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紅巖》2024年第2期|鐘正林:通往新年的電梯(節選)
      來源:《紅巖》2024年第2期 | 鐘正林  2024年05月27日08:31

      老公在洗碗,現在的他有些體貼人了,說我買菜洗衣煮飯還接送孫子不容易,吃了晚飯就爭著進了廚房。兩婆孫看電視樂呵,這時門被敲響了。

      會是誰呢?晚上來敲門,不可能是老家來人。心里閃念三樓那個特殊人,就問誰呀。我們。一個女聲。實際上邊問時我就開了門,是五樓的楊師和一樓的童妹兒,童妹兒是本小區業委會主任。搬進小區十來年,除了對門的吳玲玲偶爾逗孫子,站門上,沒其他人來過。

      拴著圍裙的老公從廚房出來,童妹兒,楊師好!他對人總是客氣。單位上班的人嘛,加上他又是人大代表,待人接物會說話的。童妹兒說,小米,你們曉得的,本單元加裝電梯的事,我們上門來征求下意見。她嘴里招呼著我,臉卻向著我老公的。老公一副喜納人地笑著,同意,同意,昨天我已在群里表了態,政府出電梯,住戶出安裝費,房子增值,惠民工程。

      楊師家住五樓,我家下一層,與藍蓉家成對門,近鄰呢。他偏著核桃樣的尖溜頭說,我這幾天去中立佳苑和春錦小區看了,也與電梯公司談了,改天簽個協議,大家都支持下,順利的話,爭取裝好電梯過年。又夸了孫子乖長得帥。我說你當外公也快了?他說快了。前幾天聽他家小萍在說他們的女兒大學畢業在昆明上班,找了個中學老師,去年國慶結的婚。幾句客氣話,二人就出去了。

      關上門我就抱怨老公,你答應得真是爽快,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裝好電梯過年。去年說這事,有人起哄,我也有意見。我們頂樓滲漏,全是自己掏錢做防水,樓頂是公用,光纖網線排水全從上面過,都不想出一分錢,現在要加裝電梯了,卻按比例負擔,我們頂樓卻最高,出錢最多。不解決好滲漏問題,我是不會安的。還有,我說,四年前改水管,他們在文化局上班的住戶都不交錢,說是文化局的福利,我們外來買房的,卻每戶交了八百元水管和安裝費。每當說起此事我就氣,眉眼帶著披肩發甩動,像呼呼的火苗。我不是氣交錢,該交錢就交,改善生活條件嘛,應該的;氣的是被他們蒙著。那次要不是我問安裝工,至今還蒙在鼓里,被人家賣了還幫著數錢呢!聽說災后重建換自來水管不給錢?安裝工把一張紙給我看,上面不交錢的住戶名單沒我們。哪些該交哪些不該交,光明正大,說出來哪點不好?蒙著來就有問題,到現在我都懷疑,究竟是政府災后重建解決的市民飲水問題,還是他們把我們交的錢吃了?每當我起火,老公就輕言絮語,米,現在不是以前了,一個電話一個微信什么都曉得了,紀監委又監督得嚴,可能不敢哦。

      夫妻間無對錯,說的是夫妻之間的雞毛蒜皮。高興時,特別是老公猴急了與我一番溫存后,我總會問他,我性子這么急,經常嘮叨,你咋不慪我氣喃?

      他總會馬著臉甩一句,情人就不嘮叨,就是要叫你拿大錢包養。我就吱吱笑。刀子嘴豆腐心,來得快去得快,這么多年夫妻了還不曉得我家里人脾性嗎,有啥慪的呢!老公沒說完我已親昵地貼著他。兩口子真是無對錯,床頭拌筋床尾和。川西話拌筋就是吵架。這時的他就溫言絮語,裝電梯好。我說曉得,小萍說的,最后一批了。小萍是楊師老婆。即使以后回印月井縣城住,這套房子也能升值。老公道,那我們就隨大流吧。

      大家同意我就同意,總之要把程序走到,一定要公開透明,我說,你要操點心,去政務中心問問加裝電梯的樓層費用負擔比例,不要又被他們蒙了。我又說,尤其是楊師,那個腦殼尖溜的人,為啥對加裝電梯這么熱心?

      他老婆身體不好,老公說,去年做了個手術,不想爬樓唄。我知道老公從一開始就想裝,還開導我,米,我們要會算大賬呢,買一套新房多少錢?裝修要多少錢?裝部電梯,頂多四五萬吧,節省了多少?國家的這個福利好呢,有福利就要享受。

      這樣一開導,我心里還真就不怎么猶豫了。于是我們那一段時間家務事后說的就是小區加裝電梯的事,通向新年的電梯就在向我們招手樣,甚至連把住房公積金拿出來都考慮到了。

      文化苑三十六戶人,是周邊小區最小最單純的,聽說是一九九七年文化局職工集資修建,當時投五百元一平方米,大家就覺得貴得很了,就連住房維修金都沒繳,所以屋頂滲漏一直沒解決。后來房子見風長,五六千七八千到現在突破一萬,大家就都說劃得來,當時應該把停車場地留足。這次加裝電梯的主要矛盾還是住戶從自個的利益出發。政府尊重民意,一二樓要裝是按最低價;不裝,不反對,本單元就可以裝。

      一時間文化苑微信群熱鬧起來,平常最多就是問問停了水電氣啥時候來,疫情通報來往中高風險地區的人員流調報備等,這幾天一下子變成了關于電梯品牌、型號、價格的熱議,二、三單元的五六樓住戶甚至在微信群里描述了電梯安好后的美好憧憬,微信名看得見我嗎就明確說電梯裝好后一套一百平方米內的房子可升值十萬元,本小區戶型都是一百六,升值十五萬元是棒棒都打不脫。微信名楊大偉,就是楊師在群里說爭取安好電梯過年時,藍蓉姐不住在群里發夸張的大拇指表情包點贊,那閃耀的歡喜表情真的就像要坐著嶄新的電梯過年啦。

      周三下午我去幼兒園接孫子,二單元的劉芳,個子高挑、四十好遠。聽門衛鄧大姐說,去年病退的,爭科長沒爭贏,就凡事都要找頭頭理論,幾個月前就被勸退了。別小看小區門衛,院里住戶的家長里短她都是順風耳。

      她給我招手,眼睛覷了下小院門口,極其小聲,小米。

      哎——劉姐。

      我比她小,她就喊我小米,我當然喊她劉姐了。

      我們要裝小電梯哦,她說,三十萬的就行了,三十八九萬的大電梯沒必要,每天上下樓就五六個人,有時上下班都碰不見幾個人,大電梯太浪費了。

      我說,就是,昨晚群里也在說裝小的劃得來。

      可是楊師在群里咋個說的。她長瓜臉上的眼睛向我眨巴了下,他說電梯都是標準電梯,窄也窄不了多少,寬的方便些。

      我說,我看了的,我們小區的院壩本來就小,巴掌長一溜兒,現在停車都成問題,如果裝大電梯,面積就更窄,還要預留消防通道,審查通得過不?

      你曉得這個楊師不,她接著說,以前我們單位節假日買什么福利品等,他一手操辦,本城就有賣的,非得去成都買,價格還貴,他的指甲深得很。

      我懂她說的指甲深的意思,就是往自己包里掐。說起楊師,我心里就有陰影,還不光是往年樓道里燈泡壞了維修的事。剛從印月井城搬進來在樓道里碰見,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人就這么奇怪,覺得有團陰影就不舒服,有時與老公嘮叨,他開導我不要去想那些鄰里之間不舒服的事,多想愉快的事心里就舒服了。人嘛,都是自私的,不自私就不是人。可是,經劉姐關于安裝小電梯而不經意言及楊師在采購單位福利品的事,我對這個人幫著小區選擇電梯安裝公司過于熱心就有了看法,這種看法愈到后來愈執拗,為啥以前樓梯間燈泡壞了,作為小區業委會兼電工的他都不上心,現在卻自告奮勇很上心呢?

      晚上老公下班回來,我就與他講了了二單元劉姐說的事。他說在一個單位久了多少都有些摩擦,所以有一個單位沒朋友的說辭,也是俗語遠香近臭的由來。你不要全聽她的,單位采購個啥,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新生事物嘛,是有個接受過程。但是,又有一說,大凡國家新政,總是先吃螃蟹的好,改革開放初鼓勵貸款辦廠子,膽子大,敢貸敢闖的就整對了,前怕狼后怕虎的現在看著別人開寶馬坐別墅的羨慕嫉妒恨。

      哼!我還嘴道,也有貸款挖礦還不起銀行錢討口要飯的。

      唐支書就是。我曉得你要說他。唐支書是我們以前老家青牛沱山村的,他貸款挖蛇紋礦挖煤就死了人虧了本,最后淪為在鄉場橋洞子下住。

      老公道,那是極個別,凡事不可能都圓滿。裝電梯這個事,要向利好看,裝了肯定比不裝好。

      說曹操,曹操就到。老公的手機響了,就是樓下楊師打的,叫老公到他的家去,他把二樓的老葉和我家對門的吳玲玲也喊了,一起議議。出門我叮囑,裝小的,節約一個是一個。回來他說按照程序要成立個小區加裝電梯組委會,楊師負責技術聯絡,他與二樓老葉負責與電梯公司簽訂協議,二樓的老葉是才來的新住戶。

      我說曉得,今年初才搬進來的,賣肉的,每天停個電三輪在小區,上面一個木架子,油沁垢痂的,與一整排的閃亮小車比,真是把小區的皮都臊完了。

      他說人不可貌相,工作不分行道,說嚴重點你這是歧視。老葉可是當過文廟小區業委會成員。據他說,那邊小區一百多戶的大小事情都是他在牽頭,去年政府推行的首批加裝電梯就有文廟小區,老葉領著小區組委會安裝的。

      那他為啥又買到我們小區來?那邊電梯都裝好了吶?

      說有恐高癥,他坐著電梯頭就暈。

      哦,這邊是二樓,也許。

      藍姐負責財務,先要把加裝電梯的自負部分款子收起來,也不復雜,除開底樓兩戶,就十戶。老公說,若按三十八萬五,加一部分土建涉及的管線改道、四十一萬計算,除開市政府的十五萬,每層樓按零點五比例倍數遞增,五樓的楊師與藍蓉姐每家應交三萬六千多。我們與對門的吳玲玲頂層最高,四萬一千多。吳玲玲與我說過,頂層下雨就多少有點滲漏,好在她已按揭了一套新房,不怎么想安。米姐,到時我們多通氣,價格高了就不安,我們兩家只要不安,這個單元就都搞不成。那口氣是聽我的。

      想著吳玲玲的丁丁然,我就對老公說,你別那么積極,我們兩戶不同意,我就不相信他們八戶能把電梯安了。

      不要小看別人,說不定人家愿意多出錢安呢。

      我頭發一甩說,若真是那樣,那就真是人心齊泰山移了。

      ……

      (節選自《紅巖》2024年2期)

      【鐘正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北京文學》2006年9期發表小說處女作躋身小說界,迄今已在《鐘山》《當代》《紅巖》等刊登中短篇和長篇,入選中國作協和其他小說年選,獲第四、第七屆四川文學獎、都市小說雙年展中篇小說獎、《作品》年度小說獎、梁斌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