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要“四讀”
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然而,由孔子所編訂的“詩三百篇”當如何來讀?夫子只講了《詩》的藝術功能與社會作用乃“興觀群怨”,以及《詩》的思想意義“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并未對如何讀《詩》作過具體的指導闡述,只是在與其弟子子夏(卜商)和子貢(端木賜)討論到《詩》的時候,分別稱贊他們——“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也”,特別強調《詩》對人的啟發意義。
問題在于,讀三千年前的《詩》,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說,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嗎?
答案是肯定的。作為經典文學作品最重要的標志,就在于它具有豐富而深刻的象征性、啟迪性、審美性與正能量。《詩》作為優秀傳統文化之“五經”“六經”“十三經”中的重要經典之一,是完全具備這些特性的。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讀《詩》大致分“四步走”。
一讀為詩
我們常說,如詩如畫,詩和遠方,詩意地棲居,皆具有美好的意象與象征。至少在四千多年前舜帝即說過:“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書·堯典》)唐代孔穎達為東漢鄭玄《詩譜序》作疏:“詩有三訓:承也,志也,持也。”東漢許慎《說文》云:“詩,志也。”詩最本質的屬性,就是熔鑄詩人的思想感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志”既蘊含詩人之主體意識,亦指詩本身;離開“志”,便無所謂詩,故孔子曰“詩亡離志”。譬如《詩》所抒寫的種種純美愛情,均為人之共情——亦即“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周南·關雎》),寫的是愛芽萌發,魂牽夢縈;“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秦風·蒹葭》),寫的是愛在遠方,更在心中;“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詩·小雅·隰桑》),寫的是愛如磐石,忠貞不渝;“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詩·邶風·擊鼓》),寫的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真愛長廝守,攜手慢慢老去。我曾在《〈詩〉為什么稱經》中寫過:“詩從華夏文明遠古時代走來,甫一登場便驚鴻閃現,以‘詩言志,歌永言’式的天籟般的韻文旋律呈現——它是怎樣神靈般撥動我們先民心靈深處那一根根善美的琴弦!”——故而從“開天辟地”創造之!我之所以說“一讀為詩”,就是要去充分地感受它的美好,深切地讀出它的詩情與詩意來。詩性,首先是美好的,深情的,動人的,它具有純美而強烈的情感、思想與藝術的審美性和象征性。
二讀為史
北宋丁度等撰《集韻》曰:“詩,承也。”如果將《詩》當作文學文本,那么,它最初所承載和呈現的具體內容是什么?作詩最根本的目的又是什么?明代文學家、史學家王世貞提出“六經,史之言理者也”,明代思想家李贄亦講過“經史相為表里”,清代大儒、史學家章學誠更進一步提出“六經皆史也”。《詩》正是為反映和評判“從前”以及“當時”的政治生態與人民生活應運而生,其作用即孔穎達所謂“承君政之善惡”。據史籍記載,孔子刪《詩》之后傳授于子夏,一直傳到漢代,述《詩》者分為四家——其中毛公作《訓詁傳》(簡稱《毛詩》)——而最終詩脈單傳完好保存至今者,僅《毛詩》一家。所以說,讀《詩》者不可不參讀《毛詩》,不可不了解每首詩所產生的時代背景以及詩之所指。譬如《詩·王風·黍離》三章之第一章:“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毛詩》釋之曰:“《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于宗周,過故周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宗周”指西周的都城鎬京(今西安附近),“周大夫行役”的“周”指東周的王城(今洛陽),而由西周“變故”為東周,罪愆主責在于一人即周幽王,所以當東周某大夫因公出差路過鎬京,看到曾經輝煌的宗廟長滿黍稷,不由得發出“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之怨刺悲嘆!我之所以說“二讀為史”,就是要將詩還原到“當時”的歷史背景與語境中,使之有“根”有“指”。
三讀為經
什么是經?《詩》為什么又稱作《詩經》?經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所恒久遵循之規律,之常道,之法典。東漢劉熙《釋名》曰:“經,徑也,常典也,如路徑無所不通,可常用也。”南朝宋齊梁時代的劉勰《文心雕龍·論說》亦云:“圣哲彝訓曰經。”并在《文心雕龍·宗經》中詳盡闡述道:“三極彝訓,其書言經。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其中,“三極彝訓”指天地人所遵循之法典,“文章骨髓”指禮樂制度之精華。概而言之,經須具備四大要素:圣哲之彝訓,恒久之至道,性靈之奧區,文章之骨髓。《詩》同時具足經之四大要素。南宋朱熹在《詩集傳序》中講道:“《詩》之為經,所以人事浹于下,天道備于上,而無一理不具也。”“詩三百篇”不僅蘊含著天道與人事之普遍真理,同時也是打開人們智慧之門的一把鑰匙!所以孔子在《禮記·經解》中講道,“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故《詩》之失,愚”“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教者也”。譬如《詩·小雅·小明》有句:“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好是正直”似乎只是一句平淡無奇的大白話,然而,“自正為正”“正曲為直”,人能夠做到“自正”而且“正人之曲”,便將“好”的全部精義包含進去了,正如俄國著名作家、批評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那樣:“人一正直什么都好了。”《詩》之所以稱經,就在于它具有普世性與真理性,這也正是《詩》作為經對人類社會最偉大的貢獻。
四讀為詩
通過之前的三讀,不僅讀到《詩》之美,探到《詩》之“根”,而且開掘到《詩》之所以為經;故四讀仍然要還原成詩,回到疊加了美、“根”、經的生動的、形象的、豐富的、縱深的、活潑潑的詩之本體。《文心雕龍·明詩》云:“詩者,持也,持人性情。”“性情”亦即“志”,具體體現為“情”與“性”的二元性。《說文》云:“情,人之陰氣有欲者。”又曰:“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情”為情欲情感,容易泛濫,使人沉迷渙散;“性”為智慧理性,閑邪存誠,引領人向上向善。所謂“持人性情”,既要求詩人所秉持的創作態度,要發乎情而止乎禮義;同時亦強調詩所傳達的價值理念,應有益于世風人心,“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正因為《詩》的獨特內涵和作用是“言志”,即感物吟“志”,述“志”作詩;因而《詩》的核心價值則是因“情”啟“性”,因勢利導,啟迪心靈,開發智慧,開掘“性靈之奧區”。的確,“志”為詩魂,詩可移人。故孟子主張讀《詩》要“以意逆志”,并說“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闡明詩可以打動人心,成風化人。誠如孔子在《禮記》中所言:“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所以《毛詩序》亦云:“正得失,動天地,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這也正是《詩》的普世價值與化世功能之意義所在。
讀書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興味長。所謂經都是磨腦子的大文章,尤需學而時習,細細研讀。西漢大儒董仲舒《春秋繁露》云:“《易》無達占,《詩》無達詁,《春秋》無達辭。”這正是經典作品所具有的獨特性、豐富性、多義性、發散性與象征性。當然,對于《詩》的“四讀法”,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小心得,不足為訓也。