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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2024年第3期|陳崇正:南方寓言
      來源:《天涯》2024年第3期 | 陳崇正  2024年05月24日07:08

      編者按

      《天涯》2024年第3期推出陳崇正的短篇新作《南方寓言》,故事主要發生在嚴子陵釣臺,“大鵬”與小鵬,各懷心事與秘密,草蛇灰線中暗藏引人喟嘆的命運寓言。

      在陳崇正筆下,南方有多種可能,寓言有多層含義,正如吳燕萍在讀完這篇小說后所言:“在南方,山是豐蘊的,水蘊藉的,山水的蕩滌,終會平復人物內心深藏的漣漪。在南方的寓言故事里,有悲傷,有歡喜,在這悲歡離合之中,終有你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影子。”

      現推送陳崇正的短篇新作《南方寓言》,以饗讀者。

      南方寓言

      文/陳崇正

      在南方,很多事情是著急不來的。風也著急,雨也著急,夏天時太陽著急,冬天更是來得急也去得急,陡然降溫又升溫,很快便穿回短袖。春天倒是總能如約而至,但回南天濕漉漉終究讓人著急。只有富春江的水是平緩的。張國鵬第一次看見富春江,就覺得舒服,這里的水不著急,跟中學課本上說的“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完全不同。他記得那時候默寫《與朱元思書》,手心還挨過語文老師的板子。

      富春江并不是張國鵬旅行計劃的最后一站,但從夏天到春天,手機里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要不是運氣好,他早就彈盡糧絕。在蘭州騎行時,他在路邊吃了一碗牛肉面,無聊走進彩票店,買了兩張即開型彩票“刮刮樂”,竟然中了八千塊。而眼下他正為口袋空空而發愁,心里想著應該找個工作時,神奇的事又發生了,一條關于嚴子陵釣臺招聘保安的信息十分及時地出現在朋友圈。轉發招聘信息的是張小鵬。張國鵬站在富春江一橋上給張小鵬打電話,沒人接。于是他只能站在橋欄桿旁邊繼續對著江水發呆。過了二十分鐘,張小鵬終于回電話:“大鵬,啥事?我剛被副導演喊去化妝,今天演一個嚇破膽的樵夫。”小鵬說話還喘著氣,聽明白張國鵬要找工作,便說:“沒問題的,大鵬,他們釣臺正好缺保安呢,他們旅游公司跟我很熟,小事小事。”他又問張國鵬為什么想去干保安,還不如跟著他去橫店當群演。張國鵬不答。小鵬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繼續追問他是怎么想的。張國鵬答,普通話都說不利索,當不了演員。

      聽口氣,張小鵬現在可能是發達了。他的名字和張國鵬只差一個字。張國鵬和他是在東莞的電子廠認識的。他倆住一個宿舍,宿舍八個人,就因為他倆名字太接近不好稱呼,與小鵬對應,張國鵬便被大家喊做大鵬。張小鵬和其他人不同,他不打牌,也不看電視,他的興趣是書法。不用加班的時候,夜里睡不著的時候,他便站在窗口的木桌旁邊用毛筆沾水在窗玻璃上抄寫古詩。張小鵬只有初中學歷,小個子,胡子拉碴,卻寫得一手端端正正的好字。大家都覺得他不會在電子廠干很長時間,果然,半年后他離開電子廠,大家都知道他去當演員了。只有張國鵬知道他也不是什么正經演員,而只是群眾演員。張小鵬在電話里告訴張國鵬去看某部古裝電視劇,第幾集第幾分鐘,就有他的鏡頭。張國鵬還真看了,小鵬演一個船夫,被俠客一腳踢進水里,全程不到五秒,一句臺詞都沒有。“別小看這五秒,片尾字幕里有出現我的名字。”小鵬顯然對此非常得意。小鵬后來有兩次順路來看張國鵬,吃過飯,有一回還給歡歡帶禮物,是一只毛茸茸的藍色兔子。歡歡小時候做過兔唇手術,所以她不喜歡兔子,玩偶很快被塞到床底下。

      張國鵬去旅游公司面試,在一棟有點舊的辦公樓里,電梯里有一股焦煤的味道,第九樓,他用食指按了樓層按鍵。會議室的門開了,張國鵬走了進去。面試他的人是一個大姐,她讓張國鵬填了一張表,簡單問過幾個問題,特別對他已經離婚這個情況多問了兩句。“女兒叫歡歡?”“是的,北京奧運會那年出生的。”然后便讓他明天早上去體檢,并細心提醒體檢費沒得報銷。來面試之前,張小鵬信誓旦旦地說他已經交代過了,一定沒問題。然而整個面試過程也沒有人提及張小鵬。他轉念一想,面試保安,也犯不著打招呼找關系吧,所以何必把小鵬的話當真。但他也不知道要去體檢是不是意味著被錄用了。直到大姐在他的身份證復印件上蓋了章,說會存檔,他才松了一口氣。說話時她沒有抬頭,用手勢示意他可以走了。就這樣,張國鵬成了嚴子陵釣臺景區的保安。

      “釣臺碧云中,邈與蒼山對。”張國鵬對著李白的這句詩發呆,他想到的竟然是,如果張小鵬此刻也跟他一起當保安,那應該會用毛筆把李白的詩反復抄寫幾遍。他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驚訝。張小鵬跟他說:“橫店離桐廬不遠,我改天開車去看你。”他并沒有把這句話當真,因為這句話里面蘊含了兩個意思,張小鵬已經會開車了,并且有了自己的車。對此,張國鵬不太相信。那時候大家都窮,曾經還合買過一包煙。

      保安班長是個下巴很長的老頭,他的胡子修剪得很短,花白。他戴一頂鴨舌帽,張國鵬料定帽子下面的頭發也是花白的。他說話之前必須咳嗽兩聲,他介紹自己叫偉哥。張國鵬想笑,但見旁邊的人都沒笑,他也就不敢笑。但偉哥倒是露出了一個延遲了幾秒的微笑。他一笑,才看得出門牙少了一顆。偉哥端詳著張國鵬的名字,說:

      “怎么那么多鵬,剛走了一個老鵬,又來一個鵬。”

      “都是鳥人。”旁邊躺椅上的胖子冷不防來了一句。胖子很胖,保安服有點裹不住他的肉。

      兩天后,張國鵬才弄明白偉哥說的意思。因為他的上一任叫皇甫云鵬,皇甫是復姓,大家叫他老鵬。老鵬在這里當了十幾年保安,一直到上個月膝蓋壞掉了,去醫院做了前叉手術。“就是膝蓋里頭的韌帶斷裂了,需要從大腿另一側切下自己的一截韌帶,折疊打磨平整,然后在膝蓋的兩塊骨頭中間穿孔,再將新韌帶穿過骨頭的孔洞,用釘子固定住,這個手術就叫前交叉韌帶重建術。”胖子在吃飯的時候用兩只手比劃著,不厭其煩地向張國鵬講解這個手術。他說老鵬只是從一個臺階上踩空,滑了一跤,就靠在墻壁上走不了路,是大家把他抬上船的。他看著張國鵬的膝蓋說,你現在是大鵬,以后遲早要變成老鵬,你也要小心你的膝蓋。張國鵬被他盯著膝蓋有點發麻。但他嘴硬,說自己的膝蓋好得很,剛走過了半個中國。

      釣臺景區里的人開始知道來了個大鵬,接替老鵬。從清潔工到茶樓的老板娘,都對他們的名字巧合感到奇怪。張國鵬告訴他們,他還有一個前同事叫小鵬,名字只跟他差了一個字。“父母沒文化,名字沒取好,叫小鵬或者大鵬,全國估計有幾百萬人吧。”張國鵬自我解嘲說。

      “但老鵬呀,他不一樣,全國可只有一個呀。”茶樓老板娘說。

      老板娘的話有深意。張國鵬追問。老板娘故意吊他胃口,不說,只說以后你就知道了。果然也用不了多久,有個女人懷抱鮮花來到保安室找老鵬,知道他受傷做手術后竟然眼淚汪汪。張國鵬心想,這個老鵬可以啊,年紀也不小還能有女人為他流眼淚。他有點妒忌,于是跟手捧鮮花的女人攀談了幾句。女人也很意外這個保安竟然不知道老鵬是何許人。“你打開手機搜一搜,搜搜就明白。”張國鵬聞言掏出手機一搜,乖乖,不得了,這個老鵬竟然是個網絡紅人。他的網絡賬號也很好記,就叫“我在釣臺當保安”。

      皇甫聽起來像是一個北方貴族的姓氏,其實皇甫云鵬是廣東惠州人,爺爺那一輩移居海南,他是在海南昌江出生的。六歲的時候他險些掉進水里淹死,父親才決心讓他學游泳。是的,并不是每個海南人都天生會游泳。那時候海南還屬于廣東,皇甫云鵬也沒怎么見過大海。但自從他學會游泳,自此他就離不開水,無論天有多冷,下水游泳已經成為他每天必須完成的功課。無論是干農活,還是進鐵礦廠,這個習慣堅持了很多年,直到那一年他正式成為一名海員,也就是遠洋貨輪上的水手。海員這種職業看起來離海洋很近,真相確是非常無聊,他只能眺望大海,但經常好幾天沒法洗澡。就這樣在海上跑了幾年,他每天沖洗生活區的甲板,除銹,拋錨,不需要跟太多人說話,這讓他變得沉默寡言。成為二級水手之后,他反而辭職了,輾轉去了西安和蘭州,在甘肅跟朋友合伙做水果生意。最后不出所料,把當海員賺來的錢全給虧完之后,他明白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至于最后老鵬為什么會跑到嚴子陵釣臺來當保安,沒有人知道,有人說是為了找他那個突然離家出走的老婆,有人說是他因為厭倦了大海只想在富春江上安靜當個船工。唯一明確的是后來老鵬說富春江濕氣重,還是希望能上岸睡個好覺,這才上了釣臺。

      大概十年前,老鵬開始在網絡上寫文章,用最簡單的文字介紹他熟悉的工作。最初只是跟游客介紹富春江旅游的一些攻略,比如富春江游船上沒有洗手間,比如游船的停留時間和游覽順序,他都做了非常詳細的解釋。開始他只是零零星星地寫,用手機打字,后來他學會了用電腦,再后來竟然懂得錄視頻。而他的視頻被廣泛傳播,也是這兩年才發生的事。沒有人說得清楚為什么老鵬可以擁有這么多粉絲,他戴著一頂鴨舌帽(老鵬走后帽子被保安班長偉哥順手拿走了),用手機隨意錄制視頻,他談富春江,談桐廬,談他熟悉的嚴子陵釣臺和嚴先生祠,偶爾也談談大海深處的龍卷風和西瓜種植,興致好的時候還會唱一唱海南民歌,給他點贊的人越來越多,同事們開始揶揄他的粉絲都是大媽,后來發現十幾歲的小姑娘也會用他的視頻素材制作表情包,才明白老鵬的影響力是沒有代際障礙的。

      張國鵬弄明白了這一切,他眉頭緊鎖,有點擔心這個工作自己干不了,倒不是因為釣臺上有長長的臺階,而是前面的老鵬簡直是神人一樣的存在,而他只是大鵬,唯一的技能是在刮開即開型彩票時動作特別熟練。

      作為景區,釣臺當然很熱鬧;但景區大部分時間卻是安靜的,比如深夜。深夜,張國鵬在西臺的亭子里坐了很久,他在思考自己有什么過人之處,想了很久,什么也沒有想到。第二天他找了一個安靜的時間,模仿老鵬,也舉起手機給自己錄制視頻,但發現說了兩分鐘就說不下去了,頭腦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鏡頭里只有一群不知道叫什么的鳥從身后飛過去。他把自己的視頻播放了兩遍,搖了搖頭,便隨手把視頻刪掉了。

      張國鵬給張小鵬打電話,訴說自己的苦惱,電話那頭傳來張小鵬的笑聲。張小鵬把他訓了一通,認為他的思想格局如果不打開,大概只能當一輩子保安。

      “我如果不叫張小鵬,我叫張小龍,是不是還得跟李小龍一樣會截拳道?如果我叫張星馳,是不是還得會如來神掌?你是大鵬好不好,你又不是老鵬找來的替身演員,憑什么要跟他一樣?”

      小鵬講得很有道理。張國鵬在電話這邊不住點頭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什么還是需要另一個人來說出來?張國鵬有點沮喪。這通電話的最后,張小鵬說他最近正在接一部新的戲,演員陣容強大,都是大腕,說出來嚇死人。他的結論是此劇必火:“這次我在里面演一個壞人,專門提審好人,很過癮。這個劇太好了,劇本好,人物塑造得好,我是真心喜歡。現在生活節奏快,就是太忙了,過陣子再來桐廬看你。”張國鵬連忙稱不礙事,沒關系,讓他先忙。掛了電話,張國鵬卻有點悵然若失,遙想起當年在電子廠當日結工,張小鵬完全是個小透明,很多事情還要請教他。他記得有一回幾個同事開面包車去羅浮山玩,那時候是冬天,那幾天山上特別冷,小鵬穿著很單薄的衣服,被他們推出車外,反鎖車門不讓他進來,就看他在外面像猴子一樣蹦來蹦去,表演各種著急求饒的動作,而他們在車內哈哈大笑。如今他在和小鵬打電話的時候,竟然不自覺立正站立,背挺得筆直,嘴巴里發出一串連自己都討厭的聲音:“是是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什么時候出現翻轉的,他更沒有辦法想清楚。現在他是一個保安,保安就應該服務好游客。小鵬遲早要來景區,就把他當成一個潛在的游客吧。這樣想起來,他心里大概也就平衡了。

      在接下來的半年里,張國鵬讀完老鵬在博客上的全部文章,看完他的每一個視頻,他突然感覺應該感謝老鵬,讓他完成了第一場職業培訓。“潮生理棹,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張國鵬在老鵬的文章里還學到不少的詩句,不懂的地方他就通過網絡搜索進行學習,收獲倒是不小。他發現老鵬開始講的是知識,后面更多的是講故事。這些故事竟然是來釣臺的游客提供給他的。開始是通過各種攀談,后來便陸陸續續有人因為看了他的視頻而專程過來給他“供貨”。前文提到那個懷抱鮮花的女人,便是“供貨商”之一。她說她全家都非常感謝老鵬,因為老鵬把她的故事講出來,為她伸張了正義,那個小三也就離開了她丈夫,小三害怕被曝光,她丈夫同樣害怕“社死”,故此變得非常乖巧聽話。張國鵬琢磨這個故事之中的邏輯,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陣寒意,難不成老鵬將粉絲提供的故事變成一門生意?但這個想法很快被老鵬自己否定了。在另一個視頻中老鵬也反思了自己的行為,是否已經超出了某種道德約束。而從視頻下面的評論可以看到,那個女人付出的成本確實就是兩束鮮花。

      “我并不需要鮮花,不用感謝我,以后也別給我送花。”老鵬在評論區回復這個昵稱叫“殺死那個潘金蓮”的網友。然后另一個網友回復了老鵬的回復:“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有一天他想過應該去拜訪一下老鵬。老鵬只是膝蓋壞了做了手術,又不是死了,應該去見見才對。但同事們都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他的電話號碼換了,微信號異常,此前十分火爆的網絡賬號也停更了。“我們都聯系不上他,可能他也不想跟我們再發生聯系。”班長偉哥說。老鵬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如果不是網絡上留存的那些視頻,大家可能會覺得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與東臺相比,張國鵬更喜歡西臺。西臺有一塊石碑,上書“謝翱慟哭處”,張國鵬從老鵬的文章里大概知道那個面北痛哭的故事,還知道了崖山海戰。廣東江門的崖山張國鵬去過,景區里只有一門大炮引起了他的興趣,他繞著崖山祠逛了一圈,沒看出什么特別來,便走了。只是從此以后,有一個夢境常常伴隨著他:大炮轟出一顆炸彈,正好擊中一艘戰船。他常常分不清楚自己是大炮的一方,還是戰船的一方,每次都在火光沖天之中緊張萬分,醒來時后背已經被汗水濕透。半夜夢回,他會想起小鵬在宿舍窗邊寫字的情景。多數時候他用毛筆沾水在玻璃上寫,后來在練習書法的水寫布上面寫,唯有一次,他用墨水寫了一幅字送給張國鵬,白紙上寫了一行詩句:“夜深忽夢少年事。”小鵬的少年事是什么他無從知道,但他夢中卻是火石穿空而過,像流星進入大氣層那樣熊熊燃燒。

      小鵬終于來看張國鵬,據他自己說是開車來的,車就停在停車場,沒見著。游客來釣臺,都得停車到碼頭坐船。張國鵬到碼頭去迎接小鵬,他穿著公司統一發放的保安制服,而小鵬卻穿一身耀眼的白西裝,還戴了一頂白色帽子。張小鵬迎面向他走來,脫下帽子,張開雙臂,給了張國鵬一個擁抱:“大鵬,想你了,大鵬!”張國鵬這才注意到小鵬的下巴留有一撮山羊胡子,臉上卻收拾得很干凈。衣著神態的迥然不同,兩個人走在一起,張國鵬看上去像個廉價的保鏢。張小鵬很健談,仿佛已經準備好了所有臺詞,一板一眼進行著問答。當然是小鵬問,“大鵬”答。張國鵬帶他看石碑上的書法,這把小鵬的興致調動起來,滔滔不絕說了好多話,有一些張國鵬聽得懂,有一些他聽不懂。他們逛完嚴先生祠,便沿著臺階一級級往上走,走到釣臺上,在亭子里坐下來,看富春江,看不遠處的山巒,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中間有游客需要照相,張國鵬會跑過去幫他們拍合影,他喊一二三時嗓門很大,還告訴他們哪個位置拍照最佳,甚至教他們擺姿勢。小鵬在旁邊,邊看邊微笑著。

      “行啊大鵬,你這保安當得麻溜,充滿了激情啊!”小鵬說剛才大鵬指揮合影的時候像個導演,所以人其實差別不大,還得看擺放在哪個位置上。

      “都跟老鵬學的,按著他的攻略來,我只是加入了自己的一點點發揮。”

      “誰是老鵬?”

      張國鵬于是說起了老鵬,但他說自己也沒有見過老鵬:“只在視頻里見過,你可以理解為他寫了劇本,我照著演,跟你一樣。”

      小鵬笑了,然后問起了歡歡。歡歡是張國鵬前妻的女兒,是前妻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兒。他們離婚后,張國鵬也成了她的第二個前夫了。離婚之后,張國鵬才選擇騎行,走了大半個中國。現在張小鵬問了起歡歡,讓張國鵬低下了頭。張國鵬說:“不知道,好久沒聯系。”

      “她知道你在這里當保安?”

      “知道。她明年中考,學業很緊張,平時不好打擾她。”

      小鵬嗯了一聲,兩人都沒有說話。小鵬看著山石上彎彎繞繞的藤蔓,上面綴著一些紫色和白色的小花。遠處江水滔滔,兩個中年人的沉默就如兩座大山。張國鵬說:“小鵬你現在有出息了,你會成大腕。”張小鵬露出一個很僵硬的笑,然后一點都不謙虛地說:“沒錯,這次要火了,電視劇《躲藏》必定會熱播,我第一次演得這么好,演一個壞人,幾乎不需要演技。”

      “看你這話說的,飄了啊!”張國鵬笑著拿手指戳他。他們一起往山下走。張小鵬走在前面,他突然停下,回頭看著張國鵬說:“如果我說這次我不應該演,你信嗎?”

      “我信你個鬼,你一個群演能當男配角,燒高香了,你知足吧。”

      這時張小鵬的那頂白帽子突然不見了。“什么東西?!”小鵬驚叫了一聲。旁邊的游客也驚叫,說有猴子。果然,沿著他們的視線,看到一只黑色的猴子,一手抓著那頂白帽,一手搭在枝丫上。但眨眼工夫,又不見了。

      “沒抓傷吧?”

      “沒有,你們這里猴子這么厲害嗎?”

      “我來了這么久,第一次見,你運氣好。”

      說來也奇怪,小鵬走后,猴子便經常來找張國鵬。如果張國鵬那里有水果和花生,它便偷了吃;如果沒有,它就偷旁邊茶樓的東西吃。后來茶樓的老板娘過來找他商量,讓他備點水果招呼猴子,別讓它來搗亂,猴子一來,半天都做不了生意。老板娘說,水果、花生她可以供應一些,拜托他一定把猴子管好。

      “我看出來了,那猴子就喜歡你,那么多保安它理都不理,就跟你親近。”

      張國鵬聽了直搖頭。心想這下好了,他增加了一項喂猴子的工作。他翻過老鵬的所有文章和視頻,非常確定里面沒有提到過猴子,看來這個考試題目有點超綱。他拍了猴子的照片,在網上查找比對,又請教了朋友的朋友,確定了這只猴子是藏酋猴。好家伙,惹不起,竟然還是保護動物。好在這只猴子性情溫和,它調皮搗蛋也是因為好奇,大多數時間它還是安靜的。它很快也習慣了張國鵬的投喂,慢慢建立了信任,一個半月之后,就敢挨著張國鵬坐著吃東西,有一次還在他的大腿上睡著了。于是張國鵬和猴子變成了游客拍照的對象。《大鵬和他的猴子黑臉》——黑臉是藏酋猴的綽號——這一條視頻一夜之間播放量超過了一百萬,大鵬和猴子很快也成了網紅。

      小鵬給他打電話:“你小子現在比我還火。”

      視頻火是火了,要跟演員小鵬一樣火那倒是沒有。電視劇熱播以后,小鵬確實是火了,風頭甚至蓋過了男二號,很多媒體都猜測他能拿到今年的最佳男配角獎項。“這小子行大運。”每次電視里播到張小鵬,張國鵬都會跟他的保安同事說,這是我朋友。后來但凡出現小鵬,胖子保安就會揶揄張國鵬:“看,你朋友。”話語里帶著點不冷不熱的意思。這樣說得多了,大家都知道他有個演員朋友,但潛臺詞是:“那又怎樣?你不還是一樣當保安?”

      不過大家很快發現張國鵬確實不一樣,因為他有猴子,有了猴子他就會被很多游客喜歡,成了繼老鵬之后的又一個網紅。連茶樓的老板娘都說,釣臺風水好,這里保安名字帶鵬的,都能成網紅。大家不服,于是班長偉哥開了個會,說好不能只是張國鵬去喂猴子,要每個保安輪流照看猴子。但猴子黑臉又沒有參會,并不知道會議達成了這樣的決議。其他保安如果敢靠近它,它就齜牙吐口水,發脾氣,樣子顯得很不高興。只有張國鵬出現在它身邊,它才安安靜靜坐在欄桿上曬太陽捋毛發。大家看到這個情形,沒辦法,于是只能繼續打擊張國鵬,每次猴子黑臉來了,大家便說,大鵬你的媳婦來了。大鵬辯解說,這是一只公猴,而且是一只老公猴。他越認真解釋,大家越喜歡開他的玩笑。雖然是玩笑話,但接下來的日子里,張國鵬和猴子黑臉形影不離倒也是事實。

      “大鵬你跟黑臉這么親密,過些天過年,你還休假回老家不?”

      原本他確實是打算回家過年的,公司也可以提前輪休,但如果回家猴子怎么辦,猴子又不知道人類需要休假,這確實是個問題。

      “不休了。”他最后決定還是留下來,原本春節就是旅游旺季,游人如果亂投喂,沒人管,猴子怕是有問題。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歡歡來了。她放寒假,就背著書包往釣臺跑。

      “你一個人來?”

      “媽媽跟我一起,她送我到碼頭,就自己回酒店休息了。”

      “哦。”確實見了也不知道說啥。

      “我也不是來看你的,我來看黑臉。”歡歡說,她在視頻里一直關注黑臉的動態,她的同學都是黑臉的粉絲。

      歡歡爬山,兩個臺階一跳,她就這樣跳上去。她的白鞋子是新的,上面被踩了一個鞋印。她很快就看了東臺,又看了西臺,然后來找張國鵬:“猴子呢?”

      “它不會定時出現,說不定今天不來了,也說不定這時正藏在某個地方看著你。”

      于是歡歡環顧四周,但確實沒有猴子的蹤跡。

      “馬上要中考了,你怎么跑出來,不應該在家做題備考?”

      歡歡不語,她用鞋尖踢著欄桿,過一陣子才說:“我不想讀書了,你不是有個朋友是演員嗎,我也想要當演員。”

      “想當演員更要讀書……”他發現歡歡并不喜歡聽這樣的話,于是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拿出準備好的零食,整整兩大袋,都是歡歡平時喜歡吃的。但歡歡說,這些她都不喜歡了。她用怨恨的眼光看著他,他明白她在責怪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變化。她長高了,頭發也長了。歡歡不喜歡她的親生父親,卻和張國鵬非常投緣,以前她總是黏他,跟他撒嬌賣萌。

      “媽媽又要結婚了。”

      “哦。”

      “你就只會‘哦’?”

      “應該的,她長那么好看,你長大也好看。”

      “我不要長大。”

      張國鵬笑,不知道怎么接話。歡歡吃瓜子,故意把瓜子殼塞到他的口袋里。他也不惱,甚至感到有點溫暖。歡歡說媽媽又欠債了,原先那套房子,已經被她抵押出去了,很快她們就會沒地方住,當然,后面可能要賣掉房子搬到新的城市去生活。歡歡說媽媽要結婚,問她是否同意,她的條件是要來一次嚴子陵釣臺。

      “所以,我來了。”歡歡看向山下的富春江,突然哇哇哭了起來。張國鵬抽出紙巾要給她擦眼淚,但她一把推開他,自己用袖子擦了一下,說:“不哭了,我在路上就跟自己說不能哭,我是來‘探監’的,你是誰啊,你又不是我爸爸,你都老了!”

      她又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給我一瓶水。”張國鵬彎腰去取水,她從后面抱住他,輕聲喊了一聲爸爸。張國鵬正想回應,女孩長大了就不能摟摟抱抱。突然聽到歡歡又大喊一聲:“爸爸!爸爸!”她的叫聲里帶著顫音。他回頭看,沒錯,黑臉來了。黑臉蹲在地上吃瓜子。它看了兩眼歡歡,就背過身去,沒理她。歡歡繞過去,拿出手機拍照,黑臉只顧自己吃瓜子。

      “太酷了!太酷了!”她幾乎忘記剛才還在抹眼淚,已經完全興高采烈起來。她問他可以摸它嗎?張國鵬點了點頭,拉著她的手,在猴子旁邊坐下,他握著她的手給猴子整理毛發。猴子若無其事,仿佛什么都明白一樣。

      胖子保安難得上山來。他氣喘吁吁,卻被歡歡拉住,讓他幫忙拍合影,要張國鵬、猴子和她都在鏡頭里。“一家三口。”胖子保安還是沒有忘記在嘴上打擊張國鵬,但他拍照也是用心的,一口氣換了幾十個角度,十分有耐心。

      “你女兒?”他嘖嘖稱奇,說沒想到大鵬也能生出這么好看的女兒。他問歡歡:“你媽媽一定很漂亮吧?”

      張國鵬以為歡歡來過一次釣臺就會回家去,沒想到她第二天還來,第三天又來,一連喂了三天猴子。她說接下來可以在同學面前吹牛了。在西臺的亭子里,她掏出手機跟張國鵬一起看《躲藏》,專門挑有小鵬出現的片段看。張國鵬提起小鵬曾經送她藍色的兔子,她完全沒有印象。但她說她記得小時候小鵬來過家里,那時候沒覺得他會是一個演員。

      “那你覺得他是什么?”

      “第一次見他是在我們家的廚房里,我以為他是在菜市場賣豬肉的。”

      “是嗎?我倒是見他拿筆寫字,沒見過他殺豬。”

      第三天最后一班船,歡歡才離開。張國鵬送她上船,本來準備回來,卻剛好碰到戴著鴨舌帽的班長偉哥。偉哥說,你上船去,陪孩子到那邊碼頭。他的口氣不像是商量,完全是命令。張國鵬跳上船去,悄悄坐在歡歡旁邊,發現她果然又哭了。

      “我討厭你,是因為你寧愿陪一只猴子,也不來陪我;但我喜歡你,也是因為你竟然會被一只猴子喜歡,我媽媽連一只猴子還不如。”

      歡歡突然又驚叫起來,說猴子黑臉就在水邊的樹上看著他們的船離開。張國鵬沒有看到船,但他猜想猴子以為他要離開了,平時這個時間它很少到水邊來。

      “我只有你一個爸爸,你知道嗎?”船到碼頭時,歡歡最后鄭重宣布了這件事。張國鵬目送她一跳一跳上了岸,這才回到船艙里。他走到船的另一頭,蹲下來,抱著膝蓋哭泣,積壓已久的山洪在此刻爆發,洶涌澎湃,到了喉嚨頭,卻也只是一陣嗚咽而已,完全被江水有節奏拍打船板的聲音掩蓋了。歡歡一直不喜歡她的親生父親,因為她媽媽現在經常賭博的習慣,就是生父教給她的。而當年前妻之所以會選擇跟張國鵬結婚,大概也是因為歡歡和他非常投緣。

      張國鵬回到景區,胖子保安剛好急匆匆往外走,兩人互相避讓,結果卻撞了一個滿懷。胖子讓他趕緊去茶樓,說猴子在那里發脾氣,沒人能管得住它,茶杯和盤子都被它砸爛了。張國鵬趕到時,猴子黑臉已經跳到了窗口,它見到張國鵬從門口走進來,神情變得有點慌張,像一個干了壞事的孩子,悄悄從窗口溜走了。

      張小鵬是在第二年清明節前一天被逮捕的。張國鵬對此雖感到愕然,但也沒有特別意外。早在兩個人在電子廠當日結工的時候,張國鵬便知道張小鵬沒有身份證。張小鵬也不止一次借他的身份證買火車票,那時候的身份證還沒有電子芯片,上面的黑白照片也拍得很模糊,蒙混一下總是可以的。張國鵬看過小鵬憂傷的眼神,知道他有故事。不過那個時候的年輕人誰沒點故事呢?

      新聞里說這次落網的犯罪嫌疑人是個長年潛逃的殺人犯,名字叫楊某賞,張小鵬只是他的藝名。但電視劇鏡頭中他的名字還是張小鵬,根本沒有人在乎他的原名是什么。“那個混蛋欺負我姐,我姐又不愿意報警,在家里一遍遍沖洗自己的身體,我那時年輕氣盛,沒忍住。”他過失殺人時還不到二十一歲。他落網的原因說來也特別好笑,正是因為《躲藏》這部劇太火了,有個退休的老刑警在家里看劇,越來越覺得這個演員非常眼熟,于是才對他展開了調查。其實張小鵬此前每次接戲都非常謹慎,他接的幾乎都是古裝戲,比如演面目全非的僵尸,演傳旨的太監或滿臉胡須的強盜,這類角色十分安全。而據新聞里張小鵬自己交代,是這次《躲藏》的劇本深深吸引了他,他被里面這個角色深深打動了,才決定鋌而走險。他認為過了那么久,應該沒有人會惦記著他。當然他也知道貓對老鼠的執著,也想過可能還有人沒有忘記二十多年前的那樁案件,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無法抗拒一個契合度極高的角色所帶來的誘惑。

      張小鵬最后并沒有被判死刑。班長偉哥和胖子保安討論過整個案情,甚至夸張小鵬有血性。兩個月后張國鵬去探監,小鵬顯得特別精神,還跟他談起了詩詞。他說他這段時間在學習詩詞格律,準備也寫寫詩。他感謝張國鵬對他的幫助,也說其實被逮捕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心里想的是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不用半夜起來寫書法。這些年,失眠常常困擾著他。

      既然說到了失眠,張國鵬就問他是否做過一個夢,夢里有大海和戰船,還有轟鳴的火炮和受傷哀嚎的士兵,遠處有船只在大火之中沉入海底。聽完張國鵬的描述,張小鵬沒有說話,隔了很久,他才說:

      “不知道,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就像我總說自己是張小鵬,我總害怕自己說夢話會將真名說出來。其實這么多年來,你對我非常重要,你才是我的參照物,你是大鵬,所以我才是小鵬。現在每次讓我簽名,我都會簽錯,慢慢地我也有點模糊,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么了。”

      就像是有了江河水,才有堤岸,才有船只,才有兩岸的風景。這個道理張國鵬明白,但卻無法認同,他告訴張小鵬,離婚以后他騎行去過很多地方,他感到生命非常虛無,愛情也是一個謊言,人生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他看過很多風景,有過很多次探險,最危險的蹦極他也體驗了,從來也不會感到害怕。直到有一次認識一群玩翼裝飛行的年輕人,他在他們的慫恿下也玩了一次,下來時發現褲子都被尿濕了,非常丟人。

      “我在空中看到的江河大地,就像龍卷風一樣盤旋,根本沒有固定的形態。”他說那一刻他想到了女兒歡歡,仿佛看到他自己死去,歡歡用拳頭捶著他的尸體哭泣。就是在那一個瞬間,他心里一緊,在高空中打了一個哆嗦。

      陳崇正,作家,現居廣州。主要著作有《美人城手記》《歸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