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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本周之星 | 王賀嶺:田壟飛花(2024年第15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4年05月17日10:04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表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王賀嶺

      王賀嶺,遼寧省作協會員,作品在《歲月》《教師報》《朝陽日報》《遼西文學》有發表。全國征文,曾獲“絲路新散文”三等獎,“紅燭頌”一等獎,王充閭杯”優秀獎。中國作家網2023年第37期本周之星。作品入選《新視野·詩文精品選讀》《中國散文詩年選2015卷》《優秀作家作品精選》。有作品被選入高考語文模擬試題。

      作品欣賞:

      田壟飛花

      是不是,倉頡造字,有些是專給鄉村造的?屬于鄉村的字,活躍在田壟的舞臺上,野草一樣蓬蓬勃勃,風吹日曬不褪色。斗轉星移間,有些字日漸老了,像我老去的爹娘。但我知道,它們都好好地活著。活在村子里,活在村子外的某個角落。活成一個人的驀然回首,活成一眾人酒杯間淚光里的眉飛色舞,活成聲勢浩大又無比沉寂的鄉村歌哭,活成層層疊疊起起落落揮灑不去的鄉愁。

      草木唱響鐮舞金秋的序曲時,娘去地里拔豆秧。走出房門,玉米地一眼望不到盡頭,娘瞬間被玉米地淹沒了。豎起的玉米秧子枝葉相牽,人在里面走動,細細碎碎的玉米花子簌簌飄落,灑在頭頂上,粘貼在身上。玉米地的叢林風絲不透,汗水滲出來,人悶得發慌。葉子掃來蕩去,一刀一刀割著裸露的脖頸和手臂。

      鄉村的秋天,有漫天的歡喜,也有無邊的疼痛。

      豆子是春天簪的。簪是動詞,有補的意思。帶是春耕時隨同其它種子一塊下地,簪是等苗出來后再找補。春天,爹只顧扶犁耕種,犁杖走過,玉米地或別的地塊簪豆子,是娘的專利。

      地里常缺苗,螻蛄從壟溝鉆過,斷了幼苗根須,黑豆樣的胖牛小子聚攏來,騎在小苗頭上咬。地頭地腳,犁杖拐不開,犁鏵下不去,出幾棵苗也面黃肌瘦,旱一場就挺不住。不怕,娘會用豆子找補。大田里面,上方長玉米,下面結豆子,都是土地的饋贈。田間地頭,常見到幾簇或一小片豆子貼著地面綠油油。

      濕漉漉的清晨,幽藍的炊煙在村子上空纏繞。娘攏了攏頭發,帶上豆種急匆匆朝向田野。熬過嚴寒盼來了春天,娘知道春天不等人。幼苗綻出了新綠,晨露晶瑩剔透,地里潮乎乎,娘一壟挨一壟找補。鎬頭刨出小坑坑,背兜里摸出幾粒豆子,彎腰摁進地里,腳面輕輕一蕩掩上土。村子靠山,耕地少,娘怕瞎了土地,見縫插針。娘說,補棵苗,心才踏實,撒顆籽,就收一捧。好歹都是綠一場。春天不留空白,秋天才有好收成。娘的鎬頭刨出細節之美,她撒下的不是豆粒,是滿天星,是輝煌浩蕩的銀河。

      簪,是我們村農耕史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別的村用不用這個字。簪如繡,大地的織錦,有青碧的秧苗,有燦爛的花開,有靈動的人物。娘把對田地對兒女的鐘愛,寫在一個簪字上。

      娘也往房西的土豆地簪豆子,豆子簪在壟背上,豆秧伸開腰時,圓圓的葉子銅錢一樣厚實,枝葉泛著青白色,小樹一樣壯實。結在枝丫間的豆子扁長碩大,圓滾滾的一枚又一枚,是我見過的個頭最大的豆子。后來知道是蠶豆,娘說是樹豆,爹嘴里說著菜豌豆。誰叫啥都應。煮了吃,剝去外皮,豆瓤起沙,嚼在嘴里面糊糊甜絲絲。豆種從哪兒來,我至今都不知道。

      有娘的愛在,那些簪進玉米地的豆子不寂寞。娘在心里呼喚著,用不了幾天,豆苗從土里鉆出來,光潔的身子,鮮亮的臉蛋,陽光雨露中人見人愛。它們有的長在明處,有的躲在暗處,一墩墩,一簇簇,昂揚著身姿,和那些高大的莊稼一起,點亮清淡的鄉村。

      娘簪下的豆子秧苗茁壯,結的豆粒成實飽滿。秋天,娘鉆進地里拔豆秧,打成捆背回家。院子上空天高云淡時,娘坐在房檐下摘豆莢。左手舉起一把豆秧,探出右手往下摘,豆秧晃在眼前,里里外外瞅個遍,確定摘完了,扔在身邊。豆秧一把接一把,摞起來很快高過她。秋雨綿綿時,娘躲進屋里剝豆粒。坐在炕上,娘仄著身子貓著腰,一個接一個豆莢剝開,手被劃得毛糙糙。剝出的豆子放進簸箕,簸去殘存的空豆莢,倒在炕上攤開晾曬。我去村子里,不少人家都這樣摘豆莢,剝豆粒,我確信是跟娘學來的。

      離開村子后,我每年都能吃上娘簪的豆子。娘的布口袋針腳細密,珠玉般的豆子縫進去,縫滿憐愛和牽掛。蠶豆煮著吃,綠豆熬粥做干飯,紅小豆大蕓豆蒸豆包。我甩開腮幫子喝豆子粥,吃豆子干飯。娘在村里看村外,我從村外看村里,珠玉般的豆子相連。村子里的娘,苦著,甜著,歲歲年年。

      2013年,娘不往地里簪豆子了,豆子簪在我心上。娘青翠成山坡的豆苗,娘燦爛成夜空的紅豆,娘彌漫成不散的豆香。慈愛的娘走了,她的墳塋埋在杏林旁。村南有片杏林,杏樹長在緩坡上,棵棵如菩提,樹形好看,紅白相間的杏花是甜的,落花后結出的杏是苦杏,滿樹油油綠綠的葉子安安靜靜。清明過后,滿坡杏花開得熱烈,明艷的杏花每年都把娘照亮。

      農歷四月一過,雨水漸多,漫山遍野青苗綠。村子到了薅地時節,地里薅苗的人,讓我想起戲臺上舞動水袖的青衣。

      苦菜的根芽白白凈凈,大人薅地,小孩子跟著剜野菜。娘說,玉米不算啥,玉米個大苗稀,一堆兒三四棵,薅去多余的,選壯實的留一棵。手要拿穩,眼要看準,一眼得看到老秋。小鋤松土掩實,別讓苗東倒西歪受風。娘說,難薅的是谷子,小米好吃,地難收拾,每年都頭疼。我就看到,谷子苗細密如針,苗下的草芽密密麻麻,沾上雨水,草和苗都瘋長。

      娘薅谷子,人蹲上壟背,容不得多想,大拇指和十指相對,手指跟著心思走。間去身子骨弱的,留住壯實的,小耪鋤跟著松土填實根部,苗間得疏密得當,壟溝里顯出雞爪樣的苗形。時候久了,娘蹲不住,跪身往前挪,小半天工夫,還在原地打轉。娘起身活動腿腳,蹬蹬蹬往前闖,人站不穩,腰挺不直。才知道小米是娘跪出來的,娘跪天跪地,跪出金黃的小米。娘不說間苗,也不說拔苗,說了一輩子薅地。薅字難寫,活兒能不折磨人?

      薅苗時節,雨來得急,娘只顧看地不瞅天,別處地塊里的人都跑光了,娘還留在地中央。娘不會快跑,我一輩子都沒見過娘快跑過,她只會比平時疾走幾步。土路濕滑泥濘,路邊是深溝,一個響雷炸開就走不了。有一陣子,我害怕下雨,轟隆隆的雷聲里大雨一下,我的心就往一塊縱,人在村外,望著家的方向心收得緊,緊得難受。我總會不自覺地去想,娘摔在雨中了,大雨肆虐,雨無情地折磨娘,昏暗的天空下,娘一個人在雨中拚命,她回不了家。

      鄉間薅地時節,地里的人蹲著、坐著、跪著、匍匐著,那些土地的守護神里,有娘在里面。時光刻下一尊尊雕像,那是土地上不倒的豐碑。

      春風不住地吹,農機開進了田野,機器掌控著種子,終于,谷子苗不再稠密了,村里人從艱難的“薅”中解脫出來。

      村邊的路修好了,可娘沒看到。青色路面向前伸展,硬化的村路平坦結實,踩上去心里也是踏實的。要是娘在有多好,娘踩上去會咋想?娘不會快跑,就是雨來了也不怕,慢慢走,大不了淋濕了衣裳,不擔心會摔倒。

      村邊的溝壑張牙舞爪,峭立的溝崖兩側,一墩一墩的樹毛子身子蓬松,葉子嫩綠指尖掐出白汁的羊奶子認得我。溝壑不變,讓我眼前一亮的是,臨溝的危險地段加裝了護攔,銀灰色的護攔擋在溝畔,是村子一道特有的奇觀。大溝的邊沿變了樣,可是娘沒趕上。

      娘的“薅”,染上黃連的苦味,娘就是戲臺上舞動水袖唱苦情戲的青衣,眼見著日子都好起來了,可娘沒那個福氣。

      一場雨,一遍鋤。雨點子一砸,田壟板結。草氣勢洶洶,地上密密麻麻鋪開,一眨眼工夫伸開了腰。松土鋤草,頂著日頭一遍一遍耪。田野的舞臺上,爹盡情舞了一場,鋤杠捋得光滑閃亮,歲月蕩起五谷香。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的清新恬淡,遮不住鄉間勞作的艱辛。爹和長把鋤頭合舞,鋤把遞出去,弓身拽回來,一鋤接一鋤。草和禾苗爭天下,爹舉起金光閃閃的鋤頭,對準一棵雜草,閃電般落下。

      1982年的夏季,天高地闊,天藍地綠,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橫在我眼前,綠葉子油光發亮。老師說,回家等信兒吧。我知道學校不留我了,慢慢收拾書本,緩步走出校門,一步一回頭。回到村子,扛起鋤頭跟爹走,隔了一條壟的距離,模仿爹探身下鋤。爹扶住鋤把回轉身看我,一地青苗也看我。爹說:“看你耪地的樣,怕考不上。”爹不是咒我,他是夸我,可我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陽光灼痛我的肩膀,我在焦躁中耐著性子,田野里停不下鋤。

      那個夏天,我把通知書拿在手里,爹眉毛揚起,拿出耪地的勁頭,村里村外四處炫耀。興奮過后,爹著急了,一柄鋤頭耪不出通知書里要的東西。

      耪了多少年?一柄鋤,成了聚滿相思的老物件。用盡多少心思,鋤杠才被捋得光滑閃亮?那一端,田野里站出爹的忍耐堅毅,這一端,房檐下靜默的鋤,用力懷想耪的往事。十六歲在玉米地膽怯地望著我。那時的我,怎么都不會想到,田野會有不耪的一天。

      不耪,田野不荒,院子荒了。爹年紀大了,房子交給了鎖頭。草木的根扎在鄉下,爹想家。我們回村,大門一開,人愣住,草逼得腳步連連后退,磚縫里長出草,房前屋后長滿草。草悠著性子,帶點野蠻。從村子出來的人不敵視草,在鄉村,草木最能安頓飄泊的靈魂。

      那是與青苗有關的一場農事。我分明記得,某期的《人民文學》里面,有過趟地的木刻版畫。不是牛春耕,是毛驢夏趟。

      趟青苗,先施肥,后培土。一捏子一捏子化肥弓身撒在玉米根部,刺鼻的氨水味嗆得人喘不過氣。玉米小腿高,爹謹慎地低頭扶犁,我在前頭小心牽牲口。田壟松軟,牲口走得急,生怕踩斷秧苗。偶爾倒了一棵,爹心疼地自責,停住犁,蹲下身,雙手捧土埋實。大溝截斷田壟,犁杖在地頭拐得快,犁鏵掃了青苗,爹不罵我,怨牲口。牲口不說話,任勞任罵。我也不說話,我知道不怨它。

      我們家趟青苗的牲口是毛驢,有的人家也用馬,用騾子。騾馬精神頭都足,頸上的鬃毛凜凜生威,干活有勁,不好擺弄。毛驢脾氣倔,不知為啥,后來村子還是毛驢最多。

      莊稼種得有早晚,趟的農事,延續十天八天。趕上牲口沒買上,上集捎信兒,等親戚家的牲口。趕集不只是買東西,集市是方圓十里八村的集散地,擔負著郵遞的功能。靠腳板丈量的年月,路遠的親戚,來回一趟不容易,以集市為中心,遞個信兒,捎點東西,集市成了理想的去處。

      這時節,見面一句話,趟上了嗎?趟完地,村子有些閑了,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天說了算。草薅不敗,鄉村最不缺的就是草,草是鄉村的子民,村民是草民。爹有事沒事去田野轉一遭,扛一捆青草回來,毛驢脆生生咀嚼,滿院青草香。

      有一天,倔脾氣的毛驢不見了,村子里特有的長嘯,像纏纏繞繞的炊煙,余音裊裊不散。毛驢長時間陪伴過村子,家家院子里有毛驢。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毛驢知道村子農耕的變遷。

      村子里有牛,牛還在吃草,但不拉犁,圈養在牛欄里。胸膛里一聲低吼,聲音仿佛從土里鉆出來,渾厚茫遠像龍吟。我想起田野里有過的一種聲音,沉悶,悠長,不知道來自地下還是天上,說是地牛,一種蟲,地牛是什么牛?

      村子里也有羊,小羊叫得嘹亮,咩咩聲抓人,院子里傳出,扯開一條細線,綻出一串小花,像孩子喊媽,叫聲顫顫悠悠嬌艷欲滴。

      青苗綠著屋舍外的農田,趟字活進字典里,一種農事演變成一種懷想。

      剝和搓

      棗子紅了,早晚回涼了。玉米從秧上扯下來,干枯的玉米皮子磨爛了手掌。秋陽下,低洼不平的土路上,大車小輛你來我往,裝玉米,卸玉米,村子里雞犬聲高亢。

      白天忙地里,夜晚一家人圍攏來,守著玉米堆屋檐下剝玉米。一枝棗橫斜在頭頂,棗枝挑起深綠的葉,大紅的棗。借著窗口的光亮,扯開外皮,剝出光潔的玉米棒。指尖摳得疼痛,弄根竹簽子先挑開前端。娘干活細致,玉米須子摘得最干凈。一穗接一穗,秋收的喜悅逼退夜晚的清寒。爹把簡易的玉米樓子搭在院中央,一筐接一筐倒上去,玉米棒黃橙橙金燦燦,閃著秋月的光輝。

      冬天炕上搓玉米,先用短木棍敲打,顆粒砸掉一些后,再把冰涼的玉米棒攥進手,掌心用力搓動,冰冷和尖硬讓手掌麻木。沾了冰雪,一凍一化,玉米粒粘在玉米芯上,錐子先間隔著穿掉幾行,再上手搓。娘用簸箕簸干凈,半簸箕玉米粒端進碾道,玉米面粥玉米餅子離嘴就近了。

      日子往前走,艱難的永遠是大人。小孩子歡騰在暮色里,聚成堆再散開,越是破敗不堪的地方,越愿意涉足探險,村前村后吵嚷,和著家禽家畜清亮的叫聲,籠在炊煙中的村子熱熱鬧鬧。

      再回村子時,我早已不是村里的孩子。村子里打轉,看不到幾個人。好房子,破房子,空起來的越來越多。我愣愣地看村子,心里涌起一種不可名狀的茫然。好在有望一眼就相互心軟的村里人,如水的眼神,溫柔地把我拽進家門,讓我重溫往日的親切和溫暖。

      我想起秋冬的剝和搓,分不清是甜美還是苦澀。村邊的玉米地,我不敢再說熟悉了,播種,管理,收割,加工,我熟悉的過程,早成了老黃歷。牛奮蹄拉犁,壟溝里的忍耐和堅毅,村里的孩子不知道。玉米的各種吃法,我張口就來,孩子們說不出。頓頓吃為解餓,偶爾吃是養生。我走過泥濘的土路,孩子們蹣跚學步就走平順的路。走過泥濘是坦途,我不希望孩子們有我的經歷和感受,我愿意相信,田野里住著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呵護著她的后世子孫。

      湊近年長的老人,我翻閱村子改版的字典。生活變好了,要求也高了,幾畝地留不住人,年輕的鐵了心都往外走。守在村子的,種點地,搞點養殖,閑時到村外打打工。專門種地也行啊,離開村子的人多,承包一些,有地種就有收入,只要人不懶,日子都過得去。種地不是早先了,全用機器,差不多不薅不耪,不追肥不趟地,人輕閑了,扣膜滴灌有保障。

      田壟飛花,一朵又一朵,從我心上往外飄。一些字,附在老舊的農具上,頂著鄉情親情的晨露,在歲月深處盛開。又有一些字,爭相走到前臺,生成花,生成東方初現的早霞,成為光,成為火,溫暖著心中的草木鄉村。

      舊字新字,都不是簡單的符號。文字神奇有靈性,相傳倉頡造字,驚天地,泣鬼神。

      本期點評1:

      王賀嶺是親近土地的寫作者,他的散文中既有城市的燈火溫柔,也有鄉村的耕作謠曲,他的文字行走在山風硬朗的公路上,也行走在熱鬧春犁的田壟上。在他的散文作品中,《田壟飛花》是較為特殊的一篇。雖是散文體例,但更像是一首動詞的“抒情詩”,作品別具匠心地以“簪”豆子、“薅”谷子、“耪”地、“趟”青苗、“剝”“搓”玉米的動詞作為“詩眼”,靈動的“詩思”關于鄉野,也關于勞動,深沉的“詩情”關于溫飽,也關于父母。

      文字是從生活中走來的,每個字都是一段鮮活的日子。“屬于鄉村的字,活躍在田壟的舞臺上,野草一樣蓬蓬勃勃,風吹日曬不褪色。斗轉星移間,有的字日漸老了,像我老去的爹娘。”這些動詞的背后,是“望一眼就相互心軟的村里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耕種與勞作,是娘跪出來的金黃的小米,是爹一柄鋤頭耪出的“通知書里要的東西”,是祖祖輩輩砸進土地里的汗水,是鄉村特有的堅韌與詩意。

      走出鄉村和回到鄉村,是鄉村敘事中無法回避的永恒話題。拿著錄取通知書、站在田壟上的16歲的“我”,就是從鄉村走出的孩子們的集體寫照,父母依靠土地將孩子送到城市念書、生活、工作,日子越過越好了,但鄉村的院落荒了,長滿了恣意的雜草。“再回村子時,我早已不是村里的孩子。”社會的進步帶來鄉村的空心化,附著在老舊農具上的動詞,隨著機械化生產播種技術的推廣和普及,逐漸不再生動,慢慢變成承載鄉情的文字載體。

      文字從生活中退場,走進字典與歷史。倉頡造字,鳳凰銜書。舊的動詞會被永遠記錄,新的動詞也會日漸增補。值得肯定的是,王賀嶺散文《田壟飛花》并沒有規避傷感,但也沒有止于傷感。“只要人不懶,日子都過得去。”草木鄉村在記憶中鮮活溫暖,恐怕是現代化進程的必然。新的鄉村生活有新的活法,人們總是要向前看的。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 文學博士)

      本期點評2:

      “簪”是綰發髻的頭飾;作動詞,意謂在頭上插戴。春天的田野開始泛綠,娘的頭上卻沒有金簪玉簪。野風吹散的頭發,是用手攏在一起的——她不舍得在自己的頭上簪花。黎明時分,濕漉漉的空氣和飄散的炊煙中,娘急匆匆走過田野,彎腰將一顆顆豆子摁進地里,等待在秋天收獲飽滿的果實。“娘的鎬頭刨出細節之美,她撒下的不是豆粒,是滿天星,是輝煌浩蕩的銀河。”

      “薅”是去掉田間雜草的動作。薅地時節,鋤禾日下,汗滴進土,農人的勞動是艱辛的。蹲、坐、跪,甚至匍匐,不同的姿勢動作,都有一股黃連的苦味隱含其間。碗里香甜的小米“是娘跪出來的,娘跪天跪地,跪出金黃的小米。”

      相較于“鋤”,“耪”的力度要大得多。板結的田地,只有爹那把閃亮的耪镢才能打破堅硬。在爹的“勞動舞蹈”里,光滑锃亮的鋤镢蕩起五谷之香。種豆南山是文人騷客的恬淡生活,農人的艱辛,不僅需要人的一次次彎腰曲背,“一鋤接一鋤”,還有毛驢、騾子和黃牛們在鄉間道路上的奔忙。一個“趟”字,尚在走里——里邊有多少不計其數的人畜往返?

      簪,薅,趟,都是勞動尚未有結果時的動作。而在秋天來到鄉村,辛苦一季的農獲要經歷“剝”和“搓”的二次勞動,才能享受到實實在在的口福。野外操作的農業性質,注定農人要在烈日和暴雨下飽受艱辛。

      王賀嶺的散文有很強的個人生命體驗在里邊,敘述中浸潤著濃濃的抒情味道,在網站上屬于辨識度比較高的那種散文。這篇《田壟飛花》行進時避開了太多同質化鄉村散文一昧的懷舊和平庸歌頌的老路,巧妙地由幾個與鄉村農事息息相關的方言詞匯擴展開來,視角獨特,結構清奇。盡管農業機械化的發展和城鎮化建設的虹吸,使得日漸空巷的鄉村令我們失落抱憾,但那些附著在老舊農具上的詞語,既是過往父輩們勞動的情景再現,也是他們隱忍和樂天知命的人性寫照,值得反芻,咀嚼。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副主席,小說專業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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