平臺的傳播效果研究成果較為豐富:如《政務微博辟謠信息傳播效果的影響因素研究》(陳娟,劉燕平,鄧勝利,2018)通過對微博評論進行爬蟲、編碼、建立模型來分析辟謠信息的傳播效果,而《鏡像蘇州:市民參與和話語重構——對UGC視頻和網友評論的文本分析》(杜丹,2016)則以優酷網中13部記錄蘇州城市景觀的視頻評論為樣本進行文本分析,分析UGC的參與式文化實踐對城市形象的傳播效果。本研究采用定性(文本分析)與定量(情感分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從亞馬遜上的海外讀者評論出發,通過TextBlob進行情感分析,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地總結奇幻網文海外傳播經驗。

      研究使用的輔助工具為TextBlob,它是基于Python語言開發的第三程序庫,整合了Pattern與NLTK等工具包,可以完成如詞性標注、情感分析等自然語言處理任務。實驗流程如下:

      (1)數據獲取。

      (2)通過Python語言在2022年5月24日爬取《盤龍》系列1-8部譯本的亞馬遜海外讀者評論,爬取條數分別為174、36、26、25、19、14、19、79條,共392條。隨后對評論文本進行人工檢查,替換或刪除無法被python識別的字符,修正文本的拼寫錯誤,達到人工降噪的效果。

      (3)Textblob情感分析:從Python中加載Text Blob程序庫,并調用其情感分析功能采用內置的PatternAnalyzer分析器,通過PatternAnalyzer得出情感的極性值在-1和1之間,分別以-1和1為絕對積極情感和絕對消極情感,0為中性情感。因此值在0-1之間的評論為積極情感,值在-1-0之間的評論為消極評論。

      (二)分析結果

      經過python分析,《盤龍》系列負向評價為17條,中性評價18條,正向評價為357條。正向情感平均值為0.33,負向情感平均值為-0.14,總體情感平均值0.3??梢姟侗P龍》在全球海外讀者中整體接受度較高。亞馬遜的書評雖然數量不多,但仍有不少“真愛粉”為其留下了滿含贊美和推薦的長評。如: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這本書,真是棒極了。我非常喜歡武俠、仙俠和修行故事。這本書寫的很好。我希望第二和第三本書明天早些時候送到。一直到最后一頁都很有趣,我想要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鑒于本書結尾處(主角的)能力水平,我很好奇情節接下來將會如何發展。

      大二的時候,我讀了《盤龍》后完全著迷了。這是我讀過的第一本武俠/仙俠(修煉)書,我被故事的世界、人物等迷住了。強烈推薦給閱讀修煉類型的老手和新手!

      這兩條評論就是正向長評的代表。大部分的評論都有和這兩條評論相似的觀點和相同的情感態度,表達閱讀《盤龍》是一場冒險、興奮的旅程:“再次踏上盤龍世界的旅程,冒險、興奮,甚至還有一點悲傷?!蔽鞣阶x者用“武俠”(Wuxia)“仙俠”(Xianxia)“玄幻”(Xuanhuan)“文雅”(Cultivation)或者“幻想”(Fantasy)來定義《盤龍》的類型,其中“武俠”“仙俠”“文雅”三個詞出現頻率較高。Wuxia和Xianxia兩詞直接借入漢語拼音,呈現了對中華武俠文化的認同。讀者們對其的高頻使用意味著《盤龍》的讀者對中國詞匯的接受程度較高,對中國元素的態度也是積極的、開放的。另外,也有讀者認為其為“西方奇幻的中國版本”(Chinese version of western fantasy),主動地接受了中西文化的雜糅。

      《盤龍》的評分大多在4-5(5分滿分)間,評論中“Good”“Excellent”“Wonderful”“Enjoy”“Love”等單詞大量重復出現,并且不少人愿意為其寫下長評,從各個方面夸贊及推薦《盤龍》。大家稱《盤龍》為“the one which started it all on Wuxia World”(武俠世界一切的開始),可見西方讀者對《盤龍》十分推崇。在推薦這本書時,出現頻率最高的理由依次是新穎特別的類型、精彩刺激的情節、有魅力的角色以及五星級的翻譯。此外,也有人也提到,書里因為有歐洲的背景或者元素,其內容更容易被接受。也有一些讀者在評論區科普《盤龍》的類型和解釋書中來自中國的一些概念,如“修行是一種基于道、‘強權即正確’和冥想修煉成神思想的幻想類型。這與中國武術文化和達利特人/道教根源有關?!边@些讀者對于書中來自中國的概念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和自己的思考。

      與好評相比,惡評數量雖少,批評卻面面俱到,在好評里被稱贊的地方基本上在惡評里都有完全相反的評價及吐槽。有人評價故事幼稚,“它還只是一個三星級的故事。讀起來很像是為青少年寫的。這本書應該在兒童區”;或是不認同故事的世界觀,認為這本書里有“太多的殺戮、暴力,缺乏愛、同理心和關懷”;或是認為“如果這個世界像作者描述的那樣運轉,它早就在一系列無休止的謀殺和復仇謀殺中自我分裂了”。有人對中西雜糅感到不解:“一個武俠故事是如何以猶太人的名字和基督教的等級制度結尾的?這是一個糟糕的翻譯,還是作者為了迎合美國市場而故意插入這些時代錯誤”,還有人認為評論翻譯太差??偟膩碚f,這些負向評價分別從故事情節、故事設定、文本翻譯等方面對《盤龍》進行了評價和分析??傮w上看,這些評價是基于真情實感,有理有據,有的讀者批評了翻譯后還表示,“這是我第三次嘗試閱讀這個故事。”西方讀者對《盤龍》的熱情和推崇在以上評論中可見一斑。

      《盤龍》跨文化傳播的經驗討論

      結合海外讀者的評論,《盤龍》的跨文化傳受,其經驗可以歸結為以下兩方面:

      (一)“奇幻文學的中國版本”:立足西方讀者熟悉的文學類型

      《盤龍》的翻譯者RWX是中國武俠小說的愛好者,在翻譯《盤龍》前曾作為武俠迷翻譯過金庸、古龍等知名武俠小說作家的作品,還翻譯了我吃西紅柿的另一部作品《星辰變》?!缎浅阶儭肥俏页晕骷t柿的第三部長篇小說,背景設定相對于《盤龍》而言更中式,這些作品都沒有像《盤龍》一樣產生如此大的影響?!侗P龍》以西方“劍與魔法”模式為原型,在文化元素上大范圍的采用西方意象,不僅拉進了外國讀者的文化隔閡與心理距離,還通過西方奇幻文學的文化基礎上省去了復雜的意象解釋。評論中許多外國讀者都提到《盤龍》是其在網絡上第一部閱讀的中國作品??梢哉f,《盤龍》的接受現象與其在題材類型上是西方讀者熟悉的奇幻文學具有密切的關系。

      “奇幻”這一概念來源于西方的“奇幻文學”,即“Fantastic Literature”,為西方通俗文學中一重要類型?,F代奇幻小說的標志性人物當屬創作《霍比特人》和《魔戒之王》的牛津大學教授托爾金,其也被譽為“現代奇幻文學之父”。除了托爾金,赫赫有名的奇幻小說作家還有創作《哈利波特》的J.K.羅琳,創作《納尼亞傳奇》系列的C.S.路易斯等。近十多二十年來,隨著經典作品如《冰與火之歌》《哈利·波特》《暮光之城》《圣石傳說》等作品IP的影視改編和游戲改編,西方奇幻小說在全球范圍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奇幻文學”目前還沒有準確的界定,具體分類上也比較困難。托爾金認為現代奇幻文學區別于其他幻想文學之處在于“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即奇幻文學必須創造和真實世界不同的架空世界。徐海燕認為“第二世界”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以托爾金為代表的與現實隔離的異世界,第二類是以《納尼亞年代紀》為代表的與現實有著一條不確定界限的異世界,第三類是以哈利波特為代表的包容在現實世界之中的異世界;而鞏亞男提到現代奇幻可以分為以托爾金為代表的嚴肅奇幻或主流奇幻類型,以霍華德為代表的“劍與魔法”(Sword & Magic)類型,以及以布萊姆·史鐸克為代表的黑暗奇幻。

      “英國現代奇幻文學的‘架空世界’充滿著深厚的凱爾特文化原型,既包括來自北歐古代神話傳說、史詩與騎士文學的原型,又涵蓋了基督教文化原型”,并且世界觀在現代游戲體系的出現后被進一步完善,形成了奇幻小說中大體固定的世界觀:故事多發生在類似歐洲中世紀的世界,有山脈、冰川、森林、海洋、島嶼等地貌,精靈、騎士、矮人、哥布林、龍、吸血鬼、巫師、人類等種族,各族由于經濟文化政治方面的競爭存在沖突甚至世仇,而其中又有著善惡的敵對方,“通常涉及神祇或魔鬼,并呈現為兩相對立的完全用隱喻表現同一性的世界,人們向往其中之一,厭惡另一個。與這種文學同屬一個時代的宗教中存在著天堂和地獄,所以人們往往把文學中的兩個世界分別與天堂或地獄等同起來”。主角通過克服難關完成任務和修煉不斷強大,最終實現復仇或宿命的一主線也切合了中世紀騎士小說中追尋與復仇的母題。

      《盤龍》首發于起點中文網,起點網顯示其第一章的發行時間為2008年5月21日,此時DND模式仍是網絡小說中的大熱模式,《盤龍》的世界觀也明顯沿襲了西方奇幻的“劍與魔法”,其世界由不同“位面”組成,每個位面有不同的規則與主神,其中又有多塊大陸與多方勢力。故事中有豐富的冰原、山脈、山谷等地貌景觀符號,有教廷、城堡、監獄等城市景觀符號,有天使、惡魔、地域、神界、主神、魔法、奧丁等文化景觀符號。主角名字也采用了西方世界的命名習慣,并且主角隨著修煉的強大不斷解鎖新的裝備與位面,最終成為世界最強強者。與之相比,同期連載的玄幻小說《誅仙》則立足于江湖、門派,多采用山、水、月、洞等景觀,再以《山海經》等志怪文學中的妖獸為原型進行世界觀補充。在沿襲西方奇幻的同時,《盤龍》中也采用了豐富的中國傳統文化符號。如書中的魔獸巴蛇,原型其實是《山海經》中提到過的巨蛇;鴻蒙宇宙的“鴻蒙”也出自中國古代典籍,本義是在神話中盤古開天地前的遠古時代。此外,《盤龍》還采用了經典的武俠符號,像各種斗氣密典,如《不死密典》《龍血密典》等“江湖秘籍”,又如同書中提到的“蘊氣式”修煉方法“雙腿分開與肩同寬,雙膝微微彎曲,雙手收于腰部位置”,正是武俠小說中常見的武功起手式,而這又與道家的修仙文化密不可分。

      雖然最初是用中文寫的,但《盤龍》西方觀眾(閱讀起來)很容易,因為這本書發生在一個類似于歐洲的世界。人物名字都帶有歐音,可以幫助難以辨認中文名字的讀者。

      奇幻模式還為對第一次接觸東方文化的讀者提供了著力點。有許多讀者都提到《盤龍》是其第一次接觸的中國武俠作品。相較于傳統武俠小說如“江湖”“修煉”等基于中國傳統文化和倫理的小說設定,東方奇幻文學并不把對中華文化的理解作為一種閱讀門檻,相反把自己作為對中國文化的引薦,不少讀者表示自己從《盤龍》中學到了中國的神話與文化(Chinese culture and mythology),了解了武俠與道教的知識,還通過盤龍徹底愛上了中國網文、修仙文學的文學類型,并且還會繼續嘗試閱讀這類型的其他小說。

      不過作者并未嚴格恪守景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而是通過主動地編碼將符號糅雜中西文化內涵。如《盤龍》中將古希臘關于世界物質組成的四元素與中國傳統文化星宿的四神相結合,將青龍一族、白虎一族、朱雀一族、玄武一族的老祖宗分別設置為水系、風系、火系、地(土)系的主神。又如小說的主要意象龍。盤龍本是古代的一種龍紋,小說中描寫龍時龍身一般較長,且多用“盤旋”一詞,可見龍身細長如蛇,符合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龍的形象,但作者在對各種龍的描寫中,又往往提到“粗壯的龍腿”“龍翼”“黃金龍”等符合DND模式下的邪惡龍王的形象,甚至是“霸王龍”“翼龍”等恐龍形象元素。從文化意義來看,“中國‘龍’是一種神圣的象征,而西方‘龍’則是可怕的怪物”,在《盤龍》中,龍是肆虐的怪物,人的天賦也需要通過體內的龍血濃度決定,這又切合了西方神話中將龍血作為一種稀有、強力的魔法材料,以及用沐浴龍血提升力量的文化內涵,而這些意象的挪用與重寫又賦予了《盤龍》區別于其他作品的趣味閱讀體驗。

      (二)通俗易懂的“小白文”快感模式

      “‘小白’有‘小白癡’的意思,指讀者頭腦簡單,有諷刺也有親昵之意;也指文字通俗、意思淺白”,“小白文”是指那些人設公式化、劇情流水化、結構的套路化、對白模式化、語言淺顯化的網絡小說”。小白文的集大成者被稱為“中原五白”,即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唐家三少、辰東以及夢入神機?!侗P龍》是我吃西紅柿的第四部長篇小說,也是小白文類型的代表之作。

      《盤龍》的主角林雷出身于小鎮,天賦平平,家族也已經面臨衰敗,但即使其身世凄慘,自身卻天賦超群,主角一路歷險的同時不僅實力不斷強大,自身也不斷成長。用網絡語言來說,即“屌絲逆襲”的過程。但小白文的情節高度類型化與同質化。“中原五白”中,唐家三少的成名作《斗羅大陸》和天蠶土豆的成名作《斗破蒼穹》與《盤龍》相比情節也是大同小異,都可以概括為“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這些小說能提供給讀者一種超越現實的、無所不能的強者經驗。林雷剛開始只是一名無名小卒,卻在成長過程中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與神斗,并且憑著自己強大的實力戰勝甚至殺死了對方,最終成為宇宙最強者。不管是歷盡艱辛還是悠然自得,主角人生的每一步都以成功作為結局,并最終以絕對的力量獲得最大化的“成功”。除了地位的至高,林雷還完成了振興家族的使命,父母團圓,愛情甜蜜,兒女雙全,成為成功與幸福的代名詞,這也是小白文的經典結局,但這樣的結局在西方奇幻中則非常少見。小白文主角歷練過程的及時獎勵和升級機制,被評價為“完全魔術化、非道德化、技術化的想象世界的方式,它與電子游戲中的魔幻世界呈現出極度的相似性”。

      “從本質上說,通俗文學是追求‘快感’的,嚴肅文學是追求‘痛感’的”。這句評價貼合了中國本土的奇幻以及玄幻小說,卻不適用于同樣被歸類為通俗文學的西方奇幻,尤其是其中以托爾金為代表的經典奇幻。托爾金是任教于牛津的一名語言學家,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積累,深諳古代神話體系,他闡述自己創造奇幻世界是為了“恢復英格蘭的史詩傳統并以自己的神話的方式表現出來”。高紅梅認為托爾金構建新的英語神話體系目的在于“重構人類的精神家園,尋找失落的人文傳統”,他的許多作品都具有史詩風格和悲劇精神。此外,托爾金還是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致力于在作品中探討自己與信仰的關系,無論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絕對力量,還是為了展示絕對力量的弒神,都必然不會出現在托爾金的作品中。

      但小白文的特點卻在《盤龍》的海外傳播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作者講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讀起來很難停止,強大的角色加上令人興奮的動作場面,構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系列。

      黎楊全和李璐將網絡小說的爽感總結為“占有感”“暢快感”“優越感”“成就感”“先抑后揚”“金手指”“升級”“扮豬吃虎”。不同于嚴肅文學的生產與批評大部分都由精英完成,由于網絡的普及性,任何讀者都能自主、自由、大范圍地接觸與選擇小說文本,甚至轉換身份進行寫作,這不僅導致了網絡小說創作與閱讀主體門檻的降低,也意味著網絡小說的地位完全由海量的讀者的意愿決定,而最炫目的設定和最“爽”的情節無疑是吸引讀者閱讀的重要法寶。許多讀者都在評論中提到“刺激”(exciting)“驚險”(thrilling)“冒險”(adventure)等詞匯,來表現小說驚心動魄的情節給予他們的情感享受。小說中的游戲機制能刺激讀者的神經,讓讀者能夠獲得更多的快感,并因此制造閱讀“上癮”的感覺。比起嚴肅文學追求的哀傷、雄壯,通俗、膚淺的“爽”主要滿足的是人性的原始欲望,這種欲望受文化背景的影響并不大,受中國讀者龐大群體認可的“爽文”,在出海后也必然能找到相應的受眾。

      《盤龍》的成長書寫和草根的人物設置還能喚起讀者的身份認同。主角事實上成為讀者在奇幻世界中的虛擬化身,讀者與主角同呼吸共命運,一同在打怪歷練中成長與收獲。這不僅給了讀者沉浸式的閱讀體驗,也讓讀者產生更多的情感依戀,推動其身份實現從讀者向粉絲的轉化。從評論也能看出,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往往有這樣一種感覺:“我享受在故事中和主角一起成長與進步的過程”。許多讀者都表示認可林雷的天賦與努力,并且期待在后續系列中林雷的進一步成長。對于中國“小白文”不同于西方奇幻的強者經驗,也有許多讀者表示了新奇與喜愛:如,有些讀者提到,小說人物的成功典范能給自己帶來現實生活的激勵與經驗:“這本書帶你踏上人生旅程,它告訴你,當我們彼此關心,擁有榮譽和友誼時,我們可以是多么無所限制”。甚至是作為精神上的“療救”,填補草根們在階級流動困境下自我價值實現的失落與匱乏:“心碎在現實世界中非常普遍,這本書以幾種有趣的方式處理了這一點”。

      邵燕君曾引入福柯的“異托邦”理論來分析網絡小說世界,“異托邦之所以能在烏托邦之后為人類反抗提供‘另類選擇’(或至少是另類想象)的可能性,并非因為它比烏托邦更有反抗性,而恰恰是因為,它不以反抗為目的。它對‘主流邏輯’的毀壞、表征、抗議、顛倒,全部來自于它的異質性”。小說的“第二世界”是對現實世界邏輯的復制與重寫?!侗P龍》是一個強者為尊的世界,而強者為尊也意味著個人價值至上和高度的競爭精神。讀者以上帝視角觀察主角從底層一路打怪升級,刻畫其各種優秀的品質,這不僅表現了主角的能力,也意味著在玄幻世界中個體上升機制的程序正義,即只要努力修煉就能得到自我價值的實現。林雷的宇宙強者結局還使作者、人物、讀者,通通都成為了玄幻“第二世界”的立法者,獲得了在傳統認知中神明或精英才有資格行駛的權力,酣暢淋漓的敘事既表述了掌控個人命運的自信,也傳達了人人平等的希望。

      奇幻網文跨文化傳播的問題

      但即使“小白文”能推動中國網絡小說揚帆出海,卻并不是文化傳播一勞永逸的康莊大道,小白文的簡單和同質也決定了其能滿足的受眾有限。在《盤龍》的評論中,有不少讀者就表示了對小說情節人物等部分的失望:

      對于如此不成熟的使用視點人物寫作手法的故事來說,主角過于強勢,大多數場景都是公式化的,不太可能發生。老實說,我不明白它如何擁有如此出色的聲譽。

      他甚至不是一個復雜的、會對壞人做壞事的英雄,他只是一個自私的朋克,好像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的生命、愛情和目標都不重要。

      首先,在網絡小說大量出海的背景下,小白文的公式化弊端再難掩蓋。讀者或許在閱讀第一本小說時還能對這種游戲設定感到新奇,到第二、第三本時就能發現情節和設定的大同小異。奇幻、玄幻類型小說甚至在大陸本土也已經輝煌不再,不僅再難產生像《斗羅大陸》《斗破蒼穹》這樣影響力巨大、出圈的IP之作,知名度最高的“中原五白”的新書也不斷被詬病“千篇一律”甚至“炒冷飯”。想要獲得讀者持續的喜愛和支持,僅抓住眼球只是第一步,歸根到底,還是需要真正能夠打動人心的文本。

      其次,文本的翻譯也會影響讀者的接受。目前學界已經有一些研究從積極層面討論了《盤龍》的翻譯對文化輸出的直接作用,如從譯介學理論角度分析其翻譯成功的原因,或從《盤龍》翻譯策略方面總結了對中國經典文學外譯的啟示。但評論中還是出現了部分讀者對翻譯的不適應。不同于對傳統經典的翻譯一般由政府或機構組織精英完成,網絡小說的翻譯者并沒有固定的組織和固定的經濟保障,如RWX在最初翻譯《盤龍》時僅僅只是為了興趣,但這也正影響了翻譯的策略與水平。對于涉及到中華文化特有的意象,《盤龍》往往只是采用了直譯的方式,如“斗氣”翻譯為“battle qi”,“盤龍”翻譯為“panlong”或者“coiling dragon”,對中文不同于英文的語言習慣也沒有做相應的處理。在閱讀過程中,有讀者就抱怨了文中的重復現象:“我知道部分或全部重復是由于中文原文本,這是一種用來賦予信息權重和重要性的方法。但在英語中,這幾乎是對讀者的騷擾,既無聊又煩人”。

      最后,即使《盤龍》等網絡小說的出海普遍被視為中國文化實力的象征,但是網絡小說與中國文化傳統的內在一致性仍有待考量。西方奇幻小說能帶動全世界對西方神話、文化的探索,是由于其對文化傳統自覺的繼承,是由文學素養優異的創作者對神話、史詩等歷史文學作品的吸納與再闡釋,“凱爾特文化原型潛在的意義模式使這個‘架空世界’顯現為一個完整的神話系統,它源于英國本民族文化傳統,卻又是一個全新的神話世界”。但國內網絡小說的寫作者許多并非是專業作家,沒有受過系統的寫作訓練,玄幻、奇幻等男頻小說的寫作者許多是理工科專業出身,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還為了完成高強度的網文寫作而大學肄業。寫作者的對文化歷史的無知也導致了作品中文化特色的空洞,雖然《盤龍》等小說中的確有相當多的如“道”“武俠”等文化元素,但更多只是意象上的拼貼,與國產游戲用歷史人物做角色名字雷同,“這種表象上歷史文化的熱鬧、繁盛反倒突顯了玄幻寫作的機械性、隨意性,結果不僅沒有使得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成為玄幻小說想象力的支撐與源泉,甚至還成為玄幻小說生搬硬套典故、牽強附會歷史的策源地”,不僅彌散了文化精神,甚至有導致新接觸者誤讀中華傳統文化,形成新的刻板印象的風險。更優質、更具文化底蘊的中式奇幻,必然要求作者們在承襲西方奇幻模式的同時,也對中國文化的傳統與精神有著更深刻的理解。

      結語:轉文化視角下文化的雜糅與共榮

      在“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的號召下,文藝界似乎總有一種先入為主的印象,認為中國故事一定由嚴肅、古典的中國文學,即精英主導的傳統文化敘事完成,但在互聯網時代,保證文化民族性的純潔已成為遙遠的幻想。從東方奇幻傳播的文化實踐中也可以看出,網絡本土奇幻小說既吸收了西方奇幻的文學傳統,又具有中國文化精神和本土網文特點,這樣雜糅的文化更容易被受國內和國外讀者接受并喜愛。

      從目前的的全球傳播來說,文化傳播已經不單單是對時空國族的跨越,更是主體文化的互相學習與借鑒,全球傳播格局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特質。由于傳播中的文化已無法被視某種單一的民族特質,本質主義視野下的跨文化理論也不再適用于當今的復雜局面。轉文化傳播指“在兩種或多種文化的交流和對話中產生了文化的轉型和變異”,這不僅切合了文化傳播的現狀,也符合我國在國際傳播中一向倡導的“互聯、互通、互鑒、互助、互榮”價值觀。當下,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將目光轉向轉文化理論。

      “雜糅是‘轉文化’傳播理論構架的核心概念,在‘轉文化’傳播環境下各種存在差異性的文明和文化之間是平等會話和彼此交融的關系”。轉文化理論除了能破除西方中心觀點,對中華文化的傳播實踐更具有現實意義。中華文化是典型的高語境文化,即高度依賴語境,如果沒有共同的文化背景與價值觀念,僅靠字面信息難以完成完整的對話,華語小說在對外傳播中也會受到這一特點的局限,許多外國讀者在接觸前就會覺得復雜而直接放棄閱讀。但《盤龍》正是由于對西方奇幻和文化符號的雜糅給西方讀者帶來了可接受性,讓海外讀者真正體會到中國通俗文學的魅力。即使不少學者認為網絡小說中的中華元素只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戲仿與拼貼,文化精神也在網絡文學生產中部分消解,但無法否認這種方式也會引發一定規模的“中國熱”,能為把中華文化帶到世界舞臺發揮實際作用。Wuxiaworld有專門的版塊來解釋中文的專有名詞和介紹道家文化基礎,部分讀者甚至產生了來中國學習中文的想法。

      轉文化傳播還能進一步用于研究文藝作品引入后的在地化傳播。西方奇幻文學傳入中國后,即迅速誕生了借鑒道家文化后的修煉文學,創造出本土奇幻的文學類型。又如中國的武俠小說《臥虎藏龍》在被李安翻拍到西方后,將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人熟知的文化迷因相結合敘事,在儒家“克己復禮”的文化倫理中融入柏拉圖愛情和莎士比亞式的對白的西方元素。正像電影《臥虎藏龍》的影評所言:“這部電影的意義并不在于李安展示了多少中國元素,而在于如何用恰當的方式讓眾多美國人理解和接受這種展示”。

      文明本無高下之分。文化雜糅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態,跨越文明沖突的巴別塔,推動構建并擴大共通的意義空間,從而減少了不同文化語境下文化精神的消弭。轉文化的傳播路徑將文化異質從折扣變為增量,實現了對文化傳播的賦能,與此同時,文化也在碰撞與交流中不斷進步,在互鑒中關照自身命運,最終推動世界文化的共榮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